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眼睛,所以能看。 但真正的看,往往是從看不到開始。 這是一篇當我還沒有台灣文學味時的作品 很宅宅、很網路、很PTT 很消極。 雖然現在也沒有多積極就是了 |
總之,他見證了自己的死亡。
眼前的景物鮮豔異常,紅是動脈噴發的紅,藍是海洋深處的藍,黃是夏日午後最燦爛的黃,像彩度被調成極高的電視機,看著幾乎讓人打從視神經感到嘔心。躺在傾斜的房間裡,視野內的一切都泡了水般,脹大成顏色飽滿的模樣,讓他不禁猜測起處在這片變形風景中的自己,是不是就像前幾天爆炸在微波爐裡的那顆爛番茄?
他看見廚櫃裡的瓷盤碎片,青青綠綠的嵌在地上;看見被燒得焦黑的床腳柱上頭沾黏了些溶化的塑膠;看見遠遠橫在神桌上,與馬桶分家的馬桶圈(老實說,人生中很難得能看到馬桶出現在如此出人意表的地方,還多了那麼點神聖性,這讓他感到意外的驚喜)。除此之外,他還看見一些可能是自己的東西,紅黃褐綠的噴灑在本來該是粉黃的油漆壁面上。而如果這樣的「看見」還能被稱做「看見」,他疑惑自己究竟是用哪一個部分在「看」呢?因為記憶(很驚人的,他竟然還有記憶,如果那是記憶的話)清楚告訴他,在雙手傳來痛感之前,他心愛馬克杯的紅色握把,先一步拜訪了來不及閃避的眼球。
碎片入眼的瞬間,他覺得自己是落入甬道的愛麗絲,正輕飄飄的往後騰飛,而隧道長長的黑暗中,沒有值得玩弄的怪異時鐘,也沒有老舊的大衣櫃,倒是一股疼痛從指尖螞蟻一般往上爬,又熱又燙又癢的讓人腦後發麻。他也沒忍著,但剛想叫痛的剎那,痛就長了翅膀消失無蹤,像被一掌拍散的螞蟻,慌慌張張放開了他,自此,他就再也沒有任何可以感覺的感覺了。
廢墟的一角探頭探腦冒了個影子,明明距離遠得光年似的,他卻能認得那顆長著黑瘡的光頭,屬於對門做塑膠,腦袋坑坑疤疤像顆芭樂的陳禿子。
「哇塞!」陳禿子張開他缺了一顆門牙的嘴,口徑大得能塞下一整只啤酒杯,掛著大眼袋的小眼珠,在仔細看過屋內的狀況後,燃起了自從初嚐戀愛滋味的那個下小雨早晨,過後十年未曾有過的明亮火光。
他知道他的「聽」不是「聽」,卻能夠在腦裡順順利利「聽懂」陳禿子扭曲嘴型所表達的意思,於是他隨後接收到了幾句髒話、讚嘆、讚嘆,還有更多的讚嘆。
陳禿子墊著腳尖,背著他,用幾乎把自己走成一隻螳螂那樣的輕手輕腳,在破敗的廢墟中移動。彈飛在電視後的掛畫,讓他發出近似於感懷上帝的「噢」,地板上的碎片讓他驚喜的「嗯」了好大一聲,插在牆上的鍋鏟則讓他嘖嘖稱奇,他繼續張大嘴巴,繼續曲著手肘像昆蟲一般移動,只是過多的震驚,最後全都被統合為一成不變的「哇-」。
焦黑捲曲的書本讓他「哇-」,破裂的玻璃桌面讓他「哇-」,勃勃噴發著的斷裂水管讓他「哇-」,躺在地上的他也讓他「哇-」,而驚喜程度和剛才見到很久以前他母親埋在地裡,才被爆炸狂亂翻出來的整塊黃金一樣,拖長的尾音帶著呆滯的駑鈍,消失在縮起的O形嘴裡。
他瞪著眼睛(如果他還有眼睛的話)看他,語言的意思好像電影旁白,直接打進腦裡,只有看錯而無所謂聽錯,而這大概是他已經從骨髓到髮根全都死透了的關係,這真是一件太好的事了。
順著陳禿子大撐的雙眼方向,他注意到自己黏在倒塌房柱上的一段小腸,它在那公然與焦黑房柱分享不知名的體液,好像一段特意安排的驚喜,是禮物盒裡的假蟑螂,或是衣領上的黑墨汁。陳禿子在「哇-」完他花了很久時間蒐集,卻碎得滿櫃子星星的水晶杯後,像愛上所有人而變得愚蠢的神,毫無差別絕對平等的,也對上他那段小腸,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的「哇-」了一聲。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罵些什麼(也許最好的方式,是他也照樣去「哇-」他一聲),只是他雖然以毫無隔閡的感覺,取代了眼睛耳朵的狹窄功用,卻喪失了向外界表達意見的所有管道,他被困在自己裡,而弔詭的是,能夠感覺一切的他,連還有沒有自己都不知道。
真有趣啊他想笑,但發出的笑聲卻是一片空無,凝縮成陳禿子唇下的那顆缺牙。
擠過倒塌的牆,陳禿子推開橫在眼前的廚房流理台,這時候,他注意到他滿是油漬的手上,抓著個大黑袋。他認得那個袋子,是堆放在陳禿子家裡裡外外,用來裝石灰的(當然,石灰袋裡面裝的是不是石灰,大家都很清楚),他也知道,此刻站在他面目全非屋內的禿頭大肚中年人,將會開始搜括他毀敗中僅剩的幾許完好。末世嘛!在變成一灘句點之前,他也靠這維生了好一陣子。
當那位意氣風發的將軍,頭一次在電視上宣布這件事情時,他也和其他人一樣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認為將軍制服上的橫條和星星,肯定讓他的腦袋出了毛病。然而兩個月後,當他扭開水龍頭,發現玻璃杯裡的液體藍得刺眼,才真正開始相信像超級細菌一樣爬滿整座城市的消息。
從沒人告訴他們,原來終點的標線那樣近,近得能讓世界上最膽大的勇者吐在自己鞋尖。
自來水變藍後,這座下凹的城市裡裝滿恐慌。有些人開始搶搭太空船,將自己射入真空的黑暗,有些人捲起舖蓋離開摩天大樓,還有些人選擇早一步投向終點。
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習慣撐傘避開那些從天而降的人體組織,也很習慣新聞畫面右上角,總貼在主播過蓬頭髮上,像張標籤的自殺人數統計表。但比起往外尋找應許之地、千方百計逃離末世,卻總也不了解避難所裡裝載的究竟是希望還是絕望的人們,有不少的人選擇待在原地,老老實實繼續以往的生活。
眼前那位盡力縮起肚腩,想盡辦法撈起被卡在沙發腳下一把切菜刀的陳禿子,就是和他一起選擇待在這條街,哪也不去的人們其中之一。
當他家隔壁那對新婚夫妻打掉孩子連夜收拾行囊,準備排三天隊搭太空船的時候,對面的陳禿子只花了一個晚上,就把他的妻子兒女變了個不見。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也沒人有餘力去顧及,所有人只知道,陳禿子家裡的石灰袋一夜之間推得山高似的,幾乎要擠壓到天花板,而他妻子的一雙外出拖鞋,至今仍在家門口鞋櫃上掛得好好的。
他很清楚陳禿子留下來的理由,因為在這個連土壤也黑得徹底的星球上,就連世界最高峰的峰頂,也有鮮橘色的污染物不斷往下流。黃河早不黄了,它已經橘了好幾十年,用河水灌溉的稻田結出顏色鮮豔,看起來像家家酒玩具的稻穗,家庭主婦們將它們泡過萬能消毒水,照樣端上餐桌餵養自己的孩子與丈夫。
他吃的米不橘,倒是灰色的,塞在牙縫裡太久,會有股殺蟲劑的淡淡氣味。
他還記得,當他端著藍色自來水奔出家門,光腳站在水泥騎樓下時,一股前所未有的戰慄席捲全身,神性的浪濤將一切捲走,僅剩的只有顫巍巍伏在沙地上的清醒而已。
灰黑色,世界是純淨的灰黑色。
他突然驚覺,這條他住了幾十年的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被四季女神捨棄了,像口褪了色的棺材一樣,沙塵蓋面的活了好幾年,無所謂春夏秋冬,在這個城市裡,它們都長一個樣子。
灰黑色,世界是純淨的灰黑色。
巷口那戶人家總在灰濛濛陽光下閃爍著的樓頂小溫室旁,原本垂掛著的嫩綠藤蔓,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僅剩乾枯皺縮的枝條,輕飄飄的搭在屋壁上。
他將杯子端到眼前,透過淺藍液體看著掛在溫室外灰褐的枝條,想著也許這樣能為它們染上點顏色,但乾枯的植物,卻在他的杯子裡變得深黑了。
當時還沒消失的陳太太,在自家走廊上赤著腳刷地板,放任藍色水體流過她腳跟,讓它們沾上自己的皮膚,蒸發後留下淡淡的醫院氣味。一點也不在意的態度,顯得張惶失措的他很怪異似的,於是他趕緊在她注意到前縮進家門,在門口擦去腳板上的沙子,將那杯水放在水槽邊凝視了好一陣子,然後一口飲盡。
消毒水的味道一如預期,嚐起來像一張白紙背後埋藏著成千上萬的死亡。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好幾年沒在家裡見過蟑螂,更別提原本滿街流竄的流浪貓狗,連蚊子半夜擾人的拍翅聲也讓他覺得懷念。
待在原地,就像終於決定讓自己住進甕裡面,而非常好的現在,他在自己家裡被炸成一個血肉糢糊的句點,這倒是在身為巨大終點的世界上,他預料了許久,卻仍不免感到錯愕的事。
「哇-」又一聲打從心底的讚嘆,劃破硝煙瀰漫的空氣,和陳禿子的嘶啞嗓音比起來,多了那麼一點氣質高雅的味道。他還散在原地,看來也許像潰敗的樂高積木。透過陳禿子的身影,他在那顆光頭右側的凹坑邊,見到隔壁那位總是戴口罩的醫生。
「你好你好。」也許是舊世界的習慣,醫生彎起口罩上的那雙眼睛,對先來一步的陳禿子鞠躬哈腰起來。
「還好?沒看到都散了一地啦?」
陳禿子張大他那張缺牙的嘴,譴責地看著雙手背在身後,看來只是偶然散步路過,順道繞進來逛逛的醫生,手上倒是一刻沒停的掃蕩著廚櫃裡倖免於難的物品。叉子、咖啡杯盤、吸管一把、毛巾兩條,除此之外,還有一大罐發了霉的茶葉,這些東西把陳禿子的黑袋塞得滿滿的。
「這傢伙做什麼的?」
「我哪知道。反正他炸了自己,大家有東西可拿。」
醫生雙手剪在背後,慢慢跺到他面前檢視他破碎的程度,從口罩上的那雙眼睛,他看不出自己的情況有多嚴重,只注意到沾滿灰塵的白袍上,印著一抹已經沉澱幾十年的咖啡漬。
他小時候,曾給這位醫生看過病。他還記得躺在老舊診所裡的病床上,枕頭套和床罩瀰漫著和藍色自來水同樣的氣味,只是當時帶他去看病的母親都已經死了好幾十年,醫生那雙掛在口罩上方的黑色眼睛,仍然保持著同樣的色澤光彩,裡頭是場冷冰冰的夢,似乎隨時都會吐出令人不安的預言。
「知道他把自己炸成蘿蔔汁的原因嗎?」
「誰會知道這種事情啊?」
誰認識他誰認識他誰認識他啊?陳禿子頭也不回,繼續用他那雙沾滿灰塵與油漬的雙手,在他屋內的一團混亂中製造混亂。這次,他相中了一個磨得有些破的坐墊、斷成三截的塑膠尺,還有他心愛紅色馬克杯僅剩的底座。
陳禿子鼻尖滴汗、伸長手臂,在破敗廢墟內貪婪掃蕩的模樣,讓他覺得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隻中元普渡剛從地獄爬上來,喉嚨好不容易打開的餓死鬼,坑疤光頭和駝背姿態展現出的喪心病狂,和他過去好幾次侵入廢棄房屋時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他記得自己打劫的第一幢屋子,有個綠意盎然的溫室花園,大廳地板上躺著幾條餓得乾乾扁扁的大丹狗,牠們的屍體被中央空調,和漂浮在空氣中的消毒劑濃縮成了木乃伊,輕輕踢一腳,就會在瞬間化為塵土,在閃閃發亮的黑金大理石地板上碎成一團平坦。
屋主是他一位聽見末日預言,就嚇得在火車站前的廢棄地下道,拉開價值千萬古董手榴彈自殺的高中同窗。當他伏在高中同學桌前,將他一系列有錢人的玩意通通掃入背袋時,身後的影子在陽光下急速增長,最後成了只有一張嘴的妖怪,它大大的張開了自己的身體,露出漆黑的牙與舌,急著將所有不屬於牠的一切吞吃下肚。雖然,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有外表看來的那樣渴望。
如果可以的話,陳禿子大概也想把整個世界都放進自己的肚子裡,只是,這世界很明顯的就要什麼也不剩,就算真能吞進肚裡,能滿足的也只有無底的空虛。
戴口罩的醫生看了他好一會,踏著慢悠的步伐轉身離去,那樣的步調讓他想起了也許是十年以前或是二十年以前,他在現代文化館裡,用環繞影像設備體驗過的合堤邊散步,有人牽著他的手,還伸長手指為他指出一隻停在沙洲上,把腳縮進羽毛下的白鷺鷥。
他還清楚記得影像消失時取而代之的寂寥,以及回程途中特意繞近那條貫穿城市,卻被隔離起來的大河時,透過層層防護網遠遠看到的成片黑色油污。那幾乎凝固在原地,混雜了各式各樣廢棄物的河水,在他面前沉默再沉默。有塊淺色物體搭在岸邊,距離太遠了,他分不清楚那究竟是人的手掌,還是一塊塑膠玩具。
陳禿子對醫生離去的背影嗤了一聲,很快的移開自己從剛才到現在未曾移動分毫的腳,一塊許久以前他母親埋藏的金塊,像衣服被剝了一半的處女,羞答答的現身了。
他還記得當時母親拉著他,給他看客廳地板上那塊有著人臉花紋的地磚,告訴他以後全身上下僅剩靈魂的時候,可以敲開地板找希望,還指著那張由綠色黑色白色雜點排列而成的圖樣,告訴他這張臉酷似他早死的父親。
「每次看到這塊地磚,我就會想起他。」
雖然這麼說聽來一副極感人的樣子,但他每回看母親陶醉的表情時,腦裡想的不是地磚下那塊金條,究竟是由累積了多少代血緣的親情熔製而成,而是自己的父親究竟長得有多醜?才會讓母親在一塊地磚上的鬼臉裡找到他。
用隨手拾起的鐵條摳了又摳,陳禿子伏在地上對著金磚的一角使勁挖,卻遲遲無法撼動它分毫。金磚像個被年年月月壓在地板上的時空篩一樣,一旦被挖起,好像會連帶喚醒過去疾速衰頹的百年歲月。他覺得,自己似乎會在那瞬間,見到所有與自己血液相連的靈魂,呼的一聲從被空下的狹小方洞中湧出。
他能想像與母親相見的畫面,也能想像他從沒見過面的父親,更確信沒有人會對噴濺了滿屋子的自己感到生氣,因為,這是一個在起點就能預見的終點。
「這是我的!」陳禿子趴在地上,對返回廢墟內的醫生發出動物般的嘶嘶聲。金磚已被他挖出大半,雖然他想他根本明確知道,金子在目前的情況下,價值根本比路邊的石頭還要低,但他影子裡那張得老大不斷流涎的嘴,卻還是克制不了要將它吞吃下腹的渴望,不斷吐出黑色的舌尖,發出足以讓他掛在遠處的小腸產生一陣顫抖的狂熱欲求。
臉幾乎埋在箱子後的醫生,戴口罩的臉上現出一個屬於舊世界才有的客套微笑,雙眼瞇成沒有靈魂的弧度,連說了好幾聲請用請用請用不用客氣,接著大步跨過陳禿子捍衛的地磚一角,直接來到飛散在地板上的他面前。
他看著醫生從箱子裡拿出各式各樣的器具,有剪刀、刮板、鋸子、抹刀等等,還有一台長相奇怪的小型吸塵器,但絕大部分是用來裝菜餚的永久保鮮袋與容器,這些東西在地板上東一堆西一堆的,看起來好像是哪個不擅收拾家庭主婦的廚房一樣。
帶著白色手套的手,用流浪狗嗅聞一盒便當的興致勃勃態度,首先用鑷子夾起一顆滾落沙發下的眼珠、一片應該是內臟的破片、一塊半連著肉的手指骨、破裂的胃袋、看來像脾臟的東西、看來像肺臟的東西,和各式各樣看來像他,又一點也不像他的它。他和自己的眼珠隔著真空玻璃瓶遙遙相望,對自己瞳仁中的清澈黑色感到驚訝,那黑色的視線裡什麼也沒有,倒清楚映照出了他此刻的模樣。一片噴發的腥紅色,慘白而到處沾黏的脂肪與肉片到處都是,這些東西和他沒被炸毀的零星小部位一起,排列成一顆水球重重砸向牆壁的模樣,更正確來說,他應該要在的地方,並沒有他,只有一灘又碎又爛的血水而已。
醫生邊哼著曲調熟悉的老歌,極其愉悅的蒐集起他的身體,將本來是他的各個部位精細分類,分裝在保鮮袋或透明罐子裡,其中一個玻璃罐,看起來真像過去母親從倉庫裡翻出來的舊世界醃梅罈。
難道他也要像文化館舊照片上展示的那樣,被一層又一層的鹽巴醃漬起來嗎?才這麼想著,搜括工作告一段落的陳禿子,揚著他同樣滿是坑的下巴,拖了裝得過滿的黑袋子,好奇從醫生肩膀上方探出頭。
「這能吃嗎?」他問,聲音裡滿是期待的喜悅。
「不能。」
戴口罩的醫生瞥了他一眼,明顯的,比起和陳禿子對話,眼前他用刮板刮起的人體組織更讓他感興趣,手上拿著的量杯很快就裝滿又紅又橘又黑的濃稠物體。他很能理解醫生不拿他當食糧的原因,因為長年吃灰米,他不止滿嘴殺蟲劑味道,汗水已經透出淡淡的化學味,甚至連眼睛也開始變得灰藍。
「那你拿這些東西要做什麼?」
「那你又拿那些東西做什麼?」
「沒幹什麼。」
「那我也沒幹什麼。」
醫生和陳禿子一前一後、一蹲一站的在他面前陷入沉寂,就在陳禿子用手背將自己的鼻子抹成最後的豬鼻時,戴口罩醫生的一雙眼睛,忽地對上他肆無忌憚的凝視。當然,他知道自己的眼珠已經被裝在玻璃瓶裡,醫生不可能再和不存在的他對上視線,但在醫生沾滿血的刮板朝他伸來,抹過他「看」的視野時,他的靈魂還是不自覺的顫抖了,視野像風搔刮藤蔓,不住細微搖晃著。
他還記得巷口那戶掛著枯萎藤蔓的人家,有過一個養不大的女孩,瘦小得能把自己和她的熊寶寶一起裝在臉盆裡。那家人為了讓女孩長大,在樓頂上蓋了間溫室把她養在裡面,在街道逐漸被染得灰黑的日子裡,他沒有再見過她,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再長得比臉盆大一些,只知道垂掛在溫室外的藤蔓,每年春天都會開些發育不良的白色小花。
不知道住在溫室裡那個養不大的女孩現在怎麼了?掛在溫室外的乾扁藤蔓,透過藍色自來水變得深黑。他可以很輕易想像,巷口人去樓空的房子裡瀰漫濃濃寂寥,黑色沙塵滿地滿牆,一層又一層的將物體的原貌掩蓋起來。推開頂樓溫室沉重的大門,第一眼就能看到女孩抱著她的玩具熊縮在臉盆裡,圈成一個小小的句點,而她窄小的臉龐,和藤蔓,和屋外的空氣,和流經都心的大河,和這座城市,和這作城市以外的地方一樣,都是純淨的灰黑色。
刮板在他「眼睛」上刮了又刮,好不容易才還他原本清明的視野。醫生拿起造型特殊的小吸塵器,將其他刮不起來的部位吸得一乾二淨,機械運轉的轟轟聲震盪著廢墟中的空氣。這期間,陳禿子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回來的時候,手裡握著的鐵條上,刺著屬於他的另外半顆眼珠。
「你漏了這個,它落在地磚碎片裡。」
醫生沉默的抖開保鮮袋,接收了那顆眼珠,並開始收拾四散的器具。一直到醫生收拾好所有物品,中間那段漫長的時間,陳禿子只拖著他的袋子站在一旁不發一語,看來倒像個七月半出現在貧民窟大街上的耶誕老人。
「你幹麻不走?」揹起背袋抱起箱子,醫生掛在口罩上方的雙眼寫滿不解。
「走了就沒人啦!」
「外面不是還有人?」
「沒有沒有,整條街上,就只剩下我跟你,還有這個爛在地上的小偷而已。」
「他是小偷?」
「誰不是小偷?」陳禿子撇了下嘴,用食指幫頭頂上的凹洞搔癢。
「只是他多偷了我們幾年。」
就在他偷過高中同學的屋子後不久,這座城市開始真正淨空,留下來的人們數量不多也不少,最後全都聚集到了這條街上。新移入的居民佔了大半,他們登堂入室的住進空下來的屋子裡,取代原本屬於別人的生活,這條街上的先住民,只剩下巷口養不大女孩的一家人、隔壁醫生、陳禿子和他而已。
他在其他人還掙扎著過正常日子時,率先開始以打家劫舍為生,反正那些林立的房子早就不成家不成舍,只是還在運轉著的大冰箱而已,裡面可能有庭園造景也可能沒有,有可愛寵物也可能沒有,有人也可能沒有,這些房子唯一具備的,就只有大量的生活資源,和沒用的各種藝術廢棄物。在他把自己炸成爛成一團終點之前,總是在盜取民生物資之虞,以打開每棟房屋的餐具櫃,蒐集亮晶晶水晶杯為樂趣。
他有時會碰見同行,但即使碰見了,被藍色自來水侵蝕得過深的他們,也總是以沉默互相對峙,像捍衛家園的寄居蟹,帶著各自的大小包退回陰影裡去。隨著這座城市漸漸寡語,他和這些人打照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最後一次見到,是在一棟舊型國宅裡,他在中庭那棵人造棕梠樹下的一把沙灘椅上,發現一個攬著孩子的父親,孩子露出懷抱外的手腳細得不可思議,而父親被陰影遮住的臉,和四周的牆一樣灰白。他閉著眼睛,孩子的眼瞼倒是張開的,但他知道,他們也許都在看著他,看他遲疑的接近,看他無聲無息的取走他們落在椅子旁的背袋,袋裡裝了滿滿發霉的甜甜圈。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陳禿子、醫生,和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不知不覺間,在巨大廢墟中生活的,只剩下眼前這兩個像土狼般聚集在他屍體旁的老鄰居,其他人都走進時間的裂縫中,消失不見了。
「你老婆呢?」
「早走了。」
「兒子?」
「也走了。」
醫生凝視著面前歪嘴斜眼的陳禿子,和應該要已經不存在,但卻還是存在的他一起,想起陳禿子家裡裡外外堆得高山似的石灰袋,和那雙從那天起就掛在門口,從沒拿下過的外出拖鞋。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這座城市裡僅剩的聲音,除了緩慢黏稠的大河以外,就是人們野獸般存活的哧哧呼吸。然而,就在醫生與陳禿子面面相覷的時候,他們與應該已經不存在的他一起發現,這裡已經除了安靜之外還是安靜,除了他們(當然,不包括早早把自己炸死的他)以外,似乎什麼也不剩了。
陳禿子與醫生陷入極有默契的沉默裡,如果他的頭顱沒碎成三百八十六片的話,他們莫名失措的樣子,肯定會讓他死透的舌頭動起來,而他,將會成為整座城市裡最洪亮的聲音,是文化館裡播放的舊世界清晨雞鳴,是早上八點準時響起的電子鬧鐘,他會笑著叫醒這世界,沿著它成環的界線走一圈。
目送陳禿子和醫生一前一後走出屋子,他目送他倆走出成為大廢墟裡無數小廢墟其中之一的他的屋子,無盡的笑意在胸中滾動,雖然不久前,他才親眼目睹醫生將他成排的肋骨鋸斷收進袋子裡去,但笑意除了能在胸中滾動外,他著實想不到其他它能存在的地方。
他忘了注意陳禿子和醫生步出廢墟後往哪個方向走,在這最後的日子裡,他沒有一天不掌握他們的行蹤,但是他不擔心,一點也不擔心。
影子在地板上蔓爬,為他所在的嶄新廢墟增添了幾許神秘。縱使城市染上了或深或淺的灰黑色,還是同一顆老太陽在為它取暖。想來,連一把鬍子渾身病痛的太陽也會感到驚訝,因為在距離它壽命耗盡還有百億年的時間裡,沒有人告訴它,這座城市的覆亡會來得那樣快。
黑暗中,他覺得自己該是閉上了眼睛,夢裡出現一道清澈的河流,岸邊排滿了鵝卵石和茂密的芒草,一隻後腦翹了根羽毛的白鷺鷥,放下牠原本縮在羽翼下的腳,拍拍翅膀,堅定的往下沉的夕陽飛去,刺目的昏黄逐漸加深、加重,讓那隻絕種鳥類的形體變得既模糊又恍惚。
純淨的灰黑色,浪潮一般將他淹沒。瞬間閃過他腦袋裡的,是自己小腸孤零零垂掛在倒塌樑柱上的畫面。
不過一眨眼的時間而已。
絢麗的終點,就已經吞沒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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