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6日 星期二

禮物:一種必須


無論如何,我們都該長成更好的人。

如果不能相信自己能夠長成更好的人,
那麼,過去的遺憾,不過是一種廉價的浪費。

















 在打滾補習班多年卻始終上不了檯面的經驗裡,對我而言,禮物這東西,著實無聊而千篇一律。

  拜幾年前基測預試作文題目「一份特別的禮物」所賜,我有幸親身受這偉哉作文題的福光照映,窺得這世上所有中學生收受的禮物裡,最窮極無聊且虛偽的一小部分。

  握筆,紅線在砍殺過無數本記載小女孩與男孩們純真且虛假的友誼(當然,總是小女生和小女生,或小男生和小男生之間有資格交換定情物,小女生和小男生的定情禮物,受限於他們自身的道德高標準與想像中批改人的道德高標準,至今從未出現)之後,轉而劍擊高高疊起的另幾本作文。它們沾滿周星馳的慚愧棒棒糖濃稠糖漿,令人後悔莫及,只能咬牙留下無限惆悵,關於一個吵架、轉學,和臨別一信的禮物故事。往往貧乏的文筆、快轉式的劇情,及顯然自我陶醉且掩飾技巧拙劣的劇情安排,使我只能紅落惆悵,給他慨歎萬千的評語,替他了結段關於禮物的不堪回憶,並加註:「下次加強輔導。」

  每次運筆環出評語的最後一個句號,我都暗自希望世界就此終結。如此一來,我便再也不必面對送禮這樁美事給考試,又或是給既青春又純潔可人的年輕生命亂槍擊斃的事實。


  中學生很可愛(這是場面話又也許不是),而大半的他們過著單純(無聊)、充實(一周七天七天都在補習),且豐富(忙著拍自己成天仙或英豪與抱怨全世界)的生活。我不能(雖然前面已經說了太多),也不該(雖然我總是忍不住)嫌棄他們僅有的創意,和尚未進入成長期的文筆,因為說實在,當我在他們這年紀,是個連友誼定情物也沒收過,連續四天穿錯制服的笨蛋。


  我一點也不想回憶朝會升旗時,自己穿著粉紅色運動服,站在成群著白襯衫同學之間的模樣有多窘。


  中學生成群膚淺而年輕的生命裡,若誰真擁有意義深刻且值得紀念的禮物,肯定是鞭笞他,令他成長,咬進肉裡的一塊冷鐵(遺憾的是,關於哺育我們,令我們豐富,湧入靈魂的那股溫泉,我們通常記憶模糊)。


  我收過最令人難解的禮物,便帶有成長必然的莫名,我甚至不知該拿什麼心情看它。

  那是高中時,某位同學送我的木製擺飾,一個下半身胖敦圓呼的簡易日本人形,嘴角帶著淺淺微笑,漆上的和服顏色紅豔,灑滿粉色櫻花。我忘了那位同學為何送了這個顯然由來百貨公司餐具專櫃的高級品,也忘了當時收受禮物時是如何景況,但我確實記得,在她提人形到校予我之前,我們早絕交了好一段時間。

  也許半學期,也許一年,我忘了有多久,但我們的友誼確實已化作焚盡的炭薪,在陣風雨嚎吼中散逸形跡。我不明白她送禮的用意,只知道,那也許是我自她那得到的最後施捨。

  與中學生相較,高中生的日子是憤世嫉俗了點,對待班級裡成群結隊的人們,更能給予敏銳的關注。看著別人,我們漸漸發現己身不足,並且在逐漸成熟起來的靈魂轉型期覺醒到一切龐大勢力之可靠。落在教室一角的窄小團體,在自得其樂同時厭倦彼此,渴望更廣闊豐富的生活圈,並在斜眼探頭窺探同時鄙視蟻群般聚在講桌邊講著無謂笑語的人群。


  我們更善於結交朋友,也更善於瞧不起人。


  一年之中,總有幾個原先瑟縮在角落的影子,會不知不覺加入熙攘笑鬧的大群體,與過去決然割裂。那是青春的迷走,我們為友人離去而哭,但落下的不過是淚水,笑容與自尊並不會因此消融,因為我們已大得清楚明白,人際關係的毫無節操並非犯罪。

  持續一年半的密切往來,這位曾經的好友在高二下學期使勁撒潑,發了頓由來不明的悶氣,不與我說話,也不與我們的朋友說話。如今回想起來,她的無禮與個性符合十分,專注並推崇所有一切感興趣的,對其餘事務投以漫不經心的輕視。

  幼稚如我,在莫名的排擠下,彷彿參演了精心排練的青春舞台劇,於陽光燦爛的午休伏在座位上啜泣,身邊坐了位不知措的另名好友。教室中流動著密謀的氣味,誰都知道我哭些什麼,卻誰也沒責備誰,就連我自己,也拿眼淚當不值錢的腐敗樹葉,午休時間一把灑過去,接著就能若無其事上課、吃零食,返家時跟讀隔壁班的中學好友嬉笑打鬧。


  我想,那時的我們都已堅強得足以應付未來,只是精神上還留有中學生的柔軟。


  經歷幾個月風雨,我哭,她莫名其妙地也哭,彷彿一種平衡。她順利揉自己入班上最大的群體,而我繼續固守缺了一名選手的五人制足球賽,在掃除用具旁的坐位上踢著話語,做與站入龐大群體的她同件事,把個無聊笑話傳過來又吊過去,共有一種過於日常的歡笑,讓人過目即忘、入耳即散,正是如此這般的瑣碎,構成了我們俗稱的堅定友誼。

  我記得她送我胖敦人形的時機。是畢業前夕,在她終結一年半的友情,又持續送了我一年半的生日與聖誕節禮物後,像個句點。


  幾年前,過年大掃除,我自書桌抽屜深處清出一落生日賀卡。我將那些卡片,包括她在高中三年裡從未缺席過的祝福,連同塵灰,和早已模糊曖昧的記憶一起扔入回收箱,而下身圓胖的人形至今仍在我書櫃上,安穩地躺在屬於它的紙盒裡,微笑。

  至今,我仍不知她送我這禮物真正的意義何在。也許,那是一次漫長道歉的終點,也許,是一種迫於負責的義務。但真相是什麼業已不重要,那不過是成長期的骨骼疼痛,是她自己也弄不清的玄妙「必須」,只是我一截輕如毫毛,卻浸透生命的慘澹記憶。



  翻開又一本中學生的作文,我突然珍惜起頁面上所有的老套與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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