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5日 星期日

話說回來,音樂啊:評論,是在向月球上的吳剛說話


1.前言

前陣子,把寫了高中慘淡生活小景的散文從紙本裡解放,呈上了網路。

回顧自己寫的文章,尤其是牽涉到真正取自現實生活事件或人物,就像一場虛幻卻刺激的冒險。如果懼怕自己寫出來的玩意會成為戳傷現實的匕首,那麼就永遠都只能寫些極好的,春天爛漫和風煦煦的文章,於是,那就丁點不真,跟我隨便亂想卻意外合適的筆名一樣,都是種假像。

雖然如此,其實假假真真是一體兩面,你呈現了這面,就肯定會忽略那面。重點是,你自己究竟清不清楚回避掉的那些究竟是什麼?比方說,我從來不相信自己對人的觀察是準確的,因為我總是寫些令人糾結皺眉的缺陷,而且,也從不深刻地寫自己。

說起來,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有趣。不過,那也只是說說,因為我顯然會把自己寫過的文章看過一遍又一遍,只是總是挑不出錯字而已。

我只是還滿喜歡能夠產生些什麼的自己,同時也厭惡只能產生些什麼的自己。

太過美麗的文章於我而言只是幻象,畢竟這世界上並沒太多像三毛那樣情感豐沛得貨真價實的人(詳情請見:有些事真的是這樣那樣啊)(說起來,林清玄曾懷疑三毛文章中的情感是假的,結果最後他自己寫的一系列文章,竟然也被驚訝於他婚外情的讀者認定為謊言(至少我認識的叔叔阿姨們都這麼講)。所以我該不該再去懷疑三毛的情感,說不定就是病發的一種表現?)而我很清楚明白的,是要表達點什麼時你那底心渾然天成的本能虛偽。畢竟,誰不想把一件事講得精彩點?

說起來,寫點什麼的時候,時常必須抱持「此生與此人再不見面」的瓊瑤式壯烈,否則死活出不了胡同。於是,我總是抱著「反正會看這些東西的人那麼少」的心情寫作,並總是得意十分的指著當事人對旁人說:「反正他又看不到。」

說起上篇說是觀賞比賽心得,但不如說是抱怨自己怎麼聽不懂古典樂卻還是很愛它,因此又愛又恨情感糾結的文章一發,我全然不覺得它會造成什麼奇怪的影響。

廢話,我又不是焦元溥,就算把曾宇謙寫成飛在天上會灑出金粉的小精靈,也不必擔多餘的心(雖然我真心覺得這樣的二十歲滿可愛的)。


最重要的是,就算我看得懂樂譜,所寫的也沒有參考價值。

(說到這,網路上也有看得懂樂譜的鄉民說焦元溥沒什麼參考價值。不過我想,大概這世上沒人說的話有參考價值吧。我們就喜歡歡樂的打混仗。)

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表態,然後這真使人感到舒爽。

於是,我決定去對月球上的吳剛說話(?),去討論討論新加坡國際小提琴大賽首屆前三名。

而且,這次還分章節。


2.對著吳剛說話

講起吳剛,我總覺得他是個悲催的角色。

月球上有嫦娥,但他一個鐵錚錚的男子漢竟然只顧著砍樹,沒有拋下他的斧頭去對這位來自地球的天仙人妻獻殷勤,這不合理嘛!雖說相傳吳剛是因為學神仙道術時不認真,才被罰砍月桂樹,但光就永久地完成不了砍樹的工作這事實來看,也不為是一種成仙的結果。

不管怎樣,這男人心中只有那棵月桂樹,管你是嫦娥還是西施,甚至布萊德彼特,都不對他起任何作用。

寫評論這事,就像對著滿心滿眼月桂樹的吳剛說話。

我假設,也相信這和把關於地球人的資訊投進廣闊的外太空一樣,只會激起空洞的回音(啊,太空中有回音嗎?也許在這邊的這句話只能做為文學的一種表現手段,一點也不科學)。話又說回來,要真的有外星生命給了回音,那才是最恐怖的事吧?我也許該衷心祈禱探索外太空的科學家,這輩子和下輩子都無法達成夢想。

在文本的世界裡,作家在寫作品時,總有個假設好的理想讀者,這讀者能夠完美地了解作家在故事裡的巧思,也能明白作品的意義。但說起創作,普遍一定會發生的狀況,就像上篇文章提到的那位微微受傷(但我真的很喜歡那首曲子,只是覺得聽多了會精神崩潰)的酒井作曲家,很快的負責創作些什麼的人就會發現,這世上所有處在「接收」位置上的讀者、觀眾、聽眾,沒有一刻是完美的。

說到這,前幾天補習班國三生看著自己的作文,十分困擾的說出了能夠貫串各種創作者心聲的一句經典名言:「我覺得,我寫的都跟我心裡想的不一樣。沒有辦法完整的表達出我內心的想法。」

同學,不只你,想來就連已經死掉的柴可夫斯基都還這麼想,永遠沒能入土為安。

關於這問題,你只能一輩子想下去。


3.Sirena Huang




聽到Sirena Huang,我就想到美島莉。

說起來,我的耳朵無法分辨太專業的技巧高低,只覺得她們的氣勢雷同。

年輕時候的美島莉渾身上下泛著令人屏息的銳氣。當然,這也許是由於她的年紀輕,背後還坐著一整個交響樂團的關係,尤其是很多時候她的黑髮襯著樂團中許多人腦門上白蒼蒼的顏色。

說起來,古典樂的領域時常給人一種演奏家若是沒趁早證明自己的才華,就再也得不到機會似的,雖然被不知打哪來的鄉民看不起的焦元溥說,明明有許多和獎項無緣的演奏家,在獎項的光環之外持續進步,並且獲得比獎更好的成就。

Sirena Huang和美島莉一樣,都讓人震懾於她們弓弦間迸發出的能量。

剛好,柴可夫斯基就是個澎湃(我認為很澎湃啦)的傢伙,因此決賽的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和Sirena Huang真是絕配。

由於我無法講述小提琴的技巧、演奏正確度和各式各樣專業的玩意,所以以下所有的描述,完全符合看得懂樂譜的鄉民最討厭的那種「沒有內容,只有華麗詞彙堆積成的抽象畫面」。

聆聽Sirena Huang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沒有一刻可以放鬆,無時無刻不是個箭在弦上的狀態。也許是柴可夫斯基的關係,我覺得自己彷彿見到有個人在懸崖上迎著狂風凜然佇立,周遭的風景就像世界名畫蒙娜麗莎的微笑背景一樣,是層層疊疊的幻想河山,但這河山的姿態決不是隨性的天成,而是精心擺放的巧緻。

當一個滑順的音看似自由地溜過你耳際,你也能見到一隻無形,但十分昭然若揭的手正在後頭操控它的流速。

啊,就像溜溜球一樣。

每個從她揮弓拋出的音都被條線拉扯著,精確地在空中畫出圓弧,或向上躍升或彈跳自如,在你感嘆她對整場演出配置之精確時,始終能感覺到那條線的存在,使人在陶醉於流暢演奏的同時,也被她繁複的操控手法給拴緊了心。非常精緻、非常緊繃,就好像眼前有位聘婷的女俠在舞刀弄劍,但在她姿態高雅而凌厲的攻勢之中,你赫然發現她始終在畫定好的圈子裡飛跳,面上的表情永遠是那麼嚴肅而認真。

也許就因為這樣那樣的感覺,我在聽到第二章快結束的時候,筋疲力盡了。

話又說回來溜溜球,這真不是什麼很美麗的譬喻,但我目前只能想到這個,畢竟音樂又不是我擅長的領域。幻想力遭到必須精確卻無法精確的障礙,此刻的我就是個悠悠說著所寫的都非心裡想的國三生。




4.理查林



我喜歡林先生品任的布拉姆斯。那真的非常、非常美麗。

如果Sirena Huang的琴聲聽起來像是個控制狂,林先生聽起來肯定是會把黃小姐房間毫不猶豫弄得一團混亂的天然呆。

等等,上面那堆譬喻太沒有美感,我要換一換,否則好像在罵人一樣啊啊啊。

如果Sirena Huang的琴聲聽來仿若把浮士德掌在手心肆意左右的鏗鏘命運,那麼林先生的,聽來就是自在裸奔......不對,張開翅膀自由飛旋在林木之間的山雀,任性自在的享用整座山頭的空間,並啄食第一棵結果的樹上,那顆最先熟成的甜漿果。


總之,林先生的琴聲有種與生俱來的開放感,一揮弓就金光迸射,總是愉悅、抒情、遼闊,情感豐沛又躍動得讓人心神舒暢(但是還沒到莫扎特那令人驚恐的歡快明亮。不過說起來,我懷疑真有誰能達到莫扎特的領域......)。但是,可能是太自由率性了,半決賽時有很多地方我聽得心驚膽戰,覺得他似乎隨時都會縱身一躍,卻無法保證絕對能摘到想要的那顆星,樂音因此在他的弓尾忽明忽滅,尤其是隨著樂音的堆疊,越緣樂曲的高塔而上,他原本應該浪漫悅耳的高音時不時在弓尾纏在一塊。

(當然啦,我也必須懷疑這是因為我的桌上型音響不夠格的關係,尤其是它老人家總是疵疵擦擦的接觸不良。焦先生元溥說過,要聽好音樂,培養聽好音樂的耳朵,就必須要有好音響,不過在他的描述裡顯然就連音樂系的學生也做不到這一點,我也許就更不用把5.1聲道放在心上了,因為我的耳朵本來就不在音樂學院討論的範圍裡。啊,這樣站在圈圈外的感覺超棒的。(喂!冏))

於是,聽到一半我忍不住暫停了影片,跑去室友房門口大喊:我覺得林先生好危險!

不過,就在布拉姆斯和他牽手跳起舞來的時候,所有的疑慮轉瞬煙消。

那聽起來就像部羅曼史一樣,有著喜悅又憂傷的繾綣。若輕輕拂開音符蒸騰產生的霧綃,彷彿能見到一幅和諧的田園畫,畫中有衣著正式的戀人正緊握著彼此的手。也許,更具體來說,就像幾年前被我摔破的那個鍾愛長型圓把馬克杯上克林姆的畫作,一對戀人躺在金色的背景裡,他們身上的衣服彷彿隨著他們對彼此的情感融化,凝結成一塊親密的馬賽克圖樣,帶著纖細而綿長的溫柔。

真是讓人心頭一軟的琴聲。


林先生決賽時也演奏了布拉姆斯,我因此十分雀躍。
附帶一提,決賽時他那柔軟又閃亮的西裝,真是好青春啊。(顯示為:不是沈復,無法張目對日)


5.曾宇謙

其實我最喜歡曾宇謙。

雖然我在上一篇不小心用形容詞把他裝飾成了彼得潘身邊灑金粉的小精靈,但那只是一次藉機用華麗手法展現對古典樂無能為力的絕望的心情。總而言之,是自暴自棄的一種表現。

但就像養貓網友後來說的,如果他真的敲一敲就能灑出金粉來,我們一定要把自己變成軟綿綿的麻糬,去沾他個厚厚一層。

那當然,因為不是誰都能敲一敲就灑出金粉來的。

跟自由奔放情感豐沛的林先生相較,曾宇謙的琴聲聽起來好像總是皺著眉頭,處在一種說不上開心,也說不上難過的中介點。總之,有種特有的沉重和始終的謹慎。雖然喜歡,但很多時候我都希望他能奔放一點。

話又說回來,沉重的琴音也許更能表現輾轉悱惻的情感。因為聽起來「重」,所以當他「輕」起來的時候,帶著細緻的情感流轉,就好像--沒辦法,我又不懂技巧和正確的評論音樂方式,所以譬喻好重要--一個憂鬱的詩人走進了海裡,他在浮沉的海潮中站定,身上的那件淺色襯衫逐漸爬滿了深色的海水,但詩人的髮梢卻還掛著輕快的海風,而他身上逐漸顯露海緩緩浸蝕這世界的顏色。

白話點來說,非常有漸、層、感。(漸層漸層漸層--)(回音裊裊)


不過,雖然最喜歡曾宇謙,但這次由於他決賽的影片比起上述兩位參賽者晚了大約一天上傳,我便焦躁地跑去聽了文格洛夫(Maxim Vengerov)演奏的同一曲西貝流士,所以在好不容易聽到他決賽的演奏時,文格洛夫琴裡蘊含的充沛情感,和他自在開放的演奏,已經在我耳裡種下了形象。




文格洛夫的西貝流士非常華麗,但在華麗的同時,能讓人窺探到音符之下一層深過一層的絢麗美景,而在挖掘出最深的情感時,又能懷抱著同樣深邃的感動領著聽眾一層又一層攀高。就在你以為登上頂峰時,他那雙靈動的眉毛(沒錯,就是那雙眉、毛!)一挑,你就會赫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來到更高的,不知名的遼望台,腳下是一片足以餵養全人類的沃土。感染力強得令人顫抖,小提琴在他手裡看起來像是被輕巧擺弄著的玩具。(不過,這也有可能是因為文格洛夫的身高和體格太驚人的關係XD)

比較起來,背上駝著什麼,老成地踩著重重步伐的曾宇謙,登上的山峰就矮了一點。(廢、話,那是文格洛夫耶!冏)

我都要懷疑文格洛夫腳上穿著赫密斯的翅膀涼鞋了。
還有還有,他手上那把琴的聲音豐富得令人感動涕零。

......說起來,我根本就不應該在聽曾宇謙決賽錄影之前跑去聽文格洛夫,那是文格洛夫耶。我錯了。


不過,我還是很喜歡曾宇謙很纖細、很細膩著堆疊再堆疊的情感,裡面有種宿命的哀傷,悠悠長長。如果要我用敲邊鼓的形象化手法,來呈現這交纏在一塊,壓抑內斂,卻又止不住流洩而出的淒婉哀傷,我會說,這台上站著一個茶花女。媽!茶花女!(崩潰)或是望春風裡等不到情郎的單身女子,但是是民初背景連續劇裡經過戰亂、分手又復合、復合又分手,度過波瀾壯闊的人生後,年華老去三十歲,真的等不到任何人的那種認命的,淺淺的哀傷。







網路上有國外的鄉民說,不喜歡曾宇謙的西貝流士,因為整體而言太慢了,但我剛好和他相反,最喜歡的是所有從高峰下墜後很慢很慢很低潮(或是說,抒情)的部分,好像緩緩拖著腳步在河灘上行走,踩下的每一個腳印都清楚而深刻。(所以說,大家各自的鑑賞偏見很有意思嘛。)只是在行至山頂的時候有點被風化的石頭絆了幾下,踉蹌了。

好啦,我真不該在聽他之前跑去招惹文格洛夫(哭)。



說到曾宇謙,他前幾天去採草莓了。ヽ(✿゚▽゚)ノ

說起來,我好歹也算是粉絲,也會追他臉書的更新。







6.最後。


當初搜尋文格洛夫的時候,把Maxim拼成Maksim,螢幕上出現了個Rocker裝扮的鋼琴家,嚇了我一大跳。

沒錯,搜尋文格洛夫(Maxim Vengerov)出錯的時候,就會出現麥可森(Maksim Mrvica)。就如同在新竹火車站的第三月台搭錯車,會到不了內灣跑去彰化一樣。(啊?冏)






話說回來,寫了一大串偏來偏去沒有參考價值的偏見,卻迎來這麼個無謂的結局是搞毛啊?

不過,反正如此這般非專業的心得感想,本來看起來就像坐錯車一樣,沒什麼好在意,也沒什麼好不在意。

坐錯車,再坐回來不就得了?上一頁的鍵頭可是永遠都帶著慈眉善目的微笑等著人輕輕點擊。



2015年1月22日 星期四

話又說回來,音樂啊:撥開迷霧之後,你只會迷路



20歲就像這樣
還很小,還很年輕
而周遭的一切開始變矮
你,開始長高了。





新加坡國際小提琴大賽新聞

首屆新加坡國際小提琴大賽結束了,曾宇謙如所預期的摘下一金。

好吧,這可真符合喜氣洋洋的新年音樂會(演出資訊、購票頁:小提琴金童賀新春-曾宇謙與長榮交響樂團 )宣傳語,他成了貨真價實的金童,敲一敲,說不準還能響出一段輕俏的卡門幻想曲,非常厲害,能瞬時勾人耳膜,在上頭灑下仲夏夜之夢裡的迷幻藥,會讓你雙眼頓時溢滿幻覺,一回首,裝戴銀翅的精靈正與你五指交握,而卡門唇上的紅玫瑰就這麼自他瞳孔深處綻放。



上述這段文字之所以刻意裝飾錯亂得逼人眼睛發疼,並不是沒有理由。

說起聆聽古典音樂,我是無法懂得太多的,因為這事關專業,而專業,就是一種圍起鋼鐵柵欄,把專家關在裡邊好好養護,並僅能遠遠瞻望他們自柵欄中建出的塔,卻因為陽光過於耀眼,而從來無法確知那塔的真實形貌--一種封閉的權力系統。

說起聆聽古典樂,除了直觀的喜好,不專業的人們後來好不容易培養起,狀似真有那麼一回事的專業,幾乎都建立在這些給柵欄圍住的專業之塔塔尖上。

比方說,以我的例子:Ptt的古典樂版上,大夥都推薦馬勒交響曲,於是那便該是首好曲子。如果聽了覺得不稱心,那麼,除了從此確定自己的水準還跟不上這好東西,還確定了自己的心緒尚未準備接納如此艱澀嚴肅的真理。白話點來說,就是我的欣賞範圍還不夠遼闊,還沒廣到能吞納一整座裝滿豐富生命的海洋。換言之,我的眼界是狹小的,因此還見不到好東西的好處。

而Ptt,它不過是諸多平台中的一個。

我的耳朵容量之小,尚無法吞進所有的流動資訊,濾食大大小小、輕輕重重也許有那麼點值得參考的光澤片羽,再將無味的沙籽吐回頁面。

因此,在聆聽音樂時,為了自飄盪空中的虛幻色彩中抓住些什麼,我需要的是包裝,將過多直觀的各人喜好包裝成華麗且煞有其事的句子,而像這樣說得振振有詞並畫面感十足的玩意,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被人稱做樂評。

但說起寫樂評,像上述那樣的生產品很多時候都與專業掛不上邊,因為只要是人,只要有一顆心,只要能說上幾句話,那就都能寫樂評。差是差在你的文章比起他來多點畫面,而她的文章比起他來少了點細節,然後他的文章比起你,又多了點對曲目與演奏家背景的了解。


換言之,這樣不專業的評論大多都在敲邊鼓。
為什麼呢?還不都因為我們看不懂音樂。


誠實地說,古典音樂之於我,純然是飄洋過海的舶來品。

本來嘛,從曲目開始,就都是些看了也不明白的外文,更別提真正去看樂譜時的滿頭霧水。義務教育裡音樂課遺痕都在哪裡呢?也許只留在讓人人都認為自己對音樂有點了解吧?當你以蝸牛爬葉尖的速度緩緩蠕動視線,好不容易看清了那懸掛在曬樂繩上方三尺處的黑點,是你算也算不清的D......等等,也許那是個A?不不不,他們之間相隔千萬里,怎麼可能會算錯呢?而在這列五線譜之下的另三列或兩列,那又是拿來做什麼用的?當備胎嗎?

於是,你全然放棄,改以耳朵任性的大口呼吸。

古典音樂之於我,就像眼前有座富麗堂皇、令人心生嚮往的鍍金圖書館,但收藏的全是外文書。你知道裡頭有些好東西,那東西也確實好得令人心曠神怡,但要得到好處,你就必須先跨越語言的障礙,開始學點外文(努力辨識那是大調還是小調,又是誰的幾號作品),以及手語(從現場演奏的氛圍裡抓住點儀式性的嚴肅)。

你把古典音樂這本書攤開了看,從頭到尾仔細研讀,貪婪的不放過紙面上任何一邊一角的汙漬、曬痕,接著,卻往往只能小心翼翼的就書上字體的大小、顏色和印面的花樣發表高見。因為,你壓根看不懂內文。每則故事在你眼裡,看來都像羅密歐與茱麗葉,或是地獄裡掙扎的罪人,因為你直觀的認為所有曲子都在講些壯烈的人世之美,卻忘了天堂與地獄間還有煉獄,而拉威爾最終遁入了一條蒙昧不清的神祕之路。

於是,最終的最終,無法締造專業的我和你,只好關起房門來聽音樂。
至少,那樣就不必煩惱著要替所有湧進耳門的參賽者評分,也不必再見到他人對他們的高下評判時,懷疑自己的標準是否歪斜,而品味是否低下。

是啊,品味。

比如莫扎特。莫扎特就是品位的象徵,而古典樂比賽最終,也幾乎都有一輪是與莫扎特的殊死戰。這位被Mozart Group表演團隊極盡惡搞的早夭音樂天才,說不定在每一場音樂比賽裡都是額上長角的大魔王,頭戴花冠笑得天真,而每個與他牽手的人,都必須生動地描繪出他雙眼中的無邪天空。

雖然比賽到了莫扎特殊死戰時,的確能一次統合參賽者們在此之前自選曲的殊異,也能更凸顯出各別的處理手法和風格,但我無法忍受莫扎特,覺得他令人焦躁。就像放熱氣球,當你覺得嘿,到這山頭的高度就可以了,但莫扎特彩虹大氣球卻硬是充足了熱氣飄上合歡山巔,還扭捏地在山頭飄盪。

啊啊,青青草原上的羊兒們覺得驚恐。

無論怎麼聽,我都覺得莫扎特聽起來像有強尼戴普當瘋帽商的Alice in Wonderland電影裡,那位手肘永遠高舉過腰,無時無刻不輕飄飄又愉悅之情滿溢的白皇后安海瑟威。

這實在好生恐怖,怎麼安海瑟威的白皇后會跟莫扎特攪在一塊?
而且,在電影裡,安海瑟威還有雙黑嘴唇。

但他是莫扎特,我知道他非常好。我從不否認他輕快而圓潤的曲子格調之高,也從不否認他令人心神愉悅,但也許是層級高如莫扎特,已經在我心中成就了音樂妖怪般的詭異地位,又或許是我個人情緒往往是波瀾不驚,若長期處在明亮,彷彿成群天使在花團錦簇的花園中奔跑的背景樂之中,強烈的差距會使上呼吸道情不自禁的併發感染吧。

反正,這些和那些,全都是我沒有品味的偏見。

說起偏見,在古典樂迷的圈子裡,偏見始終是消弭不了的有趣因子。

即使是被圍在鋼鐵柵欄裡的專業人士,也時常因為認為彼此的偏見太嚴重而怒火熊熊。比方說,阿格麗希當初為了波哥雷里奇憤而離席以示抗議,而阿格麗希本身也被其他人的偏見認為她的風格過度強烈,強烈得有時甚至掩蓋了作曲家的真正意圖。

但說起作曲家的真正意圖,這就好像分析一本傳頌千古的經典名著,說到底,我們怎麼可能得知一部作品背後作家的真正意圖呢?頂多只能極盡所能的接近而已,而弔詭的是,有時候,接近了,也不代表是正確的。

就幾年前觀賞柴可夫斯基音樂大賽的網路直播經驗,當時各路鄉民們最常出現的評語,又或是說總是會出現的評語,就是:「這聽起來不像莫扎特。」或:「這聽起來不太像莫扎特,但很有意思。」而我想,見到這類評語的其他人,肯定在內心響起了這樣的反應:「幹!你又知道莫扎特聽起來是什麼樣子了?」

莫扎特就是莫扎特,他在我心中是安海瑟威的白皇后,但在你心中,他肯定不是同一個樣子。

說起來,在我們心中,也許從來沒有一刻是對對方的品味俯首稱臣的,於是莫扎特有千千萬萬種風貌,豐富得像顆炸裂的石榴,鮮紅寶石般的果肉在烈陽下閃閃發光。

正因如此,觀賞古典樂迷們的交戰十分有趣。

就拿前幾年的伊莉莎白國際音樂大賽來說,當時作曲部門由日本作曲家酒井健志(Sakai Kenji)拿下了獎,而他的小提琴協奏曲也和這次Emily Koh的kilo<byte>一樣,在比賽上做為指定曲,給每位參賽者演奏。

酒井先生的曲風十分微妙,聽起來總是有種精確地解構些什麼之後再造,一種型式詭譎的緊密張力,曲子說起來一點也不流暢,因為他的流暢往往是給奇異的停頓連結起來,或是說,正因為有那些突如其來的靜默,這首曲子才能流暢地進行下去,彷彿疾速奔跑後突然撞上透明玻璃窗而停頓、消散的風,或聽起來就像精神分裂。(噢,我這段是不是看起來很專業的樣子?其實我根本看不懂樂譜。)

說起來,古典樂界和文學界一樣,東西都是老得好。近代作曲家的作品似乎在許多古典樂迷的耳中聽來,常常是像垃圾一樣的東西,再加上酒井先生本人的作曲風格實在強烈,就像日日春花園裡一枝獨秀的向日葵,因此一旦上了競賽的檯面,便立刻招來了風格兩極的偏見(也就是,評論是也)。

就我自己來說,酒井先生的小提琴協奏曲真是寫得太好了,令人耳目一新。說來怪異,這很有可能是因為我也喜歡後搖滾、拉威爾、蕭士塔高維契、綠洲樂團、MUSE,Marilyn Manson 還有Lady Gaga與Funeral Suits的關系。

啊,還有安海瑟威般的莫扎特。

回到正題,由於酒井先生的曲風怪異(咳!),也由於他本人熱愛使用各種網路社交平台(不管在臉書還是在推特上,都可以見到他本人的帳號活躍其上),也因此他少見地熱情反駁了古典樂迷對他小提琴協奏曲的批評。

在「我希望他聽夠自己的曲子了(經過這麼一輪12位參賽者的演奏),並再也不給小提琴寫任何東西」和「這種音樂也不是我的菜」和「可怕的一曲,糟糕的艱難,一點也不美麗,沒有詞,也沒有詩意,一點也不適合小提琴,也許做為合成樂會比較好」的連串評論後,酒井先生親力親為地在這些負評底下留言了,並以許多的微笑表情符號相助,重申他絕對會再寫給小提琴的曲子,因為他非常愛這種樂器,並希望有人能好好的理解他寫這協奏曲時的策略。

說到底,酒井先生可是靠這「沒有詩意又不適合小提琴」的小提琴協奏曲殺出重圍贏得獎項,並且,賺了好多錢(喂!這麼庸俗的補充是怎樣?)。而且,說這首協奏曲適合給合成器合成,但每位參賽者還不是手持小提琴就這麼演奏出來了嗎?成果還驚人地美麗。顯然,酒井先生的小提琴協奏曲一點也不適合合成器,它還真適合小提琴。

心靈微微受傷(我猜的,就像猜每首曲子背後的含意一樣)的酒井先生接著在留言中表示,知道批評(或是選擇了這樣的風格之後肯定會隨之而來的批評)一定會出現,但他只是不喜歡在21世紀還見到這樣一雙不開放的耳朵,也不敢相信一個專業音樂家會給出像「沒有詩意又不適合小提琴」的評論。

沒錯,第三則評論,可是位貨真價實的管絃樂團小提琴首席寫的哪。

音樂和文學一樣,都有種由來歷史的價值,經過時間沖刷過後的遺留品,才具有某種參考的價值,才能蔚為經典。在現在,身為還健健康康活著,每天都能呼吸新鮮空氣的當代作曲家,酒井先生也許正是因為無法活過下一個百年,沒有辦法,但卻急切想證明自己的作品的確有他堅持的價值,才在鄉民們的評論後忍不住去回上一回。

話又說回來,所謂的價值往往要待死來證明,作者才能得到認同,這真是件寂寞至極的事。

我很想問問酒井先生寫那首小提琴協奏曲時是怎麼想的?但同時,卻也一點也不想問。

因為,Concerto是個義大利單字,而我壓根讀不懂樂譜,撥開了這層迷霧後,肯定還是迷路吧。


而我剛剛,才好不容易聽完半決賽的錄影,已經累了。

2015年1月21日 星期三

還活著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這篇。
這是一篇十分令人討厭的小說,
描述的也許是沒有理由、令人討厭的恐懼,
而呈現方式十分畸形。

啊,我啊,真的超喜歡說也許的。

1.

劉錦漢首次意識到「死」,是自母親肚腹掙扎探頭時。


銳利、冰冷的器械劃開黑夜,周身活物般隨心跳蠕動的溫暖水流「嘩」一聲退去,醫生死白雙掌突入包裹他的火熱世界,揪住他、將他往外拖去。(溫暖退去的嘩嘩響像退潮,留在了他的記憶裡,令他八歲時在海灘上無理由落下大把眼涕,傷心得把叔父好不容易挖來予他的螃蟹扔入海,氣得父親一掌將他拍進沙裡。)

瞬間落入青白色暈光裡的他驚得忘了哭泣抗議,而包裹身體的黏液倏地沉重(明明,在昏暗的暖洋裡一切是那麼輕飄如夢),他在剎那混亂裡僵直四肢變得青紫,把魂留在夜裡作為再回歸的準備。


他記得在耳邊喧囂著的靜寂。


一隻手掌嘆息,毫不留情將魂拍入體。登時,他覺得自己告別永恆就將死去,委屈得哭了起來,嚶嚶嗚嗚、哇哇嚶嗚,淚水沖去眼裡夢的殘餘,鼻水堵塞口鼻,他為自己已然降臨的「生」和同時起始的「死」哭得驅體繃直、大汗淋漓,耳裡棲進母親痛極的嚎哭與父親喜悅的吶喊。


劉錦漢始終不明白,自己的出生,究竟受不受歡迎?


許多人笑過他這段記憶,在杯酒、油炸花生與酥炸豆腐之間,說是探索頻道生命特輯看太多的後遺症。僅他清楚這絕非幻象,而是他曾以肌膚貼近的真實,且這真實,正是這真實留下的痕跡,在劉錦漢往後的生活、在肩背、在他最能與人親密的行為之中,創造了蒙昧陰鬱的幽暗。


劉錦漢的肩膀與頸,始終棲息恐懼。


將他從溫暖羊水裡扒出的粗暴陰影,使他不自主在朋友嘗試勾他肩背時縮退,也讓他,在妻子於床地間抱擁時萎了下去。


「人家隔壁夫妻七十好幾,每天早上也還在家門口抱得緊緊的,哪像你。」


和他不同,年過半百仍對床事興味盎然的妻,耐不住他隨年齡越發嚴重的肩頸障礙,開始指他鼻尖抱怨,而他也這麼被越罵越萎,自此不再與她合床共枕。


「你肩膀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難不成掛了鬼嗎?」


分房後,妻子甚至曾這麼激烈地罵過劉錦漢。但即使受盡侮辱,他仍無法忍受拍上肩、覆上後背的沉甸和隨之而來的狂暴拉扯,那讓他憶起醫師戴乳膠手套的掌,想起他被撕裂的完整,使他有伴隨頭疼的嘔心,舌根瀰漫終結甜蜜黑暗的鹹苦。

劉錦漢恐懼任何欲令自己低頭彎腰的力量,那些力量是偽羊的獸,總以溫柔纏臂膀,讓他暈陶得不知時地,再措不及防揪住他打著呼嚕的靈魂,扼緊喉頭將血肉模糊的「死」貼臉上面。


「死」追在他身後,影般。


他時常走著走著腦門一陣麻,像感知誰正在某處喚他,回頭時,總能見到「死」,它等在路口、等在閃動的號誌、等在路人鞋尖、等在天橋階梯,藏在餐桌上堆疊成丘的空心菜、藏在不再晶亮的魚眼、藏在廁所馬桶沖水時的刷刷聲、藏在他眠床的溫暖裡,蓋著厚被邊睡邊等他,深情一如他妻。


劉錦漢一直覺得,自己就將死去。

這念頭並非突地扒開頭殼鑽入腦,而從來流竄在血液。


「死」離他那樣近,自初生起始,近得稍一轉頭便能貼上面。

但他,究竟並未死去。



2.

身為中學老師,劉錦漢的主要職責,是在十四點五坪輔導室內,教學生如何面對人生。


該上班的每日清晨,他皺眉自夜的殘留中拔身,在暈忽的晨光裡轉醒。記憶深處的記憶,醫生的雙手融為乳膠白洋,起泡上湧,使意識蒙昧的他不住以掌側摩搓頸後,胃酸溢喉。劉錦漢痛惡甦醒,此惡刑卻日日重複,不得減免。畢竟,人需要睡眠,要起床,更需要工作。

在「死」點滴侵蝕的生活裡,唯肚腹慘哀如此震耳,人生一場,不過是胃與肛門不間斷的收縮表演。每年,劉錦漢至少會在他兼的課堂上,對學生這麼笑說一次吃喝拉撒的重要性。

「老師,還有睡和玩啊!」年年替換的學生群裡,總有個不諳算數更不諳感性的傢伙,會這麼輕浮笑答。對此,劉錦漢總撐大鼻孔,孔裡扎刺各伸出三五根濃黑體毛瞥一眼那人,終結以短促卻尷尬的沉默,回應冷淡。


人生,是給「死」追趕著滿足吃喝拉撒的過程,除此外的一切,尤其是使人快樂的睡與玩,必須、非得在驚懼中進行不可。


眼下,這些年輕生命是了不得的膚淺。


活著,該更沉重,呼吸,該更窒礙,這才是給「死」環繞的生的真實。像他,如此戒慎,於行走時凹肩縮頸,活像給命運拉挺成人卻始終脫不了獸姿的烏龜。

因時刻意識「死」而喉頭緊縮的生活,使劉錦漢有種與生俱來殉道者的高貴。他的生命,似乎因此更深沉、更富玄妙,這令他面對顫巍步入輔導室,說著好想去死去死啊的學生時,必須全力克制他胸腹翻湧的怒濤,才不至於將學生捺頭擊地,或咆哮致聾。

如果可以,劉錦漢不許任何人小看「死」,但吃喝拉撒的渴求,令他不得不同情女同學藏在袖內的手腕刻痕,關愛將指骨鬥毆得瘀青的男同學,甚至表態對「生」的熱愛,幾次站上講台,左手握緊接觸不良唧唧吵嚷的麥克風,揮動右手憑空握住把激勵話語,張嘴灑下虛偽。
如果可以,劉錦漢想對全世界吐一口唾沫。帶「死」的,許是黑或灰,更也許,鮮豔的粉紅,內有千萬蠕動、翻騰著的蟲體,正待陣輕柔微風伸手,將它們托上天以起場瘟疫的濃霧,病死流竄城市下水道的最後一隻鼠輩。

幻想「死」令劉錦漢顫慄,他甚至會在走路當頭,或與學生道別的下一刻眨出幾滴淚,哭出壓抑的幾聲來,偶爾,他還在轉過街角後倉皇奔逃。


要死了要死了。

劉錦漢日日驚懼,而在一個初夏早晨,「死」竟真的在他身旁現了形。


一位追求四班女同學四次不果鬧自殺的輔導生,不知怎地給過路大貨車捲了去,拖行數公尺,死了。據說,那學生前些天才情緒失控剃光的頭皮,被掀起血淋一大塊。

劉錦漢前去致哀時,冰櫃裡學生那張青白臉皮上方,已看不出粗針縫過的痕跡。

半年後,一名退休同事和他重逢於假日人擠人的大賣場。他們各自推著購物車在貨架間寒暄,過於生活的光景。


「啊!你那個小光頭輔導生,頭還光著嗎?」對方突然問。

劉錦漢想起,這位老同事退休時,那位輔導生才剛剃了頭。


「死了。」劉錦漢摳摳面上一顆新起膿皰。

「啊?」

「死了。」他有些不自在。

「聽說,是上學時給卡車夾住,頭下腳上的被拖行。」


「那……」

「頭頂被削去好大一塊。」見對方白了臉,劉錦漢驚慌地說。

「成了永遠的光頭呢!」不知怎麼著,他竟開起死人玩笑。


「……你一定很傷心吧?」

為回應退休同事的同情,劉錦漢最終哀戚低頭,獲得對方早已備好的幾下安慰輕落肩頭。

許是因他作老師,學生年年新,舊生年年去的關係,他絲毫不覺有該為那塊頭皮,或為輔導生哀悼的必要。


老同事當他面輕聲噴嚏了,劉錦漢驚得急屏呼吸。


3.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劉錦漢時刻不斷地想,但他,始終活著,過常人生活,精神無片刻崩潰,並在工作五年後娶了同校女老師為妻,有了雙兒女。


妻分娩當夜,劉錦漢連待在產房外連聽也不敢,不顧醫護人員的叫喚,放哭叫的髮妻不管,逃入醫院中庭的沉黑(妻子始終不能釋懷他的行為,在每次爭吵時夾怨指他鼻罵懦夫,在他每回縮肩頸時痛批他鼠也不如)。

孩子出世沒給劉錦漢帶來「生」的期望(這是他當初最希冀的婚姻影響),反鮮豔了那段慘白乳膠手套的記憶顏色。在劉錦漢眼中,孩子是給陰鬱藍染後的一雙對稱肉塊,他看他們軟趴且靜脈凸出的身軀,禁不住冷顫。

迎了新生,原先白手套壅塞的不安夢境,更動盪。劉錦漢時常在女兒軟綿或兒子任性的哼唧下驚醒,他翻身下床不為什麼,只為靠嬰兒床探看,問候他不幸降生並開始死亡過程的孩子們,都好嗎?

人人都說,劉錦漢太愛自己的孩子,因他妻說他能整晚不睡只看嬰兒床裡的一雙小臉蛋微笑,且他日後開車再不趕快,時速始終低於道路標示。常常,太低了。


「安全!太安全了!」逢人們問起,妻子總要這麼含恨帶怨,卻又自豪的罵他。


劉錦漢始終不敢對妻坦白,他整晚坐嬰兒床旁是為能隨時手探兒女鼻息,他微笑,是安心於兒女的「未死」,至於平時車速趨緩,是他越怕隨時可能遭遇的落石、折斷的廣告牌,甚至是自橋躍下的自殺者。


他活得越發小心翼翼。

所幸,一雙兒女並未繼承他先天深藍的血液,而承繼了妻子的鈍感,和對一切滿不在乎的神氣。


有回,劉錦漢應妻要求,假日帶全家出遊。連日細雨雲蔭下難得露面的陽光,令劉錦漢在出發後有片刻的純粹歡愉,雀躍得一如後座那雙鬧騰的孩子(他們身骨已硬,會在玩殭屍拳出現爭議時大打出手了),使妻嘴角掛上可貴的一抹笑(平時,她總對他退縮聳肩的形貌皺眉弄眼),但當他高漲的心緒漸沉澱,卻愕覺自己在沾滿「死」的蛛網上,沿晶亮纖細的絲線歡快滑行。


一輛艷紅車殼的五十C.C.機車閃現後車窗。

據目測,車尾與那位頭戴草莓造型安全帽的騎士,距離不過兩公尺。劉錦漢緊張得手心盜汗,而身旁妻未覺察他的異樣,正解開安全帶傾身替兒子擦拭沾上果汁的衣襬(他因恐懼而嗡嗡作響的耳,還能聽見她不斷罵著丟臉丟臉跟你爸一個樣)。

機車在迫近時不斷左右挪移,試圖以急匆匆火爆逼出足以竄逃的一隙。劉錦漢即刻踩了剎車,未繫安全帶的妻驚叫,女兒則灑了自己滿身紫(他又聽見了,妻的尖叫穿破耳中嗡嗡響,罵他玩命!玩命!)。

許是死神派來取命的機車自身旁溜竄而過,劉錦漢在妻唸他找死同時,瞥見機車騎士木然的眼像油井下兩管深幽孔洞,在錯身過車瞬間噬他魂。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劉錦漢片刻不停地想,但仍安穩轉動方向盤,驅車往目的地去,手不抖、臉不白。


女兒身上的紫,和兒子腿上的淺紅污漬,在妻刻意調大的冷風吹拂下變得乾硬(她總喊著熱啊熱啊好熱啊,卻穿最厚而多的衣物)。妻子解開的安全帶始終忘了繫上。


等紅燈時,他凝視她起伏著的胸口,試圖找「死」。

劉錦漢什麼也沒瞧見,只妻領口那塊點不去的曬斑,在光燦日頭下越生越廣。


「轟——」後視鏡四方視野裡闖進移動著的紅黑雜點,一隊重型機車自路肩抄道而來追至他們車後,與方才那輛艷紅機車一樣,左右挪移尋找可閃身鑽隙的時機。

「弟弟、妹妹,你們看,重型機車,好帥呀!」妻拍手叫好,沒繫上的安全扣環在她側身向後座時,閃現一抹幽光。

「好棒!好棒!」一雙兒女學妻的反應,掌聲零落,跪在座椅上朝車後方的重機騎士揮手尖喊。


孩子與妻哇哇嚷,劉錦漢鬧胃疼。

怎麼他們不怕呢?


「轟——」

一輛重機逮著時機,壓過雙黃線自內側車道呼嘯而過。

「呀!好棒!」妻與兒女雀躍著尖叫。


「轟——轟——」

兩輛重機尾隨前導,搶過路肩另輛腳踏車的空間,順溜竄行。

「哇啊!哇啊!好棒啊!」妻與兒女頻頻拍手,狂熱得口沫噴散。


「轟——轟——轟——」

終於,車隊超越了他們,像群呼哧呼哧流涎喘息,疾奔的獸。它們輪下滾起塵灰,捲起藏在泥裡、風中、乾透的新鋪柏油上,如影如魅的「死」,它婀娜扭動不規則,薄卻沉的暗色身軀,漸盤捲至劉錦漢肩頸,張嘴輕嘆了一息。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劉錦漢繃緊下顎,把自己想成顆過飽氣球,灌滿焦躁與惶恐,只消誰伸指輕戳,他五孔便會爆發黑死流旋,瞬間凋零他身處的人世花園。


妻與孩子仍在身旁喧鬧,不斷嚷著真好玩、真好玩,真希望能再看一次。

沒人查覺劉錦漢帶笑的眼角有淚,因他仍穩握方向盤,手不抖、唇未顫,只是肩膀繃得痛了,便更縮向自己,本不長的脖子因而更短,看上去像把頭直接安肩上似的。


與劉錦漢錯身而過的艷紅輕型機車與重機車隊,它們都不在了。

逆著陽光,他瞇眼看路盡頭,遠方似乎有個出口,又像沒有,但不久前呼嘯過身邊的他們,的確消失在那樣的缺口裡。


他們去哪裡呢?



4.

許因長期懼死,劉錦漢終於患了嚴重胃疾。

不得已,他向學校請了長假,入了院。


來了。「死」在胃裡,「死」在消化液裡,它在心肝脾肺腎,在血液,在細胞,在最核心的核心。

劉錦漢痛得每日在床榻打滾,弓起中年發福的身軀,宛若糞土裡翻滾的肥大蛆蟲,甚至連面也不掩的,在護士與醫生面前讓淚涕沾滿床被,並擾得鄰床病人夜不能寐。


「只不過是胃潰瘍而已,又不是要死了。」在劉錦漢又一次連夜哭嚎的隔日早晨,睡躺椅陪過夜的妻睏著雙眼埋怨。

「妳不懂!」他大喊,揮手掃去面前蒼白無味的早飯。

「怎麼又哭了?」妻子看他,像看鬧脾氣的嬰孩。她一直以來,都這麼看他。

「妳不懂!」劉錦漢「哇」一聲哭喊,面上耗時五十年一筆一畫刻下的歲月印痕裡滿是淚。
他奮力踢蹬雙腳,把病床搖得嘎嘎響。


不及自昨夜留下的睏倦裡甦醒,妻又再次忙碌,不斷重複他曾看她用在一雙兒女身上的安慰技巧。劉錦漢只顧張嘴嚎泣,並嘔了灘血在被上作回應,賜給她另個丟光臉面的早晨。
醫生對妻說,他怕是壓力太大了。

「笑話,他哪有什麼壓力?」誤以為劉錦漢已睡著,或壓根不管他是否清醒的他妻,以極大音量回應。

劉錦漢龜般跪伏著藏身被裡,熱淚止不住流進枕。早晨吐的一口血,在牙縫間留下腥味,而他肚腹之疼,像誰正拿他胃當小鼓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疼痛一波波、一陣陣翻湧,侵襲他四肢百骸,順血流衝上腦門,於是,他又一次嚎啕大哭。

胃疾遲遲無法痊癒。久之,整棟病院的醫生與護士,都已習慣劉錦漢一個中年歐吉桑歇斯底里的胡鬧,他妻待他,則隨住院日久更見隨便。


「還活著嗎?」後來,她甚至會這麼打趣著問他。

「早死了。」

「死了,是不會回話的吧?」

「那我就不說話。」


即使注意到嚷嚷著的自己仍碎嘴,劉錦漢也還面牆背妻,把自己關在色調不明的「死」裡。


神經病。

妻並沒說出口,但他聽見她無聲的私語。


後來,他成天窩床上哼唉,不再踢腿揮拳哭嚎。



「欸。」一天裡總有幾次,劉錦漢會叫喚妻。

「我要死了。」

「說什麼?傻話。」而他妻會哼笑,眼不離報紙或便當。



這天,劉錦漢又側身臥床,喚了妻。

「欸。」他說。

「我怕死。」

「誰都怕呀!」妻哧笑。


「我明天就要死了。」劉錦漢不禁怒吼,牽動原先疼著的胃。

「哈哈哈……笑話!」妻笑彎一雙眼,拉過被子替他蓋上。

「快睡,你明天還要看著我發脾氣呢!老頭。」


面藏被下的劉錦漢淚盈眶,昨日醫生才說大有起色的胃,又陣陣悶痛。妻替他關床頭燈時,他本團聚心下臍上的疼痛漸擴,漣漪般,抽疼散入肚腹每塊肌肉,鑽入細胞與細胞的間隙。


要死了要死了。

他,終究是要死了。

劉錦漢嚶嚶啜泣,淚水蹭入被套,不知何時已閉上眼,未察覺躺椅上妻慣常打的呼嚕,意識如風雨中飄搖的小船,晃晃蕩蕩航入夢。


他循夜色,走著夢路重回母親腹裡。

咕嘟作響暖洋裡,他側身臥作半大不小的胚胎,泛微光,歡快舞動水螅觸手般的手與腳,自未發育完全的細喉深處震盪出類笑的咯咯聲。他甚至,在那樣昏暗的水流間見到日月、從來無緣目睹的哈雷彗星,和能把肩頸挺得硬直,無懼無恐的自己。

劉錦漢睡了,又醒。清早護士推車不靈活的嘎拉響,粗暴的一把揪住他頸,將他拖入世界。
醒時,膀胱鼓脹脹的。

他睜眼,痛感與視神經一塊回歸。被子中央,近下腹部分凸了不起眼的一塊。


要死了,他想。內臟痛得厲害,卻還要排泄。

肚子響亮的喊了聲「餓——啦」,綿長而有力。


他看向躺椅,總比他早起的妻仍閉眼沉睡,睡歪了的毯下領口斜開,露出他因無法同床而許久未見的曬斑。


像是又給太陽曬大了,妻胸口那塊不規則的褐色。


劉錦漢胃仍疼。


「欸。」他喊,喊妻。

「早上了。」


他久違的自發掀被起身,雙腳平貼上冰冷磁磚地時,垂而沉甸的睪丸之間,下體鼓凸挺立,顫抖著,迫不及待想撒泡熱氣蒸騰、金黃色澤的尿。


劉錦漢突然覺得,自己是怎樣也不會死了。


「欸。」他喊,喊妻。

「起床。」


房中漸光燦,妻仍安穩沉睡,動也不動,胸口那塊曬斑受光影作弄,竟有了些微波盪,活物般。


劉錦漢想著,等妻醒來,他,要給她一個久違的擁抱。

2015年1月6日 星期二

禮物:一種必須


無論如何,我們都該長成更好的人。

如果不能相信自己能夠長成更好的人,
那麼,過去的遺憾,不過是一種廉價的浪費。

















 在打滾補習班多年卻始終上不了檯面的經驗裡,對我而言,禮物這東西,著實無聊而千篇一律。

  拜幾年前基測預試作文題目「一份特別的禮物」所賜,我有幸親身受這偉哉作文題的福光照映,窺得這世上所有中學生收受的禮物裡,最窮極無聊且虛偽的一小部分。

  握筆,紅線在砍殺過無數本記載小女孩與男孩們純真且虛假的友誼(當然,總是小女生和小女生,或小男生和小男生之間有資格交換定情物,小女生和小男生的定情禮物,受限於他們自身的道德高標準與想像中批改人的道德高標準,至今從未出現)之後,轉而劍擊高高疊起的另幾本作文。它們沾滿周星馳的慚愧棒棒糖濃稠糖漿,令人後悔莫及,只能咬牙留下無限惆悵,關於一個吵架、轉學,和臨別一信的禮物故事。往往貧乏的文筆、快轉式的劇情,及顯然自我陶醉且掩飾技巧拙劣的劇情安排,使我只能紅落惆悵,給他慨歎萬千的評語,替他了結段關於禮物的不堪回憶,並加註:「下次加強輔導。」

  每次運筆環出評語的最後一個句號,我都暗自希望世界就此終結。如此一來,我便再也不必面對送禮這樁美事給考試,又或是給既青春又純潔可人的年輕生命亂槍擊斃的事實。


  中學生很可愛(這是場面話又也許不是),而大半的他們過著單純(無聊)、充實(一周七天七天都在補習),且豐富(忙著拍自己成天仙或英豪與抱怨全世界)的生活。我不能(雖然前面已經說了太多),也不該(雖然我總是忍不住)嫌棄他們僅有的創意,和尚未進入成長期的文筆,因為說實在,當我在他們這年紀,是個連友誼定情物也沒收過,連續四天穿錯制服的笨蛋。


  我一點也不想回憶朝會升旗時,自己穿著粉紅色運動服,站在成群著白襯衫同學之間的模樣有多窘。


  中學生成群膚淺而年輕的生命裡,若誰真擁有意義深刻且值得紀念的禮物,肯定是鞭笞他,令他成長,咬進肉裡的一塊冷鐵(遺憾的是,關於哺育我們,令我們豐富,湧入靈魂的那股溫泉,我們通常記憶模糊)。


  我收過最令人難解的禮物,便帶有成長必然的莫名,我甚至不知該拿什麼心情看它。

  那是高中時,某位同學送我的木製擺飾,一個下半身胖敦圓呼的簡易日本人形,嘴角帶著淺淺微笑,漆上的和服顏色紅豔,灑滿粉色櫻花。我忘了那位同學為何送了這個顯然由來百貨公司餐具專櫃的高級品,也忘了當時收受禮物時是如何景況,但我確實記得,在她提人形到校予我之前,我們早絕交了好一段時間。

  也許半學期,也許一年,我忘了有多久,但我們的友誼確實已化作焚盡的炭薪,在陣風雨嚎吼中散逸形跡。我不明白她送禮的用意,只知道,那也許是我自她那得到的最後施捨。

  與中學生相較,高中生的日子是憤世嫉俗了點,對待班級裡成群結隊的人們,更能給予敏銳的關注。看著別人,我們漸漸發現己身不足,並且在逐漸成熟起來的靈魂轉型期覺醒到一切龐大勢力之可靠。落在教室一角的窄小團體,在自得其樂同時厭倦彼此,渴望更廣闊豐富的生活圈,並在斜眼探頭窺探同時鄙視蟻群般聚在講桌邊講著無謂笑語的人群。


  我們更善於結交朋友,也更善於瞧不起人。


  一年之中,總有幾個原先瑟縮在角落的影子,會不知不覺加入熙攘笑鬧的大群體,與過去決然割裂。那是青春的迷走,我們為友人離去而哭,但落下的不過是淚水,笑容與自尊並不會因此消融,因為我們已大得清楚明白,人際關係的毫無節操並非犯罪。

  持續一年半的密切往來,這位曾經的好友在高二下學期使勁撒潑,發了頓由來不明的悶氣,不與我說話,也不與我們的朋友說話。如今回想起來,她的無禮與個性符合十分,專注並推崇所有一切感興趣的,對其餘事務投以漫不經心的輕視。

  幼稚如我,在莫名的排擠下,彷彿參演了精心排練的青春舞台劇,於陽光燦爛的午休伏在座位上啜泣,身邊坐了位不知措的另名好友。教室中流動著密謀的氣味,誰都知道我哭些什麼,卻誰也沒責備誰,就連我自己,也拿眼淚當不值錢的腐敗樹葉,午休時間一把灑過去,接著就能若無其事上課、吃零食,返家時跟讀隔壁班的中學好友嬉笑打鬧。


  我想,那時的我們都已堅強得足以應付未來,只是精神上還留有中學生的柔軟。


  經歷幾個月風雨,我哭,她莫名其妙地也哭,彷彿一種平衡。她順利揉自己入班上最大的群體,而我繼續固守缺了一名選手的五人制足球賽,在掃除用具旁的坐位上踢著話語,做與站入龐大群體的她同件事,把個無聊笑話傳過來又吊過去,共有一種過於日常的歡笑,讓人過目即忘、入耳即散,正是如此這般的瑣碎,構成了我們俗稱的堅定友誼。

  我記得她送我胖敦人形的時機。是畢業前夕,在她終結一年半的友情,又持續送了我一年半的生日與聖誕節禮物後,像個句點。


  幾年前,過年大掃除,我自書桌抽屜深處清出一落生日賀卡。我將那些卡片,包括她在高中三年裡從未缺席過的祝福,連同塵灰,和早已模糊曖昧的記憶一起扔入回收箱,而下身圓胖的人形至今仍在我書櫃上,安穩地躺在屬於它的紙盒裡,微笑。

  至今,我仍不知她送我這禮物真正的意義何在。也許,那是一次漫長道歉的終點,也許,是一種迫於負責的義務。但真相是什麼業已不重要,那不過是成長期的骨骼疼痛,是她自己也弄不清的玄妙「必須」,只是我一截輕如毫毛,卻浸透生命的慘澹記憶。



  翻開又一本中學生的作文,我突然珍惜起頁面上所有的老套與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