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9日 星期六

2014年3月25日

2014年3月25日:

睡了一小時五十分鐘。六點半,鬧鈴響了,那像宿命不可改的椎刺,扎入心裡時陣陣疼痛漣漪般。
我忘了是幾點的高鐵,反正幾時幾分又趕不趕得上已不重要,我只是有種迫切感,彷彿底心一艘沉了千年的古化石船體因地殼的碎裂、捏擠而浮上水面,載浮載沉地展示歷史。

我想要看,真正用自己的雙眼。
我想要看看行政院,看看盾牌拖行壓印的沉重人體痕跡。

高鐵似乎不夠快,我聽夠了走道另側一個阿姨說她如何看不開,如何一次又一次迎回四處賭博的丈夫。她說:「要是過得好,誰想去找神啊?」

是啊,要是我過得好,要是我們都過得好,此時、此刻,誰會在這裡,做著這樣的事?(雖然,仍有如此多人自滿於擁有的正常生活)

我在捷運善導寺站下車。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該把藏在側背包裡,為了顧及雙親而捲得特別細瘦的抗議海報攤在陽光下,不知道何謂將疑義掛上頸項的正確時機。幾分鐘前車廂裡的人們是如此平靜,他們自適的伸指點亮掌心的光,然而我躍進的車站卻是一片黑暗,唯有死寂活著,正劇烈地咳嗽。

我想看行政院,我想看那兒的大門,想看室友昨晚被拖行的殘留,我想看可能還來不及被沖淨的淚水,和給警棍甩到樹梢垂掛的血珠。然而,等著我的是全然被鐵網隔離而啞了的廣場,一切仿若漸次墜入蒼白的死亡,熨燙平整的藍色秩序在無數道正義的電波與硬寒的兵器間列隊。

我不知道行政院在哪裡。自長滿渣刺的網孔看去,一列又一列略顯頹衰的勝利正頂著空白的表情慢緩挪動,藏進我無法確知的牢靠堡壘中

陽光下的影子瞬間長了起來,暗影深了顏色。

警政署赫然現身,以雄偉卻斑駁的姿態。我不慎闖入了警備車與警力聚集的停車場,遼闊的空間兩端並排兩群巨大而黑白交錯的鐵獸,牠們有些呼呼喘息,有些瞌睡起來。右方,著深藍制服的員警整齊列隊,而我右手低低抓著的一句「你的盾該保護我們」卻已收不回。

前方,一位陌生的女孩神態自若地穿越環繞停車場的草叢正中央,昂首穿越廣場。我知道,那將是我該走的道路。

穿越一排拒碼,然後又是一重鐵黑的柵欄。

轉角處群聚的三五名員警說:「這裡可以走。」我自他們之中穿過,掛在背後的一句話在風中飄起。

我聽見冽冽的響聲。

繞了一圈,我又回到起點。此時,SNG車列隊在左,手持盾牌的員警列隊在右,我終於發現為他們身影遮蔽的,這黑沉鐵網阻隔起的深處有我要尋找的黑色記憶。

在非戰時仍穿戴全副武裝的員警持盾列隊,他們頭窺下的眼裡有兒時上頒獎台的些微彆扭。

「能在時間內準時達成任務,收回行政院,你們是拯救秩序的英雄!

不知是誰這麼大聲喊著,閃光燈草草啪擦的輕聲細語裡,一位攝影師在沉重的鏡頭下轉著他的眼。

我扯動頸上的藍色膠繩,扯動在身後隨風飛揚的那句話,讓它到我胸前沉默。

--你的盾該保護我們。

瞬間,有幾雙彆扭的眼暗去了神采。
瞬間,有幾張淡然的面孔僵硬了唇角。

我傷害了他們。
沒錯,我在傷害他們,在公開表彰的榮譽道上,在慶賀的吶喊中,但我卻悲傷得在短短幾秒內退步離去。

「同學!同學!」女記者追了上來。

我知道,只要一轉頭,就會有隻深不可測的黑眼,一洞機械的窺窗在等待。

我一點也不想轉頭,甚至羞於停下腳步。

「妳昨天有在現場嗎?為什麼今天要來這邊?」

我很想請她別再問了,因為我好傷心,自己竟然特地抱著傷人的意圖出現在這,為這應該讚許勞苦之功、徹夜淨空之堅卻頹喪無奈的場合添一筆新傷。

我生活的地方究竟是怎麼了?

視線始終低於那隻緊握麥克風的手,我不敢記住標在麥克風上媒體的名字,只印象她的手在燦爛的豔陽下如此潔白。

我的憂傷始終沒能化作言語,它有太多複雜的根系在心中疊纏。

「就是因為沒有,所以今天才要來啊。」

於是我開口,以惡意看不起媒體的標準口吻,彷彿他們一切的努力都毫無價值,一切的提問都是枉費。

這便是我最終如何成為了一個暴民。

2014年3月21日 星期五

我們賴以生存的「自我」



 

































  





   立法院不在了。

  一棟建築物去了它被賦予的名字後,不過也是鋼筋水泥的混合體,我們在意的是它抽像的意義,要的是它矗立大地之上的象徵而非建築物本身。而有時候,即使它的名字未被抹去,當意義隨潮流與人們口中那些所謂不可擋的強勢死去時,它也不擁有自己的名字,它的名字已然隨意義的消亡而死去。

  雖然,有些人始終不認為它的名字或意義有任何重要性。

  這世界上有家、有團、有黨、有國、有民,個體雖然為了某些共同的目地、理想聚集成團體,但當我們成就團體後卻不一定能為當初選擇的理想以直線性的付出,除了從成群結隊的瞬間開始我們就失去自我個體的存在位置而成了群體外,尚有必須成為群體才能運作、達成的事件與理想,通常並非單獨個體能成就的原因。

  當你想成為巨大的一種機制,便會消弭個人;當你想以所謂宏觀的視界看自己所在的方寸之地,便會消弭特性。

  這也許是眾多無可奈何事的其一,但卻不是絕對。
  
  出了社會後,我們都必須建立屬於自己的價值觀和個人價值,但在建立的過程中,有多少人暫時抽離出為工作打拼的自己的身體,以在這之前從來失業初始的角度好好看一下型塑至今的自我呢?

  中學生寫作文時有個基本困擾,他們會下意識的在作文紙上展現課本、老師、家長那來的觀點。在他們年輕而少經驗的心裡,這些道理與對錯似乎是從來存在、非浮動,且永不可能被質疑,更重要的是,他們以為那就是「自己」並深信不疑。若有人針對他們自己所寫的文章提出質疑,而那質疑針對的是他們在日常生活中聽過幾千幾百遍的「正確」道理時,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皺眉沉默。

  誰叫在這之前從沒人告訴過他,這些東西並不是他自己,而是他依附並賴以生存的他人。

  我們始終在他人,在非自我的集團與機構身上建構自我。
  在家,我是女兒;在學校,我是學生;在教授面前,我是他的指導生;在補習班,我是老師助手;在補習班學生面前,我是輔導老師;在同學面前,我是另一個同樣身分的「同學」。

  當我要發言時,我必須先選擇一個立場,在該立場上構築自我,再以帶著立場的自我衝撞與我不同的立場。這並沒有什麼不對,不對的是我們在每一次「我認為」這三個字出口時,並不明白這句話中的「我」是誰?站在什麼立場上?因為什麼樣的「他人」而說出這樣的意見?

  在《安靜就是力量》這本書裡,作者為了解心靈成長課程的運作方式與內容,潛入知名課程內部時,她說在場的每個人都做相同的動作,臉上掛著相同的笑容,而妳的笑容越燦爛、動作越大,看起來越開朗、積極,就越好。這些越開朗、積極的人看起來越成功。越成功什麼呢?我想是越成功地「成為他們」。但是,「他們」是誰?

  作者在書裡提出了一個觀點,她認為:「很多內向者甚至不願意面對自己,這是有原因的。我們生活在一種我稱之為「外向理想」的價值系統中,也就是大家都認為理想的自我形象是合群、有主導能力,並且在聚光燈之下如魚得水的。」而這些參加心靈成長課程的學員目地只有一個,那就是成為外向者,或是說,學會扮演外向者。

  同樣的,在生活中我們會被自己的行業制約,就像我們被「外向」這種價值觀制約一樣。當我們思考時,會不自覺的以自己的行業作出發點,並以自己的行業做為衡量許多事的標準,以自己在行業中的經驗認為做事的方法該是何種樣子?就連失業的人,他在看一切事時都還秉著「我不代表任何行業」,而作出與失業相關立場的觀點。

  這世上不存在什麼超越,當你自命正確時,你不過是在自己的立場上作出對立場而言相對正確的決議,也因為如此,如何平衡各種攀附各種立場的「正確」就成了件真正的要事。

  在談論站領立法院的時候,我們可以帶著許多不同的立場,但不應該對自己預先的立場視而不見,甚至自我催眠說這立場根本無關事件。如果你是黨工,你就該清楚自己的發言立場與意見也許始終受到黨的影響;如果你是已在大陸設廠的企業,你就該清楚自己的發言立場也許始終受到廠會不會因此得利的影響;如果你是外商公司的員工,你就該清楚你或許已在不知不覺中帶著外國人事不關己的態度。

  如果你自認為是一般民眾,十分中立,請你想想自己的立場。
  如果你自認為沒有立場,也不需要立場,請你想想這麼想的自己的立場。


  家不是你,你不是家。
  團體不是你,你不是團體。
  公司不是你,你不是公司。
  黨不是你,你不是黨。
  法律不是你,你不是法律。
  國家不是你,你不是國家。


  你擁有自已,也不擁有自己。  


  我們不可能沒有目地,不可能沒有立場,但也不可能沒有自我,而我們都不該輕率、不該做作,不該無視眼珠的作用,不該忽略自己或許已經成為「他人」的事實。


  
  現在,你說出的那句「我認為」裡頭,真的有「我」嗎?
  

  

  

2014年3月17日 星期一

文學少年


關於文學少年。

說他像徐志摩似乎已落伍,但他確實沒能攀上文青的流行,而是擺盪於虛華表面與艱深內裡之間的蜉蝣。

老實說,即使打我認識他以來他就脹著滿腹權威,我也不知他肚裡究竟有多少墨水,因為他那像是與生俱來的悲劇性格模糊了知識之深與情感之深的界線,我只能以他可視面貌上來判斷,判斷他是文學少年。

高中時的國文老師曾在我的週記本上寫下「為賦新辭強說愁」七個大字,作為我也許是過度傷春悲秋的感想的評語。當時我十分憤怒,甚至覺得被背叛。就算那頁密麻文字裡記的真是無謂的煩惱,甚至是幼稚的哀愁與憂慮。關於即將十七歲的種種,遊戲裡闖關打怪般練等晉升的升學過程,及最後將迎來的不可測未來,和覺得自己已老得無法再老怎麼可能再繼續長大?就算這些著實無聊得緊,但當時的我卻不可能不去想,那有違我正往衰老長去卻仍青春的腦袋。

無謂煩惱是少年維特的權利,我不明白為何老師能如此輕易以他大人的筆抹去週記本上真實存在的掙扎。也許,那是一種成熟,只不過有些仗著老成而自以為是。


文學少年從不成熟。

即使年齡長得已入社會,他還傷春悲秋,寫無意義的季節文章,情緒隨每次落雨或颳風沉落或高揚。


今天,他帶我去看雨。


「雨在葉尖上垂落,多像鑽石。」他說。

我順他目光望去,只見成群濕淋的綠葉像群沒能在賽場上握住幸運女神的輸家,無精打采的垂著頭。


「遠方山頭的濃綠多麼深沉。看啊,那是精靈的炊煙吧?」他說。

我看他以指尖標示的遠山,只見霧雨迷濛成了塵灰漫布的描圖紙,將一彎不規則的峰頂掩成了一汪落水狗攪和畢池塘裡的半月。

所謂精靈的炊煙,不過是出了日頭後凝結的水蒸氣罷了。


「打在傘上的雨珠聲像霓裳羽衣曲的鼓聲。」他嘆息。

我吊眼上瞧,繃緊了耳細聽。

敲在深藍塑料傘面上的雨珠毫無規律,咚咚咚之後是咚噠咚,接著是咚、噠噠噠噠。天落的淚裡有樹的無奈,兩種不同的頻率在傘上交錯,成了不和諧的二重奏。

沒人真正聽過霓裳羽衣曲。若這就是使舞者「姿制俯仰,百態橫出」的絕妙節奏,那麼舞台肯定混亂,仙女肯定酩酊大醉。


「就連腳下的土地也如此柔軟,富含蘊育萬物的溫柔。」他低頭,以鞋尖蹭了蹭腳下的泥濘。

我垂頭,見到一雙被汙水浸濕的鞋,和給髒水緣布攀附的襪子。

大地之母除了拼命懷孕外,還會讓人雨天煩躁、摔跤、出車禍。


「這雨,下得真美。」

一首詩看來就要自他口中誕生。我有些懼怕這濕冷、泥濘一地,又濛茫令人錯亂的風景被他齒撕舌攪呼嚕喉嚥,再凝聚成顆童話中的金蛋一口咳出體外,撞碎在泥裡接著竄芽滋長。

再過不久,就連傑克也要自後頭拍我們的肩,爽朗地邀請我們和他一塊去尋巨人。真要命。

極惡的猜想加速了喉頭的吞嚥,濃稠口水在食道裡緩慢下墜,隨滴滴不斷的雨,隨陣陣不間斷的寒冷,最終掙扎著滑入肚裡替腸子們打了個撐人結。人體外的雨和風還吹,肚裡的結卻無法支撐我不被捲進文學少年那令人驚懼的浪漫。吸入體內的濕氣於是下墜,在腸道結處淤積、擠壓、凝縮。

最終,它們化作一次兇猛的攻擊震開腸中結節,奮力劈開臟器間狹窄的通路竄出體外。


「那是什麼?」優雅持傘的文學少年白了臉,戒慎恐懼的退了一步。


我見到他純白的鞋跟浸入泥裡。

汙水,該自腳底板往上蔓爬了吧。我喜歡他此刻的眼睛,喜歡他眼裡的受傷。


「是屁。」我說,雀躍地。

「我放了屁。」



雨過了,天晴。








2014年3月12日 星期三

電影心得:聽說桐島他不幹了。




有雷有雷有雷有雷心得文不放雷這也太強人所難了吧你說是吧?






  這是部幽微的電影,不曾察覺己身侷限的人,就無法明白它的殘酷。

  也許,這便是某些人無法看懂的原因。畢竟電影裡的角色們若和觀影者沒有連結,觀影者無法對他的所作所為起共鳴,那麼角色的行動、話語,甚至在故事中扮演的角色便再也無足輕重,無論它是部給蓋了多少獎章的名片,又壓了多少沉重的獎盃。

  要看《聽說桐島退社了》的人,必須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世上分成三種人,一種是電影裡始終不曾現身的桐島、籃球打得比校隊好的宏樹,和桐島的漂亮女友梨紗同樣的高級人種;一種是和排球接球員風助、羨慕女主角手臂肌肉長得很好的實果同樣的普通人;最後一種,則是一旦碰上與陌生人接觸情境便畏縮的電影社社員。

  電影將校內學生的角色分派得十分清楚:

  有社團活動,沒有社團活動。
  長得漂亮,長得不漂亮。
  有才能,沒有才能。


  社團活動究竟代表什麼?為什麼無論有沒有參與社團的學生們都會不由自主的想著這件事?我想,無論是電影社那群連制服都無法駕馭的宅男,還是始終沒有正面現身的桐島,都是本能性的嘗試在群體活動中尋得自己的位置。

  在故事中多數角色參與的運動社團,更是立見人們天生才能高低的殘酷場所。就算桐島退社了,遞補的板凳球員風助卻無法他在團隊中的空缺,因為桐島可是入選縣大賽的明星選手,風助雖然努力,卻還是敵不過從最開始就輸掉的身高,甚至是因身高而較為低落的球技。

  (我們都知道,奧運排球場上的排球員身高隨隨便便都是一米九,簡直是成群的門板在互相戰鬥。)

  天生身體上的優勢就像不平等的起跑點,風助可以因努力縮小與起跑在前的人之間的距離,卻永遠無法克服先天上的劣勢。而對風助抱持共感,甚至在最後為他努力無果而哭泣的實果,無論再怎麼努力,因為先天上的不足,她可能也很難打出像女主角霞一般的殺球,只是她沒有遭遇風助被迫站上不適切位置的經歷。

  桐島退社一事若放在其他扁平而單線的勵志故事或電影裡,他該是小人物大反撲的好機會,人們會藉此發現:原來板凳上還有這麼個天才。但即使是林書豪,他在坐上板凳前也已經身高不輸人、球技不輸人,只是因為某些可能與技術無關的因素才總是板凳,就算是過著板凳人生,我們總也有才能高下的差別,不可能只是離開了板凳就取得成功。於是,《聽說桐島退社了》便呈現了勵志系列裡從來不呈現的「弱者的失敗」,而那便是風助俯跪在排球場上的模樣。

  
  如果觀影者在看電影時無法被風助註定的失敗震撼,或總覺得他不夠努力,也許他們在現實生活中便是桐島,無法體會才能不足的人天生的悲劇,又或許,他們是群雖然才能不足,卻始終相信自己的才能沒有侷限的蠢蛋。當然,這大概也和年齡有點關係。

  
  除了才能,還有外貌上的高低之分。
  
  在電影裡,實果曾對女主角說過:「我好羨慕梨紗她們。」這裡的「她們」包括了宏樹那位壞心眼的女朋友沙奈。梨紗的美麗使她就算只是單純地坐在一張長椅上也令人心生嚮往,而紗奈的可愛與活潑則令人選擇忽略她性格上的缺陷與愚蠢的腦。

  人類是仰賴視覺的生物,我們天生會維護美麗。這也許是種本能,因為入眼的美麗預示了享樂,而無人不喜愛享樂。

  在這部電影裡,電影社社員即使在頂樓大打一場也沒變成英雄,宅男電影社長沒有和女主角快快樂樂在一起,宏樹的女朋友沒換成癡情的管樂社社長,風助也沒能頂替桐島的位置。因為,這些事本來就不可能發生,所有壯烈的掙扎最後不過和電影社的殭屍襲擊一樣製造一地混亂,而我們最後都必須默默地收拾這團混亂,回歸以往。

  期待從這部電影裡見到青春衝破藩籬、越過高牆,締造另一頁傳奇的觀影者都要失望了,因為這並不是一部給人希望,而是告訴你「世界本該如此」的電影,我們並不會在裡頭見到任何角色做出超越他們角色侷限的事,就算是桐島也一樣。

  不過話說回來,桐島為什麼要退社呢?

  沒人知道真正的理由,因為他從頭到尾只在電影裡以「也許是」的背影,和坐在頂樓諭示死亡的身影出場,但他的退社卻凸顯了失去高高在上的「個人」後造成的群體崩潰。這以桐島為頂點,猶如金字塔般穩固的群體關係一直以來都是學生們賴以生存的結構,當佔據頂點的桐島某天突然對自己的所在位置喪失信心,全體的價值便會受到質疑,結構因而動搖。

  為什麼擁有那麼厲害的才能,卻要選擇退社呢?
  那麼,比不上桐島的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努力?

  就算沒有足夠的才能,我們也總以站在光輝頂點的人物為目標努力,但當那個人物選擇放棄自己應該要達到的頂點,甚至遠離時,幾乎所有人都覺得被背叛。除了「只有他才做得到這件事」的慨歎外,更多的是被瞧不起的感覺,這就好像不愁吃穿的瑪麗安東尼皇后那句流傳千古的惡言:「Let them eat cake.」捲起的革命。

  但即使弱者風助俯跪在地痛苦地喘息,他仍找到自己的價值,就如同令宏樹愧疚的棒球隊隊長一樣。

  在電影裡,棒球隊隊長與電影社社長前田(怎麼都是長?)也許是同種人,只是一個是棒球笨蛋,一個是電影笨蛋。前田知道自己未來不會成為電影導演,也不會得什麼電影獎,棒球隊隊長也明白自己是絕對不可能被球探選中的,但前田仍舊選擇繼續拍自己喜歡的電影,而棒球隊隊長則堅持著待完自己的最後一個賽季。

  反觀宏樹,他也許正像失去了實證自我才能與價值地位的桐島,除了天生的好外表和運動神經外一無所有。

  赫然發覺自己沒有自己想要的,藉由努力換來的重要的「擁有」。於是,他終於軟弱地哭泣。

  
  電影最後兩段帥哥宏樹與宅男社長重要台詞的串聯,也許替一切找了個既殘酷,又令人欣慰的解答(呃,雖然大部分觀眾似乎都只記得勵志的那一句,忘了在勵志句之前有個令人絕望無力的前提。)

  你將來想當電影導演嗎?
  欸?嗯......我也不知道。
  你會跟女演員結婚嗎?
  欸?這個.......
  你會拿奧斯卡獎嗎?
  嗯......應該不會吧。
  嗯?
  我,是不可能當上電影導演的。
  那是為了什麼要特地用這麼髒的機器拍片?
  那是因為有時候,我們喜歡的片和我們拍的東西,好像能連結在一起。偶爾,真的只是偶爾而已。



  就為了這個如偶遇綻放花樹的「偶爾」:
  「戰鬥吧,這就是我們的世界。我們得在這個世界活下去才行。」


  

  

2014年3月4日 星期二

安娜


得知體內新生命的方式,原來是嘔出一團混亂,喉嚨深處傳來的氣味,聞起來像失去的自己。

綠色嘔吐物旋轉著進入深黑污穢的下水道,帶氯味自來水捲起令人作嘔的旋風,從那天起,安娜知道自己體內住了個了不得的「什麼」。肚子是她自己的,成天瞅著逐漸漲大的肚皮,吃喝拉撒都在一塊,除了裡頭兩個小傢伙可能存在的真實對話外,她沒有什麼不清楚的。那些咕嚕咕嚕,偶爾帶點塑膠袋擠壓過度的刺耳聲響,就是漂浮在她肚裡的雙頭怪喊叫。

「同學會要來嗎?我們好久不見。」透過電話傳來的電子音,像夢。

「不了,害喜嚴重,最近連出門都沒辦法。」安娜平心靜氣在說謊,夾著話筒摳手指甲間的髒污,腳指甲修不到,中間擋了個大肚皮,總是丈夫捧著她像長在地球另一端的腳掌,細細為她除去增生的硬皮。

「婆婆在叫我了,下次再聊。」又一次,安娜平心靜氣的說謊,屋子裡沒有別人,婆婆和丈夫兄長一家遠在美國養老,絕不可能出現,安娜並不是刻意要說謊,只覺得聽對方叨叨絮絮抱怨她的不合作,很煩。

打開銀色冰箱門,一鼓涼寒直竄入衣領。鮮採番茄汁、現榨柳橙汁、微波義大利麵,保證里肌又大又厚卡路里極低的便利飯團,紅黃白褐鮮豔滿架,卻帶著極度的靜默;昏黃的冰箱世界裡,一切既冰冷又僵硬,死死的等待持續進行,這些帶著些微白霜的速成食品,唯一的命運就是被安娜肥厚的手掌翻、撿、挑、選,接著吃下肚去。

捏了捏塑膠盒,安娜握住空氣與麵條比例失衡的義大利麵,摸摸自己幾乎脹裂的肚皮後站起身,拉直的背影就像一條軟綿白皙、通體晶亮的甲蟲幼蟲,連她貼耳的長髮,都像極了團團肥嫩幼蟲的頭部,搖晃著蠕動牽引全身;孕婦裝繃得像紮緊的麻袋,而她發脹鬆弛的胸部,幾乎垂到腰間。她想起上回出門時,在大樓電梯內碰見的短髮高中生,跟電視明星一模一樣的齊耳鮑伯頭,水藍制服和修改到大腿上五公分的褶裙,筆直小腿上沾染夕陽的金黃,腳下踩著破爛褪色的帆布鞋,鞋帶鬆鬆的塞在裡頭,像朵盛開的菊花,而她塞著耳機的小臉只在安娜進電梯時分神瞥過一眼,理直氣壯的年輕讓身軀龐大的安娜禁不住瑟縮起來。

如果是幾年前,安娜一定會對自己現在的樣貌感到絕望,甚至會因此不顧一切當街搶去警察的配槍只為消滅自己,然而現在她卻與豐厚軟塌的自身相處得宜,偶爾還會抬起手臂查看因細胞急速脹大而出現的蒼白裂痕,試圖從中分辨出芬蘭的地理位置。安娜的右上臂住著塊小小地球,而她幾乎以為自己能就此掌握全世界,除了在冰箱即將淨空,不得不步出大門採買的時候。久未出門的她見到太陽就會頭暈,排隊搭公車時總是繃得滿身汗,而她具份量的存在,往往為她在人群中闢開一條寬敞大道,安娜使勁心機想讓自己變得小些,黑色上衣黑色褲子黑色外套黑色洋裝,而她腦後的一把烏黑更是長度驚人。然而,層層疊疊的衣物掩蓋不了安娜胖大的身軀,即使處在最深的夜裡,她身後也拖著甩不開的巨大黑影;即使處在最靜的時刻,安娜也無法關掉來自體內隨血液搏動的雙頭怪嘶吼。

「肚子這麼尖,一定是男胎。」等在路邊過馬路,偶然一起停紅綠燈的婦人,用羨慕的眼神掃視她傘般撐開的肚皮。「幾個月啦?」婦人神色欣喜好像懷的是她的胎,撐的是她的腹,安娜低下頭來,有些彆扭的說:「七個多月了…。」

「真好,我努力了十幾年…」婦人的眼睛從頭到尾沒離開過安娜隆起的肚子,帶笑的臉龐上一雙晶亮的黑眼,裡頭閃爍著叫人恐懼的忌妒,而安娜像頭被嚇壞的棕熊,挺著巨大的身軀搖搖擺擺穿越斑馬線,拐了個街角再回頭看,那婦人還在原地,畫像般對她笑。

「真好。」婦人的身影幾乎被車潮蓋過,都市的噪音很快將距離拉大,然而安娜卻仍然能清楚聽見她輕緩的話語,讓她打胃裡直涼上來,接著一口吐在道上,嚇得路邊賣紅豆餅的小姐直嚷。

義大利麵在微波爐裡,跳著穩定而單調的迴旋單人舞,安娜杵在一旁發呆,惺忪的雙眼盯著機器內看似溫和的光線,沒發現一撮乾而毛燥的髮被自己含進嘴裡。肚皮輕輕響了兩聲,安娜低頭,只見到外凸偏尖的半圓,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不見雙腳,她拉長脖子,好不容易見到水腫變形的十根腳趾頭,灰黃無光澤的指甲深陷浮起的肉裡,像是嵌在肥豬皮上的訂書針。

沉悶帶水的響聲又來,大概是誰的哪雙腳正在踢她,緊接著「叮」一聲,廣告上有著光潔下巴五星級廚師特別推薦的墨魚義大利麵終告完成。打開爐門,一股人工的海洋甘味襲來,反胃與飢餓同時翻湧,她閉口吞入一些熱辣的酸液,肚裡的居民仍執抝得近乎頑劣,不斷拍打她擠成一團的腸胃,焦躁任性的惡意隔著肚皮揮打,形成偶爾能見到的,凸出半圓外覆著層皮的手形與腳形。

安娜尖銳無聲的朝那些包著人皮不成人形的東西咆哮,卻只換來一陣被羊水暫時毒啞的訕笑,而墨魚海鮮義大利麵的氣味與顏色,就像社區外的非法排水溝,充滿了各式化學物質。各種顏色匯集成流,在最後形成整條的烏黑腥臭,裡頭沒有生命,只有暗藏伏動的黑暗,以及逐漸擴散的某種侵占。她曾經的年輕曾經的一切,都像流入沙漠的河川,乾涸在體內雙頭妖毫不節制的口中,為了餵養牠們,安娜覺得自己正逐漸枯萎衰弱,很快的就要殘敗下來。

前些天,她窩在沙發上看了部電影,裡頭有三個女人被外星人寄生的男性注入了外星種,她們的肚皮短時間內變大、變圓,最後大得變形、大得幾乎把人壓垮,接著,渾身爬滿皺摺皮膚青綠的外星寶寶,就這樣張牙舞爪的衝破肚皮爬了出來,那瞬間的特效做得噁心至極,又紅又綠又橘,迸射的血漿和沾黏成一團的胎盤,間雜大小不一的血泡。安娜一面啃雞排一面觀賞,最後無法避免的進了廁所大嘔特嘔起來,丈夫跟在她身後,拎著啃剩的完美雞骨,團團轉著尋找可犧牲的毛巾。

唉唉吐吧。吐完就沒事、吐完就沒事了。才怪。

很多時候,安娜認為丈夫與她之間隔了第三個世界,她見到的自己與丈夫見到的她肯定南轅北轍,是安妮皇后與烏蘇拉的天差地別。否則,他怎麼會沒注意到她日見鬆弛的手臂、層層疊疊的肉頸環,還有那大得失控的肚皮呢?丈夫對她與日壯大幾乎與門框同寬的身體不發一語,甚至溺愛縱容加倍奉獻,而安娜則越來越搞不清楚,如果沒有這顆肚皮,沒有子宮裡的雙頭怪,他看她仍然是原來的安娜嗎?丈夫的眼眸一直以來深幽純粹,初識他時,安娜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然被裡頭餵養的火熱穿透,然而現在,她卻覺得被穿透的是自己的肚皮,那層層的脂肪、混濁的羊水、交纏紮扭的臍帶,還有尚未出生就擺出猥褻姿態的雙頭怪。

「我覺得自己好醜。」安娜死屍般仰躺在床,講給身旁蜘蛛般靜悄悄爬上床休息的丈夫聽。

「妳想太多了。」丈夫說了些安慰的話語,伸手拍拍她最近不大安分的肚皮,接著就是關燈睡覺,從頭到尾沒正眼瞧過她。

當晚,安娜夢見睡在丈夫身邊的自己突然開始大量失血,黑暗中腥熱的液體從腿間崩盤湧出,她能感覺到體內有兩個蠕動著的物體,隨血流漸漸冒出頭來,一邊爬動還一邊發出細小的,幾乎聽不到的咯咯笑聲。滿身大汗卻感覺到將死的冰冷,安娜的尖叫隨著洶湧淚水一同迸出,失控的紅流仍不間斷,她覺得自己正失去什麼,不僅是狂馬奔騰般的血潮,某部分也是說不出來的自己,而無論她扯著喉嚨吶喊多久,尖叫著直到喉嚨裂出血腥味,身旁的丈夫仍是一動不動,只兀自輕聲打酣,而她像是被活活釘在棺材裡,在滿是恐懼硝煙味的黑暗裡逐漸死去,直到她最後一分溫度被抽離身體,丈夫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背她而眠。

第二天,安娜早晨沒起床,一直等到丈夫跳起身匆匆出門上班,她才勉強側過身,抱著為自己帶來無限驚駭的肚子嘤嘤啜泣。想起懷孕前照的一張相片,她與丈夫都很滿意,還加洗了許多張寄給要好的親戚朋友,然而現在的安娜不要說照相了,她連早上起床照個鏡子都成問題,她能與變形的自己相處得宜,能在洗澡時細細觀察肚皮上西瓜般的妊娠紋,甚至替每條綻裂的紋路起名字,但不代表能就此正面接受事實。

她還幻想著尚未懷孕的自己,腳步如此輕盈,體重只有四十二公斤,除此之外,她還對自己子宮內裝載的新生命體感到畏懼。

懷孕後,她總覺得自己不大對勁。起初,安娜還能將異樣感當作是懷孕初期,體內多了生命的不適應感,但時間一久,她就知道那不完全是真的。她體內的確有個「什麼」,但並不是血肉相連的生命,而是雖與她千絲萬縷相連,卻完全違背安娜自身的一團不知名產物。

怎麼解釋才好?安娜知道沒人會了解,她曾嘗試著說給閨中密友聽,然而那位密友只是章魚般擁抱著她的三胞胎不停搖哄,並時不時的投出過來人專業卻全無擊中要害的意見。密友與她坐得極近,一張方茶几的距離,中間卻隔了一整座株穆朗瑪峰,她在這頭吶喊,卻宿命性地為風雪掩蓋,甚至連她們過去長年一起翹課看電影的交情,都沒為這過度生活的情況派上丁點用處。

「肚子裡有新生命是太奇妙的一件事,妳只是還不習慣而已。」密友看著她,輕蔑的眼神像在譴責她的不是,看得安娜不由自主縮起腳趾。

妳懷孕前,不也是滿心期盼的嗎?母章魚張開嘴,吐出一連串令安娜失望的湛藍水泡,接著從身後膠皮脫落的矮櫃中拿出三瓶泡好的牛奶,紅色、藍色、綠色的標籤上分別寫著一、二、三…安娜覺得她背後似乎藏有更多柔軟而豔紅的手臂,否則在懷抱三胞胎的同時,是怎樣變出原本不存在的奶瓶?而密友哺餵三張飢餓小嘴的姿態,就像煎餅工廠裡高效率為麵團翻面烙印的女工。安娜覺得,這些從小就被標籤了的生命,是工業化社會的一小部分截景。

三胞胎同時爆出哭喊,而她的母章魚密友,就這樣坐在原地成了一朵蠕動著綻放的向日葵,顏色鮮麗,然而盛開的時日卻不長久,幾個月後她乳癌病發,在一次端滷肉燥上餐桌的短短五步裡毅然離開人世。

油滋滋的肉末灑了她一身,深深浸入她的眼鼻口唇髮,她的皮膚她的毛孔她的身體,自浸讓她變成另一塊黃褐噴香,萬里綿延的香味怎樣也洗不掉,據說弄得殯葬人員苦惱不已。在葬禮過程中,由於滷肉飯的氣味實在太強烈,他們甚至點了濃烈薰香予以抗衡,但會場中包括安娜,即使眼看著那位密友端正慈愛的四方遺照,卻禁不住胃裡一滾,就將餓起來,腸胃垂涎的歌唱難以克制,誦經台上法師微駝的身影背後,將近五十個胃袋接續奏出鳴響。

葬禮上的一切看來虛假,如夢的哀嚎、如夢的誦經、如夢的致詞緬懷、如夢的呆滯丈夫、如夢的三張小臉擠在一塊、如幻的目光緊盯她高聳隆起的肚皮—如歌的行板,帶著必然和腸胃翻滾的可恥噪音飛往天堂。

安娜始終覺得,體內的肉團或是靈魂的聚合體,是雖然與她血肉相連、雖然與她擁有大半相同基因,嚴格說來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卻又完全截然不同的未成形個體,詛咒般存活在安娜體內洶湧的浪濤中,被血潮安穩餵養著。她開始覺得體內的存在是災厄,因為安娜殘酷的察覺,自己一點沒有初為人母的喜悅,遑論為將新生的感動。

醫院裡的醫生都一個樣,他(她)們蒼白,靜脈直浮到皮膚邊上,貼著皮層樹枝狀延伸,一邊在你肚子上塗塗抹抹的同時,還能喃喃自語講著瑪法達星座運勢。安娜的醫生,蒼白如他肩披的白袍,總愛在觀察她腹內時對見到的景象穿鑿附會;一會唉唷這兩個小傢伙在笑,一會唉呀他們在說今天天氣真好,而安娜知道那全是睜眼說瞎話,因為黑白雜訊畫面上呈現的,根本是兩個類人型胚胎抓著彼此器官互相撫慰的畫面!看那四雙沾黏在一塊,小兒麻痺般的彎曲手指交叉伸向彼此下體,隨著水流及她的心跳晃動,再看到他們尾椎上凸出的一小截,安娜覺得,自己正目睹兩頭困在人體內的山羊,在狹小而躓礙的斗室裡交尾。

她體內的羊水和她的血液,安娜想,一定既骯髒又噁心,也許滿是沒有尾巴的精蟲漂浮,或是沒有耳朵翅膀歪斜的精靈瀕死墜落,到處長滿紅草灑滿羊水的山丘,以及不斷在胎盤上上下彈跳的黑羊群,黑暗中閃爍微光的眼睛巴巴看著,就等衝破圍欄長出翅膀,正式降臨世界。

「阿姨妳肚子好大。」一位盤腿坐在等候椅上的小女孩,用好奇的眼神盯著安娜象背般的肚皮。

「因為裡面裝了兩個人啊!」等不及安娜回答,一旁的護士給小女孩作了解答,而她跟著那位護士一起微笑起來,就像每位溫情滿溢的母親一樣,笑得像畫作上的聖母瑪莉亞,平和、溫柔、無止盡的虛偽。

只有她們知道,自己體內懷著怎樣的一種生命,也只有她們才清楚,這種生命在體內所代表的意義,不僅僅是神聖的誕生而已,同時還帶有與前者同質性的毀滅。

想她肚皮底下,昏暗嘈雜充滿器官搏動聲響的世界。如果神話的源頭就在這裡,那麼裡頭肯定裝滿不可理喻的光怪陸離,而她那一對無中生有的生命也許正躺在祭壇上,扭曲著四肢嘗試逃離神的掌控。

沒有光的世界是一片純粹黑暗,而安娜在腦中為它漆上顏色,就像大學時她一筆一畫塗上畫布的鮮豔;朱紅外牆、血橘裝潢、純白裝束的祭司,還有身著紅袍手持招魂幡的長臉道士。歪斜的步伐踏在火裡,焰星迸發後噗滋熄滅,在場的所有人海草逐波般搖盪著,合十的雙手因太過用力而顫抖不已。圍觀的群眾身著青布長衫,腳踩白布鞋,靜默的靠攏成一圓,安娜也在其中,挺著她絕世無敵的大肚皮,嘴裡含著晶亮豔紅糖葫蘆,目不轉睛瞪視祭壇上陷入半瘋癲的道士。

紅衣道士舉起招魂幡,在空中畫著看似有意卻雜亂無章的圖形,煙塵捲起一如鳳凰振翅,乾燥的竹葉沙沙作響,襯上越唸越急越急越尖銳的咒語,週遭的影子逐漸凝聚起來,竄動的光火在其上點開幾簇蓮花。相較道士的激情狂態,白衣祭司們只是雙手垂落身側,恍若無意識枯站。隨著儀式的進程越烈,道士揮動他的紅袍角,在場中宛如紅眼鬥牛,也像醉酣起舞,開始舞動手腳衝撞場邊將他團團圍住的白色障壁,而他們則機械性的伸出雙手,將不知是真降神還是假作戲的道士推回場地中央,一推比一推用力、一手比一手無情、一次比一次更近火窟。道士被他們推得衣斜帽歪,最後連鞋也掉了,袍角燒焦了好幾塊,而他雙眼翻白,滿面潮紅得幾乎滴血,嘴裡的舌頭不斷蠕動,只是已無半點殘音,直到最後寫滿扭曲文字的招魂幡掙脫紅繩,降落在滿是踏印的泥地,他不可思議的以腳尖站立,傾斜四十五度角向前半漂浮空中,就此沉入靜寂。

沒有呼吸聲,沒有談笑聲,沒有一位女子嘴角綻開牡丹的和煦,衣料摩擦的窣窣聲,像從山對面烽火台傳來的塞外消息。安娜啃咬糖葫蘆的紅脆糖衣,喀喀喀的悶響在嘴裡迴盪,想起過去母親放在客廳一角的鐵灰縫紉機,她彎駝的背影,以及總穿著高跟鞋,頭也不回喀喀喀蹬出門去的自己。

夜晚丈夫敲她門,指關節擊在門板上,發出喀喀響音;沒肉的骷髏咧嘴大笑,上下排齒列相互撞擊,也是發出喀喀響音。人群抬起她,搖著輕柔的波浪將她送上前去,而安娜一如徜徉溫暖洋流,絲毫不覺恐懼。她想詢問跟在身邊的白衣祭司究竟發生什麼事?卻只能從喉嚨深處發出喀喀喀的單調噪音,節拍器打拍子般規律平板;她想起身,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裝入一襲巨大套袋中,豔紅的底,布面上以金線繡成女媧圖形。安娜覺得自己是被完整打包的金華火腿,正往送命的刑場而去。

四十五度角漂浮半空的道士動也不動,安娜被安置在他下方的祭台,躺在其上她只感覺無盡的孤寂冰冷,發出喀喀聲的嘴裡還殘留著糖衣的味道,安娜用舌根抵著總卡菜渣的牙縫,轉著眼珠凝視紅衣道士全白的雙眼。

喀喀喀喀喀,她轉著眼珠發出彈簧壞掉的機器聲響;喀喀喀喀喀,紅袍道士翻著白眼,高揚一把亮火光的利刃;喀喀喀喀喀,圍成一環的祭司們肩頸抽畜,骨骼伸展成奇異的形貌。群眾拖著腳步擠上前來,成群的臉孔繞著安娜,所有青布長衫的形體都在微笑,彎曲的線條充斥視野,而安娜瞪大雙眼,由喉嚨深處擠出更多帶著顫抖的單音。歡心喜悅的一張張臉環繞著她旋轉,安娜不知為何想起兒時在自家走廊上玩的梅花梅花幾月開,蹲在地上雙手遮臉的鬼,能隨意挑選月份蹦跳起來,揪住四散奔逃的其他人作替身,而安娜往往是出了中間的位置又回來,不斷不斷重複作鬼,最後她甚至因此被同伴冠上「鬼王」的封號。

安娜隆起的肚皮,像妖道電影裡將要生出鬼胎的形貌,浮動不定的物體在內裡鑽動,試探性靠向外邊,隔著一層障礙在表皮烙上推擠的痕跡。即使安娜脖子以下覆蓋著紅豔套袋,她還是能知道肚裡的雙頭妖正隔著肚皮向她展露微笑,無論如何,她就是知道。

道士慎重的將身體往後彎折,直到呈現一彎漂浮下弦月,紅袍在身後飄揚,像是一面旗子。他潮紅的面龐終於滲出血來,沿著凹陷的眼眶流入眼裡,而他骷髏般細瘦,長滿怪異斑點的手,就這樣握著刀柄毫不猶豫的刺將下來。

安娜尖叫,實實在在的吶喊沖散一切,而她睜眼就見到熱騰騰黑呼呼的義大利麵翻在地上,海神的嘔吐般令人不快。

恍惚中一陣劇痛,真真正正的椎心刺骨,安娜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像給人澆了鹽酸,燒灼得不像話。啪灑一聲有什麼濡濕了她的雙腿,淅瀝瀝的響音就像廁所時聽見的小便響,安娜撫著自己沒法環抱的巨大肚皮,無法見到自己的腿間究竟發生什麼大事,只是痛得雙腳發軟,幾乎無法站立。

就在她覺得自己就將倒下一如非洲象被獵人用繩子困住翻倒,丈夫拎著油亮一袋的外食回來了,顯然裡頭裝著她最愛吃的油炸雞排、酥炸百頁,還有脆感四季豆。安娜見到他張大嘴巴,荒謬的僵死在門口,深幽的雙眼淺近得幾乎透明,瞪著她肚皮遮蔽下一方天地的濕黏混亂直瞧。見不到自己的腳趾,見不到腳下地板的安娜,在又一陣劇烈絞痛中嗚嗚的哭了起來。

丈夫扔掉油膩的袋子奔向她,雙手前伸一如擁抱的姿態,而安娜只是像尊雕像般釘死原地,抱著那顆不聽使喚的肚子哭泣;瞬間,安娜覺得自己巨大的形體小得不能再小,柔弱無助得幾乎回到六歲零五個月時,在遊樂園迷路的自己。瘦弱的丈夫不知從何而來后羿的神力,竟一把將她抱起往門外走,安娜在淚眼迷濛中攀著丈夫緊繃僵硬透著高熱的肩膀回頭,終於見到了剛才在肚皮遮蓋下無法親眼確認的地板。

一灘透明帶黃的水漬躺在原地,好像是誰一把拔起蝸牛留下的痕跡。安娜想起帶著滷肉飯味下葬的密友,想起黑白畫面中相互依偎的雙胞胎,想起電梯裡偶然遇見的短髮女高中生,想起那碗被自己打翻的墨魚義大利麵,還有青綠色的嘔吐物,想起葬禮會場上,三張小臉擠在一起,盯著她隆起的肚皮看。

安娜知道,她將產下連自己也無法掌控的未來。

有史以來最折人的一陣疼痛狠狠撞上她,就像山崩地裂,或是有人正徒手拉扯她早已被擠壓成一團的糾結內臟。扭曲著嘴唇額角冒汗,安娜怎樣也不肯閉上眼,只在丈夫肩上晃動模糊的視野中,緊緊瞪視地面上變形蟲般緩緩流淌的體液,在一次又一次扭攪心肺的陣痛裡,像嬰兒一樣哭皺了臉。

想起病房中母親一頭硬直白髮,不容忽略的真實般扎眼,而她痴呆的容顏,總像錄音機播放的波羅密多心經,持著相同的單調調性。是氣候異常的三月,安娜挺著她還沒過分巨大的肚皮靠在床邊,颱風雨一陣陣打在窗戶上,嗚嗚的風聲流竄大樓與大樓間,像無家可歸的哭號。

「媽,生下我的時候,妳開心嗎?」

而安娜,前不久才因猥褻超音波照片去廁所吐得一塌糊塗的安娜,見到腦子逐漸萎縮而越變越小的母親,皺著那張酸梅乾似的臉、縮著肩膀,大把大把的眼淚掉在丈夫特地從家裡帶來的純棉印花被單上,一朵盛開向日葵的花心。


生命就這樣降生。

惡意




  進行所謂創造時,靈感往往是張繃緊一瞬後便轉瞬鬆弛的網,而我們老替手忙腳亂繃緊網的自己找理由、講藉口,好使這張漸次編織起來的網能不至淪落床頭裝飾,而有它的意義。

  我們都在追求意義,只是,那意義究竟是否構成意義卻還有待商榷。
  
  日本不純文學(喂!)幻冬社的創始人之一見城徹,在他記載瘋狂曩昔卻大部分是爆料事的《編輯這種病》一書裡,提到他年輕時其實也有寫作,也曾想過要往小說家的路邁進,但在進入出版業、接觸到真正寫小說的那群人時,卻毅然放棄了這個目標。

  在書裡,他說後來回想起來,自己和那那些作家們最大的差別,是他們有不得不寫的衝動和理由,有無法融入社會的格格不入,但他沒有那樣強烈的訴求,反而想替那些人企劃出書,為了一本他認為絕對會好的作品賣命。

  就算人類靈魂的重量據說只有21公克左右,生命依舊豐富飽滿。無論是誰,在呼氣吸氣著行走或靜止時,總有那麼幾個時刻覺得自己就要創造出什麼,因為心靈的躍動如此明顯,幾乎要大過心跳的聲音。彷彿有人在你耳邊猛力擊鼓,或於你心窩深處演唱非人語的歌劇。有時候,你寫下一首詩,有時候,你拼命完成一篇散文,有時候,你延長那種感受,寫出世人稱為小說的玩意,更多時候,你不過像只哽塞的水龍頭擠出幾滴清澈的水珠,幾句不成形的句子自你口中、指尖流洩。

  我們覺得那些都很美。
  即使是滴落地上的一抹,我們也覺得它光彩耀人。

  不為什麼,誰讓我們悲慘並驚人地迷戀自己,才會認為出自心口的無論是什麼都有意義。而且,由於創造的崇高,我們誰也沒資格貶低它,就算它看來一副必須被貶低的面相,我們還是會竭盡所能趴在泥裡以指尖探詢它應該要有的意義。

  如果找不著意義,那就造一個。我們總是擅長欺騙自己。

  戳破意義的是罪人,因為他們也許道破了創造的虛無和我們進行創造時篤信的「神」。
  同樣的,戳破我們透過觀景窗裁切的影像只是部分真實的,也是罪人,因為他們也許揭開了你在生活中竭力迴避以鞏固自我完整的不完美。

  誰叫我們必須經過無數道翻譯程序才能感受這世界?

  眼睛翻譯影像,影像被神經元解析,然後又被大腦翻譯,翻譯餘下的渣仔才獻給靈魂攝取。靈魂(如果有這21克拉的話)住得太深,我們就連它棲身何處都不明白,想來也不必期待它能對這世界做出正確的解讀。它也許不過是個足不出戶的隱士,無法對你所有的感覺負責。

  真實離我們很遙遠。不得不承認這件事。
  如此一來,才需要不管多憤怒都能從各個角度檢視一件事,甚至在一個虛無點上挖掘金礦的能力。

  就算眼看著它虛無,如果有人篤定了裡頭有金礦,我們還是該試著掘掘看以示公平。若真的掘到金礦,那麼就想想為什麼它看著虛無?若真的只有虛無,那麼至少還能把挖出來的爛泥呈上公堂給大家看看,然後想想為什麼會這樣?並惹某些肯定會因此生氣的傢伙發狂。

  噢,見成徹這麼說:

  一個作家無論如何都想寫小說的動機,通常出自於某種無可奈何的迫切感。這個念頭是極端個人、完全屬於他自己的。如果這個想法可以和發自社會底層的某種危機感相契合的話,這本小說就必定能喚起同情和共鳴。畢竟,在很多情況下,所謂的契合是在觸碰到人類最深層的幽暗心理後,才顯現出來的。

  
  
  雖然不是作家,不過我想,我是對一切的美麗充滿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