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5日 星期六

也許的記憶

  
本來的計畫,是寫篇關於阿公阿嬤刻苦勤儉、含辛茹苦自南臺灣北遷,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建了棟房子過後如何如何
不過,真正滿懷的雄心壯志,卻在第一字便遭遇毫不留情地斧劈
於是我明白了,我根本不了解他們。
許多的記憶都是也許,
許多的過去,都是我們不甘寂寞
蒐集而來的知識。

1.

也許,我從沒有過祖父母。

偶爾,在望著火車車窗外高速閃逝的日常風景與光影時,我會突然這麼想。

蜜糖漿般濃稠而綴滿細小氣泡的記憶裡,關於祖父母的映像滿布雜訊。回想起他們,我總有瞬間的不知所措,不知自己是否真正「擁有」過他們?

血親,是一旦拍板敲定便將條碼植入骨髓的強迫買賣,你無法阻止自己的下巴被時間以釘鎚鑿打成另一人的模樣。纏結的基因螺旋,即使想,也無法輕易斬斷。但很多時候,尤其是記憶越發清明,而回憶越發皺捲而模糊的長大以後,我卻越來越感覺不到他們,越來越不覺得自己「擁有」他們。死別後,這感覺並未隨著燒金紙時嗆出的淚水蒸發,反而在我腦中心上佔有一席空虛。

村上村樹《挪威的森林》最初章,主角渡邊回想摯愛的直子時,敘述道隨著時間逝去,要在腦中召喚出直子容貌一事越發變得困難:「起初只要五秒就能想起來的,逐漸變成十秒、變成三十秒、變成一分鐘。就像黃昏的影子一樣逐漸拉長。而且終究會被夕暮吸進黑暗中去。」不知何時開始,我也和渡邊一樣,每當回想起跨越死亡幽谷後的祖父母,能看到的也不過是在昏暗客廳裡靜置的影子,像素描教室裡靠窗桌上擺放的兩顆蘋果,對著黑暗中蒙昧不明的四方電視沉默。關於他們之間曾交流著的日式摔角不專業評論,和很多的台語髒話,我都已經記不得,它們不知被風吹散在了哪個廣場上。

記憶,是落滿潮黑柏油路面的油桐花,每朵花都完整,卻也每朵花都殘缺。當你抬眼上瞧,總是難以窺得森森綠意之間油桐樹的全貌,只得將雪白的花朵握在掌心,以握緊春的光景。於是,我也握緊了那些關於祖父母的,雜訊遍佈的生命片段。


2.

我記得巷子口大路上,那片山丘未被剷除的時候。記得瘦又小的自己獨自向著山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震動喉嚨發出豪無意義的「啊」。這是單純而怪異的身體遊戲,聲帶的震盪使雙耳深處麻癢,空氣斷續衝過聲門與會厭,每「啊」出一口氣,我就像替世界製造了一點新奇。

記憶中,有那麼一雙腿,能容忍我這擾人又難看的玩耍。我記得自己在祖母過去還肌肉厚實,膝蓋尚未退化的腿上,邊「啊」著邊像隻貓咪般仰著肚皮練習下腰,把自己當成起落著的一座倒吊橋,每當我伸展著,頭髮尖就要觸及底下涼冷的灰水泥之海,就會有雙皺紋還不那麼柔軟垂掛著的手來搔我的癢。「啊」於是變成了「哈」,我的怪遊戲在她溫柔的輔助下,升格成了帥氣的拯救吊橋行動。

祖母就是英雄。

但後來的她,膝蓋給梅杜莎的眼一瞪,成了僵硬而沉重的石頭,時間將她的英雄氣度洗得丁點不剩,最終甚至得曲著腳進棺材。

臨別前,我們雙手合十,淚漣漣地繞著棺材走一圈。

蜷縮在木方框裡的祖母,又老又孱弱,在終點上睡成了個不甘願的逗點。


3.

我記得客廳舊桌椅組還在的時光。記得祖父那顆生在左臂窩上的肉痣,伸出食指左戳又壓肉痣的自己,和安坐在藤椅上邊吞吐雲霧的祖父。

也許,我還幫那顆肉痣取過名字,就像每個我忘記的那些填充玩偶、兔毛吊飾的名姓,而每遺忘一個親暱的稱呼,我剝落在記憶中的靈魂便也死滅一角。

印象中,祖父時常帶著釣竿走在前方,劈草斬木地領我進山裡,尋找藏在林裡一汪日漸消瘦的沼澤,和那條草影裡的大魚。

我只記得祖父在前方兩步之遙,穿著白色汗衫的背的高大背影,和勾在腰間的那把繡黑鐮刀,卻從來想不起他的後腦勺。

穿梭在橫生綠葉與飛散草屑之中的他,總是看著遠方。直到沼澤的生命終結,癌細胞吃空了祖父的身體為止,我才記得好好端詳過他的臉。

也許是慣常望著遠方的緣故,他混濁且結著冰霜的瞳孔裡,凝結著散不去的藍色。

我不記得這雙眼對我善意的笑過,也不記得他曾因我而驕傲。就連我幼稚的仿效他,拿著蒼
蠅拍花一午休的時間蹲在走廊上打蒼蠅打得滿地戰果,他也沒多和我講幾句話。


我不記得自己曾跟他融洽聊天過。

躺在冰櫃裡的祖父皮膚因寒冷而繃緊,他那抽痰時抽出黑褐液體的肺,不知道現在還好嗎?
我記得他在病床上意識混頓時的掙扎。

我記得,自己握緊了他的手,對他一遍又一遍的說:「等一下就好,等一下就好。」

總是驕傲地走在最前方的他,從來沒有耐性再等我一下。


4.

閱覽老照片,祖父母以陌生的姿態一次又一次在四方框裡現身,對他們的認識與眼下隔閡了歲月的遙遠真實,令我困惑。與我血肉相連的他們在照片裡總是笑,而我卻從他們的笑裡見到了命運般的疏離。

也許,照片是留下美好記憶的一種手段,又始終是那麼薄而輕的一張紙,在記憶血肉豐足的人時,才總是留下最浮泛的資訊。但我記得的那些,怎麼都不在相紙上?而我不記得的那些,關於他們的青春、戀愛、工作、遺憾和快樂,又逃離相紙去了哪裡呢?


也許,我從來不認識他們。

也許,我們對彼此的了解始終是做為親人,而非人。

然而此生,手中散放瑩瑩白光的這朵朵記憶,我必須握緊。

2015年7月14日 星期二

說來說去,還是說不懂音樂啊:辦在俄國的老柴世界性音樂比賽之夏康舞曲



1. 寫在前面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的,柴可夫斯基音樂大賽靜悄敲地來,又走了。
宇謙弟弟(咳,對我而言,他的的確確就是個弟弟的年齡沒有錯)不負眾望,在小提琴項目拔得頭籌。


上回追著柴可夫斯基音樂大賽網路直播熬夜時,我的論文還連影子也無,這回,倒是有了完完整整的一分,連口考也在毫不出乎意表刺激猛攻下,轟轟烈烈地了結了。

曾宇謙去芬蘭和葛濟夫共演的同時,我陷入了寫不出小說、修不出論文、搬家沒個著落,汗皰疹春風吹又生的窘境。

世界就這麼流動著,流動著,往未來而去。
不過,我們往往喜歡討論著過去,湊在一塊嘆息。

時間,真過得快。


宇謙弟弟正結束他四處征戰的比賽生涯(宇謙弟弟在賽後的訪問中表示,自己需要休假,並且應該不會再參加音樂性賽了。附帶一提,訪問者真真是身Rocker裝扮。)真正進入演奏的領域,而我則姍姍來遲地繳交一本誰也不會認真細看的論文,自學校出籠,捧著一張無甚所謂的證書,投入晦暗的就業市場。

所有人都在尋找光,但光,似乎就只是頂上太過熾烈的豔陽。
正因此,美麗的事物如此珍貴,靈動的精神令人憐惜。


終於終於,今年,莫扎特對我而言,不再是黑嘴唇的安海瑟威。
我終於懂得了些人們仰頭看他的珍貴,和那些滑潤音符的抽象價值。

原來重點在於,你必須老老實實的站在地上,才能看到莫扎特的高度。

2015年,寫論文的同時,我也開始聽起了蕭邦。
睡不著、練毛筆字、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時候,死掉的蕭邦,是人類的好夥伴(喂!)。



2.夏康舞曲(Violin Partita No. 2 in D Minor, BWV 1004, Chaconne)




00:00-14:56

獨奏非常有趣,明明曲子都是同一首,卻能見到各式各樣的演奏方法和風格,更別說,這是隨便google都能找到千百個版本的夏康舞曲。

由於個人的耳朵偏狹,在第一輪必須滿40分鐘,但不能超過50分鐘的表演裡,只有夏康舞曲我熟悉一點(但是,也就那麼一點點而已。Well,你期待一個門外漢說什麼中肯的話呢你?)原因在於,此之前,我可能花了半年時間有事沒事就聽Gidon Kremer的演奏,雖然沒聽到耳朵都長繭,也沒把自已聽成焦元溥,不過,也許當人習慣某一種演奏方式和節奏,就比較能聽得出其中的分別也不一定。





廢話嘛,就算再怎麼不長腦袋,看多了五葉松,也知道它完完全全生得和柏樹天差地別。
(每次要寫聆聽音樂的感想,就一肚子氣。畢竟會聽不代表會講,會講不代表講得對,說起來,聽也不一定聽得對。但話又說回來,究竟怎樣叫對呢?)

Gidon Kremer的琴音乾淨清澈,適合冬天,帶著凜冽。如果說演奏一首曲子,是演奏者帶著一列音符在遊行,那麼Gidon Kremer代領的音符就擅長在快跑後疾停(膝蓋韌帶不會斷裂的那種。預防運動傷害,請避免在肌肉尚未強化時嘗試疾停)接著輕輕巧巧的被琴弓勾過深深溪谷,輕巧而精確的落在草原上,繼續他們的疾行。

相較之下,最近也很喜歡的Itzhak Perlman就浪漫多了。


若說Gidon Kremer的夏康舞曲讓人揪心,Itzhak Perlman讓人忍不住閉上眼陶醉,那麼宇謙弟弟,就是姆敏谷裡四處遷徙,住在河灘上的Snufkin。(由於最近看起了嚕嚕米,以至於不入流的譬喻也嚕嚕米化了。話又說回來,嚕嚕米在對岸的翻譯名稱,竟然叫小肥肥XD 這個關於身材的命名是怎麼著?)


Snufkin擦拭口琴圖。
這個飄配的形象也太帥。
Snufkin這角色看似漂泊,但在面對大自然時卻沒有一定要人定勝天的壯烈,而有與環境共處、協調的智慧。

如果給某些意識形態高過作品的漫畫家來安排,他們一定會讓這位渾身枯葉色的傢伙手上拿本老子書,並給他安插個口頭禪:「上善若水。」不過,如此一來Snufkin就會長著一把大鬍子。不要啊。

話又說回來,Snufkin的確就像水一樣。

他總能在最危急的時候,找到不與危險硬碰硬的好方法,而在迎面而來的危險大過他所能,Snufkin就會鋪蓋一捲,瀟灑地不說一句再見便離去。



Snufkin的鋪蓋超好捲,我從沒看過哪個人的行李這樣少。

對於中文系快畢業的人而言,行李少是不可能的事。我的書多到要在讀冊開設二手書賣場,且,餘下要搬的書仍然如山高。

也許就是因為人們總會捨不下,Snufkin才顯得那樣帥,就像陳亦迅唱的阿怪之於我們。

一次,Moomintroll意外於水池中捕捉到傳說中的龍。他將龍帶回家,給龍吃他認為好吃的食物,想讓龍待在他認為安全的地方,但那並非龍的本性。身為一隻龍,牠要的不過是吃吃蚊子(沒錯,姆敏山谷裡的龍小得和隻麻雀一樣),自由自在的飛翔,所有Moomintroll認為好的,對龍而言都難以忍受。於是,龍喜歡上了不約束自己的Snufkin。(我發誓,這絕對不是個三角戀的故事。)

Snufkin馴服麻雀一般小小龍的方法,就只是坐在那不動,以示自己不會,也不想對龍作什麼而已。

從沒想過,原來馴服一隻龍的方式,會和馴服野貓的方式一樣。


--這絕對不是一篇推廣嚕嚕米、稱讚Snufkin帥慘慘的文章(我發誓)。



宇謙弟弟的夏康舞曲和Snufkin一樣,緩得聽不出企圖心。

緩慢而仔細的用五線譜將音符捲了起來,揉成綿長有彈性的釣線,長弓一揮落進溪裡釣魚去。接著就是等待,好整以暇的作在溪邊,撐著下巴等待,等待每一次水流撞擊潮濕的石頭,等待觀眾昂首咬住音符並隨之浮沉,等待某個人打呵欠,等待哪個誰突然睜開了心底那雙鑽石般的眼,等待一隻燕子滑翔過天際,畫下意猶未盡的句點。

你想追著牠平整半透光的黑尾巴跑,但牠早已藏進山那頭的樹梢,只留下天空中那些看不見的,細緻的飛翔軌道。


如果我會寫詩的話,也許能寫出詩人將釣上岸的詩句風乾了拿來鹽烤等等等等,但很可惜,我不作詩,也作不好,更不看詩。

如果要挑首詩給宇謙弟弟的夏康舞曲,不知道會是怎樣的句子串連?



與曾宇謙的悠悠緩緩相較,來自摩爾多瓦的Alexandra Conunova的風格就十分壯闊。

在進入最終決賽的人們裡,Alexandra 小姐可能是最有英氣的一個,於演奏中琴弓各式各樣的用力(喂!),每個頓點都頓得乾淨俐落,豪不拖泥帶水。以最近正在練的毛筆字相關領域來譬喻的話,宇謙弟弟是隻秀氣的小楷,Alexandra就是狼豪大楷加大版(這什麼亂七八糟的譬喻啊啊啊---)


受到PTT許多鄉民喜愛,得到揪咪作為暱稱的康珠美Clara-Jumi Kang,她的夏康舞曲與其說是有魄力,不如說是悲壯。應該說,她對曲子詮釋方式情感之深,總是帶點泫然欲泣的感覺。

有些演奏者吸引人眼球的是他們技巧之好;比如說,梳著油頭的Pavel Milyukov,就滑滑順順地一刷刷出了連串音符,操縱樂音的強強弱弱舞得好不快活。有些演奏者則是像揪咪一樣,你期待的是她情感方面的爆破處理,她即使表現得不盡人意,你總是會為他感到可惜,因為搭載在她樂音之上的情感是精粹而澄澈的(至少我這麼認為)。

Round 1蕭頌(Ernest Chausson)的作品詩曲(Poeme, Op. 25)我是第一次聽,這麼考驗耐心的一曲,大概也就只有揪咪能讓人耳不停歇的一直聽下去了。


琴聲驚豔到經濟系學弟,讓他下巴闔不起來的Bomsori Kim,在第一輪十分可惜地,顯然有些抓不住夏康舞曲,她的琴弓在舞到一半的時候,看起來像是要掉了。(我承認,這句子的表現方式有點個人意見的感覺)

Haik Kazazyan則是很標準的感覺。我說不上來,總之就是很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