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歲就像這樣 還很小,還很年輕 而周遭的一切開始變矮 你,開始長高了。 |
新加坡國際小提琴大賽新聞
首屆新加坡國際小提琴大賽結束了,曾宇謙如所預期的摘下一金。
好吧,這可真符合喜氣洋洋的新年音樂會(演出資訊、購票頁:小提琴金童賀新春-曾宇謙與長榮交響樂團 )宣傳語,他成了貨真價實的金童,敲一敲,說不準還能響出一段輕俏的卡門幻想曲,非常厲害,能瞬時勾人耳膜,在上頭灑下仲夏夜之夢裡的迷幻藥,會讓你雙眼頓時溢滿幻覺,一回首,裝戴銀翅的精靈正與你五指交握,而卡門唇上的紅玫瑰就這麼自他瞳孔深處綻放。
上述這段文字之所以刻意裝飾錯亂得逼人眼睛發疼,並不是沒有理由。
說起聆聽古典音樂,我是無法懂得太多的,因為這事關專業,而專業,就是一種圍起鋼鐵柵欄,把專家關在裡邊好好養護,並僅能遠遠瞻望他們自柵欄中建出的塔,卻因為陽光過於耀眼,而從來無法確知那塔的真實形貌--一種封閉的權力系統。
說起聆聽古典樂,除了直觀的喜好,不專業的人們後來好不容易培養起,狀似真有那麼一回事的專業,幾乎都建立在這些給柵欄圍住的專業之塔塔尖上。
比方說,以我的例子:Ptt的古典樂版上,大夥都推薦馬勒交響曲,於是那便該是首好曲子。如果聽了覺得不稱心,那麼,除了從此確定自己的水準還跟不上這好東西,還確定了自己的心緒尚未準備接納如此艱澀嚴肅的真理。白話點來說,就是我的欣賞範圍還不夠遼闊,還沒廣到能吞納一整座裝滿豐富生命的海洋。換言之,我的眼界是狹小的,因此還見不到好東西的好處。
而Ptt,它不過是諸多平台中的一個。
我的耳朵容量之小,尚無法吞進所有的流動資訊,濾食大大小小、輕輕重重也許有那麼點值得參考的光澤片羽,再將無味的沙籽吐回頁面。
因此,在聆聽音樂時,為了自飄盪空中的虛幻色彩中抓住些什麼,我需要的是包裝,將過多直觀的各人喜好包裝成華麗且煞有其事的句子,而像這樣說得振振有詞並畫面感十足的玩意,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被人稱做樂評。
但說起寫樂評,像上述那樣的生產品很多時候都與專業掛不上邊,因為只要是人,只要有一顆心,只要能說上幾句話,那就都能寫樂評。差是差在你的文章比起他來多點畫面,而她的文章比起他來少了點細節,然後他的文章比起你,又多了點對曲目與演奏家背景的了解。
換言之,這樣不專業的評論大多都在敲邊鼓。
為什麼呢?還不都因為我們看不懂音樂。
誠實地說,古典音樂之於我,純然是飄洋過海的舶來品。
本來嘛,從曲目開始,就都是些看了也不明白的外文,更別提真正去看樂譜時的滿頭霧水。義務教育裡音樂課遺痕都在哪裡呢?也許只留在讓人人都認為自己對音樂有點了解吧?當你以蝸牛爬葉尖的速度緩緩蠕動視線,好不容易看清了那懸掛在曬樂繩上方三尺處的黑點,是你算也算不清的D......等等,也許那是個A?不不不,他們之間相隔千萬里,怎麼可能會算錯呢?而在這列五線譜之下的另三列或兩列,那又是拿來做什麼用的?當備胎嗎?
於是,你全然放棄,改以耳朵任性的大口呼吸。
古典音樂之於我,就像眼前有座富麗堂皇、令人心生嚮往的鍍金圖書館,但收藏的全是外文書。你知道裡頭有些好東西,那東西也確實好得令人心曠神怡,但要得到好處,你就必須先跨越語言的障礙,開始學點外文(努力辨識那是大調還是小調,又是誰的幾號作品),以及手語(從現場演奏的氛圍裡抓住點儀式性的嚴肅)。
你把古典音樂這本書攤開了看,從頭到尾仔細研讀,貪婪的不放過紙面上任何一邊一角的汙漬、曬痕,接著,卻往往只能小心翼翼的就書上字體的大小、顏色和印面的花樣發表高見。因為,你壓根看不懂內文。每則故事在你眼裡,看來都像羅密歐與茱麗葉,或是地獄裡掙扎的罪人,因為你直觀的認為所有曲子都在講些壯烈的人世之美,卻忘了天堂與地獄間還有煉獄,而拉威爾最終遁入了一條蒙昧不清的神祕之路。
於是,最終的最終,無法締造專業的我和你,只好關起房門來聽音樂。
至少,那樣就不必煩惱著要替所有湧進耳門的參賽者評分,也不必再見到他人對他們的高下評判時,懷疑自己的標準是否歪斜,而品味是否低下。
是啊,品味。
比如莫扎特。莫扎特就是品位的象徵,而古典樂比賽最終,也幾乎都有一輪是與莫扎特的殊死戰。這位被Mozart Group表演團隊極盡惡搞的早夭音樂天才,說不定在每一場音樂比賽裡都是額上長角的大魔王,頭戴花冠笑得天真,而每個與他牽手的人,都必須生動地描繪出他雙眼中的無邪天空。
雖然比賽到了莫扎特殊死戰時,的確能一次統合參賽者們在此之前自選曲的殊異,也能更凸顯出各別的處理手法和風格,但我無法忍受莫扎特,覺得他令人焦躁。就像放熱氣球,當你覺得嘿,到這山頭的高度就可以了,但莫扎特彩虹大氣球卻硬是充足了熱氣飄上合歡山巔,還扭捏地在山頭飄盪。
啊啊,青青草原上的羊兒們覺得驚恐。
無論怎麼聽,我都覺得莫扎特聽起來像有強尼戴普當瘋帽商的Alice in Wonderland電影裡,那位手肘永遠高舉過腰,無時無刻不輕飄飄又愉悅之情滿溢的白皇后安海瑟威。
這實在好生恐怖,怎麼安海瑟威的白皇后會跟莫扎特攪在一塊?
而且,在電影裡,安海瑟威還有雙黑嘴唇。
但他是莫扎特,我知道他非常好。我從不否認他輕快而圓潤的曲子格調之高,也從不否認他令人心神愉悅,但也許是層級高如莫扎特,已經在我心中成就了音樂妖怪般的詭異地位,又或許是我個人情緒往往是波瀾不驚,若長期處在明亮,彷彿成群天使在花團錦簇的花園中奔跑的背景樂之中,強烈的差距會使上呼吸道情不自禁的併發感染吧。
反正,這些和那些,全都是我沒有品味的偏見。
說起偏見,在古典樂迷的圈子裡,偏見始終是消弭不了的有趣因子。
即使是被圍在鋼鐵柵欄裡的專業人士,也時常因為認為彼此的偏見太嚴重而怒火熊熊。比方說,阿格麗希當初為了波哥雷里奇憤而離席以示抗議,而阿格麗希本身也被其他人的偏見認為她的風格過度強烈,強烈得有時甚至掩蓋了作曲家的真正意圖。
但說起作曲家的真正意圖,這就好像分析一本傳頌千古的經典名著,說到底,我們怎麼可能得知一部作品背後作家的真正意圖呢?頂多只能極盡所能的接近而已,而弔詭的是,有時候,接近了,也不代表是正確的。
就幾年前觀賞柴可夫斯基音樂大賽的網路直播經驗,當時各路鄉民們最常出現的評語,又或是說總是會出現的評語,就是:「這聽起來不像莫扎特。」或:「這聽起來不太像莫扎特,但很有意思。」而我想,見到這類評語的其他人,肯定在內心響起了這樣的反應:「幹!你又知道莫扎特聽起來是什麼樣子了?」
莫扎特就是莫扎特,他在我心中是安海瑟威的白皇后,但在你心中,他肯定不是同一個樣子。
說起來,在我們心中,也許從來沒有一刻是對對方的品味俯首稱臣的,於是莫扎特有千千萬萬種風貌,豐富得像顆炸裂的石榴,鮮紅寶石般的果肉在烈陽下閃閃發光。
正因如此,觀賞古典樂迷們的交戰十分有趣。
就拿前幾年的伊莉莎白國際音樂大賽來說,當時作曲部門由日本作曲家酒井健志(Sakai Kenji)拿下了獎,而他的小提琴協奏曲也和這次Emily Koh的kilo<byte>一樣,在比賽上做為指定曲,給每位參賽者演奏。
酒井先生的曲風十分微妙,聽起來總是有種精確地解構些什麼之後再造,一種型式詭譎的緊密張力,曲子說起來一點也不流暢,因為他的流暢往往是給奇異的停頓連結起來,或是說,正因為有那些突如其來的靜默,這首曲子才能流暢地進行下去,彷彿疾速奔跑後突然撞上透明玻璃窗而停頓、消散的風,或聽起來就像精神分裂。(噢,我這段是不是看起來很專業的樣子?其實我根本看不懂樂譜。)
說起來,古典樂界和文學界一樣,東西都是老得好。近代作曲家的作品似乎在許多古典樂迷的耳中聽來,常常是像垃圾一樣的東西,再加上酒井先生本人的作曲風格實在強烈,就像日日春花園裡一枝獨秀的向日葵,因此一旦上了競賽的檯面,便立刻招來了風格兩極的偏見(也就是,評論是也)。
就我自己來說,酒井先生的小提琴協奏曲真是寫得太好了,令人耳目一新。說來怪異,這很有可能是因為我也喜歡後搖滾、拉威爾、蕭士塔高維契、綠洲樂團、MUSE,Marilyn Manson 還有Lady Gaga與Funeral Suits的關系。
啊,還有安海瑟威般的莫扎特。
回到正題,由於酒井先生的曲風怪異(咳!),也由於他本人熱愛使用各種網路社交平台(不管在臉書還是在推特上,都可以見到他本人的帳號活躍其上),也因此他少見地熱情反駁了古典樂迷對他小提琴協奏曲的批評。
在「我希望他聽夠自己的曲子了(經過這麼一輪12位參賽者的演奏),並再也不給小提琴寫任何東西」和「這種音樂也不是我的菜」和「可怕的一曲,糟糕的艱難,一點也不美麗,沒有詞,也沒有詩意,一點也不適合小提琴,也許做為合成樂會比較好」的連串評論後,酒井先生親力親為地在這些負評底下留言了,並以許多的微笑表情符號相助,重申他絕對會再寫給小提琴的曲子,因為他非常愛這種樂器,並希望有人能好好的理解他寫這協奏曲時的策略。
說到底,酒井先生可是靠這「沒有詩意又不適合小提琴」的小提琴協奏曲殺出重圍贏得獎項,並且,賺了好多錢(喂!這麼庸俗的補充是怎樣?)。而且,說這首協奏曲適合給合成器合成,但每位參賽者還不是手持小提琴就這麼演奏出來了嗎?成果還驚人地美麗。顯然,酒井先生的小提琴協奏曲一點也不適合合成器,它還真適合小提琴。
心靈微微受傷(我猜的,就像猜每首曲子背後的含意一樣)的酒井先生接著在留言中表示,知道批評(或是選擇了這樣的風格之後肯定會隨之而來的批評)一定會出現,但他只是不喜歡在21世紀還見到這樣一雙不開放的耳朵,也不敢相信一個專業音樂家會給出像「沒有詩意又不適合小提琴」的評論。
沒錯,第三則評論,可是位貨真價實的管絃樂團小提琴首席寫的哪。
音樂和文學一樣,都有種由來歷史的價值,經過時間沖刷過後的遺留品,才具有某種參考的價值,才能蔚為經典。在現在,身為還健健康康活著,每天都能呼吸新鮮空氣的當代作曲家,酒井先生也許正是因為無法活過下一個百年,沒有辦法,但卻急切想證明自己的作品的確有他堅持的價值,才在鄉民們的評論後忍不住去回上一回。
話又說回來,所謂的價值往往要待死來證明,作者才能得到認同,這真是件寂寞至極的事。
我很想問問酒井先生寫那首小提琴協奏曲時是怎麼想的?但同時,卻也一點也不想問。
因為,Concerto是個義大利單字,而我壓根讀不懂樂譜,撥開了這層迷霧後,肯定還是迷路吧。
而我剛剛,才好不容易聽完半決賽的錄影,已經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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