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6日 星期二

終點世界


因為有眼睛,所以能看。
但真正的看,往往是從看不到開始。

這是一篇當我還沒有台灣文學味時的作品
很宅宅、很網路、很PTT
很消極。

雖然現在也沒有多積極就是了




總之,他見證了自己的死亡。

眼前的景物鮮豔異常,紅是動脈噴發的紅,藍是海洋深處的藍,黃是夏日午後最燦爛的黃,像彩度被調成極高的電視機,看著幾乎讓人打從視神經感到嘔心。躺在傾斜的房間裡,視野內的一切都泡了水般,脹大成顏色飽滿的模樣,讓他不禁猜測起處在這片變形風景中的自己,是不是就像前幾天爆炸在微波爐裡的那顆爛番茄?

他看見廚櫃裡的瓷盤碎片,青青綠綠的嵌在地上;看見被燒得焦黑的床腳柱上頭沾黏了些溶化的塑膠;看見遠遠橫在神桌上,與馬桶分家的馬桶圈(老實說,人生中很難得能看到馬桶出現在如此出人意表的地方,還多了那麼點神聖性,這讓他感到意外的驚喜)。除此之外,他還看見一些可能是自己的東西,紅黃褐綠的噴灑在本來該是粉黃的油漆壁面上。而如果這樣的「看見」還能被稱做「看見」,他疑惑自己究竟是用哪一個部分在「看」呢?因為記憶(很驚人的,他竟然還有記憶,如果那是記憶的話)清楚告訴他,在雙手傳來痛感之前,他心愛馬克杯的紅色握把,先一步拜訪了來不及閃避的眼球。

碎片入眼的瞬間,他覺得自己是落入甬道的愛麗絲,正輕飄飄的往後騰飛,而隧道長長的黑暗中,沒有值得玩弄的怪異時鐘,也沒有老舊的大衣櫃,倒是一股疼痛從指尖螞蟻一般往上爬,又熱又燙又癢的讓人腦後發麻。他也沒忍著,但剛想叫痛的剎那,痛就長了翅膀消失無蹤,像被一掌拍散的螞蟻,慌慌張張放開了他,自此,他就再也沒有任何可以感覺的感覺了。

廢墟的一角探頭探腦冒了個影子,明明距離遠得光年似的,他卻能認得那顆長著黑瘡的光頭,屬於對門做塑膠,腦袋坑坑疤疤像顆芭樂的陳禿子。

「哇塞!」陳禿子張開他缺了一顆門牙的嘴,口徑大得能塞下一整只啤酒杯,掛著大眼袋的小眼珠,在仔細看過屋內的狀況後,燃起了自從初嚐戀愛滋味的那個下小雨早晨,過後十年未曾有過的明亮火光。

他知道他的「聽」不是「聽」,卻能夠在腦裡順順利利「聽懂」陳禿子扭曲嘴型所表達的意思,於是他隨後接收到了幾句髒話、讚嘆、讚嘆,還有更多的讚嘆。

陳禿子墊著腳尖,背著他,用幾乎把自己走成一隻螳螂那樣的輕手輕腳,在破敗的廢墟中移動。彈飛在電視後的掛畫,讓他發出近似於感懷上帝的「噢」,地板上的碎片讓他驚喜的「嗯」了好大一聲,插在牆上的鍋鏟則讓他嘖嘖稱奇,他繼續張大嘴巴,繼續曲著手肘像昆蟲一般移動,只是過多的震驚,最後全都被統合為一成不變的「哇-」。

焦黑捲曲的書本讓他「哇-」,破裂的玻璃桌面讓他「哇-」,勃勃噴發著的斷裂水管讓他「哇-」,躺在地上的他也讓他「哇-」,而驚喜程度和剛才見到很久以前他母親埋在地裡,才被爆炸狂亂翻出來的整塊黃金一樣,拖長的尾音帶著呆滯的駑鈍,消失在縮起的O形嘴裡。

他瞪著眼睛(如果他還有眼睛的話)看他,語言的意思好像電影旁白,直接打進腦裡,只有看錯而無所謂聽錯,而這大概是他已經從骨髓到髮根全都死透了的關係,這真是一件太好的事了。

順著陳禿子大撐的雙眼方向,他注意到自己黏在倒塌房柱上的一段小腸,它在那公然與焦黑房柱分享不知名的體液,好像一段特意安排的驚喜,是禮物盒裡的假蟑螂,或是衣領上的黑墨汁。陳禿子在「哇-」完他花了很久時間蒐集,卻碎得滿櫃子星星的水晶杯後,像愛上所有人而變得愚蠢的神,毫無差別絕對平等的,也對上他那段小腸,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的「哇-」了一聲。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罵些什麼(也許最好的方式,是他也照樣去「哇-」他一聲),只是他雖然以毫無隔閡的感覺,取代了眼睛耳朵的狹窄功用,卻喪失了向外界表達意見的所有管道,他被困在自己裡,而弔詭的是,能夠感覺一切的他,連還有沒有自己都不知道。


真有趣啊他想笑,但發出的笑聲卻是一片空無,凝縮成陳禿子唇下的那顆缺牙。


擠過倒塌的牆,陳禿子推開橫在眼前的廚房流理台,這時候,他注意到他滿是油漬的手上,抓著個大黑袋。他認得那個袋子,是堆放在陳禿子家裡裡外外,用來裝石灰的(當然,石灰袋裡面裝的是不是石灰,大家都很清楚),他也知道,此刻站在他面目全非屋內的禿頭大肚中年人,將會開始搜括他毀敗中僅剩的幾許完好。末世嘛!在變成一灘句點之前,他也靠這維生了好一陣子。

當那位意氣風發的將軍,頭一次在電視上宣布這件事情時,他也和其他人一樣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認為將軍制服上的橫條和星星,肯定讓他的腦袋出了毛病。然而兩個月後,當他扭開水龍頭,發現玻璃杯裡的液體藍得刺眼,才真正開始相信像超級細菌一樣爬滿整座城市的消息。

從沒人告訴他們,原來終點的標線那樣近,近得能讓世界上最膽大的勇者吐在自己鞋尖。

自來水變藍後,這座下凹的城市裡裝滿恐慌。有些人開始搶搭太空船,將自己射入真空的黑暗,有些人捲起舖蓋離開摩天大樓,還有些人選擇早一步投向終點。

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習慣撐傘避開那些從天而降的人體組織,也很習慣新聞畫面右上角,總貼在主播過蓬頭髮上,像張標籤的自殺人數統計表。但比起往外尋找應許之地、千方百計逃離末世,卻總也不了解避難所裡裝載的究竟是希望還是絕望的人們,有不少的人選擇待在原地,老老實實繼續以往的生活。

眼前那位盡力縮起肚腩,想盡辦法撈起被卡在沙發腳下一把切菜刀的陳禿子,就是和他一起選擇待在這條街,哪也不去的人們其中之一。

當他家隔壁那對新婚夫妻打掉孩子連夜收拾行囊,準備排三天隊搭太空船的時候,對面的陳禿子只花了一個晚上,就把他的妻子兒女變了個不見。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也沒人有餘力去顧及,所有人只知道,陳禿子家裡的石灰袋一夜之間推得山高似的,幾乎要擠壓到天花板,而他妻子的一雙外出拖鞋,至今仍在家門口鞋櫃上掛得好好的。

他很清楚陳禿子留下來的理由,因為在這個連土壤也黑得徹底的星球上,就連世界最高峰的峰頂,也有鮮橘色的污染物不斷往下流。黃河早不黄了,它已經橘了好幾十年,用河水灌溉的稻田結出顏色鮮豔,看起來像家家酒玩具的稻穗,家庭主婦們將它們泡過萬能消毒水,照樣端上餐桌餵養自己的孩子與丈夫。


他吃的米不橘,倒是灰色的,塞在牙縫裡太久,會有股殺蟲劑的淡淡氣味。


他還記得,當他端著藍色自來水奔出家門,光腳站在水泥騎樓下時,一股前所未有的戰慄席捲全身,神性的浪濤將一切捲走,僅剩的只有顫巍巍伏在沙地上的清醒而已。


灰黑色,世界是純淨的灰黑色。


他突然驚覺,這條他住了幾十年的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被四季女神捨棄了,像口褪了色的棺材一樣,沙塵蓋面的活了好幾年,無所謂春夏秋冬,在這個城市裡,它們都長一個樣子。


灰黑色,世界是純淨的灰黑色。


巷口那戶人家總在灰濛濛陽光下閃爍著的樓頂小溫室旁,原本垂掛著的嫩綠藤蔓,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僅剩乾枯皺縮的枝條,輕飄飄的搭在屋壁上。

他將杯子端到眼前,透過淺藍液體看著掛在溫室外灰褐的枝條,想著也許這樣能為它們染上點顏色,但乾枯的植物,卻在他的杯子裡變得深黑了。

當時還沒消失的陳太太,在自家走廊上赤著腳刷地板,放任藍色水體流過她腳跟,讓它們沾上自己的皮膚,蒸發後留下淡淡的醫院氣味。一點也不在意的態度,顯得張惶失措的他很怪異似的,於是他趕緊在她注意到前縮進家門,在門口擦去腳板上的沙子,將那杯水放在水槽邊凝視了好一陣子,然後一口飲盡。

消毒水的味道一如預期,嚐起來像一張白紙背後埋藏著成千上萬的死亡。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好幾年沒在家裡見過蟑螂,更別提原本滿街流竄的流浪貓狗,連蚊子半夜擾人的拍翅聲也讓他覺得懷念。

待在原地,就像終於決定讓自己住進甕裡面,而非常好的現在,他在自己家裡被炸成一個血肉糢糊的句點,這倒是在身為巨大終點的世界上,他預料了許久,卻仍不免感到錯愕的事。

「哇-」又一聲打從心底的讚嘆,劃破硝煙瀰漫的空氣,和陳禿子的嘶啞嗓音比起來,多了那麼一點氣質高雅的味道。他還散在原地,看來也許像潰敗的樂高積木。透過陳禿子的身影,他在那顆光頭右側的凹坑邊,見到隔壁那位總是戴口罩的醫生。

「你好你好。」也許是舊世界的習慣,醫生彎起口罩上的那雙眼睛,對先來一步的陳禿子鞠躬哈腰起來。


「還好?沒看到都散了一地啦?」

陳禿子張大他那張缺牙的嘴,譴責地看著雙手背在身後,看來只是偶然散步路過,順道繞進來逛逛的醫生,手上倒是一刻沒停的掃蕩著廚櫃裡倖免於難的物品。叉子、咖啡杯盤、吸管一把、毛巾兩條,除此之外,還有一大罐發了霉的茶葉,這些東西把陳禿子的黑袋塞得滿滿的。

「這傢伙做什麼的?」

「我哪知道。反正他炸了自己,大家有東西可拿。」

醫生雙手剪在背後,慢慢跺到他面前檢視他破碎的程度,從口罩上的那雙眼睛,他看不出自己的情況有多嚴重,只注意到沾滿灰塵的白袍上,印著一抹已經沉澱幾十年的咖啡漬。

他小時候,曾給這位醫生看過病。他還記得躺在老舊診所裡的病床上,枕頭套和床罩瀰漫著和藍色自來水同樣的氣味,只是當時帶他去看病的母親都已經死了好幾十年,醫生那雙掛在口罩上方的黑色眼睛,仍然保持著同樣的色澤光彩,裡頭是場冷冰冰的夢,似乎隨時都會吐出令人不安的預言。

「知道他把自己炸成蘿蔔汁的原因嗎?」

「誰會知道這種事情啊?」

誰認識他誰認識他誰認識他啊?陳禿子頭也不回,繼續用他那雙沾滿灰塵與油漬的雙手,在他屋內的一團混亂中製造混亂。這次,他相中了一個磨得有些破的坐墊、斷成三截的塑膠尺,還有他心愛紅色馬克杯僅剩的底座。

陳禿子鼻尖滴汗、伸長手臂,在破敗廢墟內貪婪掃蕩的模樣,讓他覺得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隻中元普渡剛從地獄爬上來,喉嚨好不容易打開的餓死鬼,坑疤光頭和駝背姿態展現出的喪心病狂,和他過去好幾次侵入廢棄房屋時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他記得自己打劫的第一幢屋子,有個綠意盎然的溫室花園,大廳地板上躺著幾條餓得乾乾扁扁的大丹狗,牠們的屍體被中央空調,和漂浮在空氣中的消毒劑濃縮成了木乃伊,輕輕踢一腳,就會在瞬間化為塵土,在閃閃發亮的黑金大理石地板上碎成一團平坦。

屋主是他一位聽見末日預言,就嚇得在火車站前的廢棄地下道,拉開價值千萬古董手榴彈自殺的高中同窗。當他伏在高中同學桌前,將他一系列有錢人的玩意通通掃入背袋時,身後的影子在陽光下急速增長,最後成了只有一張嘴的妖怪,它大大的張開了自己的身體,露出漆黑的牙與舌,急著將所有不屬於牠的一切吞吃下肚。雖然,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有外表看來的那樣渴望。

如果可以的話,陳禿子大概也想把整個世界都放進自己的肚子裡,只是,這世界很明顯的就要什麼也不剩,就算真能吞進肚裡,能滿足的也只有無底的空虛。

戴口罩的醫生看了他好一會,踏著慢悠的步伐轉身離去,那樣的步調讓他想起了也許是十年以前或是二十年以前,他在現代文化館裡,用環繞影像設備體驗過的合堤邊散步,有人牽著他的手,還伸長手指為他指出一隻停在沙洲上,把腳縮進羽毛下的白鷺鷥。

他還清楚記得影像消失時取而代之的寂寥,以及回程途中特意繞近那條貫穿城市,卻被隔離起來的大河時,透過層層防護網遠遠看到的成片黑色油污。那幾乎凝固在原地,混雜了各式各樣廢棄物的河水,在他面前沉默再沉默。有塊淺色物體搭在岸邊,距離太遠了,他分不清楚那究竟是人的手掌,還是一塊塑膠玩具。

陳禿子對醫生離去的背影嗤了一聲,很快的移開自己從剛才到現在未曾移動分毫的腳,一塊許久以前他母親埋藏的金塊,像衣服被剝了一半的處女,羞答答的現身了。

他還記得當時母親拉著他,給他看客廳地板上那塊有著人臉花紋的地磚,告訴他以後全身上下僅剩靈魂的時候,可以敲開地板找希望,還指著那張由綠色黑色白色雜點排列而成的圖樣,告訴他這張臉酷似他早死的父親。


「每次看到這塊地磚,我就會想起他。」


雖然這麼說聽來一副極感人的樣子,但他每回看母親陶醉的表情時,腦裡想的不是地磚下那塊金條,究竟是由累積了多少代血緣的親情熔製而成,而是自己的父親究竟長得有多醜?才會讓母親在一塊地磚上的鬼臉裡找到他。

用隨手拾起的鐵條摳了又摳,陳禿子伏在地上對著金磚的一角使勁挖,卻遲遲無法撼動它分毫。金磚像個被年年月月壓在地板上的時空篩一樣,一旦被挖起,好像會連帶喚醒過去疾速衰頹的百年歲月。他覺得,自己似乎會在那瞬間,見到所有與自己血液相連的靈魂,呼的一聲從被空下的狹小方洞中湧出。

他能想像與母親相見的畫面,也能想像他從沒見過面的父親,更確信沒有人會對噴濺了滿屋子的自己感到生氣,因為,這是一個在起點就能預見的終點。

「這是我的!」陳禿子趴在地上,對返回廢墟內的醫生發出動物般的嘶嘶聲。金磚已被他挖出大半,雖然他想他根本明確知道,金子在目前的情況下,價值根本比路邊的石頭還要低,但他影子裡那張得老大不斷流涎的嘴,卻還是克制不了要將它吞吃下腹的渴望,不斷吐出黑色的舌尖,發出足以讓他掛在遠處的小腸產生一陣顫抖的狂熱欲求。

臉幾乎埋在箱子後的醫生,戴口罩的臉上現出一個屬於舊世界才有的客套微笑,雙眼瞇成沒有靈魂的弧度,連說了好幾聲請用請用請用不用客氣,接著大步跨過陳禿子捍衛的地磚一角,直接來到飛散在地板上的他面前。

他看著醫生從箱子裡拿出各式各樣的器具,有剪刀、刮板、鋸子、抹刀等等,還有一台長相奇怪的小型吸塵器,但絕大部分是用來裝菜餚的永久保鮮袋與容器,這些東西在地板上東一堆西一堆的,看起來好像是哪個不擅收拾家庭主婦的廚房一樣。

帶著白色手套的手,用流浪狗嗅聞一盒便當的興致勃勃態度,首先用鑷子夾起一顆滾落沙發下的眼珠、一片應該是內臟的破片、一塊半連著肉的手指骨、破裂的胃袋、看來像脾臟的東西、看來像肺臟的東西,和各式各樣看來像他,又一點也不像他的它。他和自己的眼珠隔著真空玻璃瓶遙遙相望,對自己瞳仁中的清澈黑色感到驚訝,那黑色的視線裡什麼也沒有,倒清楚映照出了他此刻的模樣。一片噴發的腥紅色,慘白而到處沾黏的脂肪與肉片到處都是,這些東西和他沒被炸毀的零星小部位一起,排列成一顆水球重重砸向牆壁的模樣,更正確來說,他應該要在的地方,並沒有他,只有一灘又碎又爛的血水而已。

醫生邊哼著曲調熟悉的老歌,極其愉悅的蒐集起他的身體,將本來是他的各個部位精細分類,分裝在保鮮袋或透明罐子裡,其中一個玻璃罐,看起來真像過去母親從倉庫裡翻出來的舊世界醃梅罈。

難道他也要像文化館舊照片上展示的那樣,被一層又一層的鹽巴醃漬起來嗎?才這麼想著,搜括工作告一段落的陳禿子,揚著他同樣滿是坑的下巴,拖了裝得過滿的黑袋子,好奇從醫生肩膀上方探出頭。


「這能吃嗎?」他問,聲音裡滿是期待的喜悅。

「不能。」


戴口罩的醫生瞥了他一眼,明顯的,比起和陳禿子對話,眼前他用刮板刮起的人體組織更讓他感興趣,手上拿著的量杯很快就裝滿又紅又橘又黑的濃稠物體。他很能理解醫生不拿他當食糧的原因,因為長年吃灰米,他不止滿嘴殺蟲劑味道,汗水已經透出淡淡的化學味,甚至連眼睛也開始變得灰藍。


「那你拿這些東西要做什麼?」

「那你又拿那些東西做什麼?」

「沒幹什麼。」

「那我也沒幹什麼。」


醫生和陳禿子一前一後、一蹲一站的在他面前陷入沉寂,就在陳禿子用手背將自己的鼻子抹成最後的豬鼻時,戴口罩醫生的一雙眼睛,忽地對上他肆無忌憚的凝視。當然,他知道自己的眼珠已經被裝在玻璃瓶裡,醫生不可能再和不存在的他對上視線,但在醫生沾滿血的刮板朝他伸來,抹過他「看」的視野時,他的靈魂還是不自覺的顫抖了,視野像風搔刮藤蔓,不住細微搖晃著。

他還記得巷口那戶掛著枯萎藤蔓的人家,有過一個養不大的女孩,瘦小得能把自己和她的熊寶寶一起裝在臉盆裡。那家人為了讓女孩長大,在樓頂上蓋了間溫室把她養在裡面,在街道逐漸被染得灰黑的日子裡,他沒有再見過她,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再長得比臉盆大一些,只知道垂掛在溫室外的藤蔓,每年春天都會開些發育不良的白色小花。

不知道住在溫室裡那個養不大的女孩現在怎麼了?掛在溫室外的乾扁藤蔓,透過藍色自來水變得深黑。他可以很輕易想像,巷口人去樓空的房子裡瀰漫濃濃寂寥,黑色沙塵滿地滿牆,一層又一層的將物體的原貌掩蓋起來。推開頂樓溫室沉重的大門,第一眼就能看到女孩抱著她的玩具熊縮在臉盆裡,圈成一個小小的句點,而她窄小的臉龐,和藤蔓,和屋外的空氣,和流經都心的大河,和這座城市,和這作城市以外的地方一樣,都是純淨的灰黑色。

刮板在他「眼睛」上刮了又刮,好不容易才還他原本清明的視野。醫生拿起造型特殊的小吸塵器,將其他刮不起來的部位吸得一乾二淨,機械運轉的轟轟聲震盪著廢墟中的空氣。這期間,陳禿子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回來的時候,手裡握著的鐵條上,刺著屬於他的另外半顆眼珠。


「你漏了這個,它落在地磚碎片裡。」

醫生沉默的抖開保鮮袋,接收了那顆眼珠,並開始收拾四散的器具。一直到醫生收拾好所有物品,中間那段漫長的時間,陳禿子只拖著他的袋子站在一旁不發一語,看來倒像個七月半出現在貧民窟大街上的耶誕老人。


「你幹麻不走?」揹起背袋抱起箱子,醫生掛在口罩上方的雙眼寫滿不解。

「走了就沒人啦!」

「外面不是還有人?」

「沒有沒有,整條街上,就只剩下我跟你,還有這個爛在地上的小偷而已。」

「他是小偷?」

「誰不是小偷?」陳禿子撇了下嘴,用食指幫頭頂上的凹洞搔癢。

「只是他多偷了我們幾年。」


就在他偷過高中同學的屋子後不久,這座城市開始真正淨空,留下來的人們數量不多也不少,最後全都聚集到了這條街上。新移入的居民佔了大半,他們登堂入室的住進空下來的屋子裡,取代原本屬於別人的生活,這條街上的先住民,只剩下巷口養不大女孩的一家人、隔壁醫生、陳禿子和他而已。

他在其他人還掙扎著過正常日子時,率先開始以打家劫舍為生,反正那些林立的房子早就不成家不成舍,只是還在運轉著的大冰箱而已,裡面可能有庭園造景也可能沒有,有可愛寵物也可能沒有,有人也可能沒有,這些房子唯一具備的,就只有大量的生活資源,和沒用的各種藝術廢棄物。在他把自己炸成爛成一團終點之前,總是在盜取民生物資之虞,以打開每棟房屋的餐具櫃,蒐集亮晶晶水晶杯為樂趣。

他有時會碰見同行,但即使碰見了,被藍色自來水侵蝕得過深的他們,也總是以沉默互相對峙,像捍衛家園的寄居蟹,帶著各自的大小包退回陰影裡去。隨著這座城市漸漸寡語,他和這些人打照面的機會越來越少,最後一次見到,是在一棟舊型國宅裡,他在中庭那棵人造棕梠樹下的一把沙灘椅上,發現一個攬著孩子的父親,孩子露出懷抱外的手腳細得不可思議,而父親被陰影遮住的臉,和四周的牆一樣灰白。他閉著眼睛,孩子的眼瞼倒是張開的,但他知道,他們也許都在看著他,看他遲疑的接近,看他無聲無息的取走他們落在椅子旁的背袋,袋裡裝了滿滿發霉的甜甜圈。

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陳禿子、醫生,和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不知不覺間,在巨大廢墟中生活的,只剩下眼前這兩個像土狼般聚集在他屍體旁的老鄰居,其他人都走進時間的裂縫中,消失不見了。


「你老婆呢?」

「早走了。」

「兒子?」

「也走了。」


醫生凝視著面前歪嘴斜眼的陳禿子,和應該要已經不存在,但卻還是存在的他一起,想起陳禿子家裡裡外外堆得高山似的石灰袋,和那雙從那天起就掛在門口,從沒拿下過的外出拖鞋。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這座城市裡僅剩的聲音,除了緩慢黏稠的大河以外,就是人們野獸般存活的哧哧呼吸。然而,就在醫生與陳禿子面面相覷的時候,他們與應該已經不存在的他一起發現,這裡已經除了安靜之外還是安靜,除了他們(當然,不包括早早把自己炸死的他)以外,似乎什麼也不剩了。

陳禿子與醫生陷入極有默契的沉默裡,如果他的頭顱沒碎成三百八十六片的話,他們莫名失措的樣子,肯定會讓他死透的舌頭動起來,而他,將會成為整座城市裡最洪亮的聲音,是文化館裡播放的舊世界清晨雞鳴,是早上八點準時響起的電子鬧鐘,他會笑著叫醒這世界,沿著它成環的界線走一圈。

目送陳禿子和醫生一前一後走出屋子,他目送他倆走出成為大廢墟裡無數小廢墟其中之一的他的屋子,無盡的笑意在胸中滾動,雖然不久前,他才親眼目睹醫生將他成排的肋骨鋸斷收進袋子裡去,但笑意除了能在胸中滾動外,他著實想不到其他它能存在的地方。

他忘了注意陳禿子和醫生步出廢墟後往哪個方向走,在這最後的日子裡,他沒有一天不掌握他們的行蹤,但是他不擔心,一點也不擔心。

影子在地板上蔓爬,為他所在的嶄新廢墟增添了幾許神秘。縱使城市染上了或深或淺的灰黑色,還是同一顆老太陽在為它取暖。想來,連一把鬍子渾身病痛的太陽也會感到驚訝,因為在距離它壽命耗盡還有百億年的時間裡,沒有人告訴它,這座城市的覆亡會來得那樣快。

黑暗中,他覺得自己該是閉上了眼睛,夢裡出現一道清澈的河流,岸邊排滿了鵝卵石和茂密的芒草,一隻後腦翹了根羽毛的白鷺鷥,放下牠原本縮在羽翼下的腳,拍拍翅膀,堅定的往下沉的夕陽飛去,刺目的昏黄逐漸加深、加重,讓那隻絕種鳥類的形體變得既模糊又恍惚。

純淨的灰黑色,浪潮一般將他淹沒。瞬間閃過他腦袋裡的,是自己小腸孤零零垂掛在倒塌樑柱上的畫面。


不過一眨眼的時間而已。


絢麗的終點,就已經吞沒世界。

2015年6月7日 星期日

逃跑的男人

被評審其一歸類為不入流、應該要結束生命的類形小說
但因為寫得太流暢,就被選成了第一名

事實證明,評審對這篇作品啊
一點興趣也沒有。

這一切,太美了。


他是個逃跑的男人。

如同旅鼠自腦內深處吹響的出發號角,逃亡總有個起點,每個逃亡者都有促使他開始逃亡的原因。他的起點,是在遙遠的記憶深處,關於聚光燈舞台上光輝燦爛的失敗,以及命運平靜的、安靜的嘲笑。

漆黑的琴面映照了他全部的人生,琴蓋下黑白分明,總是擦得一塵不染的琴鍵,是他從小不可或缺的同伴。敲響琴鍵,串聯音符、手指、身體以及心靈的人工歌唱,曾經是他活著的證明,但曾幾何時,他不再欣賞自己手指的自由舞蹈,也不再喜歡自己面容倒映琴蓋上時的慘白,那架曾讓他愛不釋手的鋼琴,更已經斜靠在牆腳,灰塵塞口的逐漸死去。

從前他彈琴時只感受得到音樂與身體合一的歡快,那種拋棄理性與世界,虛幻中既充實又滿足的感覺,讓他從未擔憂過自己在現實世界分裂魄散的危險。有幾次,他幾乎以為自己不是在演奏,眼前沒有鋼琴、沒有觀眾,而他是第一個踏入密境的探險者,過盛的生命力從那些彎在腳邊糾結纏繞的深綠色植物間散發出來,帶著粗大顆粒的光線緩緩在空氣間隙中流動,而他踩踏的地方開出最大朵的豔彩牡丹,坐著的椅子成為雲朵搖籃,他的身體在眾神的環繞裡狂舞,彈琴的雙手高舉,從十隻指尖尖端迸射出比七色彩虹更繽紛的絢麗。

按壓琴鍵發出的清脆聲響,刺激著耳膜深處最敏感的地方,傳達到腦中後建構出另一個沒有掌聲、沒有觀眾、沒有鋼琴、沒有自己、沒有音樂—什麼也沒有,只有秘密花園的理想世界。在那裡,他可以聽到眾神的聲音,即使他們的面孔總在最接近清晰的同時最模糊。

他演奏從來都只為了自己,所有的樂章都為自身而譜,每回當親朋好友心血來潮請求他為他們奏一曲時,他總是既羞恥又為難。羞恥的是他必須在一群微笑的觀眾面前與音樂合為一體,還要表現出喝杯開水的理所當然,為難的是他不喜歡環繞在他身旁的一道道目光,更不喜歡有雜質與他的音樂合流。

噴嚏、咳嗽、搔癢、呼吸、撥髮,一些食指在大腿上隔著西裝褲敲擊的響音,一些鞋跟輕叩出的噠噠提醒,還有一根眼睫毛落在眼鏡鏡片上的重量與陰影,這些細碎窄小的聲音和他的音樂合在一起,讓他在往前探索密林幽境的時候,眼角餘光不斷瞥見閃過樹枝空隙間的城市人群、樓房、交通號誌,與逐漸下沉的髒灰夕陽。

人眼射出的光芒是如此刺眼,讓他幾乎無法辨識樂譜上的音符,人發出的聲音如此猥瑣,讓他腦內盤旋不斷的是蜈蚣擺動不停的鮮黃細足。他自信的雙手開始顫抖,他的呼吸漸漸失序,開始的第一個音符令他懼怕,結尾的最後一個微弱顫音則令他絕望。

將彈琴時的自己暴露在大眾眼前,就像將一具人體十字切開後攤在博物館展示。小腸如何在腹腔內蜿蜒、心臟接連著多少條粗大的幹管、肺頁是否有漆黑的汙點,血淋淋的體腔與五顏六色的內臟,再小的細節全都一清二楚,就像一張可按圖索驥的地圖。人類剝除外皮後最真實的模樣不過如此而已,無論是多麼精雕細琢的容顏,無論是多麼盛裝打扮的軀體,在這時都只會是一具普通的屍體,身分地位還有個性都不再重要,而彈琴時的他,就是一具卸下武裝、去除表皮的活體,挺著一個忘我的自己,在觀眾面前出賣靈魂。

他沒有放棄彈琴,從來沒有。但不適感卻從來沒有因琴藝的進步而消除,反而隨著時間逐年加重。當他凝視鋼琴漆黑光滑的表面,他看到的不再是有著幸福表情的自己,而是一群聒噪不休的人們,當他敲響因年歲而有些泛黃的琴鍵,他聽到的不再是屬於自己的樂章,而是毫無情感迎合他人期待的技巧組合,機械般精確、毫無人性的完美,好像電腦裡往無限排列的零與一。

許多年後,當他回想起來,才發現自己首次被逼迫著不再為自己,而為別人彈奏時,內心就隱隱有個聲音在吶喊著,尖叫著請求他、粗魯的逼迫他,在他心裡種下逃跑的種子。他當時沒有付諸行動,因為他還相信即使如此,他仍能滿嘴音符快樂的活下去,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別人,就算把剝除外皮的自己暴露在扎人的目光下,他相信憑自己對鋼琴的熱愛可以克服這一切。

當然,他後來也的確做到了。隨著級數越升越高,他彈奏的曲子越來越困難,手指的運動越來越複雜,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人要求,他就能來上一小段炫技表演,雖然這些即席的演出仍讓他的內臟感到不適,雖然恐慌仍深深盤據在他的心底,但他卻再也不會抗拒,因為他幾乎已經接受要攀附音樂,就必須把自己五臟六腑掏出來掛在展示架上任人參觀的事實。

像是來自胃底的尖叫不再迫人了好一段時間,直到某一天,他又一次的坐在鋼琴前,圍聚的人們西裝筆挺,而他受邀彈奏重覆了幾千幾萬次的小狗圓舞曲,卻意外的沒在最後收到相應的掌聲。

無聲的靜謐讓他抬起頭,聚集在眉毛上的汗珠差點就要滴在亮得刺眼的琴鍵上,他想他當時的表情肯定寫滿了恐慌,但穿著西裝的人們卻毫不在意的舉起了雙手,做了一連串奇異的動作。那是什麼呢?他想。直到累積的掌聲終於衝破黑暗,直洩到他鼻間,他才發現一直吶喊著叫他逃跑的那個聲音,其實並沒有消失,它埋藏在肺葉的後邊,貼在心臟附近,因為歲月的淬煉而變得又硬又痛,發出的嗡嗡聲已大得令他頭疼。

逃跑的種子在晦暗的密室裡萌芽,逐漸撐破隱密的漆黑,原本讓他中魔的神秘琴聲,漸漸失去原有的無上魅力。盛開的音符開始枯萎,五線譜緩慢的因乾縮而扭曲,見到眾神的神聖時刻越來越少,他開始懷疑起手指,開始懷疑起手上握著的貝多芬,也開始懷疑起映著他面無表情的敲擊樂器,靈魂落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殘酷清醒。

他無法專注在任何一個小節上,也無法順利的發揮實力,原本翩翩飛舞在琴鍵上的手指,就此變得殘廢,這令他的鋼琴教師皺眉,也令他的父母擔憂,更令他周遭的朋友失望,他也因此更想逃離這一切。

他想逃跑,他真的想逃跑,撒開腿往任何一個沒有音樂的地方逃,卻無處可去,因為砍去雙手的他就像破洞的水杯。龐大的期許被琴聲震得捲起滔天巨浪,他身在其中,卻只能將指尖牢牢貼緊黑白並列的地面,趁著黑夜來臨時裝上隨地撿來的理想翅膀,往光亮的山巔飛去。

一定會失敗的。

一定會敗得很慘很慘。他這麼想著,並重重闔起鋼琴蓋,發出來的噪音令房內的一切顯得靜寂,也令滿牆的樂譜噤聲不語。他像是被拋棄的鋁箔包,空虛且寂寞的躺在房間一角,既聾又啞,只能以雙手抱緊自己,以抵抗沉默無聲的鯨吞蠶食。

許多歲月撞擊在窗上,被擠破的音符帶著殘缺的尾巴撲進院子裡去。他仍勤奮的練著琴,沉默而假裝得好像一點事也沒有,只有一雙雙探看的眼睛一再顫抖了他的十個指尖,讓原本在湖上悠游的天鵝被風暴掃得死無全屍,讓該在樹梢上跳躍的喜鵲摔得四腳朝天,橫拉的五線譜,像是見到了青面獠牙的惡鬼一樣慌張,在被翻開的瞬間斷裂不見。

一天夜裡,他夢見自己的雙腳變成了雙手,雙手則長在雙腳原本的位置,驚慌下床的他被自己的雙手絆了一跤,跌入鋪著鋼鐵氣味的黑暗,所有身體內部的配件,心也好肝也好膀胱小腸腦髓也好無一遺漏,全都被拋在了遠去的一洞明亮,從口中一洩而出,而他是一團被沖入水管裡的排泄物,在幽閉的俑道中撞撞跌跌。

命運、命運、命運,就在跌入坑裡吐出自己的第三個月後,他終於被迫站到逃亡的起點上,迎向璀璨的落敗。

會場上,昏黃的燈光與開得過強帶點檸檬味的空調,和黑壓壓的人群熱氣攪在一起,到處充滿廢棄的呼吸。他覺得自己置身在全世界最污穢的場合,上台比賽的傢伙們光會描繪海頓腳趾甲和德佛扎克鼻孔,沒有人像他一樣正被地獄竄升的惡火焚燒。

台前裁判席上端正坐著的裁判,他們滿是皺紋或濃妝的臉,在聚光燈的陰影下各個顯出貪婪的樣子來。他沒聽見前幾位選手的表演,因為肌肉幾乎要跟身體分離那樣劇烈的顫抖讓他無法專注,也因為那些千篇一律自作高明的演出,聽起來跟隔壁鄰居家五歲孩子敲破盆子的聲音差不多。

鋼琴老師拍著他的肩,對他說不要害怕我知道你可以,但他只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像有和毛孔等量的刺在戳著,麻癢與劇痛席捲了所有感官,凝視著老師塗著橘紅脣膏的嘴,他突然有拿琴弦狠狠抽打它的衝動,只是脖子僵硬得動不了,只得空白著雙眼僵在原地。

身邊不時有人絞著自己的雙手站起又坐下,展現出毫不掩飾的焦慮,母親也站在身前捏著他的手,只是此刻的他,軀體已變質為廉價的銅與錫,沒有了血肉和任何反應,只有裝滿手掌與手指的眼眶還活著。

無數手掌倒影在他眼底,有些不住晃動而有些陷入沉重的寧靜,更有一些是突發性的衝撞著自己。它們擁有各式各樣以黃作為基調的顏色,深深淺淺明亮晦暗,有斑點或沒有,有汗水的氣味或痱子粉,它們共通的特徵是十個靈巧敏感的指尖,隨便一陣風飄過跟前,它們都可以告知你這陣風來自南方或北方,將要去的地點是西方或東方,卻永遠也無法摸清楚自己。

許多手指牽著手掌,在空中跳起舞來,急促的舞步跳著機械性的準確,在一片迷霧中編織出莫扎特捲曲的假髮、貝多芬聾透了的一雙耳朵,和巴哈所在的教堂尖頂,而他全盲的眼中,除了手掌與手指,和那些殘缺不全的作曲家外,再也見不到其他,餘下的黑暗廣闊而無底,像是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接著又返過身來吞噬一切。

舞台上,琴槌敲在弦上的句點,讓他意識猛然脫離僵直的身體,掙脫開母親輕捏的關懷,飄飄然隱身在腥紅高垂的布幔後。他看著由上而下望只剩下頭頂與肩膀的自己,踏著再自然不過的步伐走上台去,手指沒有糾纏成團,腳步沒有遲疑,行禮時的標準角度和臉上的微笑,再再展現出了某種從容的自信。

雙手舉起,一雙舞鶴的翅膀在懸崖邊抬升,預備要乘著上升的氣流在天空中撐起身體,生來的舞姿讓牠成為照相館裡的招牌,卻遮掩不了肚裡乾燥摩擦的石子噪音。挺胸抬眼,雙手隔空觀望黑白鍵的時間不過是一瞬而已,他卻已經把會場裡的每個角落聽了個仔細,就連最右上角聽眾的搔頭抓癢也能震痛他的耳膜。

他在鋼琴前,他在布幔上,他在自己裡,你跑到布幔上,你對自己作遙遠的凝視。琴聲響起的瞬間,天空破了大洞,女媧的驚叫與宙斯的怒吼同時響起,一隻又馬又鹿的動物負著傷,從雲裡直直摔落地面,於是他一路奔跑,風在你腳下輕巧的鑽過又鑽過,哪吒的風火輪踩起來是不是也有同樣的空虛呢?

所有的一切都靜默,他像是活在自由的真空裡,他像是存在什麼都來不及誕生的大地,也像在停滯不前的終點。反正支撐天地的四方柱很快就要斷裂,他腳踩在濕潤的草皮上,不斷朝前奔跑,身旁跟著匡匡亂叫的幻獸雙雙。

去哪裡誰知道?反正天地總是要崩塌,不如就這樣跑下去。雙雙在你身旁跟著他跑,你也搞不清楚牠究竟從哪裡來,只看到牠帶著一模一樣的四張臉,腦袋波浪鼓般左搖右晃,隨著呼吸與腳步的震盪漸漸顯出四面接合的裂縫,像京劇演員的上妝破綻,像班上同學剝落一只瞳孔放大片的眼睛。

雙雙四面的接合點,像是熟成的石榴迫不及待要迸裂,牠緊緊追在他身後跑著,腳下的塵土一揚起,就淹沒一座繁華的小城鎮。你看他赤腳跑在大地上,遠方,號角追在他身後,穿越無限綿延的青綠色丘壑,吹響一個模糊扭曲的半音。他對噴濺在腿肚上的污泥視而不見,對扎進腳跟的碎石毫無感覺,只是踩著連風也幾乎追不上的腳步奔跑著,赤白衣角在你眼前幻化作玄女的腳踝。

你不敢看玄女的腳踝,縱使它們就像吊死鬼懸疑在你身邊,黃金的腳環在風中相撞,發出冷冽的音高。

已經幾乎見不到背影的他,肩頭掛著一對白皙腳踝,身後雙雙的四張臉,玫瑰盛開般從中裂成片片,那些碎片像鳳仙花種子彈射而出,輕柔卻堅毅的倒在雜生的草地上。雙雙不再完整,牠的軀體在四頭炸射後頹然倒地,臨死前連聲及時的哀鳴也沒有,只有靜靜的失去聲音,沒有用處的屍體很快的沉陷入綠油油的大地。

你停下腳步,你不管他究竟要往哪裡去,不管他腳肚噴上多少泥巴,也不管他和你肚臍間原本勾著的紅線。

雙雙沉寂在綠油油的大地,牠纖細的四足被柔軟的藤蔓捲起,牠長長的毛皮被小蟲佔領,沒有了頭的獸體,很快的在他留下的腳印裡,進行耗時百年的回歸。你看著牠,剛想說些什麼,注意力卻又被四散在草皮上,雙雙的分裂體吸引。

牠不屬於人世間的四張臉,各自仰躺在碎草與塵泥間,全都空白著一模一樣的雙眼。


「匡—」東邊的那張臉叫道,明明牠就沒能震動你腳尖前方已經腐爛的喉嚨。

「匡-」西邊的那張臉也叫道,明明牠也沒能張開牠那張歪斜破裂的獸嘴。

「匡—」這次是北邊,你看著牠在你三點鐘方向不遠處的一顆石頭上,蠕動著像是想驅使早已不在的四足。

「匡—」南方的嘴吹起號角,你突然發現自己被團團圍繞,而牠正帶著僅剩四分之一的視力,掛在一叢小小灌木上斜斜看你顫抖的腿。


你回頭,他的身影已經遠得要看不見,幾乎變成王母娘娘果園裡的一顆仙桃。只有雙雙還繞在你周身,以你為中心不斷匡匡連叫,類似寺廟鳴鐘的低沉聲音有節奏的編成了一張網,綑住你的手與腳,還有你原本一直很想說些什麼的嘴。

你掙扎,你放棄掙扎,你根本就沒有掙扎,總之你陷入雙雙用四張口編出的四張網,重重疊疊的倒向地面。眼前滿滿是濕潤草地帶著露水的葉尖,你往地底下沉,世界卻沒有因此變得陰暗而完整,因為一睜眼,你就發現自己躺在雙雙沒了頭的屍體旁邊,在你仰躺的面上站著其實從來沒有離開過你的他,還有已經又重新長出獸體的四頭雙雙,牠們聚集在他腳邊,像在吃一般的舔。

隔天早晨,你知道有什麼已經發生,即使你無法察覺,它就是發生了。它們像滿潮的潮水那樣把你淹沒,而你是潮間帶岩縫中的一只寄居蟹,只在夢的殼裡看海草流過的驚濤駭浪。

你在最遙遠的地方,好像在昨天的逃亡裡就跑出了世界,在跨出界線的同時身軀變大、變硬,變得再也不再是原本的自己,再也擠不回那扇窄門。總之,你不在這裡,你在遙遠的遠方,而他彈琴時的左手開始呈現逃亡的姿態。

這樣的轉變如此明顯,他看你,就像看著自己。

頂上戴著金冠的巴哈出現在第一小節,踩著錯亂的步伐下了樓梯,腳上沾粘著被群眾踐踏成一團髒亂的勝利彩帶、昨晚頒獎台上的聚光燈碎片,還有那些摸遍你全身上下的興奮。你看他以往總垂放在身側的左手,現出蝴蝶翅膀邊緣的震盪,在該是右手獨秀的場域裡,脫離緊貼身側的骨頭與血肉,翩翩飛舞起來。

它看來像乘載在音樂的流旋上,被音符交織的細網扥起,清柔而合緩的在其上顫動,卻同時以一種遠離的姿態,以彈跳的腳步漸漸拉開與右手的距離。他幾乎不覺得那是他的左手,就像他幾乎不覺得這首曲子是他自己的演奏,就像他幾乎不覺得這首曲子裡的是巴哈,這首曲子是音樂的一部分,或是音樂本身一樣。

他覺得自己的左手上住了顧爾德,年老執著的,把自己關在錄音室裡的顧爾德。雖然靈巧的手指依舊,雖然嗅聞音符的敏銳依舊,他卻無法不去意識到,牽掛在左手上那條透明無形的引線,好像要將它牽回母親子宮一樣,一股夢幻的親密在呼喚,呼喚他將手探入真理的口中,呼喚他讓自己置身琴蓋下,也許仰躺在琴弦鋪排的,纖細又剛強的直線上,等待每一次機械性的敲擊。他不意外的在左手背上,見到一塊不明顯的囊腫,好像有人連續三十年死命捏住他,要藉由這一小塊肌膚的疼痛帶走他一樣,青色靜脈上懸浮著活生生的拉扯。

你開始學會某一種彈奏方式,沒有樂譜沒有旋律,只有規律的節拍和音階。噹、擋、噹、擋、噹、擋、噹、擋,極高與極低的和弦不斷切換,你的雙手高高躍起,像曾在電影裡看過的,那兩隻腹部中槍的雁,奮力盤旋後垂直下落,每一次俯衝都更接近地面。

母親曾目睹過一次他掙扎著死去般的演奏,嚇得哭了,還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她總是把他所有失敗的表現,歸類為她過去禁止他養寵物,禁止他體育課打籃球的報復,而他也知道,她從來無法真正了解他手指失去控制的背後意義,只會一遍又一遍的哀求他不要這樣對她。

在他的認知裡,母親從沒彈過鋼琴,但其實她有,還以此為生幾十年。他非常確信母親的手指雖然在鍵盤上優美跳動,卻從來也不知道自己彈出什麼樂音,每一次演奏時,面對的又是怎樣讓人熱血盡失的解剖大典。

你後來決心再也不那樣彈琴,因為你知道,那種姿態讓你的影子變得又痀僂又沉重,不過是原地踏步的絕望而已。然而除了化身腹部中槍的雁,你卻也想不到任何方式紓解自己,只好一次又一次的藏起自己,進行毫無作用的調音,卻始終無法框正已然歪曲的未來。

你開始有名,開了小演奏會、大演奏會,甚至拿獎學金出了國,儼然變身為所謂的國家之光。當你每在一個大城市獨奏獲得滿堂喝采,回家打開電腦就會見到自己的大名,隨隨便便的出現在任何一家電子媒體頭板,當你獲邀和那位知名指揮合作時,你更見到自己的名姓如病毒般擴散,出現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地方。你的同學不斷同你說,你讓原本不聽古典樂的人都聽起了鋼琴,你卻忍不住想反問他們,聽到的究竟是鋼琴還是你?因為經過了這麼多年,你早已對自身的存在無法掌握,甚至很長一段時間不知它是在還不在。


但即使如此,你還在繼續彈奏,雙手不像長在自己身上,倒像生在琴鍵上。


漸漸的,你不再需要南征北討,不再需要為了比賽練習成套曲目,你真正成為一個鋼琴彈奏者,一個成功的鋼琴家。你的演奏會場場爆滿,你不再侷限自己於一個番薯樣小島,你成了熱門網站點閱率最高的年輕音樂家,毫不吝嗇的稱讚、咒罵、評論、期許,從世界各地潮水般湧入,將每首曲子下方的留言欄塞得滿又滿,不過,你卻再也沒見過眾神微笑的臉。

你為了巴哈而巴哈,為了莫扎特而莫扎特,為了那些以死亡累積成就的音樂家演奏,早已經忘了當初聽見他們時,你是怎樣感動得無法自己。然而正是你越接近巴哈,越縮短與莫扎特的距離,你的觀眾與樂評就越喜愛你,他們說你成功詮釋了失傳的藝術,再現了所有人類失去的一切,而你越在他們微笑的唇語之中往上爬,就越想問他們巴哈跟莫扎特究竟真正生個什麼樣?因為你根本過於清楚知道,自己丁點也見不到他們完整的身影,更別說去描繪他們的正確形貌。

他看見你在分裂,你也看見他在分裂,當他又開始噹、擋、噹、擋化作受傷的雁,你便跟你母親一樣,嚇得躲在房間一角哭泣。規律的節奏與高低落差極大的樂音,帶來的只是已死軍隊行進的腳步,和堆滿拖板車的音樂家屍體,你還記得第一次從手指縫隙中,清楚見到蕭邦被轟出一個破洞的額頭,是怎樣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只是日子一久,你卻也開始習慣,就像他習慣於躲在黑暗中噹、擋、噹、擋的發洩,習慣於演繹所有人的蕭邦,習慣於在登台之前給報社拍張照,順便傳幾張在粉絲團頁面上,習慣於向所有人說謊,並表現出絕對真誠的模樣,因為你知道,如果你有絲毫懷疑,整座舞台就會轟然倒落你身上,再給你一個驚心動魄的死。

於是,你動手就像二流的小說家動筆,只為你萬千評審臉上的笑,不為其他,而正因如此,過去你每一次出場,肯定有人要凌空見到你的冠軍相。於是,你動手就像三流小說家動筆,只為讀者狹隘宇宙中獨存的唯一真理,不為什麼,你純粹有種天賦異稟,能讓你在皺緊的眉眼、花白的髮根,和浮動陰影裡的雙眼中,見到他們埋藏腹內真實的風景。

你見到希望,你見到絕望,更多的是你見到剝除言語和偽裝,幾乎粗暴的想望。他們底心的樣貌投射出你,你熟知他們首肯的方向,你是握著命的時代創造者,在空白上簽下將行十年又十年的名姓,書出一行又一行不是你的語句,你是黑白鍵上獨舞的王者,用剛強纖細的腳尖支撐這世界。

他曾嘗試著回復一切,卻在彈出第一個音,按下第一指琴鍵時,接收到第一排第一位觀眾的皺眉,於是他的左手又高高揚起,你的右手又開始編織不存在的夢境,開始給被上了棺釘,或直接釘在牆上展示的經典致敬。它們都風乾得不能再風乾,你卻要竭盡所能用雙手幻化出一幅濕潤而豐富的景。你甚至,還拿它們的錄音去參賽,得了個了不得的獎回來。

他說沒有人逼你,你卻還是在啪啪閃的強光下,捧著鍍金的醜獎盃,不斷不斷不斷的微笑,並在塗鴉牆上同時發表多種語言,說音樂是你的命,你以這份工作為榮,得到了數以千計的讚賞。許多流竄在各地音樂討論塊上的毒舌評論人,都為你宗教般信仰鋼琴的姿態感動,有位化名蘿薾蘋的傢伙,還貼了一段向你致敬的小提琴樂章,後來甚至以你為名,寫了一套組曲。

他看你就像你看他,你們是彼此的影子,在每一次的登台演出裡,竭盡所能切割、搗碎自己,不管左手展現出多麼誇張的遁逃,也只會被瘋狂樂迷當作情感的熱烈表現而已。


這一切,真是太美了。


莫扎特指甲、海頓髮梢、拉威爾的禮服下襬、巴哈穿破的舊鞋與麻痺死去的舒曼手指。許多日子以來,他重覆著成功音樂家的例行,在每場演奏會上,他換上禮服、他等待、他上檯、他鞠躬、他坐下,接著他開始彈琴。

拉赫曼尼諾夫吐了血,頭上腳下掛在海裡淹死的是海頓,貝多芬無趣的分屍在琴鍵上,他能看到他已經支離破碎得不能再支離的內臟,與噴濺沾染一整座大城的血液,這些殘酷血腥半透明的鋪展開來如此真實,然而他卻還能一派從容,優雅瀟灑一點也不慌張的,輕巧將貝多芬殘存的心臟與肺葉擠出琴鍵的縫隙,至於蕭邦啊蕭邦,他從開始就一直死得遠遠的,如果他坐在鋼琴椅上偏右邊,他就死在左邊觀眾席,如果他坐在鋼琴椅上偏左邊,他就死在右邊觀眾席上,更常是仰躺在正中央貴賓席裡,佔去所有的好位置,頭上破洞的火藥味早已被團繞的蒼蠅吃光殆盡。

鋼琴發出清脆而攸遠的「噹」一聲,腳踏板讓它拉長了喉嚨,餘音斯扯了空氣與被打翻在演湊廳扶手椅上的燈光,你一邊聽著一邊想,那究竟是巴哈的耳朵、莫札特的腳趾,還是早已經離席的自己呢?


觀眾席上爆起轟天掌聲,你回頭,見到他赤腳站在你面前,手邊的四頭雙雙,有著十六張一模一樣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