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9日 星期六

2014年3月25日

2014年3月25日:

睡了一小時五十分鐘。六點半,鬧鈴響了,那像宿命不可改的椎刺,扎入心裡時陣陣疼痛漣漪般。
我忘了是幾點的高鐵,反正幾時幾分又趕不趕得上已不重要,我只是有種迫切感,彷彿底心一艘沉了千年的古化石船體因地殼的碎裂、捏擠而浮上水面,載浮載沉地展示歷史。

我想要看,真正用自己的雙眼。
我想要看看行政院,看看盾牌拖行壓印的沉重人體痕跡。

高鐵似乎不夠快,我聽夠了走道另側一個阿姨說她如何看不開,如何一次又一次迎回四處賭博的丈夫。她說:「要是過得好,誰想去找神啊?」

是啊,要是我過得好,要是我們都過得好,此時、此刻,誰會在這裡,做著這樣的事?(雖然,仍有如此多人自滿於擁有的正常生活)

我在捷運善導寺站下車。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該把藏在側背包裡,為了顧及雙親而捲得特別細瘦的抗議海報攤在陽光下,不知道何謂將疑義掛上頸項的正確時機。幾分鐘前車廂裡的人們是如此平靜,他們自適的伸指點亮掌心的光,然而我躍進的車站卻是一片黑暗,唯有死寂活著,正劇烈地咳嗽。

我想看行政院,我想看那兒的大門,想看室友昨晚被拖行的殘留,我想看可能還來不及被沖淨的淚水,和給警棍甩到樹梢垂掛的血珠。然而,等著我的是全然被鐵網隔離而啞了的廣場,一切仿若漸次墜入蒼白的死亡,熨燙平整的藍色秩序在無數道正義的電波與硬寒的兵器間列隊。

我不知道行政院在哪裡。自長滿渣刺的網孔看去,一列又一列略顯頹衰的勝利正頂著空白的表情慢緩挪動,藏進我無法確知的牢靠堡壘中

陽光下的影子瞬間長了起來,暗影深了顏色。

警政署赫然現身,以雄偉卻斑駁的姿態。我不慎闖入了警備車與警力聚集的停車場,遼闊的空間兩端並排兩群巨大而黑白交錯的鐵獸,牠們有些呼呼喘息,有些瞌睡起來。右方,著深藍制服的員警整齊列隊,而我右手低低抓著的一句「你的盾該保護我們」卻已收不回。

前方,一位陌生的女孩神態自若地穿越環繞停車場的草叢正中央,昂首穿越廣場。我知道,那將是我該走的道路。

穿越一排拒碼,然後又是一重鐵黑的柵欄。

轉角處群聚的三五名員警說:「這裡可以走。」我自他們之中穿過,掛在背後的一句話在風中飄起。

我聽見冽冽的響聲。

繞了一圈,我又回到起點。此時,SNG車列隊在左,手持盾牌的員警列隊在右,我終於發現為他們身影遮蔽的,這黑沉鐵網阻隔起的深處有我要尋找的黑色記憶。

在非戰時仍穿戴全副武裝的員警持盾列隊,他們頭窺下的眼裡有兒時上頒獎台的些微彆扭。

「能在時間內準時達成任務,收回行政院,你們是拯救秩序的英雄!

不知是誰這麼大聲喊著,閃光燈草草啪擦的輕聲細語裡,一位攝影師在沉重的鏡頭下轉著他的眼。

我扯動頸上的藍色膠繩,扯動在身後隨風飛揚的那句話,讓它到我胸前沉默。

--你的盾該保護我們。

瞬間,有幾雙彆扭的眼暗去了神采。
瞬間,有幾張淡然的面孔僵硬了唇角。

我傷害了他們。
沒錯,我在傷害他們,在公開表彰的榮譽道上,在慶賀的吶喊中,但我卻悲傷得在短短幾秒內退步離去。

「同學!同學!」女記者追了上來。

我知道,只要一轉頭,就會有隻深不可測的黑眼,一洞機械的窺窗在等待。

我一點也不想轉頭,甚至羞於停下腳步。

「妳昨天有在現場嗎?為什麼今天要來這邊?」

我很想請她別再問了,因為我好傷心,自己竟然特地抱著傷人的意圖出現在這,為這應該讚許勞苦之功、徹夜淨空之堅卻頹喪無奈的場合添一筆新傷。

我生活的地方究竟是怎麼了?

視線始終低於那隻緊握麥克風的手,我不敢記住標在麥克風上媒體的名字,只印象她的手在燦爛的豔陽下如此潔白。

我的憂傷始終沒能化作言語,它有太多複雜的根系在心中疊纏。

「就是因為沒有,所以今天才要來啊。」

於是我開口,以惡意看不起媒體的標準口吻,彷彿他們一切的努力都毫無價值,一切的提問都是枉費。

這便是我最終如何成為了一個暴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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