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8日 星期五

觀景窗



  洗完澡回房,發現牆壁上Ansel Adam的那句話因為不太黏的可撕式祕書膠帶差點掉下來。
  
  (同時受波及的還有卡夫卡、雪梨歌劇院和兩隻鹿,以及一張破椅子,別問我他們怎麼會湊在一塊,反正他們看起來就該待在一塊。這是一種審美的神祕。大概。)

  這是那句他曾說過的話:
  「你不是在拍照片,你製造照片。」
  (you don't take a photograph, you made it.)

  然後他又說:
  「你不僅只是拿著照相機照出一張照片。你是將你所看過的所有風景帶進了攝影的行為裡,包含你看過的書,聽過的音樂,和你愛過的人。」
  (You don't make a photograph just with a camera. You bring to the act of photography all the pictures you have seen, the books you have read, the music you have heard, the people you have loved.)

  我想就算是布列松的決定性瞬間,也需要那麼一雙發現的眼睛吧。

  於是,吳明益發現一隻死去的雞與香菸盒、海灘上的仨,布列松發現那個正躍過積水卻締造飛翔姿態的老兄。

  只要拿起相機,將眼睛對準觀景窗(噢,數位相機時代的人們可能已經不知道這東西的作用是什麼),就一定能發現什麼。

  (就算鏡頭蓋忘了開也一樣。)
  (數位相機時代的人們因為觀景窗問題也許幸運地較少遇上無效的發現,這很不錯。)

  
  不過,正像國中生窮極無聊卻一竿子打死成群學生的作文題目〈發現生活中的美〉,發現這事雖然轉瞬,卻往往不是那麼簡單,否則為什麼布列松是布列松,而你是你,我是我;優勝美地這麼出名,為什麼如此多人拍出的照片都像在仿效Ansel Adam?而同一個出名的外拍地點為什麼能同時誕生關鍵性的一張照片和無所謂的其他?

  我們也許該承認,就算是同一個志玲姊姊,也會同時擁有天使與惡魔的兩面,這取決於圍繞她的攝影師是屬於八卦報還是寫真雜誌。  

  昨天(應該說是今天)晚上(正確來說是早上),講話很難聽卻能光明正大出本全集專門罵人因為他得過諾貝爾獎(喂!)的T.S Eliot,在〈批評的功能〉這篇文章裡針對批評家真正該有的態度這麼說:

  從事批評,本來就是一種冷靜的合作活動。批評家。如果是真正名符其實的話,本來就必須努力克服他人的偏見和癖好--這是每個人都容易犯的毛病--在和同伴們共同追求正確判斷的時候,還必須努力使自己的不同點和最大多數人協調一致。如果我們發現相反的情況佔優勢,我們就不禁要猜疑這些批評家是靠粗暴極端地反對別的批評家維持生活,要不然就是在企圖用人家早已持有的意見,來為自己個人的某些微不足道的癖好加油添醬,而這些則因為愛虛榮或遲鈍,還在固執己見。我們不得不將這一類的批評家排除出去。


  T.S Eliot講的情況當然是當時他所能觀察到的情況,我們不能期望他擁有傳說中的預知功能,但卻能期待他的有些話不知不覺成為我們時代的預言:「相反的情況佔優勢」。

  也許有些人和我有同樣的困境,那就是好像很難找到一篇年代近點、立場不偏激,且真正批評檯面上文學作品的批評文章。情況是這樣的,如果哪個台灣人寫出了《哈姆雷特》這樣被普遍認為有一定地位的作品,我們肯定會做的是聚集一夥人擠到戲院去,眼巴巴昂首盼望那幕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的喃喃自語表演(然後會有很多人驚異於原來to be or not to be後面竟然還有句 that is the question),而不是像T.S Eliot一樣說哈姆雷特劇本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或許大多數人是因為他們感到《哈姆雷特》有趣才認為它是一部藝術作品,而只有少數人是因為他是一部藝術作品才感到他有趣」,並細數他認為失敗的,無法連貫的詩風、角色塑造的無力,還有批評家全把哈姆雷特這角色當成自己的兒子......不,他沒這樣說,真抱歉,是「他們自己的藝術實現的替代性存在」,並結論於「我們只能承認這一事實,即莎士比亞處理的是一個並非他能裡所及的難題」。

  雖然這裡頭可能也有問題,那就是這樣的論述立足點在於真的有莎士比亞這號人物,而且《哈姆雷特》真的是他寫的--但他是莎士比亞耶!我們可以輕易辱罵好幾把刀的小說如何毀了純文學,但卻花了好幾十年的時間才考慮把蔣公像打掉耶,我們。Yo(?)。

  你說,我們什麼時候要來整治自己一面倒的「粗暴極端」與「加油添醬」,承認自己的「虛榮和遲鈍」?

  我很好奇,為什麼你總是能見到光,卻指不出影子,拍一張照片的時候只專注於一朵花的美麗,卻忘了看它腳下泥地的卑微。
  
  
當然啦,別不想承認,就算進入數位時代,你與我也還有觀景窗,還以自己的眼製造照片。也因數位時代,緊迫的人與人關係和持續使人失落的現實,逼得我們不得不拿修圖軟體美化照片,因為一切至關商業。更糟的是,我們竟然都還有心。

  誰讓我們都內建了觀景窗,所以世界是一片祥和的景色或不是。那個神真該死。

  (思索上面那句話的同時,請讓我們試著放下憤怒,並跳脫觀景窗。)
  (當然我知道,我們任誰也做不到這種事。那東西在你可能存在的靈魂裡,而不在手上。)

  但美的背面不一定是醜,醜的背面也不一定是美,不然Umberto Eco和Girolamo de Michele合著的《美的歷史》第九章〈從優雅到不安的美〉要寫來幹嘛?如果事事都像我們觀景窗裡呈現的這麼純純美美假假,討論與意見也是多餘,因為一切就都這麼純純美美假假、唯心而發,令人好不快活。

  最後。ROCK。
  冷靜點。去吃早餐。

2014年2月27日 星期四

錯道





「天心,謝謝你。」
雖然你不是那個天心,而我也不明白為什麼。
然後,這篇很現代的東西肯定不受歡迎。
就別問為什麼了。

  一回神,他發現自己走在了陌生的路上。

足尖直對的前方是條平整、闊得驚人且筆直的紅土道。剛下過雨,泥濘的路面濕又滑,每踩一步都能感到鞋底擠壓著爛泥的綿柔,那自腳底板上竄的不穩當,使他覺得己身像艘航行在天未明晦暗大海上的船隻,柔緩卻暴戾在船腹湧動的腥鹹令他顫慄。

未明的天,未明的海,未明的海面下。

夾道疏林,紅土路面上什麼也沒有,就那麼一叢一叢綠色東一點西一點,在他眼所及的範圍裡刺扎人眼。

「紅配綠,狗臭屁。」不知為何,他想起這句俗語。然後,又因竟然在這情況下還能想起這無聊事而發笑。

他笑著,決定看看自己,仔仔細細審視一遍。

左手。嘿,他拿著把傘,但傘面早已破爛不堪,撐開來試試,發現除骨架邊沾黏著的布料,這玩意幾乎已經不能稱做傘,而該稱做廢物了。看著它,活像是看虛形的風乾蜘蛛。

右手。好極了,腕上繫著條粗麻繩。結結處幾乎給咬在肉裡,在肌膚上留下陳舊而顯眼的紅黑淤青,卻不真正感到疼,只是看著覺得痛。看著它,像看著一場逝去的災難。

再看衣著吧。原本該是純白的上衣染了紅土色,還在腰腹處沾染了點點濺血般的黑色汙痕,黑色長褲上則上半截噴滿了泥灰塵土,下半截浸染著與地面相同的土色。一雙鞋名牌運動鞋早已濕透。八只土色的腳趾在蛛網般的破洞裡蠕動,活像昆蟲箱裡未成熟的肥大甲蟲幼體。

他想:「我肯定走了很久、很久、很久。」

但,究竟是多久呢?

怎麼也想不起來,好似有誰打開過他腦殼,刻意讓記憶給熾熱的太陽蒸發得點滴不剩,他踏著腳下不實的泥地,將紅中帶黃的泥水踩出土地。很快,一灘反射著日光的汙濁便凝聚在他腳邊,侵擾著他肥大的腳趾們。

一陣溫暖。

他懷疑也許自己此刻正擠著地球的瘡口,這些泥水,該是膿水罷!

沒有風,剛才下的那陣雨也不在他的印象裡,但他記得自己的來處。

那間明亮的廠房形象如此具體,他記得自己如何在大型器械的操作台上從年輕待到衰老。期間,多少年輕工人來過又去了,他們一張張笑靨像夢裡的春花秋月,如此虛幻,那麼美妙,又多麼淒婉。無論是春花抑或秋月,總有死滅的一天。

他記得,那位在廠房最裡邊陰影裡做了一輩子零件的老人總在閉眼入夢前喃喃:「這日那日和這日,不全都是這日。」

是的,廠裡的每日都是這日,產出的物品也只有這日。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進步了,只有嚴格的篩檢標準仍在。它決定了哪些該成形,哪些不該,哪些就算成形了也該銷毀,哪些即使不堪使用的舊件也該呈上台去。

機械手臂的起落裡,多少晶亮而看不出用途的機件滾落,在傳送帶上排成好長一列,又有多少內裡卻歪斜的璀璨機件不得不落入一旁大開的長方黑口裡。

工廠是這樣,不合標竿的產品即使有它的美麗也沒有獨活的機會。新人們自他們處,承接了他們自前輩處承襲了篩檢的嚴格條例,而前輩又自前輩處承襲了相同的條例。如此一代傳一代,為的不過是造出一個工廠該有的標準形象。

若他們堅守的準則改變,則這間工廠的威信也不在了吧?從沒人試過以不同的眼光審視產線上的機件,但他們始終堅信標準條例。那是張貼在廠房頂、廠房地面、廠房每一面牆,甚至是每個工人胸前、心上的神諭。

在他的記憶裡,廠房永遠那麼乾淨明亮。住著他青春的過往也是,每一步腳下踏的皆是春花,隨手一捻便是首春天的詩,左鄰右舍的兄弟們一個個自木板窗裡探出臉來。矮房的屋頂上,有天使在歌唱。

也許,該繼續向前行。

他振作精神,試圖忽視擠進腳趾間的變得溫熱的泥土,邁開步伐往蒙昧的路的盡頭前行。

紅泥彷彿佔領了世界,他的每一步不過是嘗試替這遼闊而無邊際的大地搔癢,換來懶得回應似的無言。

持續走了一陣子,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下來,想聽聽看天空中有無禽鳥的振翅聲。

死寂。

除了他的心跳和紊亂的喘息外,什麼也沒活著。

他繼續走。濕潤的紅泥自他腳趾間,自他鞋的破洞裡扭捏著身子而出。

該想起來才對,自己是為何,又如何離開那間賴以維生的晶亮廠房。但原因和理由似乎已落入身後的每一步腳印裡,和泥水攪和著渾沌。時間斷裂成片斷,記憶從這點撐竿跳到那點,而非呈直線連結。

他也許很老、很老了,否則記憶不會就這麼像不慎滑進地下水道的孩子,在錯綜的孔道迷宮裡給洶湧的水浪沖撞得不成形。


光輝的昔日,那潔白一塵不染的晶亮廠房。

汙濁的今日,他灰紅滿泥沾身的髒穢身軀。


昨日去哪了?該不會,在他倚著機器手臂歌唱時讓風吹跑了罷?

他明明記得「紅配綠,狗臭屁」。

記不得了。那些過去能一口氣重複百遍不變的檢驗標竿條例。

都檢驗了些什麼啊他?記不得了。狗屎。


他繼續走。自鞋與腳趾間湧出的紅泥越長越高,最後在他腳板上疊成灘新塑而歪扭的鞋面。

要是他有機器手臂。他氣憤想著,汗奮勇不斷地冒出,爭先恐後地佔領他的肌膚。要是有機器手臂,看我還不把你扔進瑕疵品堆裡!狗屎。

鞋與腳底間滑動著的泥熱又悶。

以前,說起以前哪!他多麼整齊地穿著那套廠工制服,藍上衣、白領子,胸前口袋裡總插著枝印金色翅膀商標的鋼筆,做裝飾。那長褲,他妻子日日替他熨燙,多整齊。還有那鞋,那鞋……。

他停下來喘口氣,將全身的重量壓在那柄幾乎什麼也不剩的破傘上。

「那鞋,絕不會是這雙破東西!」他咳嗽,劇烈地抖著肩。

但我卻在這,穿著這雙破鞋,拿著這柄破傘,手上還繫著給犯人似的粗麻繩,在這紅泥濘道上徒步前行。陽光烈烈,雨水過剩地在地上泛濫,他沒有記憶,只見到了雨水,卻不記得見過雨,也不知該往哪走,只知道往前行,只能往前行,除此外別無他法。黔驢技窮,他唯一剩下的不過就是走路,走長長一段路,走得腳痠,走得腿疼,走得身形潰散,卻還不知目的地,因為他失了標竿,他想不起標竿,說不定根本沒有標竿,也沒有那間令人戀念的完美工廠。

停,等等,住嘴。在道旁那塊給曬得乾又實的石塊上歇一歇。

他坐下。重重地,撞得屁股疼。


破傘給拋在路上,一隻鞋落在了前一個踏過的泥坑裡。


彷彿要替代那場不知下過沒的大雨,汗水泉湧,很快便浸濕屁股下乾硬的石面。

眼下,這情景怎麼超現實了?他記得自己分明計較毫厘地講求現實,卻被困在了這虛幻的處境裡呼呼喘息、呼呼喘息。

這樣子,看著便是搬不上檯面的劣質品。邪門歪道、邪門歪道,歪道,邪門,真邪門!

你看,我上過許多次那廠中央的頒獎台,領取或高或低的榮譽,拿取或大或小的獎勵,接受多少廠工簇擁、鼓掌,就連廠外的人也為我傾倒,就為我能接連不斷地產出同樣的這日。這日,多麼美好的這日,幾乎是個永恆。


但我忘了,它始終不是永恆。


他在錯道上抬起右手,抹去了爬滿眼瞼刺痛著眼球的熱汗,重新覺察了腕上繫得緊緊的粗麻繩。

他記起了回頭看看。

還是那樣看不見盡頭的紅泥闊道,疏落的點點叢綠,彷彿他走,和他不走,都無甚干係。

紅土道上,他踏過的腳印裡,一條歪扭、泰半給沒入泥濘裡的蛇,一頭緊咬著他的手腕,一頭綿延著無限。

他猛跳起身,像暴虎,像猛熊,站穩步伐後抓緊了右手上繫著的粗麻繩,一邊把破鞋深深踩入軟泥裡一邊快而急切地拉著繩。


能回去,能回去了。他興奮叫道。

能回去了。哈哈!狗屎!他快樂得幾乎發狂。


浸了泥水的麻繩變得沉重,握起來像活物般濕滑,他的每一次用力都擠捏出大量紅色汁液,淋在了他眼前的泥濘地,淋在了他覆著軟泥,幾乎和路面同體的鞋面;淋在了他原已調色失敗般的長褲,淋在了他汗漬與污痕斑斑的白衣,淋在了他咧嘴大張得幾乎綻裂的臉。


嘴裡嚐到了泥水,是帶鏽的土味。

他繼續拉著繩,瘋狂地拉著繩。


想我廠裡的同伴們,想我人偶般可愛的妻,想我那些無知待辱罵的新人廠工們,想我的獎,想我的掌聲,想我那艱苦、絕無錯誤的工,想我那起起落落全按條例的機械手臂。


想我純純的世界。


倏地,手裡也許參了些濃血而漸變得黏膩的麻繩繃緊了。

看它斜而直地畫了條線到了那端,似乎是他最初恢復意識的起點上。於是他發狂奔跑,在泥裡滾了又爬,爬了又滾,爬爬滾滾,滾滾爬爬,最後幾乎泳在稀泥裡前行。


破傘在遠方了。

不再是他除自己僅有的財產之一,那種破物業已不重要。


兩膝跪在泥裡,兩手和在泥裡,他染了一身紅泥。

手裡扯著的麻繩終於只剩短短一截,吸滿了和他身上色一樣的泥水,像給獵人割下的老虎尾巴。

他半身埋在泥裡,使勁扒著軟爛的地,使勁掘著深紅裡的祕密。

終於,一張蒼白的臉蛋自他造的泥水坑裡現形。


狗屎!狗屎!狗屎!他發狂地喊。


一汪血色裡橫躺著他許久以前根據標準條例殺死的新廠工,那個老想改機械臂電路板的混帳!小人!動亂者!造了成堆瑕疵品不打緊,還妄想革了整座廠的命!

他記得的,他和其他廠工一起將他封在了塑膠射出的一具棺材裡。俗濫的顏色,鮮豔得令人欲嘔。

他記得的,他和其他廠工一起將他推入了瑕疵品的長形銷毀通路。塑膠棺的長寬大小,竟還和那深黑的口同樣。

他記得的,他如何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

這些,他都像記著這日,牢牢記得,但他右腕上的粗麻繩卻分明纏繞著他發黑的頸項,一圈又一圈,一層又一層。


白日不知何時退了場,黑夜跳過了夕陽的標準程序,撲頭蓋面襲來。



他突然想起,正是他死去的那天,廠,崩塌了。

這正是他為什麼在了這條錯道上。

  

2014年2月26日 星期三

星不落之國


這是對102年聯合報文學獎的感想。
我很抱歉。
而且我微小說了嗎?


在「星不落之國」裡,你見不到流星。

但關於這塊恆夜的小地方,有幾項稍需訂正的謬誤。第一,雖然叫做「星不落」,但事實上這裡的星星只是比起其他地方更難掉落而已;第二,「星不落之國」的王土上並非沒有落地的流星,而是居民們為了貫徹「星不落」的名稱,往往把殘星碎塊藏入自家門內;第三,有許多人見過「星不落之國」的天空落下星星,他們的目擊之所以沒讓國家之名蒙羞,是因為當地居民團結的刻意忽視,使他們懷疑自己所見。

本來嘛!流星的特質就是光燦而短命,轉瞬迸發一線的燦爛後,漫長的沉寂便引領成群黑鴉吞噬它的軌跡,但這國度的居民總是如此自然的說服自己:「這裡沒有流星。」漸漸的,他們眼睛異化,變得裝不下有星星的夜空。

很久以後,一個累極的旅人垂頭踏入「星不落之國」的首都廣場,他一抬頭,便見到一座真正沒有星星妝點的城。

城中,一幢建築物上開了扇窗,一位居民倚窗而立。

「今天的星星真漂亮。」他說。

「真美啊!」他的太太說。



在建築物內瑩瑩的照明裡,他們窟窿的瞎眼,是被拔去了光的宇宙。

巷裡




在文章之前:
     為了它,新闢了個標籤叫做咬文絕字。
     參賽文章不小心就會都長這樣,為了詰屈聱牙而生的高級。



晚春。

朋友就將出國,大夥相約吃飯,開個悠緩的送別會。

那間指定的聚會餐館讓我突然懂不得地圖,繞了兩三圈,好不容易才找著側身小巷裡遮遮掩掩的它。

巷裡空間極私人,處處都有人們的簽名,禁止停車的紅牌林立,兩面夾道房舍是被下了探訪禁令的集中營。本在都市裡該看了心清眼明的綠色植物這回帶了敵意,一盆一綠整整齊齊,軍隊般,用沉默看守腳下那塊地,它們存在的目的根據落盆位置改變,一抹抹綠成了灌溉來給外人看的提醒,提醒你的不屬於,提醒這塊地的所有權不在你,雖然這條規矩明明不在法律,也不在地球的生態裡。

餐館塞在這條狹巷裡,和兩側的建築物勾肩搭背,窗與窗近得幾乎撞在一塊。

入口極小,下拉的灰鐵門旁有扇密道似小門,隱蔽、私密,預言了不便。等我們終於將車安頓在屬於外來人的大路上,再回到餐館時,其中一名與會成員穿裙身影佇立窄門邊,隨風款款,像已等了百年。

入門,我們這才發現半開的門裡安了一條白碎石小徑,餐館主人在靠牆地方安了張公園椅,厚實木色看著像曬過正午豔陽毛髮鬆軟的泰迪熊,正張開雙臂歡迎人們與它親密擁抱。然而我們沒給彼此歐美式的歡迎,也沒管那張椅子的熱情,只自顧自坐進它懷裡,在等待裡繼續拿回憶滴血認親。

小店別有洞天,明明夾在成群房屋間僅露一點臉面,卻內含完整星系,該有的發光體和拖尾巴的流星一點不少。它小得不可思議,卻像故事裡魔幻的後花園,建築不知是不是被削去一半,泥灰建築閃身往左,讓白碎石小徑底有足夠空間讓一方打了同樣底色的庭園靜謐睡著,造景灰石一段戶外吧台,和幾把旋轉椅後邊,三四棵修長樹木微彎背脊佇立,在夜風裡半垂著睡眼。

晚春暖風靜悄悄走過耳際,我們是在沙漠驚見綠洲的旅人,抬頭驚詫地看,看光滑綠葉在刻意調過角度的昏黃燈下星子般亮眼,看粗糙樹幹給疏影灑的點點斑痕,看人們模糊笑語穿過枝與葉縫隙,煙般透進夜裡。

珍玉老師修剪過的橘子樹。
長在餐廳裡的樹不管再怎樣自由還是這個形象。
然後啊,這篇這麼古風的行文是怎麼了?
還是把睡覺唸成尿尿好了。
和店外染滿塵土,霸地佔空而面相刻薄的盆栽不同,它們身上的綠意深濃得多,沒有排氣管灰煙噴面的狼狽,枝幹透著清新木色。仔細一瞧,便會發現他們被框在個設計獨特的天井裡,土色半身藏在剛硬水泥梁柱後,葉稍綠意則煙花般散落空中,在入夜便點滴從水泥牆裡溢出,踩雍容慢步的都市熱氣裡,在成片灰白宅味風景裡,在繁華大路旁小巷的一扇沉鐵色捲門後,以獨立於神話的姿勢昂然挺立。

濃綠直竄入眼,讓水泥牆與廢棄薰得朦朧的雙眼清明起來。吹過樹梢的風仍暖,但送到人們耳際時卻已帶了泥土的清涼的芬芳,每位踏入店來的來客因此放寬拘謹的腳步,鬆開抱胸弓身的防衛。

彷彿見了女媧造人的初始場景,我們成了泥捏新人,面前修長的綠枝青葉則成眼瞼下除去黑暗的第一張影像。

它們從哪裡來呢?柔韌的枝幹仍新,看來不像是建房時特意留下的。在移居小店之前,它們也許活在遙遠深山,在父母兄長的濃蔭之外孤獨地成長(因為樹影下是沒有其他生命的,樹,會用影使想抬得比它高的生命衰弱)。

有了幾個浪漫的猜測,朋友們笑作一團,也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這種庭院裡的樹不可能來自深山,肯定是哪裡園藝坊種出來的人工品,否則才不會生得那樣直、那樣挺,那樣契合這間小店。

在笑語中,我們魚貫入店。

這間占地不大老房子改建成的餐館小得荒謬,店內座位也少得可憐,但大夥都覺得風味別具,畢竟近年人們除了喜好寬闊的沙灘和高聳山巔,也愛讓人碰膝撞肘的壅擠小店,仿若如此一來能拉近彼此距離。雖然,我們怎麼也搞不懂,為什麼總是覺得和人離得遙遠?

「有人把車停在對門嗎?」踏上毫無裝飾的灰色水泥地,滿面愁容的店員給我們帶位,並問。據她說,對面朱紅門內的鄰居,兇得呢!捍衛她家那半馬路像捍衛性命。想來,她也不過想掙點生存空間,雖然這些被圈得破碎、幾乎滿覆的土地所有權,在人類睜眼以前從來不屬於誰。

一樓吧台極窄,彷彿坐上椅就能和吧內廚師鼻尖對鼻尖,近得令人畏懼。至少,普通如我們的來客,都覺那成排圓椅令人彆扭,高得離地太遠,近得太親密。在幾乎滿位的這夜晚,我們說什麼都不願在那安位,便被領至二樓。

老房的樓梯與老去的人們身高相合,小巧可愛,這間翻修拆解原本格局的餐館也不例外,朱紅鉤花鐵扶手一路向上,讓我們踏著碎布登天,來到又一個精心布置的空間。才上二樓,一扇厚重玻璃門悶悶透聲像在隔枕唱戲。綠樹的枝葉被技巧地引開,沒伸進房內,否則它們早該勾過紅扶手,推倒壁邊擺設,把牆上掛畫攬到自己身上去了,哪輪得到我們給這幢房舍侵門踏戶呢?

推開玻璃門,屬於城市與人的轟轟吵嚷迎面撲來,在我們周身造了黏糊的一層隔膜。瞬間,我們不再能輕易聽懂彼此,凝視對方的眼也不再清明,只能坐在看著美麗卻凹凸不平的古舊彈簧沙發上,思緒在自四面八方湧來的彈舌敲牙噪音中浮動。

成群已就定位的聲帶震動著,成排成列音頻於四方空間裡交錯迴盪,編成一張噪音網。隔壁桌一批持利劍槍械的尖笑,伴隨冷氣機運轉的隆隆響衝進耳朵,讓幾雙焦灼於菜單的眼抬起,望向後玻璃門外的森然挺立。

「要不要去外面坐?」

不知是誰這麼說,一句話將我們成群遷移出室,圍著長方木桌緊密地坐。

桌邊,被欄杆截成一段段的森然,凝視我們以數不清的綠眼。也許在它們眼裡,我們是太過精耕細作的農田,彼此的手肘與膝蓋才會這麼連成片。

它們看我們在杯水話語之間不斷嘗試連上網路,忙著在臉書上暴露自己行蹤,看我們邊嘻嘻哈哈邊等待遲遲不來的輕食套餐,看我們竭力控管掌心科技,卻不由自主為它掌控。

偶爾,只是偶爾而已,風吹過樹梢的沙沙響聽來像聲聲嘆息。

我在刀叉與不間斷的嬉笑之間想著,有樹真好,它們使人底心陰涼成片,不因泥牆柏油狂放的熱氣心浮。回看厚重玻璃門另一側,室內團坐各處的人們正進行高分貝競賽,誰也不讓誰,誰也不輸誰,話語與叫喊橫衝直撞,成了失控的八線十字路口。

與樹對坐,我在不斷吞食的過程中幾度停下,和無數隻森然綠眼安靜對視。佇立欄杆後的樹木正垂頭睡著,略微頂住側面泥牆的枝葉,使它們看似候車亭裡斜身而睡的旅人,只是它們此生也許只有那麼唯一一次旅行--從農園到都市。雖帶著森林的貌,卻從未成就一座山的魂。

不知為何,我感到不安,不安於它們過於鮮濃的色彩,不安於它們優美的弧度,不安於它們緊閉的綠眼,不安於它們的靜默。

席間,討論店內空間規畫時,不知誰說,夏日坐這位的客人肯定會給吵得心神不寧,因為報夏的蟬會隨著高溫竄出土來,攀在座位旁這幾棵森然綠樹上高聲歌唱。

欄杆外那一隻隻睡著的綠眼睛沒表示過什麼,只有靜謐隨晚春暖風一波波飄散。它們明顯受人經心照料的樹木們枝幹結實,葉面光滑,但也許是光影攪局,也許是我所看的位置不對,也許是它們真的出了問題,入眼的一切乾淨異常,彷彿有人在枝葉上打蠟,它們晶亮得不可思議,再襯上柔美的燈光,看來滑得連蒼蠅也無法歇腳。

凝視著它們,我赫然發覺自己想不出蟬來此鳴叫的途徑,因為店四周有無邊的泥牆環繞,綠意僅存於不及腰的人造盆栽。

望著樹下經心鋪設的碎石地,我確信裡邊一個蟬夢也沒有。

我無法想像螞蟻在樹幹裂痕裡庸碌奔忙的畫面,無法想像大雨過後樹根旁撐開的朵朵白傘,無法想像樹木綠眼裡屬於山的靈魂,說不定它們染滿都市的灰,綠眼一睜,能從中窺見的不過是一層高過一層的樓房,不過是樓房腳下地權分界的綠盆栽,但縱使如此,縱使樹體乾淨得似蠟作模型,縱使它們身在去山林遙遠的都市中心,從來不變的綠意仍在。

也許,儘管這樣的也許微乎其微。層層泥牆後會有塊蟬正深眠的土地,不假多時,牠們便會破土而出,振翅飛在都市上空,以複眼覺察這塊幾乎被遺忘的人造森林。

面著成片靜默,我想著蟬,想著牠攀上面前枝幹鳴叫的模樣。

牠會來嗎?會拍著薄翅,會隨著夏天來嗎?牠會拍起暖風,拍起往汽水裡加過多冰塊的記憶,拍起少女的裙襬,拍起一把吉他漫悠的節奏,拍起整樹的生命,拍起一塊泥地上應有的、非城市的喧鬧。

牠會來嗎?

我不知道。在巷裡,在這幾棵樹下吃飽喝足還笑得開懷,平時一有機會便想把綠關進盆裡擺上桌的我們,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知道的吧。

樹的千百隻綠眼仍閉。

遠方,細雨過後,山林報出第一聲蟬鳴,穿越黑夜乘風而起。

春就要走,夏正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