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27日 星期一

囸常生活:搬家這檔事~空寒之音



  零碎不規則的面會使聲音發散。

  從房間一點投出的音波無法集中,先是撞上你的肉身,再返頭撲散在牆壁,接著跳上牆邊聳立的書架,溜過參差不齊的書頂,又撞上一面牆,分作多股勢力在諸多雜物間撞擊、彈跳、翻滾,碎裂成細渺的片片,威立自然減弱,於是,這空間再不單一而為融入許多聲音而設。你可以在裡頭唱歌,唱高亢的山歌,可以和著音樂跳舞,也可以邊唱、邊舞,環繞你、簇擁你的各樣物品成了最好的吸音海綿,削弱你躁動的舞躍,調降你給世界的騷擾。

  同樣的,你聽不見外來的聲音。
  
  像我,就連和對門室友講講話也得走到房間門口才聽得清,因為我們發出的聲音在曲折的行進之中已失去太多,鑽入彼此房裡時往往僅剩一桿如鉛筆般細瘦的資訊,在隨年齡越退化的耳膜上輕輕搔癢。

  置身房中,我彷彿占據了宇宙之心。各樣聲波來了又去,留下隱隱矇悶的殘骸盤旋耳中,成了容易忽略的氣流,但它們纏繞著我的思緒,形影雖淡卻總喧嚷,告訴我所在位置附近的動向,告訴我季節或光影的流動,告訴我某台機車像患了肖喘,告訴我,我賴以生存的世界是如此不甘寂寞。

  當搬家進程接近尾聲,房中的物品漸次遞減,最後終於僅剩散放的些許生活必需品,一床一被、一台電腦、一個音響,一個人--我,在稍稍黃了的白牆遮蔽下沉默。

  溝通突然變得容易,我與室友的聲音準確而不踟躕的直奔對門,找到彼此的耳朵棲身,自音響流瀉的樂音突然變得澄澈,細緻的鼓點敲擊心臟,給人少見的撼動,彷彿你正臨整個樂團貼面演奏,主唱與你鼻尖對鼻尖,開闔的嘴正朝你輕輕呼氣,音符自他口中震動而出,慵懶的在你肩頸摹撫。

  我突然明白,原來在空闊的房裡,聲音是具現的。

  我驚喜檢視它們的不凡姿態。

  也許當日常許多不那麼必須的必須退場,我們才會真正了解純粹聽一首歌的美好,了解純粹聽一個人講話的專注,了解一個人靜靜思考之必要。    

  室友二號先行退場,空房裡剩了張不屬於她卻必須運走的椅子,室友一號在遠方,明天才歸來。趁著難能可貴的空與靜,我在音樂播放器裡設了排待播清單,將音量調至最大,按下播放鍵,期待著。

  拉威爾的波麗露在房中行進,不同樂器唱出的同調列隊整齊而有序的展示自己,在房中輻射出多條分歧卻不分散的彩帶,並在線與線之間生出結點,伸出透澈的細線連結彼此。

  波麗露成了張複雜而華麗的網,然而在最終的高潮處,鐃鈸自虛空拍下一球凝鍊的寒冷,直墜網中央。
  
  
  不過是瞬間,原本喜悅著震動的耳膜顫抖著尖叫。

  我將音量轉小。



  原來,這是寂寞,又哀愁的小曲。

2014年1月25日 星期六

囸常生活:搬家這檔事~知識的力量





  我的興趣是看書,這出乎意料的沉重。

  人在移動自己時,注意到的大多是周遭環境的變動,和己身融入地方後背景色彩與調性的轉變,但在搬運自己的所有物時,卻不得不以身體經驗的方式重新品味一輪關於自我的真實滋味。

  我曾意外協助一名友人搬家。那天晚上,在我終於下決心翻動他房間一角堆疊隨性、擺放錯落有致,彷彿一列令人遠瞻生畏的新興群山的雜物時,鉤扯靈魂並持續在未來漾出漣漪的真實便「通」一聲落入心內。他那看似如此豐富難解的生活積累,如此龐大,如此難以撼動,幾乎佔領他賴以休養生息的房間,卻不過是一個個所裝無物的塑膠袋,既空,又扁,乾得令人苦澀。

  「你的塑膠袋也太多了吧!」當時髮梢興許掛著蛛網的我不禁喊了一聲。
  「我覺得有一天會用到它們。」他回我。

  我們都心知肚明,他「再用到」的那天是班停駛十年的公車,無論怎麼等,也只能與空虛擁抱。

  也許是意外挖掘出的他生活虛空令人驚心,後來我們再沒提及腳邊原本成山,後來散成海的塑膠袋,只手腳俐落地搬來一個大紙箱,不斷,不斷地把還窸窣說話的它們送入預定垃圾場的棺裡。

  生活中若有什麼是過量的,我們也許就失了衡,但我們也明白,若不如此失衡,你與我也許就要崩潰(雖說我們總是尚未崩潰,卻也總處在崩潰邊緣)。

  我的興趣是看書,並非吸收知識。
  雖然我對蜜蜂的夜晚生活的確有點興趣,會認真想釐清金錢在社會上的作用,品味一個聽說很重要的故事,但我更喜歡東抓一末西取一把的拿取各領域皮毛,從不志在自成一家。

  也許,我只希望自己擁有的很多。

  浸了過久的冷水,雙手開始變得粗糙。我用留有小蘇打粉白痕的掌心夾緊一列書,將它們拾出沉重的帆布袋,運力壓緊這些表象平滑卻互不相容的繽紛世界,一口氣抬他們高過耳際,四十五度角向上,以朝聖者敬獻供品那樣的虔誠上架。

  漸漸地,我的肩膀開始痠痛,手指尖的微微顫抖蔓爬至手肘處,正靜默的扭動。

  知識的力量的確沉重極了。

  但我知道,就像那位同學也知道他握取的成山塑膠袋之輕,我也再明白不過自己的欠缺之重。

  

  

2014年1月24日 星期五

囸常生活:搬家這檔事~我的東西



  


美國脫口秀表演人喬治‧卡林,曾針對人們對所有物的執著做過一番有趣且精闢的分析。

  他說人們人生的所有意義就是在找塊地方放「我的東西」(put my stuff),因此我們得秤斤秤兩再三詳慮的買塊地,擁有自己的房子,在房子裡安個屬於自己的房間。直到我們那塊地方無論實質上的還是定義上的完全屬於自己,我們才會真正鬆口氣,而這事前的緊張、焦慮、拼命和事成之後的狂喜,並非為己身終在人世有了長久的立足點,而為我們的所有物品們終於有了安身之地而潸然。

  This is the meaning of life.
  



有過搬家經驗,或曾想過的人們都有深刻體會。說它浩大但佔畢生移動距離不過千分之一,所需體力不過萬分之零點幾,所耗時間不比幾場電影多,但說小嘛,卻也小不過生活中時不時的一些麻煩。若真要定義搬家這檔事,它約莫是你行路時不得不爬過的連串小土坡,不陡、不危險,只徒然消耗你的精神與體力,替生活惹麻煩。

  或者該這麼說,搬家使生活成了麻煩。
  即將無處容你、無處容你所有物的迫切感提醒了你隨年齡累積的一切沉重,與你隨年齡增長勢必求取卻仍不得手的安定。

  當我們被迫從這個定點移動到下個定點,並且須要重新花費精神體力適應嶄新的環境、動線,甚至是空氣與陽光時,一種類似鄉愁的哀愁總是自胸腔漣漪般淡卻深沉的滿溢,我們不由自主的替自己著急,懼怕將來的改變,憂慮可能的無所憑依,並總是突然明瞭原來去了遮風避雨的屋簷竟會令人如此無措,再越加倍努力追求一個家、自己的空間、自己的房間。放得下自己也許是其次,重要的是能安你覺得重要的物品,且那些物品並不比金錢,而是使你生活能順利運轉,更為緊要的瑣碎細物,比如:不產生靜電的梳子、花紋恰當的馬克杯、效能長達48小時的強效止汗劑、刮鬍刀、電腦、你必須緊揪著才能入睡的小毛巾、那盆花、保暖棉襪、一疊朋友送的卡片、許多照片、指甲剪、牙刷、一雙好拖鞋。

  正是一日又一日的瑣碎造就了我們,我們在感知其瑣碎交疊的重量如此驚人的同時,似乎也正發掘了生命之輕,原來,我們必須緊握著如此繁多的瑣碎才能確立自己。

  這些乍看尋常、微不足道的細小執著打造了一條軌道,使我們順暢地在其上滑行,而那,就是生活。淺淡而毫無深意,卻又濃厚得令人依戀。

  

2014年1月14日 星期二

真對不起



  

  我總是忍不住想罵人。

  比如:這車怎麼不打方向燈?爛死了。這書真糟糕。這人有點問題。這成品真無聊。他到底懂不懂作人啊?不過是隻生物,有什麼了不起?你的程度超低,而他自以為是得很高級,我們卻不過是同個運作系統裡的螺絲釘。

  也許這世界上真有這麼多問題,也可能是我對這世界的認知有這麼多問題。
  總之,我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什麼得不到平靜。

  照這些句子的感覺走下去,接下來也許我會寫個創世神出來串串場,祂會摸著把大鬍子,溫吞卻殘酷的對我講道:「噁心死了,人類。」

  沒辦法嘛。
  誰讓我實在笨得可以,所以見了什麼印象不同的事便要抬起鼻子嗅嗅聞聞,拿辨真假作日常興趣,順道寫下許多無法發表,也不見得能讓人見容的事。

  日常生活興許已經夠悲慘、夠殘酷、夠虛偽,不需再添上這麼一筆證明我們的所在之絕望。畢竟,有哪個騙子會喜歡讓人直指著鼻子罵騙子呢?我們總喜歡騙得偷偷摸摸、不為人知,作勢神祕,拿別人當傻子耍,受得了背地裡黑溝裡來陰路裡去,卻忍不得一時半刻的艷陽。

  只要不見光,一切皆是正義。

  有意思的是,每回將話題繞向這陰影鋪蓋的領域,人們便會露出為難表情,閃爍著眼睛回我:「說得也是啦!」而我們都清楚明瞭,這絕非什麼說得也是啦,而是必然。


  重點是,我們有沒有勇氣指出這些「說得也是啦」,並真正花時間、心力去思考。
  只是,思考的前提在於我們必須正面抱這等如地溝泥的事實滿懷,並在衣沾灰泥臉貼油垢的情況下還能神智清醒。

  常常,我們即使能思考也還不能解決問題。
  為什麼?因為這些問題生來便註定解決不了,它們是北極與南極,是人們說的謊,是東北季風,是你昨天丟的一雙塑膠拖鞋,是一次悲慘的沈船事件,是一個你心窩裡的節結。

  我想鑽進你心裡,但以暴力的方式。
  如果可以,我也許會邀請你,和我一起看波特萊爾的屍體。

  我總是想著傷人,這是我的寫作方式,但那也許不過又個自以為是的想像而已。

  

  

等你降落



夜深,突來的談話總是危險。

因為濃昏的黑,因為暈黃的光,彼此模糊的臉面,和受黑鴉羽翅侵蝕而脆弱的心,我們總不自覺陷入陌生的「裏層」--地表的反向,翻入世界背面,墜入體內那汪躁動不安的海,化入柔軟的水流。

該如胚胎安穩的睡眠未降,而你以一螢螢視窗之姿低垂眼睫側首升起,楚楚可憐。

你預備飛過廣闊的夜。

我懷念msn經典的音效「等愣登」,可惜那時代已死(msn即時通訊服務中止於2013315日,得年十四歲),而臉書頁面是一汪水手帽裡的海。藍的帽沿、白的內襯、藍的海蝕平台和藍的她或她的相片,色調Photoshop後,誰的鼻樑都不留。偶爾,我會挺認真面著螢幕,喃喃向他們或她們哀求至少留下臉上毛孔,但很可惜,人們實在忙於掃除真實的痕跡。

對話框裡,你的顯示相片上沒有鼻梁或毛孔,一葉帶斑的蝶後翅尾狀突起倒是濃濃文青風,正潮。

我想起室友對你評價。他說,你看來一副自以為帥的屌樣。

「最近好嗎?」

深夜屬的談話,總始於不著邊際的日常哼哈。
也許,我們正不約而同為話語將額外延伸的深意蓄積精力。

好、當然好。只是,有點像患了足底筋膜炎。
「什麼意思?」
走得有點慢。

該去洗澡睡覺的,內褲與捲皺的毛巾散在床,桌腳那架通體鮮橘的電風扇扇葉上,掛了送不去的連串塵灰。我想清,但左手食指表示它懶得很,且這樣勾黏帶纏的表現手法,分明面相如你。

缺少輕俏配樂的對話持續,而我底心噬虐自私的獸正自肋骨上現指爪。

你是一隻只見薄翅的斑蝶,正乘冷若死體足梢的晚風起飛。

「可不是。」
汲汲營營一堆事,最後卻沒什麼想像中的好結果。(有何貴幹?)
「是啊。」
話(有)說(話)回(快)來(說),快(有)暑(屁)假(快)了(放),最(不)近(然)是(我)旅(要)遊(閃)季(人)節(了)

深夜,一個你不熟識,甚至十餘年未見半面的老同學突地問起你近況。他沒上新聞、沒跑路,長期對你無甚興味,更別提想望,若非求利為益,點擊滑鼠敲擊你名姓的目的通常無傷大雅,只是想在此刻殘酷無情,暗影覆窗而稍嫌冷冰的夏日夜晚求點安慰,或,在你世界無情殘酷時炫耀點以求自滿。

你記得,上回如此景況是位過期老交情致電說要發喜帖。禮金多少你忘了,但的確有一瞬,你與他還同靠窗緣數落著今日便當肉排多縮水(你永遠記得那間便當店的名字:今大),然而事實上,誰也沒法彌補你與他失去的大量時間,你們共體的是遙久回憶的餘溫,是忽略長年冷漠的重逢情熱。

他發帖給我,正如你點擊深夜不寐透冥光的我,他親熱待我,正如你狀似無謂詢問近況,而我當時待他如闊別重逢真好友,此刻等著支持你,一如予真老友安慰。


人與人間的溫情,偶爾體現以相互取暖的可嘆形式。

誰也沒料到,我與你和他一生中都必須有幾個時刻拮据至此,須與不熟識的同類掏心挖肺,才能勉勵生存。

於是,你就此乘著虛妄,翱翔天際。

「原來我們的人生都有點足底筋膜炎。」

在親愛msn逝世的第一百零七天,你把我隨口說的一句渾話作偉人名言複誦。我又想起了室友曾說你看來自以為帥,一臉屌樣(當然,事實上室友對男性生殖器並無貶意),不免幻想起你此刻半裸上身手握瓶廉價啤酒,稍嫌缺乏鍛鍊與日曬的胸肌在電腦螢幕光照下泛著青藍。啤酒來不及冰,或該說你原先冰的那些啤酒不知怎地沒了,總之你今天在返家途中買了便利商店店員前一秒才剛置入的常溫品。你伸長手臂撈最靠裡一瓶啤酒時,還不慎握住大冰櫃後方一隻潮濕的手掌,因而與那位人中上長了點稀疏鬍渣且下巴歪得性格的店員四目交接。

彷彿黑幕後操控人偶的技師,他朝你神秘一笑。

被冷氣威嚇得瑟縮的他的手汗,使你腿根顫慄。

你回家,哆嗦扯下易開罐口,也許點了根菸,與女朋友講了毫無所謂的一通電話(她說:「我好愛你唷~(心)(心)(心)」而你說老實話,並無法與把表情符號具現以言語的女孩有任何共鳴),看了幾則標題聳動的網路新聞。

莫名的憂慮自身後團聚的暗影裡起身,緩爬過椅背搭上你肩,你眼眶裡有淚的感覺,五官擠湊出與淚相合的哭臉,但事實上,你是歸零的木然。

你覺得,你稍微需要被安慰。

「我有看到你去澎湖玩的照片。」
唉呀!真不好意思。
「有陽光沙灘的地方真不錯,海水好藍。」
是啊,強力推薦你放假的時候也去玩一玩。
「好呀,如果有空的話……

若能長腳一伸跨過這般無謂家常話,直指你內心迫你不得不與我週旋的靛色煩憂,萬事萬理都能簡單些,可惜,我欠缺無禮,而你少了勇氣。於是,我們共徘徊於真實城外,你划扁舟而我行步岸邊,你一句、我一言,參差話語懸浮霧裡,寂靜時,只各自朝城門四十五度角拱手作揖,誰也無交集。

面著13吋滿是刮痕的筆記型電腦,我思量該不該屈指按下螢幕右上角,那令人每回關閉視窗都像瞬間否定誰生存價值般的「×」。

「×」,充斥暗語的對話消失,大火燒盡的千坪廠房消失,漸逼近的中颱消失,土石流消失,政治家的第五千五百六十三條(還是說,更多?)宣言消失,失去骨髓捐贈機會的女孩消失,富少擄親人要贖金撕票案消失,愛滋病消失,戰爭消失,性別認同錯位不再是種障礙。

「×」,你消失。同時,我也不再。

我們不握有對方的手機號碼,也不屬彼此現實生活圈,不會有來電或當面質問的問題。網路真好,我們此刻親密得如此疏遠。

你與我或他們,靠一螢螢視窗彈跳並存,各自昂然挺立。

怎麼可能沒空?空是人找出來的好嗎?
「很多時候,很多事,很難說……

我想,你自認在替生活寫詩,殊不知十指只在鍵盤運動的過程中擔當幾行00111100,了無深意的建構一切。

人生的確連舒伯特也無言,但我想我們誰也無法體會深沉的痛,那些文學家社會運動家慈善家政治家老人家眼底的傷,那些自骨髓內隱隱陣陣蔓爬入細胞,震盪在肌肉與血管間的憂鬱,那些深藍色、深褐色紫色紅色血色膿色,有時甚至濃黑的絕望。

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但你盡責地偽裝抱懷這般濃而使人窒息的體會,使我盡責地假裝理解你。


也許,我們習於複製他人情感而不自知。

你事實上,不擁有此刻膚上那層暗藍而濃稠的心碎,而我,也無從擁有不把你「×」掉的慈悲。

你翱翔在永久搬演神話的星空。

我披麻帶孝。

荒漠之上,獵戶座舉起祂的弓箭,瞄準你。

「嘿!最近便利商店有集點活動,你曉得嗎?」
不知道耶,在換些什麼?

集點這事,分明是無人不知,普天共享,樂哉全民運動。但回應瞬間,我當自己身處歐洲某國某縣某村的無名鄉野,這裡無便利商店,一公里內只有一盞路燈,且你得在生滿雜草的主要幹道旁紮營一週,還得卯足勁用足計與鑽進營帳的棕熊拚鬥,才可能在牠胃裡遇上半個人。

「是小王子,讓人有點心動。」
真的啊?

記得你曾發表過對集點換物的高論,說那簡直是「一群作夢的人,奢想換夢」。也許,人類的善變就在於善忘,我們永遠記不得自己的輕率與幼稚,誰都自以為是。

唉呀!真不好意思。

我不知你原來心口分家,竟也開始熱衷換夢。

那當然,因為我們實際上並不太熟,只是網路彼端的兩張嘴巴,你露牙我吐舌,你自怨我自哀,誰都面孔模糊。

沒想到你喜歡小王子那味。
「別有寓意,很不錯。」
喔?
「那對我有點意義。」
這樣。
難道是個下流又難以啟齒的故事?
「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呀!」
那拜託請務必一定要告訴我。
「改天。有點糾結難解。」
喔。
「跟愛情有點關係。」

進行了一小時零三分五秒的無意義對話,你終於現了真形。

天際鋪滿你幻化的蝶羽,在獵戶座無機質的盯視下閃爍輝芒,身後,群星為你組織預言而墜落。

就像室友說的那樣,你真有點屌樣。

青春啊,你真有活力。
「你也沒老到哪裡去啊。」
但是小王子的愛情真是股清流,比起八點檔的來說。
「你是有潛入我跟死黨的聚會嗎?」
幹嘛?怎麼可能。
「他也說我是股清流。」

我猜想你與死黨穿著一本正經的襯衫西裝褲,將領帶掛在肩脖,邊簌簌吸食拉麵邊噥噥談天。一切都像完美的電視劇,高雅的陽光、瘦長的影子、路過撐著洋傘的長髮女子、拉麵店內擠得幾乎碰膝卻親密的狹小雙人座,今天的電視冠軍拉麵你請客。

不知道你對己身認知真如此清透如水嗎?你也許幻想自己由來大雪山巔,或阿拉斯加最北的冰層,但真實卻在你我腳邊打著汙穢的流漩。

喔,小清新喔!
「竟然變成綽號……
剛剛取的,很適合你。
「謝謝。」

停止你裝模作樣的抵抗,把女友一大兩小的胸部、噁心黏膩的說話方式,還有變態的思想通通告訴我吧!告訴我女人實在醜陋又美麗得緊而你愛她們愛得發狂卻又懷疑自己!雖然,自你口沫裡嫣然誕生的女朋友,肯定乘著維納斯的貝殼,聽天使的美樂微睜杏眼。

你不能活在一個不美麗的世界。

我是灘淤積灣道的腐臭死水,尖酸刻薄地斜睨藏話語後的真身。

星子在它們的高度,搖搖欲墜。

「既然我是小清新,那你是什麼?」
欸?臘腸?
「為什麼是臘腸?」
乾又硬,很難咬。
「難道不能當香腸嗎?」
香腸太油滋滋、太好吃了,我又不是什麼好人。

我在想,自己究竟對你起到了什麼安慰作用?香腸也好臘腸也好,我與你交換的每字每句並無法以外科醫生的精確劃開你心,取出病灶。縱使如此,你似乎樂此不疲,而我腹誹萬千,卻仍在原地,帶焦躁的耐心聽你繞圈敲邊。

你彷彿持久力太過人的男優,女優眉頭開始凝聚困擾。

什麼時候開始,我擔負了某種由你而來的責任?

「是嗎?不覺得你很壞。」
錯啦!我根本是遊戲裡的終極Boss,誰碰上我都只能拿一個Good Game
「哈!還是不覺得。」
只要看到誰鬢角修得挺帥,我一定拼命找機會幫他剃掉。
總之這有點難說,跟你小王子的愛情一樣。
「我好像有點懂了。」
也就是說,在路上碰到恩愛的情侶,我就會在腦子裡默默喊著:你們快給我分吧!死破麻濫交男!
「哈哈哈,這不是壞。」
……再這樣下去,我就要用我的壞心眼猜你是不是失戀了。
瞧!是不是無禮到了極點?很想幹譙我吧?
「才不會。」

你頓了頓,也許挺慎重,敲下了給我的每字每句。

「而且很遺憾,我並沒有失戀。」

騙肖。

這句話,我始終沒送出,而你左顧右言而他,講古起來,說懷念過去開在火車站附近的一間大型書局。

我們都記得它共有三層,書籍自一樓門口排放置最底端,最新出版的漫畫被老闆看守著,住在給他臃腫軀體塞滿的旋轉椅右方,二樓擺滿文具筆記本,還有櫃特地以小燈打亮,閃著幻夢光芒的鋼筆。三樓我們都忘了有些什麼,約莫是不入中學生眼的大人物品吧!

我說,那書局早收了,而你突地回道往昔曾自二樓摸走枝高級原子筆。

「那裡沒有攝影機。」

你說。也許正喝下第七瓶Vodka,陶陶然卻憂傷。

「但我希望它有。」

那枝喪失結帳資格的高級原子筆,始終沒離過你身邊,款式逐年落伍,顏色逐年模糊。你好幾次想乾脆扔牠入垃圾桶,甚至幻想過它筆頭撞上桶底發出「空」一聲,退化的塑膠應聲碎裂,但你無數次拉開抽屜,將它珍藏。

「那間書店不見了。」

你說,真醉了,語帶顫抖。雖然入我耳的只是無聲。

「這樣小學生怎麼偷東西?」

還能怎麼辦?誰也無法阻止時光流逝。我說那感覺像高鐵化成條冷烏龍麵衝進鼻孔。
你沒理會,兀自喃喃。

「誰都需要童年呀……

其實你也明瞭,多踩幾次腳踏車踏板,幾個彎道與下坡後有另間書店,誰都能在那製造童年,包括你,但你只寧願回想不起。

獵戶座微歪首,拉抬祂引以為傲的弓與箭。

一顆帶火彗星穿破黑夜,準確無誤擊中你那雙薄而不牢靠的羽翅。霎時,翅上細小的鱗片雪般飄落,虹的化學色覆蓋大地。


我昂首,觀賞你降落。

「我要睡了,晚安。」





夏天,我厭惡變質的自己。酸腐的衣物擰人眉,更別提褲襠中央,凌亂毛髮裡蜷伏的器官和它發散的腥臊,提醒著人而為人,生物所以分秒不斷鼓動心臟,並時刻發情的奧秘。


清高如他。

彷彿塊斑紋大理石的愛撫,帶來地球熾熱伏流的殘影。我因蒼白而涼冷,顫抖。

不晚了,是早。記得好好吃早餐。


去睡吧,小王子、小清新。


這一刻,我真愛你。

2014年1月13日 星期一

不好意思的高貴



  一對夫妻帶著一對姊妹,因為一些突發的原因要搬家,新房子比舊房子小些。

  原來的房有個寬敞大客廳,最大的父母主臥室裡有一套衛浴設備,另兩間房十分一般,一間比主臥房要小些,另一間又比那一間更小些,但總歸能安頓一家子,誰也不為房間大小、窗戶多寡,甚至是日照而爭吵。

  夫妻無論再怎麼爭也僅一間房、一張床,然而他們一雙女兒之中的大姊住大房,小妹住小房,倒是取決於她們天注定的出生順序,最先踏入世界掛著滿臉胎水黏液哭得慘兮兮的擁有優先權,能享有較寬闊的空間。但日子也這麼過下去了,一轉眼,大姊的大房裡便擺滿了她青春的紀念品,小妹的小房裡,也漸漸多了些自己的寶貝。

  姊妹倆的感情算好,雖不曾和樂融融地在書桌前上演電視劇裡常見的「大姊姊教小妹妹寫功課」戲碼,倒也時常聚在誰的房裡講一整夜話。直到決定搬新家之前,兩姊妹的媽媽一直認為她們是一對良善和樂的姊妹,而爸爸則自豪於她們在鄰近口耳相傳中的有禮、互相扶持形象。

  「真是一對可愛又懂事的姊妹。」人們總這麼說,對她們的讚譽雖也許形似街頭小販隨口便讚的美女或帥哥,但總令人欣慰。

  新房子不好找。
  在這家人安於舊房子的幾年內,這些拿來裝一段又一段人生,裝載一個又一個人的水泥箱已經因塗上虛幻的夢想與謊言而鍍了金。這家人明瞭,在這年代要安頓自己,非得將標準降低得委屈。不能求好,只能求安。

  於是,他們決議委身條件次一等的水泥箱。

  若說舊家是一方能受巨人腳踏的箱,新家便是足塞巨人前掌的盒。爸媽的臥房從此沒了獨立衛浴,一家人的洗浴用品再放不下浴室,而所有人的空間只有更小、更狹、更窄、更低、更侷限。

  彷彿生在這世上非得這麼越活越慘淒,若不趁現在買下這不合理的水泥箱,姊妹的父親已經預想十年後的他們,肯定是住在連腰也挺不直的夾層公寓裡。

  於是,他們買了那個不合理的水泥箱,預備過拮据且卡手屈腳的生活。

  得知未來將委屈自己長成那狹小水泥箱的姊妹聞訊都反應激烈。大姊傷於失去的空間,緬懷過往較寬闊的自由,小妹則痛哭不再擁有的房,痛恨將屈身委入的斗室。

  她對窗拭淚,她破窗起義。

  「為什麼我必須要那討人厭的小房間?」一天中午,當其他家人沉浸在將步入尾聲的美好時光中時,小妹放下滿裝了海帶蛋花湯的碗,憤怒質問。

  「妳一直以來都住在小間的啊。」她們的母親眨了眨眼,彷彿是見到幻象。

  「而且妳東西比姊姊少,比較適合住小間。」父親口氣淡然,似乎將小女兒的抗議視作不願搬家的彆扭。

  事實上,他們夫妻倆始終在考慮著再生個兒子。他們計畫著:屆時,妹妹與姊姊再成為室友也不遲,早先讓她們享受享受擁有個人房間的滋味也好。

  「但是那個小間太小間了,實在太小間了......我住不下,我住不下。」說著說著。小妹些微啜泣,顫抖的手灑去半碗蛋花湯,讓身旁姊姊的筷子晾在一盤青椒炒肉絲上空不知所措。

  「哎?但妳一出生就住小間的呀!沒理由以前住得下,現在住不下。」

  「但是......但是它比小間還更小間!」小妹啜泣著,漸漸嚎啕大哭起來。
  「我真的沒辦法住那麼小間的房間,它那麼小!我真沒有辦法住,它裝不下我的!」

  見著妹妹的哭嚎,家人們慌了手腳。他們嘗試與她溝通,但她只瘋狂而歇斯底里的不斷吶喊:「它裝不下我!它裝不下我!」甚至爬上椅子,邊揮舞著雙拳,邊把口沫與眼淚灑在菜上。她的嚎叫引來鄰居的關心,許多人敲了門問發生了些什麼?他們只好以「要搬家,她太傷心了」或「小孩子吵架」來塘塞,並試了許多方法讓她平靜下來。

  他們試過給她喝蜂蜜水、熱黑糖茶,讓她抱她最喜愛的那隻粉紅色長抱兔,買給她最愛的珍珠奶茶和草莓三明治,送上她吵了許久沒買給她的昂貴球鞋,但妹妹仍哭個不停。她眼腫了、嗓子啞了、氣喘不過,鼻子下垂掛著驚人的黏稠鼻涕,長得拖到了餐桌上,脖子通紅且鼓脹,有如費力抬起對手的摔角水手。即使如此,她還哭,明明平時她連書套都堅持得用「正統的粉紅」,此刻卻不計形象的哭鬧耍賴。

  妹妹這一哭持續了三天三夜,淚水沾濕了客廳裡的所有傢具,住他們樓下的人甚至上樓來反應說他們那的客廳天花板上直漏水。最後,他們不得已,特地去向媽祖求了符水,但符水灌不進妹妹大張卻音波震耳的嘴裡,只好拿洗衣服刷子沾了灑。

  「我真的住不下,我真的住不下,它那麼小,我那麼大,它裝不下我!」一邊在桌子上跳來躲去閃避符水的妹妹,嘴裡還這麼直嚷嚷。

  第四天早晨,做姊姊的咬著牙,低聲下氣的到幾乎瘋了的妹妹面前告訴她,她願意助她脫離那間她「住不下」的房間。

  「..........」妹妹沒回話,只拿雙僅剩一瞇縫隙的眼瞅她。

  姊姊知道她在等,就等這一刻,等她自己說出承諾。

  「我跟妳換。」她說。

  妹妹並未立即破涕為笑,相反的,她以擔憂的口吻說道:「可是妳東西很多。」

  「沒關係。」

  「可是妳生來就住大房間。」

  「沒關係。」

  「可是這樣妳很委屈。」

  「沒關係。」

  「可是.........」妹妹頓了一會後說:「可是這樣我對妳很不好意思。」

  「我對不起妳。」


就在姊姊要開口說有如法官結案重鎚聲的「沒關係」時,一隻來自雲裡的黑鴉突然衝破了紗窗飛入室內,在客廳裡亂竄著歌唱。

  牠唱著:「即使如此,妳會行使高貴嗎?即使如此,妳會行使高貴嗎?」

  眾人呆愣地聽著牠的歌,忘了牠可能帶來的噩運,沒人記得拿掃把將牠驅出室內。

  繞了客廳飛翔了幾圈,烏鴉參觀了所有家具,識得了僵住的每一張臉。最後,牠本能地選擇妹妹的頭頂作棲枝。

  「妳還會行使高貴嗎?」牠對她唱。


  






在這之前,沒人發現姊姊正預備給予的勉為其難的高貴,和妹妹正預備欣然接受而展現的,那不好意思的高貴。

  
  


  

  
  
  

2014年1月9日 星期四

鈴鈴

鈴鈴

1.

做朋友,最困難不在相處,而在偶然連繫。

在公車幾乎崩解自己的搖晃中,琇貞把手撐在讓太陽絢得亮燦的車窗邊,過長瀏海下的眼微閉。


鈴——鈴——。


隱隱約約,琇貞刻意單調的手機鈴響擠過公車隆隆震盪,像英雄電影裡自峽谷高處飄落的潔白絲巾,柔軟拂過她鼻尖,帶來自十幾年前某個特定下午來,卻因不堪久放而走了味的溫暖。


鈴——鈴——。


電話聲還響,而她耳仍閉,只愣看窗外。

上月,正是名師在大教室教課的日子。學生們轟轟笑鬧像失控的衝鋒槍子彈,答答答穿過玻璃打入走廊撞上牆,帶著短促的快樂從樓上滾了下來。顯然,課的進程順利,不需無聲名的她再站後門緊盯秩序。

偷暇在補習班櫃檯改學生考卷的琇貞,接到通電話。


鈴——鈴——。


鈴響時,琇貞正用紅筆抹去考卷上寫得歪斜的一整大題算式,突如其來的電子和絃讓她手腕一抝,筆尖衝入剪得極短的左手食指指甲裡去。她額角冒汗,忍痛在第一時間接起手機。本以為肯定會聽見母親問她怎那樣晚?輕搔耳膜的,卻是個熟悉又生疏的女聲。

「喂喂,琇貞嗎?」

音調偏高,嗓音柔軟,噥噥地有些鼻音,像穿過水霧有些發散的吟詩。

琇貞熟悉這聲音,但記憶卻像桌上那罐不知被誰亂攪成團變得硬直的漿糊,凝固著,寂靜著無聲。

「妳知道我是誰嗎?」

鬼才知道妳是誰。
琇貞很想這麼回,但她壓抑自己,說著成熟的謊。

「當然知道啊!」
「妳還記得我?好開心。」
「妳就是那個……那個……」
「三姊啦!」
「對對對,妳就是三姊!」

回憶是逢滿月的潮水,剎那間湧上心,淹得琇貞肺部一陣緊縮。

國中操場濕熱的爛草味迎面而來,她在瞬間變得胖又矮,這些年來讓保養品層層照顧的珍貴面皮,也隨回憶席捲變得油黃,飄著令人噁心的酸腐味。

「沒想到妳還記得我。」三姊笑笑。電話彼端溫溫的聲音裡,還有當年雙手叉腰和男生吵架的些許凌厲。

我也沒想到自己會記得妳。琇貞想著讓人打底心冷出病,卻人人都曾想過的話。

深藏的記憶脫出海馬迴,在她眼前活化。

三姊與她,往昔稱得上要好。國中時,她們成天膩著彼此,一起上大人才去的理髮院,拿零用錢買花又俗氣的小髮夾,並習慣每天早晨在學校廁所裡排排站,沾水弄濕翹起的頭髮(不知為何,那時她們都視蓬起的髮絲為敵)。

畢業後,琇貞還跟她互通過陣電話。那時,三姊剛交男友,成天為幼稚的戀愛哭得慘慘悽悽,僅需將耳朵貼近話筒,就能沾上她彼端肯定垂掛著的黏稠鼻涕與眼淚。

琇貞不記得和三姊的最後一次聯繫。
像青春電影裡被快速鏡頭帶過的不重要場景,她跟三姊的交情,約莫是那樣的感覺。

聽對方在電話裡叨絮講了陣,內容不外乎琇貞妳怎麼電話都沒換啦?現在在幹麻?有沒有男朋友?

早知這帶些許興奮的溫柔女聲,並非為敘舊而來。果然,琇貞才報告完自己正改著考卷唷的即時近況,來不及反問妳呢?對方便再也無法按捺地大聲宣佈。


「我要結婚了。」
「真的嗎?恭喜妳。」


她先哈笑了幾聲,又覺自己的表現十分無禮,便隔著電話在椅上挺直背脊,再一次,鄭重對那頭的準新娘說聲「恭喜」,並稍興起一絲替對方慶賀的喜悅。

對那通電話裡提及的喜帖,琇貞始終看以迷糊的夢幻,直至兩週前,該張樸實紅色紙張真入她眼時,凝滯的時間才開始往前推移。

三姊的喜帖給母親方正擺在書桌上,像極了紅蓋頭低垂,假矜持的待嫁女子。

琇貞不知怎麼的,想起那天掛掉電話,她愕然驚覺自己被戳傷的食指尖已凝了好大一塊血,歪曲筆尖還漏了灘墨水,在她雙肘染了馬戲小丑頰上的色。


鈴——鈴——。


她致電一陣子沒見的另位同學,同她討論婚禮服裝問題。

琇貞和這位同學的交情,說深不深,說淺不淺,會成為朋友的原因,是她們都遷了戶口跨了學區,搭同線公車上下學。住得挺近、同路回家,交換不重要的講話,規律相處培養了她們不少感情,可一旦去了名為學校的聯繫,這位同學頓成琇貞手機通訊錄裡一個偶傳簡訊的名姓,往昔的親密不再。

她記得,剛畢業那年,有回,班上男生說了要去山裡烤肉,話都還沒問到琇貞這,這位同學就直接幫她回掉了邀約。琇貞對這事沒多大感覺,也許她當時,是真的怎樣也不會去,但現在想起,確有命運給人操弄的怨恨。琇貞已記不起,自己是否因那次經驗才減少了與她聯繫,而這,似乎也非要事。

琇貞問她,結婚典禮當天除去她們,究竟還有誰去?對方為她報上姓名,連她們兩人在內不過五個老同學。時間的篩網孔隙,窄得呢!

「五個人,正好湊成一桌。」
「萬一要打麻將,我剛好可以坐在旁邊看。」

說著無謂話語,琇貞在電話這頭嘿嘿笑,翻開剛從書架上尋出,滿身灰的畢業紀念冊,複習著所有人的臉與名姓。

她忘了三姊。不僅如此,她還忘了此刻與她通電話的這位老同學,姓什麼?

琇貞從不擅長記憶那些編排在大頭照底下的姓與名,紀念冊到手後,往往畢業不過一年就忘了泰半內容。

有時,她覺得自己非人,是只活在當下,不知名而有形的單細胞生物。於她,過眼事物是用完即丟的免洗餐具,當用來進食的功能喪盡,便成了啞然廢物,註定給扔入酸臭垃圾桶。

當過往又逮著機會,藉著些書面通知奮泳想浮上記憶洶湧的海面,她就打電話給這位過往同路的同學,因她總握有琇貞從來無法得知的額外消息。每次,琇貞或帶疑惑或帶驚訝問她「怎麼都知道」時,總有不一樣的熟悉姓名從她嘴裡流出,竄過電話長長線路,鑽進琇貞耳裡,棲成底心的疙瘩。

那位同學告訴她,結婚典禮當天,她早上還有「其他約會」,不能說很清楚的那種。

「妳還常迷路嗎?」對方問她。
「那當然。」

對方答應替琇貞帶路。

直到掛上電話,琇貞才突然想起,自己這些年來雖丁點長進也無,卻已不再迷路。她不明白,為何要下意識偽裝成他們都熟悉,卻已過去許久的琇貞。


鈴——鈴——。


又一次,手邊來自過去太過熱切的鈴鈴響,迷惑了她。

2.

公車上,琇貞座位旁空盪盪的。
她與通過電話說要帶路的老同學,約在圓環旁見面。

幾天前,三姊特地致電給那位同學,叮囑對方替琇貞帶路,可見在她記憶裡的琇貞不識路程度驚人。

過去,琇貞的確連自家附近的巷道都弄不清,也老在朋友面前強調這點,說得既羞恥又炫燿。路癡標籤已烙印她身。琇貞在面對她們時假裝著,幾次與三姊或帶路同學通電話時,在每條對方提及,而她也知悉的道路名後,以幾乎踩住話語前行腳跟那樣的緊張追問:「那,在哪裡啊?」

她非如此不可。

琇貞知道,若她去除不識路的特徵,她們給時間和冷漠截斷的交情,便會清晰深刻得勾起所有人遲來而不必要的愧疚。

無法閉緊的老舊車窗,兀自嘎啦嘎啦震個不停。今年的公車票價據說已漲了兩次,但琇貞直到剛才買票為止,都一無所知。

她是活在他鄉的異鄉人,明明成天看這些貼上觀光標語的車體奔來跑去,卻丁點不知它們內裡的真實。她的友誼也是。

琇貞很早就了悟,面對人事,這輩子總有疏離,並非她不努力,而是當中有無法跨越的必然。即使她與那位帶路的老同學住得那樣近,這麼些年的交情,也沒令她們成為時常串門子的親密關係。


鈴——鈴——。


鈴聲又響,執拗鑽灌進她耳。螢幕上顯示來電的,是另三名參加喜宴同學中唯一的女生。

「喂?我還在車上。」
「怎麼?妳也沒換手機?」
「是啊。」
「我還以為妳換了呢!試打看看,沒想到真的接通了。」

對方說話時,仍帶有往昔瓊瑤女主角式輕飄的尾音。琇貞想,過去身材修長且面白膚嫩的她,現在該是漂亮十分了。

說來怪,琇貞雖藉由前日檢閱畢業紀念冊知悉對方名姓,想起她在教室裡坐的是哪排哪位,想她中午總啃麵包,卻怎麼也憶不起從前坐她身邊時,都講些什麼?也許,是那些讓人成天發笑的話,根本沒個重量。

彷彿特地來電只為了要尋找,尋找和她一樣從未換過手機號碼的天涯知音,確認還有人與她一塊待在不變的過去。對方和她寒暄不過幾句,便掛了電話。

盯著躺掌心沉默的手機,結束通話的琇貞,突然興起翻閱聯絡人清單的念頭。

螢幕裡,黑底橘字的清單左上角,顯示她共有一百四十位連絡人。
琇貞檢視著,不疾不徐,一頁又一頁,在心中計算著她不識得的人名。

輸入資料時,僅以綽號記的共有三十五位。這些人顯然在與琇貞往來時有某種程度親密,但此刻她覽閱他們,名為長頸鹿的還是長頸鹿,名為小紅的還叫小紅,但除了長頸鹿與小紅,琇貞遍想不著他們的任何資訊,他們真實的臉面幾乎已遺失殆盡。

實在難相信,這些人的生命,竟曾與她的交會。

琇貞手握曾經擁有的證據,那麼冷冰冰,那麼陌生而輕盈的一連串符碼,它們提醒著她的失去。三十五位以綽號存留的名單裡,她識得的不過十位,其中記得姓名的,僅三名。

去除家人、工作與店家紀錄,餘下的七十六個人名裡,琇貞多半還識得,但平時真正有連繫的,只十一位。她邊檢視那六十五個不再聯絡的人姓名,邊想著,這些人中,有多少位像剛才通完電話的她與她,經過這麼些年還留原地,僅需一行陳舊的電話號碼就能找回彼此?

一時興起,琇貞自六十五個人名裡隨機選了個,給那人撥了通電話。

心臟噗噗鼓動,溫度久未攀升的血流在她體內流竄,握著手機的掌心汗濕。她底心縈繞著的無非那麼些事,想等會若電話接通了,她該怎樣打招呼,與對方談些什麼?要不,約在哪見面敘敘舊等等等等老套,老套極了的寒暄。

她往昔對這名姓主人雖沒太好印象,但過了這麼幾年,好與不好早不重要,相信對方也該這麼想。

思緒轟轟迴轉,仿若一台失去平衡的急躁脫水機,她興奮期待,但鈴鈴聲始終沒在彼地響起。

「您撥的號碼暫停使用……

琇貞失去了六十五人中的其中一個曾經,這雖是預料中,是早已寫白了的命運,但仍令她失望。

到站了,琇貞下車,見到與她約好的老同學在捐血車旁朝她笑,遺傳來的高挑纖瘦身材,在陽光下更奪人眼。琇貞敏銳察覺,本想靠上前向那位同學搭訕的一群雅痞風男人,在見步出公車陰影的她之後,又重新點起香菸打消了念頭,像獅群鎖定隻健美玲羊後,瞥見牠腳邊跟隻臭鼬一樣。風,頓時將狩獵的興奮感吹得一點不剩。

琇貞從不喜和這位老同學走在一塊,但怪極的是,比起其他老同學,她卻最常和她並肩,也最頻繁連繫。只是若問琇貞,她和這位同學平時都聊什麼?她卻也和追想方才在公車上通話的另位同學一樣,記不住她們之間有過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對話,彷彿她們斷續走過十年的交情,和初識時相值無幾。

琇貞不知道,她們自何時起,又怎會成了這副樣?


手邊單調重複的鈴鈴又響。

她想著人與人間的本來面貌。


3.

莊重神聖的結婚會場,意外地狹又小。

琇貞曾疑惑,怎麼三姊的帖子,看來跟大學時奉子成婚的窮學長沒兩樣?現在,她更確定原因了。

還是想不起自己當初怎會叫她三姊(大姊二姊哪去了?),總活在現下的琇貞,一雙眼興致盎然瞅著準新娘三姊平坦的肚皮,想目睹新生命自對方緊得不能再緊婚紗裡隆起的瞬間。

琇貞所在的那桌,共有八人圍坐。

人嘛,年齡一到,參加久別聚會時,總有些人會食言著增生,一人佔兩位。今天也不例外,除去琇貞和一道來的那位同學,其餘兩男一女全與也許會共度餘下人生的對象連袂出場。

他們這桌的氣氛不很好,琇貞才坐不久,便覺渾身針刺般難受。共圍一桌的他們年齡並不夠長,雖說是老同學,社交手腕卻都沒能好得假裝出親熱,掩飾近十年不見的尷尬,相反的,所有人都沒能忍住重逢時翻上心的驚駭。

比方說,坐琇貞正對面,帶女友一塊出席,說正作實習醫生的男同學,就驚訝於身旁另位男同學的女友竟是個美人。琇貞猜想,那位同學應和她一樣,對另位男同學的印象,還停在他身高瀕臨一五零且臉面似鼠的時期。而那位過去有著鼠面,此刻已面方頰肥的男同學,則不斷瞥著與琇貞同路來的女同學。

琇貞後來想起,他過去曾對這位女同學表示過好感。不知他這麼瞥著她,底心揚起的是後悔呢,還是懷念的塵灰?

各人闊別再見的複雜情緒,琇貞感知得再清晰不過,而她明白,她身體與眼的震盪,肯定也逃不過他們與她一般探查的眼。

那位給琇貞打過電話,講話尾音仍上揚的同學,出乎意料竟生了滿臉痲子,讓原先將她作美女猜想的琇貞見第一眼時,有隱忍不住的短促驚訝。

琇貞後悔自己不恰當的反應,但今日同桌每人的每雙眼,都和她一樣有隱隱失禮,都有些含混的侷促,裡頭包藏對時光荏苒的愕然、愈活愈老的唏噓,和撩開累積在彼此之間瀰漫霧濛的距離後,仿若走勢兇猛下墜股票的失落。

圍坐的他們與他桌客人不同,早草草結束不熟練的客套寒暄,底心各帶疙瘩,刻意與身邊人講起各樣瑣碎事。他們與他們的女友談起早談過千百次的那年花海或日出,她與她的男友論起這場喜宴的排場,而琇貞與同路來的女同學,則聊些更不著邊的話。比如,鄰桌那位老女人耳垂上的紅寶石,是真呢,還是假?


好不容易,新娘來敬酒了。整桌人的呼吸霎時放鬆。


倒底他們年齡太輕,還不足將一圓桌的距離用張嘴說得剩毫米,把近十年的空缺裝得親密,於是當新嫁娘聘婷轉至桌邊時,竟有令人無措的沉默降下。琇貞眼看映在玻璃杯杯緣上的他們和她一樣,啞啞張嘴想說些場面話,聲音卻堵喉頭。

畢竟,他們和琇貞相同,與來敬酒的她積累近十年的不熟悉,而疏離,使開口祝福變得不容易。

琇貞想,他們也許和她一般冰心,對三姊的幸福與否怎樣也興不起感覺。也許,和她同款,計較著禮金。

跟在新人身旁穿亮黃舞台裝的主持人說了幾句俏皮話,適時打破沉寂,使他們終於有機會融入這環境,好好地笑笑。

爾後,穿著如芭比與肯尼的新娘新郎轉往他桌,掀起一波爆破般沖耳的喧鬧人聲,更顯琇貞所在的這桌氣氛冷極。他們只顧與各自的同路人談天,偶爾才越桌問老同學:有吃飽嗎?還吃菜嗎?這盤菜,也該收了吧?眼神閃躲,聲總乾涸。

婚宴結束時,同桌五位老同學對彼此的熟悉度仍舊,無人互換電話,也無人探問誰另一半的名姓。琇貞沒更新兩位男同學的連絡資訊,反而讓他們繼續留在那不知還能否通聯的五十五人名單裡。她情願回家後費錢耗時一通通撥打,看餘下這五十五人所在的彼地能否響起鈴鈴?也不願面對面確認彼此。


臨去前,琇貞一行人混入喧鬧群眾,互相禮讓著,陸續排入與新嫁娘合照的隊伍。

「來,一、二、三,開--心--!」


琇貞想念著喚她來此,那聲親熱、帶距離,又富懸疑的鈴鈴。










燈光打閃瞬間,她面露無奈,但很快地,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