2014年5月21日 星期三

一小時

  


一小時內發生的事:

  捷運江子翠站發生砍人事件。
  1死6傷說、2死7傷說、3死16傷說、3命危16傷說、4死24傷說、3死28傷說。
  兇手被逮捕、兇手身上有酒味、兇手25歲、26歲、兇手21歲、兇手是遊民、兇手是大學生、兇手沒有喝酒。
  東海是東海大學的學生、兇手不是東海大學的學生、兇手是台北人、兇手是台中人、兇手是化學系、兇手是環工系、兇手是景觀系。
  有網友找到兇手的臉書、三立新聞拿網友找到的臉書頁面報新聞、臉書上顯示同名的人就讀台東大學、據傳的兇手臉書頁面是假的。
  兇手是建中畢業、兇手是板橋中學畢業。
  兇手拿蝴蝶刀、兇手拿水果刀、兇手拿西瓜刀。

  有人說,這一定跟昆明的藏獨事件有關。
  有人說,天龍國的人不意外。
  有人說,捷運應該要禁止中南部的人搭乘。

  有人說,還好還有死刑。
  有人說,鎮暴警察這時候跑哪去了。
  有人說,這麼年輕就犯案一定是學運害的。
  有人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是神經病。

  有人說,應該要把有精神病的人通通抓去關。
  有人說,為什麼我們不乾脆每截車廂都配一個武裝員警,看到這樣的人槍斃他就好了。

  




  有人說,為什麼還不戒嚴?
  





  我突然覺得好累。

2014年5月7日 星期三

裕琴

我一直覺得,東西出去了就是死了。
然後,又會再以一種扭曲的方式活回來。
只是更常見的,是就這樣靜靜死入時間層疊累積的深坑裡
什麼波動也沒有,就只是一篇小說。

1.
裕琴自覺此生從未做過真正的一件壞事,但她阿母還在世時總愛指她鼻子罵,說她懶,說她無骨無腰無腦無腳,無、心、肝,她與生俱來的不孝像剪落地的腳指甲屑,越剪,越生。

面對責罵,裕琴每每脫手戒、脫玉鐲,脫己身一切金銀銅鐵,無論真假貴俗,全往她阿母面上扔,邊喊:「就是妳這款人,才會落得不孝女在家給妳『孝順』!誰拿得錢給妳開?還不都哥哥妹妹,他們最孝順啦!就會給錢,給大張的,一年不回來幾次!」

她那位年邁母親總哭得嘶聲,哀哀泣音沿家後汙水溝橫竄,爬進每位鄰里耳裡棲著,使他們日後每見裕琴顎頸便禁不住發抖,眼神閃躲、舌硬如石。

論吵架裕琴從來是贏家,她這人從不知要保面子,與人論理不過就拗,拗不過就賴,一賴便成一世。像她霸佔大哥名下的這幢房子,初始是為去鄉手足看顧雙腳日益不便的老母親(反正她總最得閒),過幾年,她開始以此做藉口向兄長們要錢花,最終變得只志在侵占不屬於她的財產而已。

不知何時起裕琴習慣了腐敗,懶於憂慮自己最終會成就何種型態,納得了如此生活的輕鬆愜意之樂。

個把月前,可憐可恨的老母去了,裕琴隱匿了一陣她的死,將自她床底尋出的一箱金飾珠寶全換了現金入戶,等阿兄、么妹獲知死訊回家,阿母早已火化裝盆,擠在舊式廚房流理台下和成堆親戚送的醬筍杵在一塊,連張口哀嚎都只是靜靜地。

給一雙兄長和么妹壓著在客廳坐下商談時,裕琴嚷說人死了就死了,不過是少張嘴、多把灰,在意那麼多有啥屁用?不如讓我快些出門赴約會。

那是個日頭正好的週末午後,春天,盛放的櫻花在巷口垂著枝頭。二哥壯碩的右臂越過矮桌,大掌搧得裕琴「哇」一聲號哭,么妹趕緊伸手摟她。

裕琴還記得當時大哥看她的眼,那樣冷、那樣苦。

後來她在人前哭,說自家兄與妹怎地這麼死沒良心?老母臨死他們不奔喪,死後魂未安位便來討遺產,向她討,向她這麼一個孤伶伶守在無人甘願照看的老家,萬般忍耐守著阿母半輩子的老姑婆討。哪來錢?她這樣個失業人口哪來錢?母啊!他們連日後拜祭妳的金香都要討!

么妹和二哥從此和她斷了聯絡,大哥則久久訪她一次。

裕琴從此能按月領取手足給付的「房屋管理費」,但她從不為此滿足,還抱怨當初為侵佔房產付出的心力害她足老了二十歲。



2.
裕琴偶爾會心血來潮反省自己。

她回首來時路不為別的,只為確定能令她規避責任的人生神祕:天命不可違。

裕琴相信,她的命是給算命算壞的。

七歲時,那位坐街廟邊據傳可入地府、通天庭的神棍,以長又黃的指甲捏住裕琴臉仔細端詳,鐵口斷她是蜘蛛精轉世,肚腹內盡是前生久不得獵物的飢渴,今生只知伸手向人討,不知動手做事。而裕琴手腳竟真的一年比一年愈白而纖長,年輕時胸還有肉,但愈長身子便愈扁,使她靜時看上去像條曬在路旁的竹竿,一伸手腳便使人輕易聯想起在山樹上結網,黑身黃條紋的人面蜘蛛。

不僅形體,最終就連生活方式裕琴也應了算命仙的渾話,愈活愈像個無賴。不僅阿母因她不檢點的夜遊習性待她愈壞,連街坊也處處防她,時常私下耳語她偷了誰家的細物,拿了誰家阿嬤口袋裡的錢,而往往他們耳語中提及的十件事裡,當真有六、七件是裕琴所為。最後,就連巷裡一戶人家盛開的山茶花給風吹落水溝底見不著了,她都被問罪。

人人都說,她天生一條爛命。

裕琴再同意不過他們,也正因人人都說她,她才能爛得理直氣壯,真好,但她也曾想過認真生活。

早先,裕琴在家電子公司上班,一年後因缺勤過多給人資遣,又做了百貨公司櫃姊(誰讓她生得膚白面秀,天生合適專櫃燈光),但不過半年,因她老在上班時段給自己抹粉描眉,愛理不理顧客,就又給辭退了。

她這人總這樣,初見討人歡,再見使人疑,更見惹人厭,做什麼都不長久,也沒人受得住與她長期相處。

家中唯一懂得疼惜她的大哥最終幫她集資開了間店,賣水果。

新開張的幾月一切安順,大哥替她尋得的三角店近市場,既廣闊又明亮。人客都說裕琴實在三生有幸,竟能得個聚寶盆,他們更讚這店,說這可是個難得的招財位,但她辛勤不過三月便膩了。

裕琴牢記那日,她明明起了個大早卻不趕著理貨,反而拿新買的大紅指甲油這擦擦、那點點,玩了好一陣子才甘願上店鋪打理灑掃。往後她一日比一日晚起,一次比一次晚上店鋪,最後索性天天在家蒙頭睡覺,清醒時只顧胡亂轉電視,人來問她怎不開店時她才懶懶按開店的鐵捲門、開冰箱,問對方要買什麼自己挑。已經冰五個月了要不要?呿,冰箱這麼厲害,哪有東西會壞呢?你說是吧?對,我把你當白痴,你就是白痴,竟然敢來這種要開不開的店買東西,還期待有新鮮貨……滾開!愛買就別怕回家屎剉一地!

受辱的顧客將裕琴告上法院她也不理,倒是大哥纏著那人替她談了庭外和解,付了她拖欠的店租、收了店。

一直以來,裕琴並非作為一個人,而是作為一群人活著。

她總轉嫁咆嘯著的麻煩給身邊人。血緣也好、友情也罷,這些人與人間的聯繫是張蛛網,她是盤據正中的雪白蜘蛛,只消輕輕勾動覆滿纖毛的長腳,就能掀起一波餘韻無窮的震盪,奏出使人掩耳的崩裂樂音。

並非無人嘗試過割裂與裕琴連結的命弦,而是每當他們狠起心來對她,便會在她的淚與困窘中見到始終存在的人性。如同生在叢樹參天且綠藤蔓生沼澤地的居民,不過偶見陽光便覺得沼澤可愛,忘了己身骨肉已像戰壕裡士兵的腳踝,軟爛得幾乎剝離。人們習於咒罵裕琴惡極的自我中心,但只消她稍顯露柔軟的小女孩個性,他們就會說服自己替她找藉口,一再原諒她。

畢竟,她不真壞。

比起電視新聞上殺人放火的罪犯,裕琴不過活得卑鄙,還值得些原諒,這實在令人欣慰。

「誰讓我是蜘蛛精。」裕琴總愛在出事後這麼喃喃藉口一句,彷彿一旦承認了算命仙隨口胡謅的命,她扭曲糾結的運就成了必然。




3.
景榮不像裕琴生來就張討人疼的面,他五官扁而平坦,一身紅磚牆似的膚色還襯著特地花錢照白的一口牙,可疑極了。

裕琴還記得他那日提大公事包踽踽自路口來時,從來平靜(只要她裕琴不吵鬧、不同人碎嘴)的街內如何掀起波啟人疑竇的熱浪,薰得聚在道旁藤椅上搖扇聊天的老人一張張皺而垂的嘴閉闔,同時演起默劇,而他景榮竟還提箱上前問這些將死未死連鼻尖也耷拉的人們,要不要買「青春精華露」啊?

電視上的連續劇不再精采,裕琴專心觀察景榮,看他敲每一戶的門,一次又一次被拒絕,甚至讓那位壞脾性的阿嬤當面甩上門。

最後,身著鹹菜乾般皺巴巴西裝的他拖著蹣跚步伐,忘了敲門的禮節拉開裕琴沒勾上鎖的紗門,還沒開口便先給過長西裝褲腳絆了下,把自己撞得鼻血直流。

血色在景榮汗濕的衣領上渲染作徒勞的美艷。

裕琴看著他,懷疑有誰會同他買東西?

那日,她不僅買了「青春精華露」,還帶了兩瓶美白乳液,向他買了五千五百六十五元。她還笑他,外出做生意連五元也不懂得替人減、做人情,真呆子,卻給了萬分賠不是的景榮分毫不差的錢。

一個月後,景榮又提公事包來。

他腳才踏入街,裕琴便知他會直尋她來。

這回他記得敲門的禮節,慎重地把她上栓的紗門震得鏘鏘響。

裕琴故作姿態在沙發上蹭動了好一會,這才將眼滴溜溜轉向門外勉力保持微笑的推銷員。

「你終於來啦?」她笑說。

這天,她得知他名為景榮,在南部不知何地有妻小,本業是水泥師傅,今年三月以前都還接些零星、稀如泥水的工作,隻身一人北上是為養活帶不來的一家五口,一口牙白得假,是因人說跑業務的需臉齒乾淨,他漂白不了面,便便宜漂了牙。

他嗓音輕柔而誠摯,將不過二次見面的她當知己看。

「我們那裡是小地方,幾乎全部的男人都靠工地生活。」

裕琴支手托腮、斜身,慵懶地瞅著景榮,看得他忘了手上捏的精美產品簡介。

「阿爸希望我能成為那地方最厲害的工人,給家裡帶來一片繁榮的景色。」

所以才叫景榮啊!真好,哪像她,不過被阿母隨便起了個好喚的名。

「但是我一出生,工地的工作就減少了,不知道為什麼。」景榮磚色的面又紅了些。

「長大後,我沒成為那地方最厲害的工人。」

哪會呢?有項長才不頂好?像她,正因身無長處才待在幾乎僅剩老人呼吸的這條街上。

「可是,我塗水泥也沒塗得比任何人好。」

他愈說面色愈紅,最後幾乎發黑。

「我阿爸說我是天生的喔,爛命一條。」

這天,裕琴同景榮買了整一萬元的保養品,付現。

她知道景榮還會來,也許隔幾月,也許隔幾天,反正她會等他,要多長時間並非問題,重點是他對她說了下次還來。

再下次,裕琴沒讓景榮進門,倒是提包一拿推他上車(這車,是她幾年前自大哥家開來的,反正他沒跟她討,她便不還),去市裡為他訂製了套料子極好的西裝。

「做業務,沒門面可不行!」她說。

景榮下次來時,穿了她給他買的新衣裳。

這回他在她面前開箱展示新的生技產品卻不再推銷,反而專注同裕琴說話,把成排產品晾在桌上作裝飾,像幌子,來找她的幌子。

裕琴聽了更多景榮的家鄉事。聽他說他的阿爸怎樣靈活上下工地鷹架(小時候,我覺得阿爸像猴仔,能身手靈活的從鷹架這頭過到那頭。)說他阿母怎麼拿衣架打得他滿身黑青,還有和他一塊在工地長大的朋友,都是工人,每次他回家他們都把他找出去,作夥喝得爛醉。

「錢歹賺啊!」

景榮說,每次喝醉他們都會合唱「金包銀」。

就這樣,裕琴愈來愈頻繁與景榮見面。每次景榮離去前包裡都裝著五千以上,一萬以下金額的錢,留下瓶瓶罐罐標榜回春或除皺的保養品。裕琴把它們堆在過去阿母住的房間,不知不覺數量竟已百瓶。

她用過最初買的那批貨,「青春精華露」和美白乳液。開瓶時,精華露的香氣嗆得她連連噴嚏,還需開窗方能正常呼吸,乳液則稀得驚人,塗在身上像擦水,身上更凸起一粒粒蕁麻疹,癢得她夜不能寐、整日坐立不安,只有在景榮來找時才症頭全消。

景榮是唯一討她開心的人。

誰讓她是蜘蛛精轉世,鄰居見她連招呼都免了,什麼區裡的活動邀請和抽獎券,她一張也沒收過,而大哥雖會久久探她一次卻連她的面也不見,只在騎樓下沉默吸菸,聽久不見的鄰居們話她裕琴家常。

一直以來,她只擁有自己。



4.
和景榮的往來持續了半年,裕琴已把阿母房間堆得不見地板,卻還持續一月幾次向景榮購買她從來不用的保養品。大哥回家來巡時依舊無言對她,在騎樓下抽完一整支煙,悄悄來、靜靜去。

購入的產品達三百樣整的那日,景榮向她細講了自己的髮妻。

他妻和他一樣長得樸實,鄉下人模樣(景榮一直覺得裕琴生了張標緻的都市臉。裕琴知道,他總是偷偷瞧她),沒什麼優點,不但話說得慢,做事也慢,就連腦袋啊也是鈍鈍的。

「但是她燒的菜、教的兩個小孩,卻特別好。」

一說起妻,景榮的磚色面龐便閃閃發亮,眼裡像放了煙花絢爛而有神,看得裕琴一陣不快。

這日,裕琴向他買了共一萬五的產品,還順道訂了將上世的「壞女孩」香水,開車帶他去市裡吃了頓一人要價兩千五的晚餐,但最終景榮還是沒留在她家過夜。

他講了套老話,說他和她從來是朋友,是生意上關係,他沒想這麼多,也希望她不要想這麼多。

「阿琴,請妳不要這樣。」

在車裡,景榮的面龐失去顏色。

他們沉默了一會,景榮靜靜握住裕琴揉上他大腿的手(她特地塗了春色的指甲油,但車裡太暗,真可惜了她那雙裝扮得處女般的手),推開了她。

「我下次再來。」他說,嗓音低得成了遠山來的回音。



5.
景榮的「下次」極快,不過五天他就又找上裕琴。

深夜十點,街裡家戶都掩門關燈,裕琴卻在自家門口的街燈光照下見到把紗門拍得鏘鏘響的景榮。

「阿琴!妳一定要幫我!」

他一入門便急迫地旋身緊握住裕琴不及栓上門的手,臉上毫無血色,往常那樣深的膚色竟褪盡,成了給往生者摺的白蓮,就連粗而厚的手掌也冰得像她那在棉被裡死透的阿母。

「阿琴,請妳一定要幫忙!」他聲音顫抖,壓抑著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一雙圓眼通紅。

「怎麼啦?你先坐下、先坐下。」

裕琴來不及給他拿杯倒茶,景榮便哽噎說起那件她「一定要幫」的事。

那天晚上景榮究竟同她說了什麼,裕琴已記不清,但那些話和他賣她成套貴過一切名牌,且價值顯然低過一杯開水的保養品時說的話無異,只是換個更煽情的講法。

原來,她和他到頭來不過是同路人。

她忘了景榮讓她簽下那張單的理由是什麼,許是阿爸或阿母病重,許是給人倒會,許是誤信了朋友投資失利,許是公司裡的誰拿他證件去錢莊借了錢,什麼都好,什麼都不重要,什麼聽來都老套,和報紙電視上報的騙子手法一個樣,不舊不新,僅一則訊息清楚明確的呈在她眼前:拿錢來。

裕琴看景榮像看個全新的人。

她從不知他講話竟如此流暢,還渾身是戲,懂得利用不時的抽氣與鼻音增添每句他想引人同情的重點,一會扁嘴抬手按眼角,一會重拍大腿,握緊他曾推開的她的手,或聳高肩膀,或下顎顫抖,臉色更是精采,由入門時的白漸漸轉青,至高潮處火燒般豔紅,最後,竟變得和門外的夜色一般黑了。

景榮賣力演,不停唱大戲。

裕琴默然無語(若是她二哥見她如此,定會嚇得去廟裡驅邪改運吧),只拿一雙冷眼直勾勾瞅著景榮攤平在桌上那張曾被揉皺復扯平的紙張。

她沒看清紙上印的零有幾位數(六位?還是八位?),甚至沒看單據標題便簽上自己的名。

裕琴記得,當景榮見她看也不看,如此迅捷地簽下名時,哭得抖顫的壯碩身軀有過幾秒的停頓。

「我會再來。」他說。

「阿琴,謝謝妳。」

推銷員景榮就此沒了蹤影。

裕琴不死心,開了幾天前剛到貨、最新買的「壞女孩」香水,對空壓了幾下噴頭。


聞起來,像廁所清潔劑。

她想起大哥,想起他已許久沒來探她。



6.
裕琴決心不再只為自己活著。

就算是她,總也有替人著想的時候。

景榮,一位推銷員(真是推銷員嗎?)老家在南部(但究竟是南部的哪裡呢?)是位水泥師傅(她懷疑,他真會塗水泥嗎?)曾給自己的阿爸說是「天生一條爛命」。

裕琴在看穿他那夜賣力的演出同時,興起了從未有,也從不適合她的同情。

「唉呀!」那時她看著景榮想:「這麼一個爛透的人哪,往後怎麼辦唷?」

在大哥公司門口,裕琴回想與景榮相識至今的一切,記憶在她腦裡一明、一滅,每一幕都有景榮真誠的笑,而大哥靜悄的步伐則伴隨她刺耳狂放的笑逐漸遠走。

她知道在她疊滿失敗的人生裡大哥耗去了所有耐心,也磨光了對她的愛,但她還沒完,始終還沒完,而他是大哥,她的大哥。她相信,他對她的照顧會持續,也該持續一生。

於是,今天她在他公司正門口,那座小而精巧的噴水池造景邊等他。

她要同他說,這次我戀愛了,麻煩借我點錢。就像以前那樣,給我點錢吧,啊?

愈斜而黃的夕陽將叢造景吐給陰影移照她身,裕琴的白皙肌膚金光四溢。


她看了看手錶。

已到下班時間,面前大片晶亮的玻璃自動門滑開,陸續放出些提公事包、穿制服的上班族。

他(她)們都看她,但僅是輕極的一瞥

一直以來,從沒人像景榮那樣用力看過她。


裕琴知道,大哥總會晚下班四十分,她只消耐心等、等他出來,反正他一定會出來,就像過往的每一次。

她不自覺抓皺了大腿處的裙襬,掌心濕淋而背脊發汗,身軀更顫抖如那夜的景榮,心音雜而紊亂。


她有些緊張。

但那又如何?不過是一瞬,只消等心臟閉嘴、良心再死,她便又是個完好的人。

逐漸閉闔的門面反射出光燦的她的身影,褪了現實色彩的幻影燭火般閃動了下。


不過是一瞬,裕琴誤以為它就要有了生命而張開了嘴,那道燦金美好的影子卻散了形,消散在陌生的風景之中。


只有蝴蝶翅膀般輕拍在她頰上的冷漠目光,還毫不留念的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