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日 星期五

637-U3和636-U7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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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就像過往的每一天,不太平靜。
  一早才剛洗過車,沒想到就倒楣碰上大雷雨。

  雖然說,自動洗車機的刷洗滾筒本來就藏汙納垢,彷彿週末才剛在大安森林公園的垃圾桶邊滾過去又滾過來,最後滾上草皮沾了露水,連抖也沒抖就帶著灰泥草屑來上工,但至少水注與刷毛的摩擦不無小補,總還能還給車身一點亮麗
  
  雖然說,那車身也老舊得像稍微褪色的一本書,被陽光曬得發白的區塊其實並不白,每每在刺目的豔陽下閃爍一種髒汙般的米色調,而他,這一屆老司機,也快將方向盤握得暖熱脫皮,握出時光的手掌印了。

  不是沒經歷過這麼熱的天,但這颱風來臨前的高溫最讓人受不了,最讓人心靈不平靜。

  他一早握著總站外早餐車賣的大飯糰,邊吃邊流汗,邊流汗邊擦,一邊擦就一邊拿起那罐早已不冰,化了一地潮濕的水來喝,遠看,竟像是正與無形的敵人戰鬥。

  「阿忠,你今天全天還半天?」
  「哪可能跑半天啊?」

  早上,天還沒全亮,趕早趁飯糰還熱騰騰去買的阿忠這麼對紮著包頭,還沒開始忙便一臉油膩的餐車老闆娘這麼嚷道。

  「文哥和明哥都退休了,新來的人又都待不住……」
 
  他熟練地隔著塑膠袋,以手指在飯糰中央戳出一個洞,精準地將醬油膏擠了進去。不多、不少,剛好將洞填得平又平。

  「啊不是來了三個人嗎?都跑光喔?」
  「一個厚,那個開車技術有夠爛!第一天就撞到公車亭!」
  「這麼會?」老闆娘哈哈大笑,靈巧地替蛋餅翻面,翻出一股焦香味。
  「然後,他就不來啦。」
  「蛤?」
  「說什麼家裡阿公生病。」
  「…騙鬼咧!」
  「還有另一個。」
  「也一天就不來了嗎?」
  「沒有,但是也不過就是待了久一點而已。」
  「又幹嘛?」
  「上了一個禮拜班,有一天就不來了。」
  「為什麼?」
  「不知道。」阿忠捏著飯糰遙遙頭,額角已經冒出薄汗
  「問也問不到人,打電話也不接,人就不見了。」

  阿忠記得那第二個新人,瘦得好像三立鄉野傳奇八點檔裡演鬼的,雙頰凹陷、臉色青白,走路還老是縮著肩膀,脖子根部總是繃得緊緊的,好像一隻被捏住皮毛的瘦貓。

  他的開車技術倒是滿不錯,但就是人怪了一點,不管誰跟他說話他都只會笑笑,不答話;同樣的,誰也沒聽過他向人搭話。
這些年輕人到底是有什麼問題?

  「啊──管他那麼多,反正有工作就做,有錢賺就好啦!」

  他熟練地把油膩的塑膠袋捲成長條狀,打了一個結,以一個完美拋物線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中。

  一如以往的每一個早晨,阿忠戴上那頂從某年競選活動那分來的,已經戴得冒緣磨損泛白的鴨舌帽上工去。

  他開的車型雖然不算新,但因為是連結兩個工業區的快捷公車,必須上高速公路,因此整體設備和其他跑平面道路的車比起來已經好多了,看上去也亮眼些。文哥以前最喜歡說他們是國道雙拍檔。雖然他們這兩個中年大叔都知道,這稱號十足瀰漫著中年氣,但兩人還是常為了這無所謂的稱號雀躍得像一對少年。

  人到中年,稍微一點有點青春殘影的事,都能讓人笑個半天,讓人哀傷死了。

  文哥退休不過才半年,他已經開始在喝小酒的時候把文哥當過去的緬懷話題講,好像對方是他十年前的工作夥伴,現在不知流落何方,明明文哥就還常在下午來這喝茶串門子,但他卻覺得對方已經離他數年之遠。

  阿忠發動了車子,趁讓引擎熱起來的空檔拿抹布擦亮駕駛座旁的車窗。

  「出發。」他握住方向盤,踩下油門。

  「噗隆」一聲,637-U3抖著車身往前滑,彷彿正呢喃不只地打著哆嗦。

**

  頂替文哥班表位置,和他一起跑國道的,是最開始那三個年輕小夥子都跑光後,急急應徵進來的一個年輕男生。

  阿忠記得,那時候主管還跟他說,現在學歷真的不值錢,碩士博士的也來當公車司機。

  那年輕男生叫阿平,長得一副四四方方的樣子,肩膀寬、背挺,腮幫子剛硬,就連髮型也是四四方方的,理了公車司機典型會有的平頭。第一天帶阿高熟悉環境的時候,阿忠手背在身後懶洋洋地跟他說這說那,順便打聽了些私人問題

  「聽說你碩士還博士畢業?」
  「對,碩士畢業了。」阿平頓了一會,「不過博士沒唸完。」
  「幹嘛不唸完?」
  「這個嘛……唸不完。」

  職校畢業的阿忠瞥了他一眼,看到的是皺著眉的一臉苦笑。

  介紹完了公車站的整體環境(雖然也沒什麼好介紹的,頂多告訴他廁所和睡覺的地方在哪裡),阿忠帶他進辦公室看班表。

  「你哪裡畢業的啊?」
  「台大。」
  「台大畢業你跑來這裡開公車?」

  阿忠又瞥了他一眼,照樣看到皺著眉的一臉苦笑。

  「那你唸什麼?」他又問。

  阿平講了一串落落長,他根本聽不懂的科系名稱(什麼暨什麼暨的),於是他又把眼睛從班表上移開,非常慎重地看著阿平。

  「你那系啊。」
  「嗯?」
  「到底是在唸什麼的?」

  阿平展露了一個看起來更加困擾的笑,用像皺巴巴的報紙那樣的一張臉,說他唸的是「城市設計」。總之,他以前畫過設計圖、規畫過一個小社區的新建計畫,參加過都更的遊行,還被警察抓過。

  「那你跑來開公車?」阿忠聽完,怪叫起來。

  阿平笑了笑,似乎是有點害羞的低下頭來,悶悶的應了一聲「嗯」。

**

  阿平是個好青年。給他開文哥留下來的那台636-U7,阿忠一點也不擔心。

  在阿平之前,那個開了一星期車就鬧失蹤的年輕人,給人的感覺像一座浮島,不管和他說什麼他都應聲個沒完,但思緒與肉身分離,身體浮在海面,靈魂沉進了水裡,不管阿忠對他喊什麼,他都聽不見。

  他記得那傢伙叫俊豪,因為不管問他什麼他都應好,結果被司機裡最愛開玩笑的吳天興取了個綽號叫阿好。

  阿平在和他一起下班的時候,笑著聽他說阿好這個一星期公車司機的事。

  「我問阿好:『你幹嘛來開公車?』你知道他回我什麼嗎?」阿忠說完,頓了一會,不等阿平回答就自顧自說了答案。

  「他竟然說:『因為我會開車。』這什麼鬼?」

  哈哈、哈哈。阿平斷斷續續,像是喘不過氣那樣小小聲笑起來。

  「我也會開車啊。」他說。

  他們穿著公司發配的深藍色冬天厚外套,一起走到公車站最靠大馬路那側的機車停車棚去。

  站在那裡,可以看見公車一輛輛整齊地排列在昏暗的停車場上,有些車上引擎和輪胎的熱氣還沒散去,柏油路面還有點嘶嘶作響。阿忠的637-U3停在阿平的636-U7旁邊,安靜得像從來不曾在高速公路上轟轟奔馳過。

  他對阿平說,從第一天當上公車司機開始,他就覺得這些長方形的車有長眼睛,會監視每一個駕駛他的人、評價他們的開車技術,甚至還會鬧脾氣。

  「我花了一年,才跟第一輛車處得比較好一點。」阿忠凝視著細細彎彎的上弦月,跟著瞇細了眼睛。

  「你好像滿幸運的。」他拍拍正調整安全帽帶子的阿平,「你的車沒有為難你。」

  阿忠窸窸窣窣地翻找著自己隨便塞在車箱裡,腋下破了一個洞的雨衣。

  深冬,夜裡騎車穿雨衣擋風效果那個好啊!勝過什麼國民平價品牌的厚羽絨衣,又便宜。雖然說,他那今年剛上大一的女兒跟他說,全球暖化以後爸爸冬天不只不需要雨衣,連外套也可以不穿了。「還可以打赤膊呢!」她說。

  阿忠的女兒沒上台大,去了一間私立的語言大學,最近似乎是交上男朋友了。

  不知道阿平有沒有女朋友?

  阿忠正想問,抬頭卻見到阿平皺眉看著他,雖然沒有開口,但明顯嘴裡
含著話。

  「你幹嘛?」他也跟著皺眉。

  「阿忠哥,」阿平眉頭更加深鎖,用漂浮在外太空的飄飄然口吻問他:「你為什麼會跑來開公車啊?」

  他平時總是踏踏實實聚焦於與他對話的人身上的那雙眼,此刻穿透了披著破雨衣的阿忠,遙望著他身後不知哪個次元。

  「問這幹嘛?」

  一手扶著十五年迪爵老機車的龍頭,阿忠心底浮上一股有些熟悉的不安感。

  他不自在的拔了下後腦勺上灰白的頭髮。

  女兒說,他是從後腦開始老起來的。

  「文哥六十五歲退休,意思是我可能還要當三十五年的公車司機。」阿平接近喃喃自語地說著,「可是我當得了那麼久嗎?」

  「開車就開車,想那麼多幹嘛?」他又拔了拔後腦勺的灰髮。

  「你才開了三個月,就開始想三十五年,會不會太快了?」

  阿平方正的額頭在昏黃的燈光下冒著薄汗,明明今晚那麼冷。

  「我不知道耶……」他又喃喃,「可是開公車……我適合開公車嗎?」

  「你不是開得滿好的嗎?」阿忠困惑地回問。

  「可是我書也唸得滿好的啊。」認識以來總是從容傻笑著的阿平,突然變得急迫起來。

  「那你幹嘛不繼續唸書?」

  聽見他的疑問,阿平像是被冰凍的鐵球棒擊中了後背一樣,突然傻愣了幾秒。

  「為什麼不繼續唸書啊?為什麼啊……」

  然後他維持著眼神穿透的狀態,看著阿忠身後的夜色繼續喃喃了幾句,最後吞吞吐吐地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阿忠想起那股熟悉的不安感,想起之前自己是在誰身上體會到的了。是那個整天像夢遊一樣,不管跟他說什麼都滿嘴應好,其實根本從來也沒真正「好」過的年輕人,只開了一星期公車的那傢伙。

  他和阿平的氣質倒是有點像。

  阿忠想起來了,那時候前一個又瘦又只會笑的年輕人剛跑掉不久,他就進來了,整個人高又壯,長得像堵牆壁。那時候阿忠還想著:走了一隻瘦貓,倒是來了一隻熊貓啊。

  那人也問過和阿平一模一樣的問題。

  在搞消失之前,最後一天上班的那個星期五,他不知為什麼尾隨阿忠,站在正要出發的637-U3車門旁不走。

  「你幹嘛?」那天,阿忠也是這麼皺著眉問他。

  那人問了和阿平同樣的問題,只是問得更膽怯、更囁嚅、更不知所措。

  「你如果覺得自己不適合開公車,那就回去唸書啊。」像那天一樣,阿忠試著回答問題,「你的博士不是沒唸完嗎?」

  阿平沒答話。

  「如果覺得自己不適合回去唸書,那就去做別的事啊。

  阿平看著他,眼神終於不再穿透。

  「比如說,去考考看公職、去補習班當老師,或是去其他的公司應徵看看啦……」他一邊用開朗的口吻給著建議,後腦勺一邊熱了起來。

  「你可以做很多事,不只開公車啦!因為你是碩士耶,還會規劃城市對不對?一定可以做很多事,不只會開公車啦……」

  像對待那個一星期公車司機一樣,阿忠熱切拍著阿平的肩膀,不斷鼓勵著他,嘴裡說著複製自電視名嘴、親戚街坊,或任何與他相近歲數的中年人的話。他們都相信眼前的年輕人可以做到任何事,因為他們可能書讀得比半腳踏進棺材的他們還要多,或是生活過得比過去的他們要好得太多,理所當然要有更美好的未來,然而阿忠卻發現自己越說是越心虛,最後甚至胡言亂語了起來,叫阿平去試試看當早餐店的店長,或是跟朋友合開一間咖啡廳。

  「……你看,最近不是很流行開咖啡廳嗎?」

  阿忠說得熱切,卻自己紅了一臉,羞恥得全身發燙。

  他不知道讓他感到羞恥的,是職校畢業就一路當公車司機到現在的自己,還是把阿平餵養大的社會。話又說回來,社會到底是什麼?他自己就從來沒了解過。

  「你啊,」他又拍了阿平一下,「努力吧,努力一定會有好結果的,啊?」

  阿平又朝他笑了,皺著眉的那種,眼睛裡閃著光,但黑成了一片。

  他沒有對阿忠說謝謝,只是一直笑著,皺著眉。

**

  阿忠的女兒唸語言,她曾說過,學語言一半靠努力,一半靠天生的語感,有人很快可以掌握到語言的訣竅,但有人就是怎麼努力都差一點。

  「笨蛋不適合學語言。」她這樣下結論,被阿忠罵了一頓。

  「妳怎麼可以這樣說呢?」身為爸爸,雖然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叫女兒尊重過別人,但他不記得有說可以看不起別人

  「照妳這樣說,班上到底有誰不是笨蛋?」

  「大家都是笨蛋啊!」女兒無所謂地說,「語言天才都去國外了啦。」

  阿忠記得自己看著坐在電視前的她,不明白為什麼那往前縮的削瘦肩膀上,為什麼凝聚了這麼巨大而莫名的情緒?那是悶燒著的憤怒,靜靜閃爍著火光,一點也不爆烈,一點也沒有憤怒的熱力,反而讓人打從心底冷了起來。

  「出發。」

  踩下油門,「噗隆」一聲,637-U3抖著車身往前滑。

  今天是阿平到職滿半年的日子,阿忠一早特別有精神地擦著車窗,對他說恭喜,辦公室的人今天下班後要為他辦一場慶祝會,大家一起喝點小酒、聊聊天。

  「文哥會來,明哥也會來,」他高興地吹著口哨,「他們都想看看是誰接了『國道雙拍檔』的位置。」

  阿平沒有回答,像平常一樣皺著眉,笑了。

  這一天和過往的每一天一樣,不太平靜。

  昨天阿忠才剛洗車,今天就又碰上雷雨。辦公室裡衝進了一隻麻雀,鬧騰了好一陣子,還在吳天興的桌上拉了一坨屎,正當阿平趁那隻鳥累了,偷偷自牠身後靠進,正準備拿鴨舌帽蓋住時,那鳥不知怎麼著喘著喘著竟突然振翅竄飛,一頭撞上燈管,軟綿綿的落到了地上。

  「啊。」阿忠快步走上前去,聽見蹲在地上的阿平冷靜地說。

  「死了。」

  死了啊。

  他皺緊著了眉,一張原本就方的臉像被人畫上了一道直線,接著毫不嫌髒的徒手撿幾鳥屍,帶到門外去了。

  今天一整天都在下雨,路上的車多得不得了。

  阿忠曾經對阿平說,雨天本來的車速就慢,但你要更小心,因為下雨,把什麼人都沖出來了,那群平時沒在開車的人,只要一到雨天就會突然想起自己會開車這件事,搞得路上到處是機歪的車子。

  你要小心哪。他告誡著。有人天生就是不適合開車。

  阿平聽了他的話,又皺著眉笑了。

  「下一站,寶欣路口。」

  報站的電子音響起,有人按鈴。阿忠轉著方向盤,更換了車道。

  最近阿平習慣了,不但車子開得穩當,人也更平和了。他做人很踏實,辦公室裡的人都挺看好他的,覺得他能好好的一路做下去,說不定能像文哥和明哥那樣,無畏風雨的一路開到退休。

  這陣子工業區無薪假的新聞又上了電視,他有次出辦公室跑班前,聽見吳天興在那拉著正吃便當的阿平說,你看看,科技業就是變動很大啦,開公車雖然賺得沒那麼多,但是有一點我可以保證,那就是人人都需要搭公車,這社會不能沒有公車司機啦!你好好幹,這輩子就安穩了。阿叔介紹妹妹給你認識!

  他沒看清又被拍肩的阿平是什麼表情,大概又是標準的皺眉微笑了吧。

  開到終點站的時候,阿忠讓車在站牌旁多停了三分鐘,請已經上車的乘客稍等他一會,他要去旁邊的麥當勞借廁所

  已經有幾年沒發生過這樣的差錯了?阿忠匆匆在麥當勞裡洗著手的時候想著。應該有八年了吧?這八年來,他都調配得很好,從來沒在一趟車程裡中途停下來上廁所過。

  大概是老了。

  他想起那次女兒說他們全班都是笨蛋的那次,後來她轉過頭來望著他,皺著眉,說了一句:「爸,你老了,不了解啦。」

  那句話是那麼淡然,彷彿洗筆筒裡的水彩顏料,情緒淡得像是不管塗到哪都雲霧一般,沒什麼成效,但阿忠卻發現自己紮實的受到了打擊。

  他其實真的不了解,女兒也好,阿平也好,阿平之前那個年輕人也好,為什麼他們身上明明沒什麼重擔,卻好像駝著整座玉山?為什麼他們的眼睛裡雖然沒有閃著絕望,深處卻蘊藏著比絕望還要更深刻,更讓人難以說出口的情緒?

  曾經有個名人在電視採訪的時候說過,生活不過是條只會往前流的河,他只是撈了其中的一點做了紀念而已。難道,這條只會往前流的河不只一條嗎?不然為什麼在他人生之河滾滾向前流動的時候,卻覺得這些年輕人沒往同一個方向走?

  也許生活的底下和生命的背後,一直都有其他的東西在流動,而那本質上是讓人心酸的。

  最近他看著日漸上手、越來越有公車司機樣的阿平,不知為何起了感慨。

  小跑著回到車上,他跟等候的乘客說了抱歉,一如以往的沒人出聲回應。他關了車門、發動車子、踩了油門,車子發出「噗隆」一聲,抖著身子往前滑。

  「下一站,寶中路口。」

  報站電子音響起,不遠處的站牌下有人招手,阿忠打閃右轉燈讓車子靠邊。

  上車的是位穿著運動裝的年輕媽媽,她牽著一個四或五歲的小男孩上車,表情看來有些困惑,她孩子的臉則被冬風吹得有些泛紅。

  他們在最靠近車門邊的博愛座坐了下來。

  「司機先生,」那媽媽沉默了一會,忍不住開口,「今天的車有點慢耶。」

  「啊,不好意思,我在上一站尿急,去上了廁所。」阿忠連連抓後腦,向那對母子賠不是,對方也沒再追究,安靜了下來。

  「下一站,寶樵路口。」

  報站電子音響起,不遠處,路邊站牌下又有人招手。

  這回上車的是一對老夫妻。他們先是踏著老人特有的小碎步,快速地迎上前來,接著車門一開,立刻千恩萬謝了起來。

  「欸啊,謝謝、謝謝啊。」他們倆一個穿著青草綠,一個穿著桃紅的登山用防水外套,在坐下之前一直持續向阿忠道謝。

  老夫妻坐在司機身後的博愛坐上,雖然他們特地壓低了嗓音,但阿忠還是能聽見,他們不知為何一直稱讚這輛車的司機「人真好」。

  過了兩個紅綠燈,阿忠緩緩轉彎,駛著車上了橋。下橋後再過幾個紅綠燈就進入了工業區的範圍,那也是整趟車程裡最塞,也最多乘客的一段。

  每天的路況都不一樣,塞車的程度也不一。有時候,他跟阿平的車子之間會保持著正常的距離,但有時他會幾乎和阿平同時抵達站牌,有時候則是比一般到站時間再晚個五分、十分鐘,但不管是早是晚,阿平一定穩穩開在阿忠的前方,不可能落到後面去。

  「下一站,中興路口。」

  報站的電子音又響起。

  不遠處的路口有人站出馬路邊,向他招手。

  阿忠瞄了一眼前方路況,不是挺塞,也沒有阿平的車影,今天,他倆大概是保持著正常距離吧。

  到站,阿忠開了車門,上車的是一群揹著背包的學生。他們一如以往,吵吵嚷嚷的往車子後半部走去,聚在了最尾巴、高起的座位附近。

  「吼~累死了啦!」
  「站到腳痠死了!」

  走過阿忠身邊的時候,他們一個個的抱怨著,一個個的說著要死了要死了。

  透過凸面後照鏡,阿忠看見坐在他身後的老夫妻交換了一個眼神,竟然好像知道些什麼一樣。

  關好車門,他再度上路。

  說起來,今天這站上車的學生好像比平常多了一點。

  「下一站,民全路口。」

  報站電子音響起,這次他看見不遠處的站牌處,有一群人衝到了馬路邊,對著他揮手。

  阿忠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慢吞吞的像以往一樣打著閃燈,緩緩靠邊停了下來。

  在他接近路邊的短短幾秒內,這群人全追著他的車門跑。跑在最前面的是位長得非常有代表性的婦人,阿忠知道,等會車門開了之後有他好受的了。

  「司──機──先──生──」

  果然,車門才剛開了一小縫呢,刺耳又尖銳的女聲就像根長矛一樣插了進門。

  「……真的很過分,怎麼可以這麼過分啦!我都準時下班了,怎麼可以這樣子!」

  然後一如他所預期的,通常這類跑在最前頭,忍不住要大肆抱怨的人,講話往往最不清楚。

  「小姐,妳先坐下、先坐下,後面還有很多人,妳先讓他們上車……」

  阿忠好言相勸了五六句,對方這才憤憤不平的坐在了最先上車的那對母子身後,讓身後的乘客魚貫入車。

  二、四、六……十二人?

  阿忠數了數乘客數,暗暗覺得不妙。照這個載客數,他很有可能在抵達人最多的那一站前就客滿了。

  「你前面那台車,到站不停啦!」

  車門一關,剛才那位婦人就迫不及待的喊了起來。

  「啊?」阿忠錯愕地看著她。

  「我說他到站不停!」

  他透過後照鏡看了看坐了半滿的車內,發現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們。

  「客滿了嗎?」

  「沒有啊!」婦人氣得抓住前座的座墊,半站了起來。

  「我看得很清楚,那班車上根本就沒有人!」

  「那個人就這樣,『咻』的把車開走,我有揮手耶!」

  她揮著一隻手,模擬阿平的車經過她的時候。

  「……妳一個人嗎?有時候是會沒有看到啦……」他試圖解釋。

  「才、沒、有!有三個人和我一起舉手,那時候有七、八個人在等車!」
  婦人頓了下,惡狠狠瞪了帶著磨損不堪鴨舌帽的阿忠一眼。

  「你們到底在幹嘛!我要客訴!」

  對不起啊,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妳記得那個車號嗎?啊不記得喔?那我要回去查班表啦,唉呀歹勢啦,我們輪班的人很多,有時候就吼……

  阿忠邊賠不是邊找理由,邊蒙混過關。

  「客訴電話寫在前面這邊啦……對,就是這一支。」他趁停下一個紅燈的時候,誠懇地對著那婦人說。

  「妳跟我講也沒有用,因為客訴要用公司的管道啦,就是一定要打電話,啊他們受理之後才會轉到我們這邊……」

  婦人大聲嚷嚷著要他說前一輛車的車號。

  636-U7。阿忠是知道的,但他沒向婦人說。

  「前一輛車的車號我不記得,但是我這輛是637-U3,妳可以打電話去,跟總公司的人說是我這輛的前一輛……637-U3,對對對,637-U3……妳可以抄起來,不然記在手機裡也可以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拼了命的把焦點轉到自己這輛車上,如果是以前,菜鳥出這種紕漏,早就被他用電話追殺,當場罵他個狗血淋頭了。就算打電話沒有立刻找到當事人,他也會打回辦公室抱怨一頓,確保前一個傢伙在抵達總站的時候一開門就會被主管揪進辦公室大罵一頓。

  不過阿平,他不相信阿平會做這種事。

  「對啊,公車司機就是要載乘客啊,這是他的工作嘛,怎麼可以到站不停呢……」阿忠應和著乘客,一起罵起了阿平。

  「本來就是這樣啊,班都排好好的,當然要照表操課……妳看,他都害妳約會遲到了,這不應該啊……」

  他一邊唸著,一邊又停了一站。

  上車的同樣是等得焦躁不耐的乘客,同樣有人想對他破口大罵,但阿忠搶先一步,在開門前用車上廣播向他們道歉,車門開了後則繼續向那婦人大聲賠不是,讓後上車的人在輪迴一般的一來一往對話中,明瞭整起事件的始末。

  「對啊,都約好了,因為公車過站不停就遲到,真的很倒楣……」

  在說了不知第幾次的對不起,付出了無盡的同情後,婦人終於按了鈴,到站下車了。

  「下一站,民全工業區。」

  報站電子音又響起。

  這是人最多的那一站。阿忠在離站牌還有一個大十字路口的距離,就看到站牌旁黑壓壓的聚了一大群人。少說,有二十來個吧。

  他很想讓所有人上車,但他的車等會就要上高速公路,不能有站位乘客,於是只得先算好了空坐位的數量,先開門廣播,跟久候的乘客說明原因,再讓相應的人數上車。期間他不斷的說抱歉,不斷的低頭致意,頭點得都昏了起來。

  阿平那小子,到底在搞什麼?

  最後,他的車慢了足足三十分鐘,終於上了高速公路。

  阿忠一如以往關上了車上亮晃晃的燈,並終於想到了自己該生氣。

  車子奔馳在高速公路上時,阿忠沉默著,開始想著等會到總站之後要怎麼罵阿平,又要怎麼跟辦公室裡的人說這件事。今天是那傢伙的慶祝會耶,慶祝會!然後他搞了這一齣

  「下一站,環西大道口。」

  報站電子音響起,車子還轟隆隆的行駛在匝道上,順溜而下。

  下匝道前有一個大轉彎,一如以往的,原本睡著的乘客幾乎都被搖醒了。阿忠慢慢地開著,在匝道口的紅綠燈處打開了車上的燈。

  他正想著,二十分鐘後到底是要揪緊阿平的領子把他從座位上提起來好,還是拿脫下來的外套打他的頭,轉過了下個路口,就看見一輛熟悉的車子停在內側車道等紅燈。

  是阿平的636-U7。

  車上醒著的乘客也注意到了,阿忠看見許多人拿起了手機,有些人還拍了照。

  紅燈還剩八十三秒,時間綽綽有餘。

  他一路無阻的開到慢車道那去,和阿平併排著停了下來

  阿忠看了一眼636-U7車內,果然半個乘客也沒有

  「喂!臭小子!你到底在幹嘛?」

  他搖下637-U3的車窗,對著阿平大聲怒吼,但636-U7不為所動,車內的燈暗著、門關著。

  「喂!王八蛋,你開門!開門啊!」阿忠聲嘶力竭的喊著,最後氣得不行,發抖著拿起座位旁掛袋裡的原子筆,朝636-U7扔了過去。

  原子筆敲到車門的那瞬間,阿忠聽見身後的所有人同時抽了一口氣的聲音,那麼細微,卻那樣響。

  636-U7還是不為所動。

  眼看著紅燈的秒數只剩十秒了。

  阿忠正要放棄時,對向車道來了一輛車,大燈改成特亮的那種LED,還開著遠光模式,在左轉的時候照亮了636-U7的駕駛座。

  車上所有乘客都和他一樣伸長著脖子等著看阿平,但他們只能驚鴻一瞥地見到他的背影,只有與他幾乎是並肩的阿忠看到了,阿平非常、非常哀傷的在哭泣。

  他整個人趴在方向盤上,哭得肩膀顫抖、抽搐不已。

  綠燈了。

  停在636-U7和636-U7後頭的車,按了一聲又長、又響的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