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5日 星期二

孝孝

 
有一點趕流行的舊故事。
有一點趕場的節奏。
有一點我家附近的藍圖。
這,是傳說中文學獎的佳作。
照ㄉㄨㄖ的說法,這種東西只需要能夠賺點小錢花花就好,但我怎麼看它都不是張賺錢的商人面
因為這正是7-11進駐我家附近之後的景況
有很多新的東西進來,老的東西死去
然後有一天,大家都認定雜貨店裡的蝦味先比7-11裡的蝦味先檔次還低

還好賣菜車直到現在還是一星期開進巷子一次
但是,它什麼時候會不再來呢?
1.
  大路旁一處T字巷的交會點,有間緊靠著電線桿的兩層透天厝,那,就是孝孝家。


  孝孝的老位置,是人來人往二巷交叉點上的一把竹編椅,像天枰的中心點,誰也不擔心他坐在那會往哪歪去,他就在那成天坐著看頂上的五線譜,看每天開晨會的麻雀白肚皮。
 
  那是他的王座,當孝孝拿年輕的雙手搭在扶手上,一雙腳穿著三十九元藍白拖,眼底住著的兩叢靈魂卻隨眼瞼開闔閃過一瞬瞬老態,每個過路人總會因此在匆匆行路裡,留給他的滿面微笑幾步狐疑停頓。

  因為一股絕頂的天然呆氣,讓孝孝再現過了保存期十年酸臭優酪乳的腐敗,他屁股下的破爛椅子則更加強了這種感覺,讓他看來比菜檯上被挑剩的醜南瓜還悲慘,然而要是細看他上翻的眼,便會在他不甚聰慧的容貌裡找到幾筆先知神奇的重要注解,這讓他面上的笑變得不簡單。

  住孝孝隔壁的阿好嫂說,孝孝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和孝孝一樣,都是先在娘胎裡打過折才被造出來。她的大嗓門從學不會看時間發揮,只要一張口,不管是清晨五點的掃街還是下午四點的聚會聊天,整條T字巷裡的人就能免費享受歐洲頂級歌劇院的女高音表演,尤其見到怯生生的新進主婦,阿好嫂那天生金嗓飆出的高音真可將座跨海大橋震成破片。她這十幾年來總是說著的,是放在她家門口同年齡椅子樣貌還算整齊的時候,孝孝家門口的那把,就在太陽聖光照耀下開始慢慢崩解,現在它變成了一隻閃到腰的刺蝟,全世界大概就只剩天生鈍感的孝孝,還能受住它惹人厭的扎,真是什麼屁股對什麼位。

  聽說,孝孝剛從醫院被抱回家的時候,阿好嫂不過從自家四樓的窗縫裡這麼漫不經心一瞥,就立刻踩著她那雙踏過鄰里每一塊土地的紅白拖鞋衝進孝孝家勸說。聽說,這也是聽說的,她手上還緊捏著個能遮天蓋地也能悶死人的大黑塑膠袋,卻可惜的從沒鋪展開來,才會讓孝孝有機會轉著那顆大頭,衛兵一樣守著家門前那張老竹椅長達十餘年。

  孝孝的本名其實很聰明,卻只被封印在身分證上,而他愚笨的證明,則掛他胸前招搖,在那本成天隨風招搖的殘障手冊裡鑲著金。過路人錯覺自己見到先知而頓住的腳步,也總在看輕那張能減免稅務的證明時安心的往前踏,不管他腦袋像垂掛的胡瓜那樣隨風左右晃動,兩圓黑眼裡頭的確同時住有衣衫襤褸流口水的白痴,與手持毛筆眼觀星象的天師。

  十幾年來,T字巷好像是以孝孝和破椅子為中心點,人人總是經過就喊一聲他,不管名字對不對,也不管他聽不聽。

  從沒人記得孝孝的本名,反正孝孝就是孝孝,就算本名真的很聰明,他也還是那個垂著大頭、雙腳大開,永遠穿著淺色運動衣褲,坐在破椅上看太陽的痴少年。






  2.
  每天,當昏黃日光斜倚在路口里長家旁的那棵松樹上時,陽光也會順便穿過孝孝坐著的藤編椅,漏在水泥地和牆上的格洞影,因為直角的作弄,讓他揹上一個巨大下垂的龜殼。

  揹了龜殼的傻孝孝天生不協調,眼珠比誰都轉得慢,當他腦袋轉到左邊時,黑眼珠還在白色大洋裡悠悠划行,耍著賴遲遲抵達不了目的地,偏偏他的脖子又動得快,一下就帶著那顆大頭像找到窩洞的土撥鼠那樣往下鑽,原本慢悠慢悠的眼珠來不及,常被一陣下沉的風遺留在上眼皮的港灣擱淺著。

  他生來的不協調除了自己,也在出生那天感染了孝孝媽,讓她逐漸活得像一座變黑的死火山,帶著岩漿舖展成的坑疤外貌渡過餘生。她的頭髮不再整齊束起,不再穿洋裝,指甲縫裡也不再乾乾淨淨,總是穿著睡衣跑來跑去,她的視線總像落在另一個不知名的世界,別人向她說話她有時聽,有時不聽,只有講到孝孝,她才都知道。

  自從孝孝媽的頭髮變成一綑破爛尼龍繩,除去別街來的,再沒人敢提孝孝的傻,眾人遵守著不可破的隱形法規,特別是孝孝媽在門口洗衣服的時候,來自左鄰右舍,關於孝孝的稱讚怎樣都沒停止過。而就算這些擠上家門的稱讚,和被折彎衣架差不多的笑臉,絕大多數都是再明顯不過的客套表現,頭髮時常打成一個大結的孝孝媽還是感到開心。

  十幾年來,每天早晨,孝孝媽在上班前,都會誠心誠意給老廟裡滿面漆黑的三山國王上柱香,也許就因為這樣,孝孝雖然瘋,但他破椅子旁的那張小板凳,倒是受歡迎得很。
很多人喜歡找孝孝說話,因為他雖然一顆大頭常常像被魚槍刺了屁股,不受控制的大象那樣亂轉亂偏,卻懂得講最中聽的話。

  孝孝這項才能的偉大發現者,是住在對門,成天看顧孝孝的雜貨店老闆娘。

  瘦得幾乎只剩骨頭的老闆娘,顧店時看來像隻隱身在半掩玻璃門後的老螳螂,自從孝孝結束終於高中學業,孝孝媽失去學校這所便宜看顧中心後,她便自告奮勇替她照看孝孝,從此除了偶爾招呼客人沒空暇偷眼瞧外,連拿蒼蠅拍打蒼蠅時都能目不斜視,用雙複眼緊盯孝孝,一看幾十年。

  剛接下孝孝媽託付的那星期,老闆娘閒著沒事就找孝孝聊天,就這樣意外發現孝孝實在懂得在對話時附和的藝術,就算付錢給人陪講話,也不比孝孝的自然順耳。

  同他說心情不好,他會說這樣啊這樣啊!同他說哪個誰很討人厭,他會回是呀是呀!同他說天氣老這樣總這樣麻煩死了,他會稍微點點頭,嘟喃著說總這樣總這樣,總是這樣。

  更討人喜歡的是,孝孝眼裡似乎還住著個稍微深刻點的先知,這讓他隨口說出的話聽來更顯安慰,更重要的是他哪也不去,不像教堂與寺廟還有休息時間,無論晨起陽光午後深深陰影有沒有刻在地上,瘋孝孝總尊土地公樣的陷在破椅裡,朝路過的每個人展露癡傻的笑,那有雙先知袍角一閃而逝的上翻眼,和遍佈大餅臉上的皺紋裡,像深深刻著幾分壇上祖師會有的什麼,給人莫名所以的安心。

  因為老闆娘,很多人也變得愛找孝孝聊天,每個人都能從他那裡撈到點安慰。漸漸的,大家發現聊天時只要有孝孝參與,句子就聽來特別順耳,即使是個無意義的發語詞,也讓人感覺濃縮了一輩子最美的時光在裡頭。

  孝孝總笑著,在他彎起的嘴角上什麼也沒有,卻也什麼都有了,於是阿春姨偶爾的光怪陸離不再讓人恐懼,巷子裡脾氣不好的老太婆竟然懂得靜靜聆聽,坐輪椅的姓陳阿公開始試著運動雙腳,跟在他身旁的幫傭,臉上浮現春天的櫻花色。

  偶爾,T字巷居民和孝孝進行對話時會感到疑惑,疑惑著孝孝究竟還是不是個痴少年?因為他有些時候的表現,簡直可稱得上智商二八零。

  比如說,阿春姨在三月的一個暖日子裡,又一次說她家廚房裡飄著三團鬼火,紅藍青在床頭轉著繞圈圈好不靈異!

  當她邊叨唸著觀世音觀世音觀世音菩薩,邊雙手合十不斷揉搓時,坐在破椅子上的孝孝,好像也受到她感召一樣跟著動作起來,只是嘴裡卻唸著觀落陰觀落音觀落音浦打,一顆大頭在眾人浪濤般洶湧的笑聲裡載浮載沉,就這麼把太常顯靈的觀世音順利遣送回仙界。

  還有一次,巷口那位名聲不好的小官員,翹著他臉上那把小鬍子,堆著一臉麻煩的請託,硬要插進以孝孝為主的對話圈。

  就在所有人的眼睛投向各自的家門時,孝孝突然站起身,抖著他傾斜的大頭,對著鎮民代表彎腰說拜託拜託請給我錢,接著掏出孝孝媽早晨放進他褲帶的五十元,說什麼都要塞進官員身上那件夏威夷襯衫口袋裡,就這麼把個膚淺的陰謀送到陽光下判了死刑。

  就連巷子裡,將鼻尖探近每棟房子四處嗅聞的姓偷老太婆也拿孝孝沒輒。

  一天中午,她自動自發分擔了孝孝看守一籃蒜頭的責任,但當她老邁而滿是皺紋的手伸進塑膠籃,孝孝卻突然離開他的椅子,執意要把整籃蒜頭全倒進她的花傘裡,嚇得她手上過大的金戒指先一步落了進去,假的紅寶石和傘裡的幾顆辣椒成了一家親。

  目睹孝孝和老太婆拉拉扯扯的雜貨店老闆娘,螳螂樣的臉上明白過些什麼,不過從沒明說。孝孝媽也從來不明白,為什麼孝孝見到了姓偷的老太婆總要給她蒜頭?更不知道廚房架子上的那籃蒜頭,其實一直以來都不完整。

  姓偷老太婆後來不再偷東西,她轉移了目標,去廟裡拿免費金紙與線香,開始幫廟公打掃大殿。

  就因為這樣,人們談論孝孝時總會提及這些神樣的事蹟。他們在餐桌上,在客廳翹起的腳、脫下的臭襪子與水果盤之中,不斷重複那些問題,只是拋向宇宙的問號總沒有個解,孝孝還是那個你說早安,他會回答你雞腿好吃的痴少年,從來沒人會懷疑他與生俱來的欠缺,而喜歡群聚的T字巷居民,還是以孝孝所在地為集會中心,好像他那張破椅子是多麼舒適的綠洲天堂,而孝孝是多麼能帶來和平與安慰的一尊聖像,不管冬天寒流來的時候穿過孝孝破椅子,又轉向衝進巷子裡的寒風有多麼冷驚心。





   3.
  日子這樣過去了,幾十年下來,孝孝臉上的笑依舊,正殿裡三山國王的臉黑了又黑,幾乎要沒有了五官。

  這幾年,有了老闆娘幫忙的孝孝媽,常常有興致繞去遠一點的麵包店,帶回幾個裝飾得漂漂亮亮,塗滿油脂的小蛋糕。

  「孝孝──啊─」她常在巷口這樣喊,把第二個孝字尾音拖得老長,在ㄠ音尾巴逐漸隱沒黃昏時,她就會剛好連人帶車滑到自家門口,像隻雀躍又得意,嘴裡啣滿小蟲的麻雀,急著將當日收穫全獻給群聚在兒子身旁的鄰居。她的頭髮已經很久不像一綑破爛的尼龍繩,不但染了一頭咖啡色,還燙了波浪捲,聽說業績更是蒸蒸日上。

  雜貨店老闆娘的臉頰長了肉,雖然螳螂的面龐不過成了螽蟖,她雙眼裡的靈魂卻比以前要柔許多。

  久沒和她談天的兒子搬了出去,說是預備結婚的女子,不喜歡雜貨店金香雜貨的塵味,也對總坐在門口盯著他們的孝孝很有意見,於是在一個下個小雨的清晨,雇了台小貨車解決一切,還順便搬走了客廳裡的一組皮沙發,讓那台二十年歷史老電視變得孤零零的怪可憐。

  親眼目睹貨車開出T字巷的老闆娘,看來一點也不在意,照樣早上六點開店,傍晚七點收店,同樣幫著孝孝媽看管痴兒子,只是在神主牌前花的時間比以往多了一些,原本每天一根的沉香換成了不間斷的環香。
 
  幾十年下來,不管颱風過境吹走了什麼,孝孝都還固守他的破藤椅,老鄰居也還老著,T字巷巷口的山丘卻在短短一個月內被剷平。里長伯說,被剷平的地上馬上有大工程要舉行。

  就在巷口工地駛進怪手卡車的這年,春雨早一月來了。

  一場夜雨過後,住宅區裡唯一的四方耕地上,菜葉更綠了,爬滿瓜棚的絲瓜與小黃瓜藤蔓透著飽滿過頭的亮澤,成群蝸牛在竹竿上留下等待果實的焦躁痕跡,濕氣從巷口瀰漫到巷底,讓成排房舍遠看竟像浸在雲裡。

  也許是這年濕氣重得異常的關係,住在巷尾高齡八十七的阿天嫂,特別叮囑路過她家窗前的所有人回家記得緊閉門窗,說是冰涼涼的風容易懾走人的魂魄,溼答答的霧會牽走人們的運氣。

  雨水讓街上冷清許多,孝孝破椅旁的小凳子常常被雨水打濕,留坐的人也因此減少。需要撐傘才能上路的時候,常常只有雜貨店老闆娘在櫃檯後,撐著她的鐮刀樣長手,和孝孝兩人隔條馬路面對面發呆。

  穿脫雨衣的麻煩讓孝孝媽很少帶蛋糕回家,家裡被濕氣迅速站領的牆壁生了青斑,還來不及清理就又上了黑黑一層霉衣,讓她整天疲於在家裡噴除黴劑,急著在上班前的有限時間裡把孝孝套進雨衣。

  穿著鮮黃色雨衣坐在門口,手上撐了傘的孝孝,看起來真像個憂心忡忡的神經病。他好像入繭的蛾,漸漸動也不動,少了許多活力,不過沒有人會怪他,大家只怪這場麻煩又失了時的梅雨。

  厭倦了雨季的T字巷居民,幾乎都認為雨停了會有好事情,只有八十七歲的阿天嫂不那麼想,因為她知道雨停後的水蒸氣,最會讓白牆生水滴。

  終於放晴的那天下午,一點半,T字巷居民才剛陷進床舖沒多久,一個穿黑皮鞋的中年查稅員,踏進巷口柏油路旁那棵松樹的影子裡。

  他梳個時髦油頭,髮膠讓他的頭髮像拉開的龍鬚糖條條分明,面上架著眼鏡,嘴角要笑不笑斜翹著,額心正中央位置有顆足以讓阿春姨跪地膜拜的立體大黑痣。

  他的臉看起來就像聖壇上瓷皮膚的觀世音,手上拿著亮麗的黑色公事包,上頭掛張裝在塑料夾裡的識別證,手上黑傘一叩一叩敲在總挖不好的柏油地上,一雙眼睛凝視著撐傘穿雨衣笑看他的孝孝,傘上水滴無聲打在晶亮的鞋尖。

  難得好天氣,雜貨店老闆娘午覺睡得久了一點,就連她一雙凌厲了十幾年的獵鷹眼,也沒補捉到查稅員路過孝孝家門口的身影。

  一直要到夕陽捶著眼皮,雜貨店老闆娘才大夢初醒,這時候,孝孝媽已經又帶著蛋糕回家來,正在門口幫孝孝脫下汗濕了一天的雨衣,看起來就像平常的每一天。
說也奇怪,隔天早上,T字巷裡包括孝孝家,總共有十五台自動抽水馬達被夜色變了個不見。

  黑白警車首度在巡邏時間外開進T字巷,幾乎所有人都從家裡探頭出來湊熱鬧。許多人聚在孝孝家門口,圍著警察東說西道時,聽聞這件事的八十七歲高壽阿天嫂,打開門她被濕氣侵襲得幾乎要鏽壞的大門,張開匆忙中來不及戴上假牙的無牙口,含混不清的說濕氣的確帶來了壞運氣。

  正當大家佩服於她皺紋刻在臉上的歲月,和累積而成的先知智慧時,她卻來不及預見自己的死期,在下一次暖鋒來襲之前,溺在自家浴缸裡。

  葬禮期間,所有人都聚集在孝孝家門前,因為孝孝媽搬了張桌子放在原本抽水馬達的空位旁邊,方便幫忙阿天嫂葬禮的鄰居做紙作業。

  「她都八十七啦!幹麻不多等幾年,到時候家門口就可以掛紅布條。孝孝對不對?」

  「對啊對啊!」

  阿天嫂的媳婦小天嫂,一邊折著紙蓮花一邊唧唧咕咕說著話,孝孝的大頭就垂掛在她厚實肩膀旁邊,手上捏著顆好不容易折好的歪元寶。

  出殯那天下午,T字巷路面乾得幾乎要像烤過頭的餅乾一樣脆裂成片片,原本悠遊半空的濕氣一點不剩,所有人都關門拉窗簾,塞住耳朵拒絕聽悲傷的送葬曲,只有孝孝還在他的破椅子上顧著一隻來不及飛走的蝴蝶,好像什麼也聽不見。





  4.
  抽水馬達找不回來,孝孝家暫時沒有熱水,孝孝媽騰不出時間請人來家裡換馬達,只好每天傍晚一邊燒菜一邊燒水洗澡。

  這年,自從一場怪雨降下過重的濕氣,雜貨店老闆娘的午覺越睡越久、越久越沉,有一天竟然過了下午五點都還沒開店,還是阿春姨要買糖,急拍玻璃門才好不容易把她叫起來,大家都說這是太陽的錯,因為它這陣子總是又暖又亮,這一切,對門的孝孝都看在笑眼裡。

  葬禮沉重的吐息好不容易消散,地板剛乾透不久,雨就又來了,氣象報告上暖鋒的半圓曲線,再度觸及綠油油的稻田。

  坐在家門前的孝孝又開始全副武裝,孝孝媽再也沒精力在下班後去蛋糕店,許多人隔著紗門在家裡看雨。T字巷裡往來的人又少了許多,除了孝孝家才剛安裝完畢的二手馬達,一切彷彿回到阿天嫂去世之前。

  過長的午睡,讓雜貨店老闆娘又瘦回螳螂般的凹陷臉,濕氣沒讓她恢復往日的神色,原本鷹隼的凌厲雙眼,現在總是長時間瀰漫著白色氤氳。

  她現在是雜貨店裡唯一也是最後的夢遊雇員,常常給客人多找五十元,或是把巧克力球和征露丸混在一起吃下肚。

  見到她這情況的人都怪雨,因為變成小小一團塞進罐子裡的阿天嫂有說過,濕氣會帶來壞運氣,理所當然會影響人的身體與心靈。

  很少人再跟孝孝說話,因為涼涼的雨總要打濕那張小凳子。

  所有人都在等雨停,眉毛因濕氣垂成了八字,老闆娘也撐著臉頰在等待,只是最近隔著水幕看孝孝,她眼裡常有一陣模糊,店門口被框起的景色因此常是一片扭曲,只有孝孝藏在傘下的笑,和眼裡先知袍角的微光依舊,沒因為花傘的遮擋有任何改變。
雨停的那天,穿黑皮鞋的查稅員人又來了。

  他照樣拿黑傘提黑公事包,表情仍要笑不笑,在陽光的照射下不管怎麼看,都還是一張會讓阿春姨五體投地行大禮的臉,而雜貨店老闆娘還是沒機會親眼見他。

  這天,沒到睡午覺的下午一點,老闆娘就撐不住的拉上外門提早休店,當吊掛屋簷的水滴全數落到地面,查稅員正好走過雜貨店門口,那時老闆娘正躺在她花不溜丟的雙人床上,往內側翻了個身,削瘦的手臂螳螂般彎曲在臉邊。

  查稅員潮濕的黑傘尖,還是只有孝孝見過。

  傍晚,阿春姨抱著空糖罐,拍了雜貨店的門老半天沒得到回應,還以為老闆娘去參加社區辦的進香活動。直到隔天早上,看見參加進香的鄰居興沖沖聚到孝孝家門前交換心得,阿春姨才發現,在鬧轟轟的人群後,雜貨店的大門依舊深鎖。

  T字巷裡原本瀰漫著的出遊欣喜,頓時像被光照到的影子逃了個無影蹤,大夥拍門的拍門、叫喊的叫喊,就是沒一個人想到要報警。

  賣菜車來了,載來一車滿滿搶先採收、躲過豪雨的翠綠蔬菜,也帶來掛在車上叮噹響的五金商品,這才終止了一干人等的倉皇猜疑。

  「老闆娘過去了。」

  好不容易撬開門鎖的菜車老闆,從內裡出來的時候,剝著鞋底粘著的一顆巧克力球,只這麼淡淡說了一句。

  一塊漸漸變得畸形的雲遮住太陽,在陰影下孝孝帶著笑,小聲說著總這樣,總是這樣,不知是不是在哀悼。

  過幾天,老闆娘的兒子回來了,誰也不知道他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結婚、養胖老婆,還順便生了個肥油糾結成麻花的胖娃娃,大家唯一清楚的是,老闆娘要是活著看到她的媳婦,肯定會變成過去的孝孝媽。

  街坊們從沒見過的老闆娘媳婦,沒請他們一起折金紙,也不花錢買蓮花,還不讓法師誦經超度,只請了葬儀社來處理。老闆娘的遺體,在短時間內被收走,安靜的消失,她被扁扁一口棺材打包送上車,像包裹一樣被投遞往不知名的遠方,做了超過三十年的鄰居,大家都對不知道以後要去哪裡看她這件事感到錯愕。

  沒人知道雜貨店老闆娘兒子的電話,而且大家都怕那位臉白得像鬼的漂亮媳婦,怕她咄咄逼人的銅鈴眼和法令紋極深的下垂嘴,只有孝孝曾經在挨她罵的時候還膽敢拿笑臉相對,對著她張裂的紅嘴直拍手,換得一只跟鞋的污辱。







  5.
  菜園裡的黃瓜還沒長大,雜貨店老闆娘守了一輩子的小店面就被賣掉了。起重機、吊車和水泥匠,睽違五十年又一次進駐T字巷,里長說大路上要蓋新學校,有人買了這棟房要開一間便利商店。

  「店名叫便利,那一定什麼都有得買。」

  「以後,又可以在巷子裡方方便便的買米買金香了。」住在巷尾,受濕氣影響,漸漸需要依靠柺杖才能走路的阿榮伯,有一天坐在孝孝身旁的凳子上,這樣對大家宣布,卻受到了巷子裡新進兩年主婦的反駁。

  「沒有啦榮伯,人家才不賣那些東西。」

  「一定會有。」阿榮伯以一副過來人的慢條斯理,睜開半闔的眼皮,看著新進主婦紅透的面龐。

  「怎樣都好,可是雜貨店怎麼可以不賣米和金香呢?」

  趕在下一波鋒面之前,商店以驚人的效率裝潢、上貨,沒幾天就過度亮晃晃的開張了。

  T字巷裡很少見到自動門的人,都特地在散步的時候往玻璃門旁一靠,眼睛掃過滿是色彩繽紛的貨架,想看看裡頭有什麼新玩意,順便感受冷空氣的洗禮。

  很快的,大家明瞭到便利商店不但沒有手拉玻璃門,沒有疊米包,沒有賣金香,更沒有新鄰居,而且它雖名叫便利,卻要金香沒金香,砂糖也不能一次只買二十塊,阿榮伯和一些花白鬍子的老人家困惑不已,只好負氣稱它作「叮咚」。

  「叮咚」開始營業後,雨就又來了。

  大夥再度躲回家裡,孝孝又開始撐傘穿雨衣,只是這次沒了對門雜貨店老闆娘的陪伴,倒是年輕的店員成天到晚站在相同的位置講手機。

  孝孝媽沒再在意孝孝的行蹤,可能是習慣了有老闆娘幫忙的日子,忘了她早已不在,也可能是連日來的大雨讓她全身沾滿太沉重的疲憊。

  大路上的建築工程在細雨中開始了,「叮咚」達成它本來的目的,引進一批原本不進T字巷的人潮。

  漸漸的,開始有沒見過的青年人天天來這裡報到,他們從「叮咚」裡帶出無數的麵包空袋、便當盒和啤酒瓶。T字巷居民們因為這些外來者,少有人像以前一樣聚在孝孝家門口尋一點安慰,孝孝只好跟天天路過的這群人說話,只是他們總拿他當玩笑看,只要孝孝開心承認自己是個神經病,玻璃門前的年輕工人們就好開心,根本不管孝孝媽傍晚在家門前的叫罵,也不管阿春姨說觀世音會潑他們硫酸的蠢話。

  雨不停下,孝孝媽的頭髮又成了一綑破爛尼龍繩,孝孝的語言魔力似乎消失了,卻還整天笑著,眼底的先知衣袍依舊鮮明。

  阿好嫂膝蓋受了潮,一天早上起床發現自己再也走不動,被台北下來的兒子載到大醫院去換關節。那天下午,隔壁幫人帶孩子的秋香阿姨發現,阿好嫂家門口原本長了碗大花苞的山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搬走一棵。

  秋香阿姨說,發現花不見的時候,盆下的那塊地還是乾的。

  左右鄰居懷疑起巷子裡姓偷的老太婆,但廟公保證阿婆當時正在幫他燒金紙祭神明,而誰也不會懷疑廟公,因為他才剛通靈幫里長孫子找回他的小狗。

  隔壁孝孝雖然成天待在那裡,卻是個沒用的證人,因為他除了笑和附和再也不會什麼,對啊對啊和是啊是啊總是這樣這些從來惹人喜歡的話,為他換來了T字巷居民效ㄟ沒救了神經病等等的直爽稱讚。而在警察調查過程中,待在這條街上好幾十年的居民才驚覺,原來電線桿上有個監視他們幾十年,卻也壞了幾十年的監視器。

  才剛送阿好嫂上台北的好叔,氣得成天吹鬍瞪眼,說里長拿了這麼多錢怎麼還幫他們裝死魚眼?孝孝在旁邊對啊對啊的應答,被狠狠罵了一頓。

  隔天,秋香阿姨放在家門口給小孩騎著玩的三輪車也不見了。昨晚阿好嫂才從醫院打電話回來向她哭訴,說那盆茶花是稀有品種,連一朵也還沒開呢!偷它的人不是雅賊就是喝醉酒,沒想到才不過半天時間,這賊就偷到她家門前了。






  6.
  雨斷斷續續下,氣象預報說暖鋒面滯留不前。

  這段日子裡,越來越多人家門前的東西不翼而飛。金香阿姨在三輪車失竊後,又丟失了兩隻曬在門外的厚襪子和雨鞋,她家隔壁的人倒楣點,被偷了機車一台、鐵門一扇,再隔壁隔壁的人家,則被抱走了一棵正要由青轉紅的桑椹樹和兩雙皮鞋,就連阿春姨家裡的鍍金觀世音,也在一個濕漉漉的早晨回返仙界,消失了蹤影。

  所有人都忙著加裝門鎖,並且在頂樓鄰居與鄰居間的水泥牆上加鐵柵欄,在所有能打開的窗子上加鐵格子,兩條街外的鎖店與工程行的老師傅,因此三天兩頭就在T字巷裡打照面,兩人的子女甚至還因此相識相戀。

  很快的,T字巷家家戶戶門口都被清得一乾二淨,只剩下孝孝還留在那裡,彷彿T字巷裡從來都只有他和他那把破椅子,以及身旁被雨淋得生了青苔的矮板凳。

  不管天氣多壞,不管各家走廊上少了多少東西,只要T字巷的居民探頭往外瞧,就會見到孝孝還穿著黃雨衣,還撐著他的花雨傘,臉上還掛著不變的微笑,只是他們卻突然忙了起來,從此再也沒有時間聚在一塊聊聊天,當然也沒空去跟孝孝找點安慰。孝孝媽也和他們一樣,就連原本裝好罐裡要送給秋香阿姨的蘿蔔乾,也放在家門口發了霉。

  換了關節的阿好嫂決定不繼續住家裡,連同好叔與剩下的幾盆花一起搬去了台北,空下來的房子,也跟老闆娘守了一輩子的雜貨店一樣被迅速賣掉,原來的位置在短時間內,又開了另一間「叮咚」的雙胞胎。

  受到兩間「叮咚」的影響,阿榮伯越來越迷糊了,常常忘記日期與時間,開始長時間撐著傘,坐在孝孝身旁的矮凳子上,瞪著出入兩間「叮咚」的人不發一語,。

  「孝孝啊,同樣的商店,一條街上怎麼需要兩間呢?」

  「就是說,就是說。」

  和阿榮伯進行簡短對話的隔天,連孝孝屁股下的那張破藤椅也被偷兒的手摸了去。

  孝孝媽一早出門時,沒注意到呆在門邊不知所措的孝孝,她只想著要挽救直線下落的業績,只急著把機車牽出家門急著走,絲毫不覺自己捲髮的顏色褪了,露出有些花白的根部。

  不久,阿榮伯冒著小雨,溫吞吞走到孝孝家門前,看見孝孝蹲在原本有椅子那塊地上,難得安靜的瞪著腳趾,像在目睹重病先知的死去。


  雨珠在孝孝身上,也在阿榮伯已經全白的頭髮上顫巍巍直抖。


  「椅子不見啦?」阿榮伯問,這回孝孝沒答話。


  雨還在下,雨又在下,兩間「叮咚」的店員都剛好出門來掃水,長刷子在白色的瓷磚地上刷啊刷的,掃得去污泥卻趕不了水。

  阿榮伯拖著腳,花了有些長的時間回家搬了張塑膠椅,塞在孝孝屁股下,自己坐在那張長了青苔的板凳上,兩人一起看著沒有再也沒有老闆娘的商店,盯著來來去去卻不會互相招呼的客人打發時間。

  不過短短幾個月,孝孝家對街隔壁再隔壁,和孝孝同年的林家大姊,已經在一個陰鬱的早晨嫁人去,空房間變成雜亂的倉庫,一群野貓在裡頭做了窩卻沒被人發現,因為林家兩老的活動範圍,在他們女兒出嫁後沒多久就生理性的被限制在一樓,再也爬不上去。

  原本每星期固定報到T字巷的菜車也不見了,老闆說田地被徵收種不了菜,他要去女兒的海產店幫忙才行。他家很快就要變成價值上億的高速公路,跟這相比,他告訴阿榮伯說,他寧願讓家變成「叮咚」,至少還有個房樣可以懷念。

  一天下午,阿榮伯忘了把塑膠椅扛回家,孝孝倒是自動自發幫他收得好好的,走廊上只留下自己那把青綠色的矮板凳。

  晚上,雨停了、鋒面過去了,提著公事包的查稅員又踏進T字巷,拐進孝孝家斜對面那條不挺直的窄巷子。

  第二天,阿榮伯和巷子裡姓偷的金花婆婆,被人發現在床上睡出了永遠。

  那天早晨,快遲到的孝孝媽緊急騎著機車,噴著黑煙,繞過停了救護車、站了兩三名警察與幾個老人家的阿榮伯家門口,消失在再也沒山坡擋視線的巷子口,沒注意到廟公和另一群警察聚在巷子底。

  沒等到阿榮伯來坐他青苔板凳的孝孝,搬出那張借來的塑膠椅,像以往一樣笑著搖頭,獨自面對成群過於快樂的工人。

  阿榮伯女兒挑了個大晴天的日子,給他辦了場不大不小的葬禮,只請師父來唸經,做了簡單的法事而已。左鄰右舍折到金紙的人很少,送紙蓮花的人倒還挺多的,連孝孝也在歸還塑膠椅的時候,貢獻了一個很久以前阿天嫂過去時,他忘了燒的歪元寶。

  金花婆婆的句點則畫得更簡便,發現她睡死掉的廟公,自掏腰包幫她舉行了最簡單的葬禮。

  在動員鄰居收拾金花婆婆房子的時候,所有人都對裡頭泰半灰塵生了半輩子,卻沒起到太大作用的自家失蹤物品沒什麼反應,即使是阿春姨,見到自己那雙當時新穎極了的立體玫瑰花拖鞋也沒大呼小叫,更沒請出觀世音菩薩,倒是阿好嫂透過電話,聽見金花屋裡沒她的茶花,為自己壞心眼的懷疑愧疚了好一陣子,原本不痛的人工關節,讓她在深夜裡疼得眼眶泛淚。






  7.
  日子又這麼過去了,金花婆婆的抬棺人前腳才剛走,暖雨就又跟著後腳來。

  廟公說他再也看不到三太子,挨家挨戶向老鄰居宣布退休。大路上的新學校要蓋好了,T字巷附近有更多人在流動,孝孝家對面的「叮咚」老闆,趁著開學前改裝了二三樓準備出租,一群工人因此又吆喝著聚到孝孝家門前。

  孝孝媽很久不曾想到孝孝了,連三山國王的黑臉她也許久不見。

  在接連開了兩間「叮咚」的日子裡,她忙著想其他事情,沒注意到T字巷裡家家戶戶逐漸清空的走廊,也沒注意到會跟孝孝說話的人一個接一個消失不見,梅雨讓她疲於應付家中迅速增生的黑霉,讓她每晚在濕氣悶繞下疲憊的閉上雙眼。

  直到一天傍晚,屋簷上滴下最後一滴雨水冰冷鼻尖,孝孝媽這才發現除了兩間「叮咚」外,T字巷裡還另外開了許多店,原本的鄰居所剩無幾,多的是不打招呼的生面孔。
就在孝孝媽睜眼看清雨霧裡陌生風景的那天,大路上的學校修建完畢,工人們趁著當天午休,一夥人合力脫了孝孝的衣服當作是完工紀念,雖然對門「叮咚」的店員,在他們喧鬧時正好走到落地玻璃前整理雜誌架,卻沒看到除了女明星露點新聞外的任何東西。

  傍晚,見到兒子半裸蹲在走廊上的孝孝媽,胸腔裡跳動的心臟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灼熱燒燙了。

  她停在家門前,突然發覺自己騎著的機車很久沒上車行保養,不但成了過去自己最恨的烏賊牌,車身上還散著斑斑灰泥雨點。

  原本陰暗的雜貨店成了一家招牌亮晃晃的便利店,隨著玻璃門一開一闔從店內湧出宜人的冷氣,自己家門前不再有老鄰居聚著聊天說地,放眼望去騎樓底除了停不進家門的轎車什麼也不剩。

  她發現,自己住了幾乎半輩子的T字巷風景,像是被刷上過量的水暈開了,記憶裡本該存在的人事物全都糊成一片,地方還在但人不再,更多的是人事全非,只有她家的孝孝,僅剩她家的孝孝還在原位。

  孝孝是和她相依為命的兒子,是鄰居們的心事桶,是最忠實的聽眾和好友,更手握奇蹟。

  孝孝媽還記得,自己兒子的逸事是怎樣在人們茶水與瓜子間鑽來竄去,像條脫去泥殼的金龍,而孝孝也因此脫了癡傻的外殼,從人們口中衝出先知般的靈魂,舉手投足間滿是異世的預言。

  他讓她業績月月攀日日升,讓人們憂慮的面龐變和善,讓性格怪異的人們得到理解,他是童話故事裡瞎眼的先知,是她最得意的兒子,但現在卻像個真正的瘋子一樣,穿著紅短褲撐著大花傘,蹲在還留有雨水痕跡的廊上打著哆嗦。


  「唉呀!真丟臉。」


  一轉頭,孝孝媽迎上個陌生的少婦,對方穿著當前流行的鐵灰排釦大外套,有光澤的頭髮和一雙長筒黑靴互相輝映著。

  孝孝媽沉默,看穿著入時的少婦在她面前稍做停留,打量蹲在地上左晃右盪的孝孝,打量她那癡傻的兒子。


  「都瘋成這樣了,怎麼還敢留在家裡……」


  她應該上前去把她趕跑,對她說那是她兒子,要求她收回不禮貌的態度,要求她道歉,也許還該向她解釋孝孝不是瘋,只是古怪了點,該叫她別小看孝孝,因為自己的兒子可擁有安定人心的神奇力量,他會聽人說話,他會說話,他最會說話了。只是,孝孝像團被丟棄的垃圾一樣,孤零零的還衣衫不整,人家怎麼可能會相信她呢?

  如果老闆娘還在,肯定可以為孝孝媽作最有力的背書。

  孝孝媽急急抬頭想喚人,卻被便利商店一聲有力的「叮咚」給嚇得噤口不語,這才想起老闆娘早不在,雜貨店早成了便利店,而店裡的店員和她一樣成天忙賺錢,根本無暇和孝孝聊上兩句,更別說了解他了。

  真丟臉,真丟臉。

  「叮咚。」

  轉身進了便利商店的少婦明明沒說話,孝孝媽卻從她鐵灰僵直的背影裡看出了意思,突如其來的火熱羞恥與憤恨點燃了怒的引線,孝孝媽一張臉鼓脹著發紅,推開機車衝上前去,將冒青筋的死白手掌揮上孝孝前點後點的大腦袋。

  孝孝「哇」一聲叫起來,兩間「叮咚」的店員聽到聲音,都跑出門來看了一看,又聳聳肩回去了,倒是第一間「叮咚」隔壁的網咖客人,在阿天嫂媳婦去找里長的空檔,拿出手機興奮的按下攝影鍵。

  孝孝媽追著孝孝,從家門左邊打到右邊,又從右邊打到左邊,打到最後她也忘了自己究竟為什麼要打他?只覺得好丟臉好丟臉,什麼最得意的兒子和超能力,她看顧守護了一輩子的,不過就是個瘋子。

  孝孝媽在左拳右掌的交替中,想起少婦那件看著很貴的鐵灰排釦大外套。

  她以前曾有機會擁有一件的,長靴也是,她賺的錢足夠自己上那些漂亮的館子吃飯,足夠參加團體旅遊,足夠給自己買許多好東西,只是,這些年來她一點一滴攅的錢全成了孝孝名下一筆不能動用的存款。

  穿著褪色防風外套的孝孝媽,想著自已曾致力維護的一切,口裡不斷唸著好丟臉好丟臉,心裡不斷想著不公平不公平,沒注意到惹得她反應過度的少婦早已被嚇得閃進巷子裡消失不見。

  照相機鏡頭亮閃閃的,有很多人拿著手機在拍孝孝媽也不管,只是不顧一切使勁打,直到阿天嫂媳婦拖著頭髮半白的里長到場為止,沒人出面阻止孝孝媽一個弱女子的瘋狂暴行。

  里長老了,不太適合激烈運動,一路跑來喘得說不出話來,身旁跟著兩個半路臨時找來的交通警察。

  兩座大山似的他們非常有效率,一左一右架住孝孝媽的肩膀將她拖離半裸的孝孝,只是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不知道拿還拼命掙扎的孝孝媽怎麼辦才好,只好當她是被放在爐火上無法控制自身捲曲的魷魚腳,幸虧阿天嫂媳婦快速擠上前,才讓她脫力的身體慢慢尋得地板作依靠。

  被打得身體通紅的孝孝,一顆原本被雨水淋濕的大頭上混了淚水與鼻水,整張臉汪洋成一片,遲鈍的眼珠卻像要在裡頭擱淺,原本裝載著的先知靈魂也跟著模糊起來,像張泡軟開始散絲的報紙。

  孝孝媽哭了又哭之後還是哭了又哭,聽來就像枝哀泣的法國號,卻吹著惡毒的歌曲,不斷叫著去死去死。

  「好啊!」孝孝從善如流,引來圍觀群眾的笑,讓孝孝媽哭得更大聲了,整個人成了激烈演奏中的交響樂團。


  雨又來了,這回它不只打在屋簷上,更打濕了孝孝紅內褲上的太陽花。

  渾身上下都是掌印的孝孝,翻白的眼睛不知看到了什麼,歪斜的大頭一振、嘴一咧,拋下手上的傘,連鞋也沒穿就直直奔進雨裡,光溜溜的腳底板一下就蓋滿沾了水的石頭泥沙,黑成一片。

  孝孝媽沒了追趕的氣力,穿制服的員警來不及反應,只能跟著呆傻的阿天嫂媳婦,與所有拿著攝魂電子產品的大家一起,目送孝孝濕了的太陽花紅屁股,消失在逐漸轉大的水幕中。


  難不成真去死了?


  正當其中一間「叮咚」店員腦裡閃過這個疑問,按下發送鍵將手機裡方才幾段混亂錄影傳上個人空間,一陣夾帶水氣的強風捲上所有人擠成團的眼睛,誰也沒注意到查稅員混在人群裡,臉上現著微笑。

  幾乎同一時刻,在台北揉著人工關節的阿好嫂,坐在除濕機轟轟運轉的客廳裡盯著雨,突然掛念起她許久許久以前,當作結婚賀禮送給孝孝媽的愛朵拉寶莉。


  不知道那盆花,現在怎麼樣了呢?


  正恍惚著,阿好嫂在隆隆機械聲中,似乎聽見孝孝那令人懷念的總這樣,總是這樣呢!呢喃低語混進雨中,漸漸的滴答成一片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