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7日 星期一

美食沙漠不孤單:南港展覽館站5號出口 遇見「台灣傳奇小吃」

從左上角的位置示意圖可以看到,在兩間眼鏡店夾擊下
「台灣傳奇小吃」不虧是傳奇,神龍不見首尾,幾乎被埋沒。

我必須承認,手機拍照的畫素並沒有很好
豆花輕輕一碰就碎掉,好難拍

並且,右下角那張圖的背景素材,其實是一顆芒果。


什麼?你要搬去南港?那個美食沙漠耶!
得知我要北上南港定居時,周遭朋友們無不露出微妙的苦惱表情。出身台南,相熟的外文系教授甚至對我說,我將涉足美食地圖上最晦暗的角落。將在南港展開心生活,令新據點烏雲罩頂的意見如此踴躍地湧進腦海,讓我不自覺恐慌起來。
難道,我會餓死在南港嗎?
北遷至今也已月餘,事實證明,所有的恐懼和流言有實際,也有過於戲劇性的一面。我沒有餓死在南港,也沒有因渴求美食,把捷運站看做天堂之門天天望外跑,相反的,我開始習慣這地方略嫌零散的飲食地圖,發掘越來越多小小的美味。
在這住了一陣子,我發覺,有時候,美食並不在口耳相傳,而在人們的習慣之中。
記得幾年前看過一篇網路文章,上頭寫著,大陸人來台灣觀光,不要求大享受,而要求小生活。南港也一樣。雖有軟體園區和中研院、展覽館等巨型機構,這的在地美食卻不大鳴大放,而在騎樓下稍稍陰暗的長形店面裡,兀自閃爍動人的輝芒。它們是小小焰火,在此久居的人們早已習慣這些火光,將它們引入日常生活,成為習慣的一部分,只是外地來的人們不夠仔細,才沒將這些光點納入眼底。


這間店到底在賣什麼?傳奇嗎?
北上南港之前,曾長居在該地的家姊畫了張詳實的地圖,概略性的介紹了南港展覽館站與南軟園區附近的吃食。
我拾起圖一看,唉啊,怎麼打了這麼多叉?
「這些店,千萬別去。」
原來,那些都是她住在南港時誤踩過的地雷店。
特別被打上叉記號的飲食店,有賣火鍋、便當的,也有路邊攤小吃。實際去走了一遭,大多招牌嶄新而明顯,一般人會認為「衛生、安全、安心」的飲食店,在南港,似乎是地雷的象徵。
一開始,我還不明白為什麼。但與名稱微妙的「台灣傳奇小吃」相遇後,我發現,在這樣老舊住宅區與新立工商區並陳的地域,真正的美食都該是禁得起時間考驗,質樸地融入生活,甚至讓人忘了它有多好吃。
「台灣傳奇小吃」是間招牌褪色,容易讓人路過即忘的小店。
出了捷運南港展覽館站五號出口,左轉,於騎樓下走過許多間中醫、路過一座陸橋的橋墩、麵包店,請你在被麥當勞鮮豔紅招牌吸引之前停下腳步,望左看。此時,你會見到一間看不出究竟在賣什麼的店。
面對店門的左方,一個巨大的剉冰料台檔住了大半的視野,右方則是一長排的煮麵台。店後方牆上貼著清楚,但卻令人困惑的簡易菜單,從小吃類蚵仔煎、臭豆腐,到鍋燒意麵、海鮮粥,甚至是木瓜牛奶、豆花、剉冰,讓人不禁納悶著:這究竟是在主打哪項商品啊?
「台灣傳奇小吃」就是這麼間綜合得太厲害的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小姐,我要點餐
不知大家對開了一輩子,養出成群忠實顧客的地方小店是怎麼想的?
對我而言,它們都該像先前我打工補習班附近的那間「藍天便當店」,混亂而有秩序。
記得最初去買便當時,老是排隊排到發呆的我,時常被身後的阿姨們以聲音插隊。她們的嗓門之大,聲音宏亮,彷彿一顆炸彈在所有人耳邊炸開,而且總是能快速點到餐。如此插隊於無形,無禮得過分自然的行為,卻是那間店特有的規矩。
在此奉勸各位一句,千萬別跟阿桑們爭執,她們很急、很忙,而且,總是滿身大汗。在通常沒有冷氣涼風親切吹拂的地方小店裡,吵架,只會把自己搞得像阿桑一樣汗水淋漓。而且,像這樣的地方小店,點單早與晚並非問題,因為店家的動作總是快,快得能應付所有以聲音插隊的阿桑,和你溫吞的點餐。
很多時候,阿桑的便當和你的便當,幾乎是同時被裝進塑膠袋。
「台灣傳奇小吃」的點餐流程,與「藍天便當店」同樣令人錯愕、摸不著頭緒。
首先,店裡牆上與樑上掛的菜單,只是部分參考而已。
經營了太長時間,這間店的菜色早已進化再進化,種類多得一面牆書不下。要知道他們究竟賣些什麼,只能走進店裡,自己摸摸鼻子比對一下店家公布的幾款菜單,或偷瞄一眼隔壁桌的客人在吃些什麼。
地方上缺乏觀光規模的老店,通常不會為了顧客更新菜單。他們的客人幾乎兩三天就來一次,甚至天天報到,沒人需要時不時增添一、二樣新菜色的菜單,因為菜單早在每日每日的造訪之中,更新至他們的腦裡。
於是,對外地來的客人來說,初次造訪時體驗這種獨有的混亂,便是一種躲不開的浪漫了。
除了參考用的菜單,這間店的點餐系統也是一絕。
入內坐下後,你一定會碰到的問題,就是到底該向誰點餐?
菜單一角註明,點豆花等冷食需至前台,但如果你向另一邊於煮麵邊忙活的小姐點餐,倒也暢行無阻。同樣的,如果你跑到前台向那裡忙著盛豆花的阿姨點一碗鍋燒烏龍麵,或在挑選豆花配料的同時加點蚵仔煎,也一樣會被接受。
看來,原先店家預採用的分台點餐方式,不敵來店客人們的隨性,分流到最後變成了聚流,每位店員都是向外的窗口,不管向誰點,你都能得到回應。而且,就算沒寫清桌號,餐點也總精確、迅速地被呈到你面前。
如果你不知該如何點餐,不妨拋開羞恥心,大方地仿效「藍天便當店」的阿桑們,走到店門口,大喊一聲:「小姐,我要點餐。」


小姐,一碗豆花。內用。
南港潮濕又悶熱,我總覺得自己要病了。
沒有除濕機和冷氣,根本難以生存,這是過去久居台中的我從未體驗過的生活。
真正開始在台港生活的第一天,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輪子在捷運站的磁磚地上喀啦喀啦響。乘過兩層電扶梯,好不容易自地下二樓回到地面,熱氣便迎面襲來,幾乎讓人窒息。
研究院路上車流驚人,十字路口待轉的機車多得像發現採蜜人的蜂群,嗡嗡嗡的聲音迴盪在腦中,久久不散。
又熱又累的我,走向家姊畫的南港飲食簡圖上,那間應該可以解熱消渴的豆花店,驚喜的發現了一點生活的甜蜜。
清爽不黏膩的糖水,配上略有燒炭味的豆花,加上彈性十足的粉粿與入口即散的愛玉。一時間,聚積在前額腦後的疲憊都消散了。碗裡浮著的剉冰晶瑩剔透,襯著豆花的米白色,十足療癒身心。
我坐在店裡,裡頭的顧客大多和我一樣,默默地吃、默默地喝。除了電視新聞,最清楚而響亮的,就是店員們重複點單的聲音。
來店客人川流不絕,豆花、蚵仔煎、肉圓、鍋燒意麵等等單詞此起彼落。他們都來得很快,走得很快,有精確的購買目標,有精確的目的地要回,像連串駱駝商隊,從這裡採買一點什麼,趕到下一站去。
我坐在店裡,看著外頭馬路上閃逝的萬千光點,想著:嘿,這不正是沙漠中的綠洲嗎?

雜誌觀察:《設計採買誌.良食主意 》: 遲到,是為了釀造良心事業


唉唷,到底是歪了椅子還是歪了雜誌?

追逐,食安風暴後的地景
 2011年,是台灣飲食歷史上最動盪不安的一年。3月,首先爆發了毒奶粉事件,引起一片譁然;緊接著,越南米混充高級米、毒澱粉、塑化劑、餿水油……等事件,給了原先因對岸食品問題,轉而求在地製造、在地生產、在地商家的國人當頭棒喝。人們終於發覺:原來,最黑心的食品、最毒的人心,竟在自家的商店裡、餐桌上,甚至早已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關於「食」的討論從來不少,經過這番折騰,累積的紙本發行量和網路文章數早已飽和,同時,一些聳動的謊言,也乘著人們的恐懼飛升。但時已至今,人們當初的心痛與憤怒,似乎在過度的資訊轟炸下漸漸淡化。
這時,一本既沒搭上時勢順風車,又缺少爆料的內涵,專門講述如何吃的雜誌特刊,發行了。
英國BBC電視台製作的系列紀錄片《攝影演義》(The genius of photography),當中提及,廣島、長崎核爆災難漸平息時,日本攝影師東松照明,出版了本攝影集,以四處蒐集來的核爆餘留物為拍攝主角。他以遺留的「物」的形態:一頂變形的鋼盔、一個指針停在11:02分的掛鐘,讓讀者睹物思往,從已廢棄的「物」,見到核爆當時「物」週遭的人的痛苦。
置身風暴中心的調查報導,能讓人明白即刻的毀滅,然而,風暴過後的餘留,也許才能真正說出災難對人們生活的深刻影響。
正因距離風暴中心稍有距離的發行時間,特刊《良食主意》,才真正將「食」,推入生活裡層。
當一把火燒在心上,我們不會冷靜看世界,唯有透過餘灰升起的裊裊灰煙,才能真正望得長遠。
太遲發行的特刊《良食主意》,正是停在11:02分的掛鐘。
130頁,帶我們長考:當食安風暴過去,我們該如何面對眼前的狼藉?當風暴平息,我們該如何看待「食」,又有哪些良好的品食方法?
嚴肅,從一根羞赧的白蘿蔔開始
說起食安,一般讀者心目中的相關報導,總是嚴肅而認真,甚或是聳動、令人恐懼的。然而,作為一本囊括了50位相關人士觀點的雜誌食安特刊,《良食主意》的封面卻長得過分可愛。
襯著橘紅亮眼的封面,一根莖曲折出宛若豐滿女子雙腳交疊、雙手疊腹的白蘿蔔,頭頂小撮綠意,被畫上了羞怯的表情。《良食主意》的封面有趣極了。
拋棄令人緊繃的嚴肅版面,將威聯多夫的維納斯(Venus of Willendorf)意象,融入在網路轉貼文章中風行過的異形蔬菜,賦予了白蘿蔔生產女神的地位。
這樣的呈現方式,不僅突破一般讀者因過於專業和嚴肅,因而對食安相關議題不願深入,僅被動接受片段資訊的心態,封面上的白蘿蔔,更訴說食安不僅在於製作,更重要的,是土地,也是種食、烹食、享食的人。
特刊《良食主意》,不改《設計採買誌》以圖像指涉人生的風格。利用食物原料的一張張特寫照片,指出萬般豐富飲食,終歸最要鞏固的,是「食」的基本:原料、種植/生產原料的人。
翻開雜誌,首先奪走目光的,是三幀色彩柔和的烹調基本用料:醬油、油、鹽。它們像東松照明鏡頭下,展現風暴殘酷的殘餘物,然而,卻有著淡雅而無辜的面容。
在《良食主意》裡,每組議題之前,必有一張特寫照片,主角,是議題中最為基本的食物用料、器物。
特刊中,文章涵蓋的討論範圍一路擴展,從開始的基本用料(Basic×Food),到餐桌上的一切(Field×Food),再往外拓展至「食」的品味(Taste×Food),和與「食」相關的創意、商業(Fun×Food)。最後,將眼光放在最與未來密切連結的當下,提出永續(Think×Food)的重要性。
隨著議題越深而廣,和議題相關的照片也從初始的「微」,漸漸變得巨大,彷彿開枝散葉一般,帶領讀者了解隨著一粒花生米自土裡長出的家鄉味,和懷念家鄉味自都市返回鄉村的農耕青年們。
圖與人、物與人,就這樣在影像與文字層層疊疊的互相影涉中,展示出台灣食與人的巨幅關係圖。
食,自時時日日點滴積累
硬派的議題探討,卻不見冰冷的科學數據、實驗佐證。《良食主意》以食「物」作為發想起點,以「人」做為飲食文化與精神的彩筆,繪出豐富溫暖的飲食人群像,取材方向與讓人居安思危的同議題討論截然不同。
50位以飲食為興趣、職業,以飲食為生的人,侃侃而談他們如何種「食」、取「食」,如何以「食」為天。
有趣的是,這些「飲食生活家」[1]的身分並非全為職人。不但有周旋柴米油鹽之中做便當的家庭主婦,有專職拍攝食物的攝影師、四處採訪的記者,食堂老闆、書店老闆,更有製作食具的設計師。
這樣的選材,突顯了身在食安風暴中「人」的重要性。
「食」固然重要,但真正因「食」而歡、因「食」而懼的,始終是「人」。
是「人」造出了風暴,也是「人」,要想著如何收拾這場風暴。
在這場如何良好用食、吃食的漫長思考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不同背景的人,都以同樣認真的角度在思考同一件事。
有人每天認真做便當,即使忙碌,也還在工作之餘操心盒裡愛要以什麼方式擺放;有人太愛台南美食,愛到甚至被找去開了一個四處吃喝的節目;有人吃喝成精,精得開始替農民打算盤,成立食物公平交易網;有人太擅長煮食,烹調出的滋味美得引千里外人客群集,不得已只好開了一間餐廳;有人吃了一碗平凡的白飯,卻感動得成立行銷公司,專為優質農產品尋求更好銷路。甚至有人,在若干年前為稻米請命,不惜鋃鐺入獄。
吃,是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
但吃,並非對所有人而言都是件平凡事。
看著這些人,我們能發現,吃食拉著某些人跑,他們已跑到了接近未來的地方,正創造未來。
從這些人的身上,讀者能看到熟悉的自己,也能見到以「食」為出發點,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50位「飲食生活家」,各自提供一小段故事,提供一小則改變「食」的方法,畫出一小塊「食」的願景。
看了這麼多的飲食人生示範本,身為一介讀者,能夠輕易的反思自身,想想自己最貼近哪個人物的境況,想想自己,能夠給「食」一個怎樣的未來。





[1] 參照《良食主意》封面的介紹。

2015年8月15日 星期六

雜誌觀察:Traveler Luxe & Lonely Planet--享受旅人生活 感受孤獨星球


求職之路漫漫行。
我現在在孤獨星球上。

雜誌觀察:Traveler Luxe & Lonely Planet
享受旅人生活 感受孤獨星球
奪人眼目的一對旅遊生活巨匠
一間書店,除了擁有燈光暈黃、使人怡然落坐的的舒適角落,必要有個閃閃發光的書籍伸展台,其上陳列著各式新奇、流行,爆炸的資訊。那,便是宛若聚留各路地毯商人,搶著為顧客呈上最高級織品的雜誌專區。
一別文學區的靜謐悠然和大眾區的活潑,雜誌像一捲捲波斯地毯,初看,吸引你的是長相出奇的一張張面容,其中花樣的艷麗、濃烈、精巧、高貴,或質樸、清爽、親切,還需一抖手,將它展開,才能真正以眼細品。
在成群風格迥異、爭奇鬥艷的面孔中,總是誘人以指尖敲開秘境大門的,便是《旅人誌》(Traveler Luxe)與《孤獨星球》(Lonely Planet)。
《旅人誌》與《孤獨星球》同為城邦集團旗下,介紹旅遊與生活的雜誌。前者生於在地,為城邦出版集團當中的墨刻自作,後者則長於英國,由BBC授權翻譯、發行。兩本雜誌各有所長,表現同樣出色,各吸引不同階層的人們,擁有各自的擁戴者。
究竟這兩本特出的雜誌,懷抱如何精彩的大千世界呢?
大人的精緻行旅
盛放的黃花平原,其上是正緩緩降落鮮橘飛行傘,一張展現日本富良野美瑛美景的圖片,是新一期《旅人誌》的封面。
《旅人誌》彷彿雅痞紳士,身著色彩亮麗而設計新潮的西裝,腳踩精緻的雕花牛津鞋,在享樂的地圖上留下滿足的足跡。
翻開《旅人誌》,首先是顏色濃麗、設計附有趣味的景點與食品介紹。在擁有藍色冰裂外牆的「上海自然博物館」與以綠意構築巧思的義大利花園迷宮之後,三支自右上往左斜下的彩色冰棒赫然現身,彷彿象徵著夏日享樂生活的三要件:藍海、青山,與熱情豐富的體驗。
上山下海,是每本旅遊生活雜誌的定番主題。在眾家爭鳴之中,《旅人誌》杜絕滿得令人喘不過氣,急得讓人生厭的行程安排,採重個人享受、呈現在地生活特質的方式,鋪展出了遊樂主題分明的行旅地圖。
在這行旅地圖上,距離,是釀造賞旅氣質的精製容器。
書寫旅遊景點時,《旅人誌》的撰文者往往以距離觀光客稍遠的角度,先客觀描述所到之地的「景」,在讀者面前鋪展出一幅不帶情感的山水寫實畫,接著再大筆一揮,點綴幾名小人物於其上,畫出當地的風土特色。在讀者眼中,這些帶著些許距離感的文章,這樣先「景」後「人」的書寫方式,讓整本雜誌彷彿播映中的系列紀錄片。在如此巧妙穿插其中的實用交通、地理資訊,和淡然有味的人情之中,個人獨享的育樂活動便脫穎而出,成為每則主題的心臟,有活力地搏動著。
梭羅曾說,當他遠離城市,在瓦爾登湖上划船時,便遠離了生活,開始了自己的存在。溯溪、泛舟、飛行傘、濕地健行,對工作有成,卻成日屈居於玻璃帷幕辦公大樓內,無法真正施展拳腳的白領人士來說,是令人嚮往的刺激體驗,不但能一腳跨出日常僵化泛白的界線,更是心靈與生理的華麗挑戰。這些挑戰活絡都市人被匆匆時間凝結的熱血,卻也平靜了為功名利祿沸騰的心,而真正觸碰到心最深處的靈魂殿堂。
除了讓人出走異地自然、洗禮靈魂,《旅人誌》更幫都市人拓展忙碌工作後的高品質飲樂地圖。
台北東區,義大利餐館在夜裡宛若盛放的花朵;在大安區,則能感受法國悠然乾燥的微風,享受來自日本的頂級純米吟釀。若要追求更極致的「樂」,再翻書頁,便入了創新的粵菜品味餐會,手邊是一道道精細烹調的料理,金箔於干貝上閃爍著,與耀眼的金色餐具互相輝映,令人迷醉。
無論是遠離生活,還是關乎生活,「樂」的高質感享受,是《旅人誌》這位雅痞紳士畢生所求,那顆能璀璨整片夜空的紅寶石。
不孤獨的溫馨體驗
不同於《旅人誌》的距離之美,《孤獨星球》雖有「孤獨」之名,實則親密觸碰讀者的心。
俄國攝影師Murad Osmann於社群網站Instagram上發表的「Just Fallow Me」系列,構圖以異國風景名勝為底,畫面正中則是一名長髮飄逸女子,單臂向後握住攝影師的手,使觀看者的視角、身分與攝影師重疊,像是透過鏡頭被女子拉著向前走一般。《孤獨星球》雜誌上刊載的文章書寫角度,便是如此。撰文者拋開了距離,時而親切地提醒讀者,在辛勞了一日的行旅後:「何不到池畔酒吧來杯放入小黃瓜、蘋果與薑的馬丁尼呢?」時而坦率的表達個人意見,針對古巴人因歷史因素過於愛物惜物的特性,說道:「我覺得天底下應該沒有古巴人不能修的東西,超神奇的。」
水藍星球上的每個人,都是孤獨的,然而,在《孤獨星球》上,讀者總有個與自己肩並肩的行旅夥伴。他/她告訴我們,唯一住在赤道以北的加拉巴哥企鵝,之所以不斷喘氣,是為了散熱;告訴我們,當實在看不出某個區域該從何逛起時,即使是個幾乎行遍天下的旅遊大師,也該問一問隔壁店的店員,才能真正找到品味當地的捷徑。
若說《旅人誌》是將行旅一事,巧妙地放在精緻玻璃櫃中展示,以濃烈的個人風采引領讀者享受旅程,《孤獨星球》就是微笑著牽起每一位讀者的手,滿懷愛的在耳邊細數旅程中的一切,包括些真正有用,卻雞毛蒜皮的小事。
對話般親切可人行文風格,搭配的是詳實、具體的旅遊地圖。自起站至終站,除了介紹每站特色玩法,更貼心加註了一些旁支景點資訊,和購票、交通訊息。這些小技巧、知識填補了一般旅遊雜誌缺少的生活實感,加上設計精巧,沒有資訊量大而龐雜的問題,反而成為連結每幅異國風景的橋梁。
更為一切增添風味的,是與台灣讀者切身相關的遊樂訊息。此前,畫在異地上的行腳路線,適合獨身闖蕩,在背包裡塞一本《孤獨星球》、在旅程中與無形的嚮導共遊,以個人為主。台灣在地的旅遊計畫則以家庭為單位,介紹位於台東、宜蘭、高雄,今夏親子露營的好去處。除此之外,更將闔家共遊的範圍拓展至海外,告訴大家在英國的露營場地上野餐該注意什麼事?露營車,又該駛進哪幾個美國國家公園呢?
這是個孤獨星球,但當你手捧這本與你同樣孤獨的雜誌,孤獨,便再也不在。
享/感樂
「享」,是《旅人誌》所要;「感」,是《孤獨星球》所求。
駐足書店,便會發現《旅人誌》被拾起檢閱的次數多,而《孤獨星球》與讀者無聲對談的時間長了點。兩本雜誌雖都以旅遊為主,調性卻在光譜的兩極,各自點亮一片天。
當自繁忙的工作中退下,想點亮夜生活的燈,想尋求心靈與身體的放鬆,《旅人誌》是你的享樂顧問,能帶領你尋回生活的品味、靈魂的活力。
當自疏離的群體中抬頭,想從孤獨國脫身,想找回人與自然、人與人間親密情感,《孤獨星球》是你的夥伴,指引你如何尋求、如何感受生活。
此刻,氣象局又發布了雙颱警報,白日被一層濃過一層的烏雲掩蓋,然而蓋在桌上的兩扇窗告訴我們,這世界不只是烏雲,在更遠、更遠的地方,總有陽光普照。


2015年7月25日 星期六

也許的記憶

  
本來的計畫,是寫篇關於阿公阿嬤刻苦勤儉、含辛茹苦自南臺灣北遷,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建了棟房子過後如何如何
不過,真正滿懷的雄心壯志,卻在第一字便遭遇毫不留情地斧劈
於是我明白了,我根本不了解他們。
許多的記憶都是也許,
許多的過去,都是我們不甘寂寞
蒐集而來的知識。

1.

也許,我從沒有過祖父母。

偶爾,在望著火車車窗外高速閃逝的日常風景與光影時,我會突然這麼想。

蜜糖漿般濃稠而綴滿細小氣泡的記憶裡,關於祖父母的映像滿布雜訊。回想起他們,我總有瞬間的不知所措,不知自己是否真正「擁有」過他們?

血親,是一旦拍板敲定便將條碼植入骨髓的強迫買賣,你無法阻止自己的下巴被時間以釘鎚鑿打成另一人的模樣。纏結的基因螺旋,即使想,也無法輕易斬斷。但很多時候,尤其是記憶越發清明,而回憶越發皺捲而模糊的長大以後,我卻越來越感覺不到他們,越來越不覺得自己「擁有」他們。死別後,這感覺並未隨著燒金紙時嗆出的淚水蒸發,反而在我腦中心上佔有一席空虛。

村上村樹《挪威的森林》最初章,主角渡邊回想摯愛的直子時,敘述道隨著時間逝去,要在腦中召喚出直子容貌一事越發變得困難:「起初只要五秒就能想起來的,逐漸變成十秒、變成三十秒、變成一分鐘。就像黃昏的影子一樣逐漸拉長。而且終究會被夕暮吸進黑暗中去。」不知何時開始,我也和渡邊一樣,每當回想起跨越死亡幽谷後的祖父母,能看到的也不過是在昏暗客廳裡靜置的影子,像素描教室裡靠窗桌上擺放的兩顆蘋果,對著黑暗中蒙昧不明的四方電視沉默。關於他們之間曾交流著的日式摔角不專業評論,和很多的台語髒話,我都已經記不得,它們不知被風吹散在了哪個廣場上。

記憶,是落滿潮黑柏油路面的油桐花,每朵花都完整,卻也每朵花都殘缺。當你抬眼上瞧,總是難以窺得森森綠意之間油桐樹的全貌,只得將雪白的花朵握在掌心,以握緊春的光景。於是,我也握緊了那些關於祖父母的,雜訊遍佈的生命片段。


2.

我記得巷子口大路上,那片山丘未被剷除的時候。記得瘦又小的自己獨自向著山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震動喉嚨發出豪無意義的「啊」。這是單純而怪異的身體遊戲,聲帶的震盪使雙耳深處麻癢,空氣斷續衝過聲門與會厭,每「啊」出一口氣,我就像替世界製造了一點新奇。

記憶中,有那麼一雙腿,能容忍我這擾人又難看的玩耍。我記得自己在祖母過去還肌肉厚實,膝蓋尚未退化的腿上,邊「啊」著邊像隻貓咪般仰著肚皮練習下腰,把自己當成起落著的一座倒吊橋,每當我伸展著,頭髮尖就要觸及底下涼冷的灰水泥之海,就會有雙皺紋還不那麼柔軟垂掛著的手來搔我的癢。「啊」於是變成了「哈」,我的怪遊戲在她溫柔的輔助下,升格成了帥氣的拯救吊橋行動。

祖母就是英雄。

但後來的她,膝蓋給梅杜莎的眼一瞪,成了僵硬而沉重的石頭,時間將她的英雄氣度洗得丁點不剩,最終甚至得曲著腳進棺材。

臨別前,我們雙手合十,淚漣漣地繞著棺材走一圈。

蜷縮在木方框裡的祖母,又老又孱弱,在終點上睡成了個不甘願的逗點。


3.

我記得客廳舊桌椅組還在的時光。記得祖父那顆生在左臂窩上的肉痣,伸出食指左戳又壓肉痣的自己,和安坐在藤椅上邊吞吐雲霧的祖父。

也許,我還幫那顆肉痣取過名字,就像每個我忘記的那些填充玩偶、兔毛吊飾的名姓,而每遺忘一個親暱的稱呼,我剝落在記憶中的靈魂便也死滅一角。

印象中,祖父時常帶著釣竿走在前方,劈草斬木地領我進山裡,尋找藏在林裡一汪日漸消瘦的沼澤,和那條草影裡的大魚。

我只記得祖父在前方兩步之遙,穿著白色汗衫的背的高大背影,和勾在腰間的那把繡黑鐮刀,卻從來想不起他的後腦勺。

穿梭在橫生綠葉與飛散草屑之中的他,總是看著遠方。直到沼澤的生命終結,癌細胞吃空了祖父的身體為止,我才記得好好端詳過他的臉。

也許是慣常望著遠方的緣故,他混濁且結著冰霜的瞳孔裡,凝結著散不去的藍色。

我不記得這雙眼對我善意的笑過,也不記得他曾因我而驕傲。就連我幼稚的仿效他,拿著蒼
蠅拍花一午休的時間蹲在走廊上打蒼蠅打得滿地戰果,他也沒多和我講幾句話。


我不記得自己曾跟他融洽聊天過。

躺在冰櫃裡的祖父皮膚因寒冷而繃緊,他那抽痰時抽出黑褐液體的肺,不知道現在還好嗎?
我記得他在病床上意識混頓時的掙扎。

我記得,自己握緊了他的手,對他一遍又一遍的說:「等一下就好,等一下就好。」

總是驕傲地走在最前方的他,從來沒有耐性再等我一下。


4.

閱覽老照片,祖父母以陌生的姿態一次又一次在四方框裡現身,對他們的認識與眼下隔閡了歲月的遙遠真實,令我困惑。與我血肉相連的他們在照片裡總是笑,而我卻從他們的笑裡見到了命運般的疏離。

也許,照片是留下美好記憶的一種手段,又始終是那麼薄而輕的一張紙,在記憶血肉豐足的人時,才總是留下最浮泛的資訊。但我記得的那些,怎麼都不在相紙上?而我不記得的那些,關於他們的青春、戀愛、工作、遺憾和快樂,又逃離相紙去了哪裡呢?


也許,我從來不認識他們。

也許,我們對彼此的了解始終是做為親人,而非人。

然而此生,手中散放瑩瑩白光的這朵朵記憶,我必須握緊。

2015年7月14日 星期二

說來說去,還是說不懂音樂啊:辦在俄國的老柴世界性音樂比賽之夏康舞曲



1. 寫在前面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的,柴可夫斯基音樂大賽靜悄敲地來,又走了。
宇謙弟弟(咳,對我而言,他的的確確就是個弟弟的年齡沒有錯)不負眾望,在小提琴項目拔得頭籌。


上回追著柴可夫斯基音樂大賽網路直播熬夜時,我的論文還連影子也無,這回,倒是有了完完整整的一分,連口考也在毫不出乎意表刺激猛攻下,轟轟烈烈地了結了。

曾宇謙去芬蘭和葛濟夫共演的同時,我陷入了寫不出小說、修不出論文、搬家沒個著落,汗皰疹春風吹又生的窘境。

世界就這麼流動著,流動著,往未來而去。
不過,我們往往喜歡討論著過去,湊在一塊嘆息。

時間,真過得快。


宇謙弟弟正結束他四處征戰的比賽生涯(宇謙弟弟在賽後的訪問中表示,自己需要休假,並且應該不會再參加音樂性賽了。附帶一提,訪問者真真是身Rocker裝扮。)真正進入演奏的領域,而我則姍姍來遲地繳交一本誰也不會認真細看的論文,自學校出籠,捧著一張無甚所謂的證書,投入晦暗的就業市場。

所有人都在尋找光,但光,似乎就只是頂上太過熾烈的豔陽。
正因此,美麗的事物如此珍貴,靈動的精神令人憐惜。


終於終於,今年,莫扎特對我而言,不再是黑嘴唇的安海瑟威。
我終於懂得了些人們仰頭看他的珍貴,和那些滑潤音符的抽象價值。

原來重點在於,你必須老老實實的站在地上,才能看到莫扎特的高度。

2015年,寫論文的同時,我也開始聽起了蕭邦。
睡不著、練毛筆字、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時候,死掉的蕭邦,是人類的好夥伴(喂!)。



2.夏康舞曲(Violin Partita No. 2 in D Minor, BWV 1004, Chaconne)




00:00-14:56

獨奏非常有趣,明明曲子都是同一首,卻能見到各式各樣的演奏方法和風格,更別說,這是隨便google都能找到千百個版本的夏康舞曲。

由於個人的耳朵偏狹,在第一輪必須滿40分鐘,但不能超過50分鐘的表演裡,只有夏康舞曲我熟悉一點(但是,也就那麼一點點而已。Well,你期待一個門外漢說什麼中肯的話呢你?)原因在於,此之前,我可能花了半年時間有事沒事就聽Gidon Kremer的演奏,雖然沒聽到耳朵都長繭,也沒把自已聽成焦元溥,不過,也許當人習慣某一種演奏方式和節奏,就比較能聽得出其中的分別也不一定。





廢話嘛,就算再怎麼不長腦袋,看多了五葉松,也知道它完完全全生得和柏樹天差地別。
(每次要寫聆聽音樂的感想,就一肚子氣。畢竟會聽不代表會講,會講不代表講得對,說起來,聽也不一定聽得對。但話又說回來,究竟怎樣叫對呢?)

Gidon Kremer的琴音乾淨清澈,適合冬天,帶著凜冽。如果說演奏一首曲子,是演奏者帶著一列音符在遊行,那麼Gidon Kremer代領的音符就擅長在快跑後疾停(膝蓋韌帶不會斷裂的那種。預防運動傷害,請避免在肌肉尚未強化時嘗試疾停)接著輕輕巧巧的被琴弓勾過深深溪谷,輕巧而精確的落在草原上,繼續他們的疾行。

相較之下,最近也很喜歡的Itzhak Perlman就浪漫多了。


若說Gidon Kremer的夏康舞曲讓人揪心,Itzhak Perlman讓人忍不住閉上眼陶醉,那麼宇謙弟弟,就是姆敏谷裡四處遷徙,住在河灘上的Snufkin。(由於最近看起了嚕嚕米,以至於不入流的譬喻也嚕嚕米化了。話又說回來,嚕嚕米在對岸的翻譯名稱,竟然叫小肥肥XD 這個關於身材的命名是怎麼著?)


Snufkin擦拭口琴圖。
這個飄配的形象也太帥。
Snufkin這角色看似漂泊,但在面對大自然時卻沒有一定要人定勝天的壯烈,而有與環境共處、協調的智慧。

如果給某些意識形態高過作品的漫畫家來安排,他們一定會讓這位渾身枯葉色的傢伙手上拿本老子書,並給他安插個口頭禪:「上善若水。」不過,如此一來Snufkin就會長著一把大鬍子。不要啊。

話又說回來,Snufkin的確就像水一樣。

他總能在最危急的時候,找到不與危險硬碰硬的好方法,而在迎面而來的危險大過他所能,Snufkin就會鋪蓋一捲,瀟灑地不說一句再見便離去。



Snufkin的鋪蓋超好捲,我從沒看過哪個人的行李這樣少。

對於中文系快畢業的人而言,行李少是不可能的事。我的書多到要在讀冊開設二手書賣場,且,餘下要搬的書仍然如山高。

也許就是因為人們總會捨不下,Snufkin才顯得那樣帥,就像陳亦迅唱的阿怪之於我們。

一次,Moomintroll意外於水池中捕捉到傳說中的龍。他將龍帶回家,給龍吃他認為好吃的食物,想讓龍待在他認為安全的地方,但那並非龍的本性。身為一隻龍,牠要的不過是吃吃蚊子(沒錯,姆敏山谷裡的龍小得和隻麻雀一樣),自由自在的飛翔,所有Moomintroll認為好的,對龍而言都難以忍受。於是,龍喜歡上了不約束自己的Snufkin。(我發誓,這絕對不是個三角戀的故事。)

Snufkin馴服麻雀一般小小龍的方法,就只是坐在那不動,以示自己不會,也不想對龍作什麼而已。

從沒想過,原來馴服一隻龍的方式,會和馴服野貓的方式一樣。


--這絕對不是一篇推廣嚕嚕米、稱讚Snufkin帥慘慘的文章(我發誓)。



宇謙弟弟的夏康舞曲和Snufkin一樣,緩得聽不出企圖心。

緩慢而仔細的用五線譜將音符捲了起來,揉成綿長有彈性的釣線,長弓一揮落進溪裡釣魚去。接著就是等待,好整以暇的作在溪邊,撐著下巴等待,等待每一次水流撞擊潮濕的石頭,等待觀眾昂首咬住音符並隨之浮沉,等待某個人打呵欠,等待哪個誰突然睜開了心底那雙鑽石般的眼,等待一隻燕子滑翔過天際,畫下意猶未盡的句點。

你想追著牠平整半透光的黑尾巴跑,但牠早已藏進山那頭的樹梢,只留下天空中那些看不見的,細緻的飛翔軌道。


如果我會寫詩的話,也許能寫出詩人將釣上岸的詩句風乾了拿來鹽烤等等等等,但很可惜,我不作詩,也作不好,更不看詩。

如果要挑首詩給宇謙弟弟的夏康舞曲,不知道會是怎樣的句子串連?



與曾宇謙的悠悠緩緩相較,來自摩爾多瓦的Alexandra Conunova的風格就十分壯闊。

在進入最終決賽的人們裡,Alexandra 小姐可能是最有英氣的一個,於演奏中琴弓各式各樣的用力(喂!),每個頓點都頓得乾淨俐落,豪不拖泥帶水。以最近正在練的毛筆字相關領域來譬喻的話,宇謙弟弟是隻秀氣的小楷,Alexandra就是狼豪大楷加大版(這什麼亂七八糟的譬喻啊啊啊---)


受到PTT許多鄉民喜愛,得到揪咪作為暱稱的康珠美Clara-Jumi Kang,她的夏康舞曲與其說是有魄力,不如說是悲壯。應該說,她對曲子詮釋方式情感之深,總是帶點泫然欲泣的感覺。

有些演奏者吸引人眼球的是他們技巧之好;比如說,梳著油頭的Pavel Milyukov,就滑滑順順地一刷刷出了連串音符,操縱樂音的強強弱弱舞得好不快活。有些演奏者則是像揪咪一樣,你期待的是她情感方面的爆破處理,她即使表現得不盡人意,你總是會為他感到可惜,因為搭載在她樂音之上的情感是精粹而澄澈的(至少我這麼認為)。

Round 1蕭頌(Ernest Chausson)的作品詩曲(Poeme, Op. 25)我是第一次聽,這麼考驗耐心的一曲,大概也就只有揪咪能讓人耳不停歇的一直聽下去了。


琴聲驚豔到經濟系學弟,讓他下巴闔不起來的Bomsori Kim,在第一輪十分可惜地,顯然有些抓不住夏康舞曲,她的琴弓在舞到一半的時候,看起來像是要掉了。(我承認,這句子的表現方式有點個人意見的感覺)

Haik Kazazyan則是很標準的感覺。我說不上來,總之就是很標準。

2015年6月16日 星期二

終點世界


因為有眼睛,所以能看。
但真正的看,往往是從看不到開始。

這是一篇當我還沒有台灣文學味時的作品
很宅宅、很網路、很PTT
很消極。

雖然現在也沒有多積極就是了




總之,他見證了自己的死亡。

眼前的景物鮮豔異常,紅是動脈噴發的紅,藍是海洋深處的藍,黃是夏日午後最燦爛的黃,像彩度被調成極高的電視機,看著幾乎讓人打從視神經感到嘔心。躺在傾斜的房間裡,視野內的一切都泡了水般,脹大成顏色飽滿的模樣,讓他不禁猜測起處在這片變形風景中的自己,是不是就像前幾天爆炸在微波爐裡的那顆爛番茄?

他看見廚櫃裡的瓷盤碎片,青青綠綠的嵌在地上;看見被燒得焦黑的床腳柱上頭沾黏了些溶化的塑膠;看見遠遠橫在神桌上,與馬桶分家的馬桶圈(老實說,人生中很難得能看到馬桶出現在如此出人意表的地方,還多了那麼點神聖性,這讓他感到意外的驚喜)。除此之外,他還看見一些可能是自己的東西,紅黃褐綠的噴灑在本來該是粉黃的油漆壁面上。而如果這樣的「看見」還能被稱做「看見」,他疑惑自己究竟是用哪一個部分在「看」呢?因為記憶(很驚人的,他竟然還有記憶,如果那是記憶的話)清楚告訴他,在雙手傳來痛感之前,他心愛馬克杯的紅色握把,先一步拜訪了來不及閃避的眼球。

碎片入眼的瞬間,他覺得自己是落入甬道的愛麗絲,正輕飄飄的往後騰飛,而隧道長長的黑暗中,沒有值得玩弄的怪異時鐘,也沒有老舊的大衣櫃,倒是一股疼痛從指尖螞蟻一般往上爬,又熱又燙又癢的讓人腦後發麻。他也沒忍著,但剛想叫痛的剎那,痛就長了翅膀消失無蹤,像被一掌拍散的螞蟻,慌慌張張放開了他,自此,他就再也沒有任何可以感覺的感覺了。

廢墟的一角探頭探腦冒了個影子,明明距離遠得光年似的,他卻能認得那顆長著黑瘡的光頭,屬於對門做塑膠,腦袋坑坑疤疤像顆芭樂的陳禿子。

「哇塞!」陳禿子張開他缺了一顆門牙的嘴,口徑大得能塞下一整只啤酒杯,掛著大眼袋的小眼珠,在仔細看過屋內的狀況後,燃起了自從初嚐戀愛滋味的那個下小雨早晨,過後十年未曾有過的明亮火光。

他知道他的「聽」不是「聽」,卻能夠在腦裡順順利利「聽懂」陳禿子扭曲嘴型所表達的意思,於是他隨後接收到了幾句髒話、讚嘆、讚嘆,還有更多的讚嘆。

陳禿子墊著腳尖,背著他,用幾乎把自己走成一隻螳螂那樣的輕手輕腳,在破敗的廢墟中移動。彈飛在電視後的掛畫,讓他發出近似於感懷上帝的「噢」,地板上的碎片讓他驚喜的「嗯」了好大一聲,插在牆上的鍋鏟則讓他嘖嘖稱奇,他繼續張大嘴巴,繼續曲著手肘像昆蟲一般移動,只是過多的震驚,最後全都被統合為一成不變的「哇-」。

焦黑捲曲的書本讓他「哇-」,破裂的玻璃桌面讓他「哇-」,勃勃噴發著的斷裂水管讓他「哇-」,躺在地上的他也讓他「哇-」,而驚喜程度和剛才見到很久以前他母親埋在地裡,才被爆炸狂亂翻出來的整塊黃金一樣,拖長的尾音帶著呆滯的駑鈍,消失在縮起的O形嘴裡。

他瞪著眼睛(如果他還有眼睛的話)看他,語言的意思好像電影旁白,直接打進腦裡,只有看錯而無所謂聽錯,而這大概是他已經從骨髓到髮根全都死透了的關係,這真是一件太好的事了。

順著陳禿子大撐的雙眼方向,他注意到自己黏在倒塌房柱上的一段小腸,它在那公然與焦黑房柱分享不知名的體液,好像一段特意安排的驚喜,是禮物盒裡的假蟑螂,或是衣領上的黑墨汁。陳禿子在「哇-」完他花了很久時間蒐集,卻碎得滿櫃子星星的水晶杯後,像愛上所有人而變得愚蠢的神,毫無差別絕對平等的,也對上他那段小腸,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的「哇-」了一聲。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罵些什麼(也許最好的方式,是他也照樣去「哇-」他一聲),只是他雖然以毫無隔閡的感覺,取代了眼睛耳朵的狹窄功用,卻喪失了向外界表達意見的所有管道,他被困在自己裡,而弔詭的是,能夠感覺一切的他,連還有沒有自己都不知道。


真有趣啊他想笑,但發出的笑聲卻是一片空無,凝縮成陳禿子唇下的那顆缺牙。


擠過倒塌的牆,陳禿子推開橫在眼前的廚房流理台,這時候,他注意到他滿是油漬的手上,抓著個大黑袋。他認得那個袋子,是堆放在陳禿子家裡裡外外,用來裝石灰的(當然,石灰袋裡面裝的是不是石灰,大家都很清楚),他也知道,此刻站在他面目全非屋內的禿頭大肚中年人,將會開始搜括他毀敗中僅剩的幾許完好。末世嘛!在變成一灘句點之前,他也靠這維生了好一陣子。

當那位意氣風發的將軍,頭一次在電視上宣布這件事情時,他也和其他人一樣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認為將軍制服上的橫條和星星,肯定讓他的腦袋出了毛病。然而兩個月後,當他扭開水龍頭,發現玻璃杯裡的液體藍得刺眼,才真正開始相信像超級細菌一樣爬滿整座城市的消息。

從沒人告訴他們,原來終點的標線那樣近,近得能讓世界上最膽大的勇者吐在自己鞋尖。

自來水變藍後,這座下凹的城市裡裝滿恐慌。有些人開始搶搭太空船,將自己射入真空的黑暗,有些人捲起舖蓋離開摩天大樓,還有些人選擇早一步投向終點。

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習慣撐傘避開那些從天而降的人體組織,也很習慣新聞畫面右上角,總貼在主播過蓬頭髮上,像張標籤的自殺人數統計表。但比起往外尋找應許之地、千方百計逃離末世,卻總也不了解避難所裡裝載的究竟是希望還是絕望的人們,有不少的人選擇待在原地,老老實實繼續以往的生活。

眼前那位盡力縮起肚腩,想盡辦法撈起被卡在沙發腳下一把切菜刀的陳禿子,就是和他一起選擇待在這條街,哪也不去的人們其中之一。

當他家隔壁那對新婚夫妻打掉孩子連夜收拾行囊,準備排三天隊搭太空船的時候,對面的陳禿子只花了一個晚上,就把他的妻子兒女變了個不見。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也沒人有餘力去顧及,所有人只知道,陳禿子家裡的石灰袋一夜之間推得山高似的,幾乎要擠壓到天花板,而他妻子的一雙外出拖鞋,至今仍在家門口鞋櫃上掛得好好的。

他很清楚陳禿子留下來的理由,因為在這個連土壤也黑得徹底的星球上,就連世界最高峰的峰頂,也有鮮橘色的污染物不斷往下流。黃河早不黄了,它已經橘了好幾十年,用河水灌溉的稻田結出顏色鮮豔,看起來像家家酒玩具的稻穗,家庭主婦們將它們泡過萬能消毒水,照樣端上餐桌餵養自己的孩子與丈夫。


他吃的米不橘,倒是灰色的,塞在牙縫裡太久,會有股殺蟲劑的淡淡氣味。


他還記得,當他端著藍色自來水奔出家門,光腳站在水泥騎樓下時,一股前所未有的戰慄席捲全身,神性的浪濤將一切捲走,僅剩的只有顫巍巍伏在沙地上的清醒而已。


灰黑色,世界是純淨的灰黑色。


他突然驚覺,這條他住了幾十年的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被四季女神捨棄了,像口褪了色的棺材一樣,沙塵蓋面的活了好幾年,無所謂春夏秋冬,在這個城市裡,它們都長一個樣子。


灰黑色,世界是純淨的灰黑色。


巷口那戶人家總在灰濛濛陽光下閃爍著的樓頂小溫室旁,原本垂掛著的嫩綠藤蔓,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僅剩乾枯皺縮的枝條,輕飄飄的搭在屋壁上。

他將杯子端到眼前,透過淺藍液體看著掛在溫室外灰褐的枝條,想著也許這樣能為它們染上點顏色,但乾枯的植物,卻在他的杯子裡變得深黑了。

當時還沒消失的陳太太,在自家走廊上赤著腳刷地板,放任藍色水體流過她腳跟,讓它們沾上自己的皮膚,蒸發後留下淡淡的醫院氣味。一點也不在意的態度,顯得張惶失措的他很怪異似的,於是他趕緊在她注意到前縮進家門,在門口擦去腳板上的沙子,將那杯水放在水槽邊凝視了好一陣子,然後一口飲盡。

消毒水的味道一如預期,嚐起來像一張白紙背後埋藏著成千上萬的死亡。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好幾年沒在家裡見過蟑螂,更別提原本滿街流竄的流浪貓狗,連蚊子半夜擾人的拍翅聲也讓他覺得懷念。

待在原地,就像終於決定讓自己住進甕裡面,而非常好的現在,他在自己家裡被炸成一個血肉糢糊的句點,這倒是在身為巨大終點的世界上,他預料了許久,卻仍不免感到錯愕的事。

「哇-」又一聲打從心底的讚嘆,劃破硝煙瀰漫的空氣,和陳禿子的嘶啞嗓音比起來,多了那麼一點氣質高雅的味道。他還散在原地,看來也許像潰敗的樂高積木。透過陳禿子的身影,他在那顆光頭右側的凹坑邊,見到隔壁那位總是戴口罩的醫生。

「你好你好。」也許是舊世界的習慣,醫生彎起口罩上的那雙眼睛,對先來一步的陳禿子鞠躬哈腰起來。


「還好?沒看到都散了一地啦?」

陳禿子張大他那張缺牙的嘴,譴責地看著雙手背在身後,看來只是偶然散步路過,順道繞進來逛逛的醫生,手上倒是一刻沒停的掃蕩著廚櫃裡倖免於難的物品。叉子、咖啡杯盤、吸管一把、毛巾兩條,除此之外,還有一大罐發了霉的茶葉,這些東西把陳禿子的黑袋塞得滿滿的。

「這傢伙做什麼的?」

「我哪知道。反正他炸了自己,大家有東西可拿。」

醫生雙手剪在背後,慢慢跺到他面前檢視他破碎的程度,從口罩上的那雙眼睛,他看不出自己的情況有多嚴重,只注意到沾滿灰塵的白袍上,印著一抹已經沉澱幾十年的咖啡漬。

他小時候,曾給這位醫生看過病。他還記得躺在老舊診所裡的病床上,枕頭套和床罩瀰漫著和藍色自來水同樣的氣味,只是當時帶他去看病的母親都已經死了好幾十年,醫生那雙掛在口罩上方的黑色眼睛,仍然保持著同樣的色澤光彩,裡頭是場冷冰冰的夢,似乎隨時都會吐出令人不安的預言。

「知道他把自己炸成蘿蔔汁的原因嗎?」

「誰會知道這種事情啊?」

誰認識他誰認識他誰認識他啊?陳禿子頭也不回,繼續用他那雙沾滿灰塵與油漬的雙手,在他屋內的一團混亂中製造混亂。這次,他相中了一個磨得有些破的坐墊、斷成三截的塑膠尺,還有他心愛紅色馬克杯僅剩的底座。

陳禿子鼻尖滴汗、伸長手臂,在破敗廢墟內貪婪掃蕩的模樣,讓他覺得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隻中元普渡剛從地獄爬上來,喉嚨好不容易打開的餓死鬼,坑疤光頭和駝背姿態展現出的喪心病狂,和他過去好幾次侵入廢棄房屋時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他記得自己打劫的第一幢屋子,有個綠意盎然的溫室花園,大廳地板上躺著幾條餓得乾乾扁扁的大丹狗,牠們的屍體被中央空調,和漂浮在空氣中的消毒劑濃縮成了木乃伊,輕輕踢一腳,就會在瞬間化為塵土,在閃閃發亮的黑金大理石地板上碎成一團平坦。

屋主是他一位聽見末日預言,就嚇得在火車站前的廢棄地下道,拉開價值千萬古董手榴彈自殺的高中同窗。當他伏在高中同學桌前,將他一系列有錢人的玩意通通掃入背袋時,身後的影子在陽光下急速增長,最後成了只有一張嘴的妖怪,它大大的張開了自己的身體,露出漆黑的牙與舌,急著將所有不屬於牠的一切吞吃下肚。雖然,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有外表看來的那樣渴望。

如果可以的話,陳禿子大概也想把整個世界都放進自己的肚子裡,只是,這世界很明顯的就要什麼也不剩,就算真能吞進肚裡,能滿足的也只有無底的空虛。

戴口罩的醫生看了他好一會,踏著慢悠的步伐轉身離去,那樣的步調讓他想起了也許是十年以前或是二十年以前,他在現代文化館裡,用環繞影像設備體驗過的合堤邊散步,有人牽著他的手,還伸長手指為他指出一隻停在沙洲上,把腳縮進羽毛下的白鷺鷥。

他還清楚記得影像消失時取而代之的寂寥,以及回程途中特意繞近那條貫穿城市,卻被隔離起來的大河時,透過層層防護網遠遠看到的成片黑色油污。那幾乎凝固在原地,混雜了各式各樣廢棄物的河水,在他面前沉默再沉默。有塊淺色物體搭在岸邊,距離太遠了,他分不清楚那究竟是人的手掌,還是一塊塑膠玩具。

陳禿子對醫生離去的背影嗤了一聲,很快的移開自己從剛才到現在未曾移動分毫的腳,一塊許久以前他母親埋藏的金塊,像衣服被剝了一半的處女,羞答答的現身了。

他還記得當時母親拉著他,給他看客廳地板上那塊有著人臉花紋的地磚,告訴他以後全身上下僅剩靈魂的時候,可以敲開地板找希望,還指著那張由綠色黑色白色雜點排列而成的圖樣,告訴他這張臉酷似他早死的父親。


「每次看到這塊地磚,我就會想起他。」


雖然這麼說聽來一副極感人的樣子,但他每回看母親陶醉的表情時,腦裡想的不是地磚下那塊金條,究竟是由累積了多少代血緣的親情熔製而成,而是自己的父親究竟長得有多醜?才會讓母親在一塊地磚上的鬼臉裡找到他。

用隨手拾起的鐵條摳了又摳,陳禿子伏在地上對著金磚的一角使勁挖,卻遲遲無法撼動它分毫。金磚像個被年年月月壓在地板上的時空篩一樣,一旦被挖起,好像會連帶喚醒過去疾速衰頹的百年歲月。他覺得,自己似乎會在那瞬間,見到所有與自己血液相連的靈魂,呼的一聲從被空下的狹小方洞中湧出。

他能想像與母親相見的畫面,也能想像他從沒見過面的父親,更確信沒有人會對噴濺了滿屋子的自己感到生氣,因為,這是一個在起點就能預見的終點。

「這是我的!」陳禿子趴在地上,對返回廢墟內的醫生發出動物般的嘶嘶聲。金磚已被他挖出大半,雖然他想他根本明確知道,金子在目前的情況下,價值根本比路邊的石頭還要低,但他影子裡那張得老大不斷流涎的嘴,卻還是克制不了要將它吞吃下腹的渴望,不斷吐出黑色的舌尖,發出足以讓他掛在遠處的小腸產生一陣顫抖的狂熱欲求。

臉幾乎埋在箱子後的醫生,戴口罩的臉上現出一個屬於舊世界才有的客套微笑,雙眼瞇成沒有靈魂的弧度,連說了好幾聲請用請用請用不用客氣,接著大步跨過陳禿子捍衛的地磚一角,直接來到飛散在地板上的他面前。

他看著醫生從箱子裡拿出各式各樣的器具,有剪刀、刮板、鋸子、抹刀等等,還有一台長相奇怪的小型吸塵器,但絕大部分是用來裝菜餚的永久保鮮袋與容器,這些東西在地板上東一堆西一堆的,看起來好像是哪個不擅收拾家庭主婦的廚房一樣。

帶著白色手套的手,用流浪狗嗅聞一盒便當的興致勃勃態度,首先用鑷子夾起一顆滾落沙發下的眼珠、一片應該是內臟的破片、一塊半連著肉的手指骨、破裂的胃袋、看來像脾臟的東西、看來像肺臟的東西,和各式各樣看來像他,又一點也不像他的它。他和自己的眼珠隔著真空玻璃瓶遙遙相望,對自己瞳仁中的清澈黑色感到驚訝,那黑色的視線裡什麼也沒有,倒清楚映照出了他此刻的模樣。一片噴發的腥紅色,慘白而到處沾黏的脂肪與肉片到處都是,這些東西和他沒被炸毀的零星小部位一起,排列成一顆水球重重砸向牆壁的模樣,更正確來說,他應該要在的地方,並沒有他,只有一灘又碎又爛的血水而已。

醫生邊哼著曲調熟悉的老歌,極其愉悅的蒐集起他的身體,將本來是他的各個部位精細分類,分裝在保鮮袋或透明罐子裡,其中一個玻璃罐,看起來真像過去母親從倉庫裡翻出來的舊世界醃梅罈。

難道他也要像文化館舊照片上展示的那樣,被一層又一層的鹽巴醃漬起來嗎?才這麼想著,搜括工作告一段落的陳禿子,揚著他同樣滿是坑的下巴,拖了裝得過滿的黑袋子,好奇從醫生肩膀上方探出頭。


「這能吃嗎?」他問,聲音裡滿是期待的喜悅。

「不能。」


戴口罩的醫生瞥了他一眼,明顯的,比起和陳禿子對話,眼前他用刮板刮起的人體組織更讓他感興趣,手上拿著的量杯很快就裝滿又紅又橘又黑的濃稠物體。他很能理解醫生不拿他當食糧的原因,因為長年吃灰米,他不止滿嘴殺蟲劑味道,汗水已經透出淡淡的化學味,甚至連眼睛也開始變得灰藍。


「那你拿這些東西要做什麼?」

「那你又拿那些東西做什麼?」

「沒幹什麼。」

「那我也沒幹什麼。」


醫生和陳禿子一前一後、一蹲一站的在他面前陷入沉寂,就在陳禿子用手背將自己的鼻子抹成最後的豬鼻時,戴口罩醫生的一雙眼睛,忽地對上他肆無忌憚的凝視。當然,他知道自己的眼珠已經被裝在玻璃瓶裡,醫生不可能再和不存在的他對上視線,但在醫生沾滿血的刮板朝他伸來,抹過他「看」的視野時,他的靈魂還是不自覺的顫抖了,視野像風搔刮藤蔓,不住細微搖晃著。

他還記得巷口那戶掛著枯萎藤蔓的人家,有過一個養不大的女孩,瘦小得能把自己和她的熊寶寶一起裝在臉盆裡。那家人為了讓女孩長大,在樓頂上蓋了間溫室把她養在裡面,在街道逐漸被染得灰黑的日子裡,他沒有再見過她,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再長得比臉盆大一些,只知道垂掛在溫室外的藤蔓,每年春天都會開些發育不良的白色小花。

不知道住在溫室裡那個養不大的女孩現在怎麼了?掛在溫室外的乾扁藤蔓,透過藍色自來水變得深黑。他可以很輕易想像,巷口人去樓空的房子裡瀰漫濃濃寂寥,黑色沙塵滿地滿牆,一層又一層的將物體的原貌掩蓋起來。推開頂樓溫室沉重的大門,第一眼就能看到女孩抱著她的玩具熊縮在臉盆裡,圈成一個小小的句點,而她窄小的臉龐,和藤蔓,和屋外的空氣,和流經都心的大河,和這座城市,和這作城市以外的地方一樣,都是純淨的灰黑色。

刮板在他「眼睛」上刮了又刮,好不容易才還他原本清明的視野。醫生拿起造型特殊的小吸塵器,將其他刮不起來的部位吸得一乾二淨,機械運轉的轟轟聲震盪著廢墟中的空氣。這期間,陳禿子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回來的時候,手裡握著的鐵條上,刺著屬於他的另外半顆眼珠。


「你漏了這個,它落在地磚碎片裡。」

醫生沉默的抖開保鮮袋,接收了那顆眼珠,並開始收拾四散的器具。一直到醫生收拾好所有物品,中間那段漫長的時間,陳禿子只拖著他的袋子站在一旁不發一語,看來倒像個七月半出現在貧民窟大街上的耶誕老人。


「你幹麻不走?」揹起背袋抱起箱子,醫生掛在口罩上方的雙眼寫滿不解。

「走了就沒人啦!」

「外面不是還有人?」

「沒有沒有,整條街上,就只剩下我跟你,還有這個爛在地上的小偷而已。」

「他是小偷?」

「誰不是小偷?」陳禿子撇了下嘴,用食指幫頭頂上的凹洞搔癢。

「只是他多偷了我們幾年。」


就在他偷過高中同學的屋子後不久,這座城市開始真正淨空,留下來的人們數量不多也不少,最後全都聚集到了這條街上。新移入的居民佔了大半,他們登堂入室的住進空下來的屋子裡,取代原本屬於別人的生活,這條街上的先住民,只剩下巷口養不大女孩的一家人、隔壁醫生、陳禿子和他而已。

他在其他人還掙扎著過正常日子時,率先開始以打家劫舍為生,反正那些林立的房子早就不成家不成舍,只是還在運轉著的大冰箱而已,裡面可能有庭園造景也可能沒有,有可愛寵物也可能沒有,有人也可能沒有,這些房子唯一具備的,就只有大量的生活資源,和沒用的各種藝術廢棄物。在他把自己炸成爛成一團終點之前,總是在盜取民生物資之虞,以打開每棟房屋的餐具櫃,蒐集亮晶晶水晶杯為樂趣。

他有時會碰見同行,但即使碰見了,被藍色自來水侵蝕得過深的他們,也總是以沉默互相對峙,像捍衛家園的寄居蟹,帶著各自的大小包退回陰影裡去。隨著這座城市漸漸寡語,他和這些人打照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最後一次見到,是在一棟舊型國宅裡,他在中庭那棵人造棕梠樹下的一把沙灘椅上,發現一個攬著孩子的父親,孩子露出懷抱外的手腳細得不可思議,而父親被陰影遮住的臉,和四周的牆一樣灰白。他閉著眼睛,孩子的眼瞼倒是張開的,但他知道,他們也許都在看著他,看他遲疑的接近,看他無聲無息的取走他們落在椅子旁的背袋,袋裡裝了滿滿發霉的甜甜圈。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陳禿子、醫生,和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不知不覺間,在巨大廢墟中生活的,只剩下眼前這兩個像土狼般聚集在他屍體旁的老鄰居,其他人都走進時間的裂縫中,消失不見了。


「你老婆呢?」

「早走了。」

「兒子?」

「也走了。」


醫生凝視著面前歪嘴斜眼的陳禿子,和應該要已經不存在,但卻還是存在的他一起,想起陳禿子家裡裡外外堆得高山似的石灰袋,和那雙從那天起就掛在門口,從沒拿下過的外出拖鞋。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這座城市裡僅剩的聲音,除了緩慢黏稠的大河以外,就是人們野獸般存活的哧哧呼吸。然而,就在醫生與陳禿子面面相覷的時候,他們與應該已經不存在的他一起發現,這裡已經除了安靜之外還是安靜,除了他們(當然,不包括早早把自己炸死的他)以外,似乎什麼也不剩了。

陳禿子與醫生陷入極有默契的沉默裡,如果他的頭顱沒碎成三百八十六片的話,他們莫名失措的樣子,肯定會讓他死透的舌頭動起來,而他,將會成為整座城市裡最洪亮的聲音,是文化館裡播放的舊世界清晨雞鳴,是早上八點準時響起的電子鬧鐘,他會笑著叫醒這世界,沿著它成環的界線走一圈。

目送陳禿子和醫生一前一後走出屋子,他目送他倆走出成為大廢墟裡無數小廢墟其中之一的他的屋子,無盡的笑意在胸中滾動,雖然不久前,他才親眼目睹醫生將他成排的肋骨鋸斷收進袋子裡去,但笑意除了能在胸中滾動外,他著實想不到其他它能存在的地方。

他忘了注意陳禿子和醫生步出廢墟後往哪個方向走,在這最後的日子裡,他沒有一天不掌握他們的行蹤,但是他不擔心,一點也不擔心。

影子在地板上蔓爬,為他所在的嶄新廢墟增添了幾許神秘。縱使城市染上了或深或淺的灰黑色,還是同一顆老太陽在為它取暖。想來,連一把鬍子渾身病痛的太陽也會感到驚訝,因為在距離它壽命耗盡還有百億年的時間裡,沒有人告訴它,這座城市的覆亡會來得那樣快。

黑暗中,他覺得自己該是閉上了眼睛,夢裡出現一道清澈的河流,岸邊排滿了鵝卵石和茂密的芒草,一隻後腦翹了根羽毛的白鷺鷥,放下牠原本縮在羽翼下的腳,拍拍翅膀,堅定的往下沉的夕陽飛去,刺目的昏黄逐漸加深、加重,讓那隻絕種鳥類的形體變得既模糊又恍惚。

純淨的灰黑色,浪潮一般將他淹沒。瞬間閃過他腦袋裡的,是自己小腸孤零零垂掛在倒塌樑柱上的畫面。


不過一眨眼的時間而已。


絢麗的終點,就已經吞沒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