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4日 星期二

等你降落



夜深,突來的談話總是危險。

因為濃昏的黑,因為暈黃的光,彼此模糊的臉面,和受黑鴉羽翅侵蝕而脆弱的心,我們總不自覺陷入陌生的「裏層」--地表的反向,翻入世界背面,墜入體內那汪躁動不安的海,化入柔軟的水流。

該如胚胎安穩的睡眠未降,而你以一螢螢視窗之姿低垂眼睫側首升起,楚楚可憐。

你預備飛過廣闊的夜。

我懷念msn經典的音效「等愣登」,可惜那時代已死(msn即時通訊服務中止於2013315日,得年十四歲),而臉書頁面是一汪水手帽裡的海。藍的帽沿、白的內襯、藍的海蝕平台和藍的她或她的相片,色調Photoshop後,誰的鼻樑都不留。偶爾,我會挺認真面著螢幕,喃喃向他們或她們哀求至少留下臉上毛孔,但很可惜,人們實在忙於掃除真實的痕跡。

對話框裡,你的顯示相片上沒有鼻梁或毛孔,一葉帶斑的蝶後翅尾狀突起倒是濃濃文青風,正潮。

我想起室友對你評價。他說,你看來一副自以為帥的屌樣。

「最近好嗎?」

深夜屬的談話,總始於不著邊際的日常哼哈。
也許,我們正不約而同為話語將額外延伸的深意蓄積精力。

好、當然好。只是,有點像患了足底筋膜炎。
「什麼意思?」
走得有點慢。

該去洗澡睡覺的,內褲與捲皺的毛巾散在床,桌腳那架通體鮮橘的電風扇扇葉上,掛了送不去的連串塵灰。我想清,但左手食指表示它懶得很,且這樣勾黏帶纏的表現手法,分明面相如你。

缺少輕俏配樂的對話持續,而我底心噬虐自私的獸正自肋骨上現指爪。

你是一隻只見薄翅的斑蝶,正乘冷若死體足梢的晚風起飛。

「可不是。」
汲汲營營一堆事,最後卻沒什麼想像中的好結果。(有何貴幹?)
「是啊。」
話(有)說(話)回(快)來(說),快(有)暑(屁)假(快)了(放),最(不)近(然)是(我)旅(要)遊(閃)季(人)節(了)

深夜,一個你不熟識,甚至十餘年未見半面的老同學突地問起你近況。他沒上新聞、沒跑路,長期對你無甚興味,更別提想望,若非求利為益,點擊滑鼠敲擊你名姓的目的通常無傷大雅,只是想在此刻殘酷無情,暗影覆窗而稍嫌冷冰的夏日夜晚求點安慰,或,在你世界無情殘酷時炫耀點以求自滿。

你記得,上回如此景況是位過期老交情致電說要發喜帖。禮金多少你忘了,但的確有一瞬,你與他還同靠窗緣數落著今日便當肉排多縮水(你永遠記得那間便當店的名字:今大),然而事實上,誰也沒法彌補你與他失去的大量時間,你們共體的是遙久回憶的餘溫,是忽略長年冷漠的重逢情熱。

他發帖給我,正如你點擊深夜不寐透冥光的我,他親熱待我,正如你狀似無謂詢問近況,而我當時待他如闊別重逢真好友,此刻等著支持你,一如予真老友安慰。


人與人間的溫情,偶爾體現以相互取暖的可嘆形式。

誰也沒料到,我與你和他一生中都必須有幾個時刻拮据至此,須與不熟識的同類掏心挖肺,才能勉勵生存。

於是,你就此乘著虛妄,翱翔天際。

「原來我們的人生都有點足底筋膜炎。」

在親愛msn逝世的第一百零七天,你把我隨口說的一句渾話作偉人名言複誦。我又想起了室友曾說你看來自以為帥,一臉屌樣(當然,事實上室友對男性生殖器並無貶意),不免幻想起你此刻半裸上身手握瓶廉價啤酒,稍嫌缺乏鍛鍊與日曬的胸肌在電腦螢幕光照下泛著青藍。啤酒來不及冰,或該說你原先冰的那些啤酒不知怎地沒了,總之你今天在返家途中買了便利商店店員前一秒才剛置入的常溫品。你伸長手臂撈最靠裡一瓶啤酒時,還不慎握住大冰櫃後方一隻潮濕的手掌,因而與那位人中上長了點稀疏鬍渣且下巴歪得性格的店員四目交接。

彷彿黑幕後操控人偶的技師,他朝你神秘一笑。

被冷氣威嚇得瑟縮的他的手汗,使你腿根顫慄。

你回家,哆嗦扯下易開罐口,也許點了根菸,與女朋友講了毫無所謂的一通電話(她說:「我好愛你唷~(心)(心)(心)」而你說老實話,並無法與把表情符號具現以言語的女孩有任何共鳴),看了幾則標題聳動的網路新聞。

莫名的憂慮自身後團聚的暗影裡起身,緩爬過椅背搭上你肩,你眼眶裡有淚的感覺,五官擠湊出與淚相合的哭臉,但事實上,你是歸零的木然。

你覺得,你稍微需要被安慰。

「我有看到你去澎湖玩的照片。」
唉呀!真不好意思。
「有陽光沙灘的地方真不錯,海水好藍。」
是啊,強力推薦你放假的時候也去玩一玩。
「好呀,如果有空的話……

若能長腳一伸跨過這般無謂家常話,直指你內心迫你不得不與我週旋的靛色煩憂,萬事萬理都能簡單些,可惜,我欠缺無禮,而你少了勇氣。於是,我們共徘徊於真實城外,你划扁舟而我行步岸邊,你一句、我一言,參差話語懸浮霧裡,寂靜時,只各自朝城門四十五度角拱手作揖,誰也無交集。

面著13吋滿是刮痕的筆記型電腦,我思量該不該屈指按下螢幕右上角,那令人每回關閉視窗都像瞬間否定誰生存價值般的「×」。

「×」,充斥暗語的對話消失,大火燒盡的千坪廠房消失,漸逼近的中颱消失,土石流消失,政治家的第五千五百六十三條(還是說,更多?)宣言消失,失去骨髓捐贈機會的女孩消失,富少擄親人要贖金撕票案消失,愛滋病消失,戰爭消失,性別認同錯位不再是種障礙。

「×」,你消失。同時,我也不再。

我們不握有對方的手機號碼,也不屬彼此現實生活圈,不會有來電或當面質問的問題。網路真好,我們此刻親密得如此疏遠。

你與我或他們,靠一螢螢視窗彈跳並存,各自昂然挺立。

怎麼可能沒空?空是人找出來的好嗎?
「很多時候,很多事,很難說……

我想,你自認在替生活寫詩,殊不知十指只在鍵盤運動的過程中擔當幾行00111100,了無深意的建構一切。

人生的確連舒伯特也無言,但我想我們誰也無法體會深沉的痛,那些文學家社會運動家慈善家政治家老人家眼底的傷,那些自骨髓內隱隱陣陣蔓爬入細胞,震盪在肌肉與血管間的憂鬱,那些深藍色、深褐色紫色紅色血色膿色,有時甚至濃黑的絕望。

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但你盡責地偽裝抱懷這般濃而使人窒息的體會,使我盡責地假裝理解你。


也許,我們習於複製他人情感而不自知。

你事實上,不擁有此刻膚上那層暗藍而濃稠的心碎,而我,也無從擁有不把你「×」掉的慈悲。

你翱翔在永久搬演神話的星空。

我披麻帶孝。

荒漠之上,獵戶座舉起祂的弓箭,瞄準你。

「嘿!最近便利商店有集點活動,你曉得嗎?」
不知道耶,在換些什麼?

集點這事,分明是無人不知,普天共享,樂哉全民運動。但回應瞬間,我當自己身處歐洲某國某縣某村的無名鄉野,這裡無便利商店,一公里內只有一盞路燈,且你得在生滿雜草的主要幹道旁紮營一週,還得卯足勁用足計與鑽進營帳的棕熊拚鬥,才可能在牠胃裡遇上半個人。

「是小王子,讓人有點心動。」
真的啊?

記得你曾發表過對集點換物的高論,說那簡直是「一群作夢的人,奢想換夢」。也許,人類的善變就在於善忘,我們永遠記不得自己的輕率與幼稚,誰都自以為是。

唉呀!真不好意思。

我不知你原來心口分家,竟也開始熱衷換夢。

那當然,因為我們實際上並不太熟,只是網路彼端的兩張嘴巴,你露牙我吐舌,你自怨我自哀,誰都面孔模糊。

沒想到你喜歡小王子那味。
「別有寓意,很不錯。」
喔?
「那對我有點意義。」
這樣。
難道是個下流又難以啟齒的故事?
「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呀!」
那拜託請務必一定要告訴我。
「改天。有點糾結難解。」
喔。
「跟愛情有點關係。」

進行了一小時零三分五秒的無意義對話,你終於現了真形。

天際鋪滿你幻化的蝶羽,在獵戶座無機質的盯視下閃爍輝芒,身後,群星為你組織預言而墜落。

就像室友說的那樣,你真有點屌樣。

青春啊,你真有活力。
「你也沒老到哪裡去啊。」
但是小王子的愛情真是股清流,比起八點檔的來說。
「你是有潛入我跟死黨的聚會嗎?」
幹嘛?怎麼可能。
「他也說我是股清流。」

我猜想你與死黨穿著一本正經的襯衫西裝褲,將領帶掛在肩脖,邊簌簌吸食拉麵邊噥噥談天。一切都像完美的電視劇,高雅的陽光、瘦長的影子、路過撐著洋傘的長髮女子、拉麵店內擠得幾乎碰膝卻親密的狹小雙人座,今天的電視冠軍拉麵你請客。

不知道你對己身認知真如此清透如水嗎?你也許幻想自己由來大雪山巔,或阿拉斯加最北的冰層,但真實卻在你我腳邊打著汙穢的流漩。

喔,小清新喔!
「竟然變成綽號……
剛剛取的,很適合你。
「謝謝。」

停止你裝模作樣的抵抗,把女友一大兩小的胸部、噁心黏膩的說話方式,還有變態的思想通通告訴我吧!告訴我女人實在醜陋又美麗得緊而你愛她們愛得發狂卻又懷疑自己!雖然,自你口沫裡嫣然誕生的女朋友,肯定乘著維納斯的貝殼,聽天使的美樂微睜杏眼。

你不能活在一個不美麗的世界。

我是灘淤積灣道的腐臭死水,尖酸刻薄地斜睨藏話語後的真身。

星子在它們的高度,搖搖欲墜。

「既然我是小清新,那你是什麼?」
欸?臘腸?
「為什麼是臘腸?」
乾又硬,很難咬。
「難道不能當香腸嗎?」
香腸太油滋滋、太好吃了,我又不是什麼好人。

我在想,自己究竟對你起到了什麼安慰作用?香腸也好臘腸也好,我與你交換的每字每句並無法以外科醫生的精確劃開你心,取出病灶。縱使如此,你似乎樂此不疲,而我腹誹萬千,卻仍在原地,帶焦躁的耐心聽你繞圈敲邊。

你彷彿持久力太過人的男優,女優眉頭開始凝聚困擾。

什麼時候開始,我擔負了某種由你而來的責任?

「是嗎?不覺得你很壞。」
錯啦!我根本是遊戲裡的終極Boss,誰碰上我都只能拿一個Good Game
「哈!還是不覺得。」
只要看到誰鬢角修得挺帥,我一定拼命找機會幫他剃掉。
總之這有點難說,跟你小王子的愛情一樣。
「我好像有點懂了。」
也就是說,在路上碰到恩愛的情侶,我就會在腦子裡默默喊著:你們快給我分吧!死破麻濫交男!
「哈哈哈,這不是壞。」
……再這樣下去,我就要用我的壞心眼猜你是不是失戀了。
瞧!是不是無禮到了極點?很想幹譙我吧?
「才不會。」

你頓了頓,也許挺慎重,敲下了給我的每字每句。

「而且很遺憾,我並沒有失戀。」

騙肖。

這句話,我始終沒送出,而你左顧右言而他,講古起來,說懷念過去開在火車站附近的一間大型書局。

我們都記得它共有三層,書籍自一樓門口排放置最底端,最新出版的漫畫被老闆看守著,住在給他臃腫軀體塞滿的旋轉椅右方,二樓擺滿文具筆記本,還有櫃特地以小燈打亮,閃著幻夢光芒的鋼筆。三樓我們都忘了有些什麼,約莫是不入中學生眼的大人物品吧!

我說,那書局早收了,而你突地回道往昔曾自二樓摸走枝高級原子筆。

「那裡沒有攝影機。」

你說。也許正喝下第七瓶Vodka,陶陶然卻憂傷。

「但我希望它有。」

那枝喪失結帳資格的高級原子筆,始終沒離過你身邊,款式逐年落伍,顏色逐年模糊。你好幾次想乾脆扔牠入垃圾桶,甚至幻想過它筆頭撞上桶底發出「空」一聲,退化的塑膠應聲碎裂,但你無數次拉開抽屜,將它珍藏。

「那間書店不見了。」

你說,真醉了,語帶顫抖。雖然入我耳的只是無聲。

「這樣小學生怎麼偷東西?」

還能怎麼辦?誰也無法阻止時光流逝。我說那感覺像高鐵化成條冷烏龍麵衝進鼻孔。
你沒理會,兀自喃喃。

「誰都需要童年呀……

其實你也明瞭,多踩幾次腳踏車踏板,幾個彎道與下坡後有另間書店,誰都能在那製造童年,包括你,但你只寧願回想不起。

獵戶座微歪首,拉抬祂引以為傲的弓與箭。

一顆帶火彗星穿破黑夜,準確無誤擊中你那雙薄而不牢靠的羽翅。霎時,翅上細小的鱗片雪般飄落,虹的化學色覆蓋大地。


我昂首,觀賞你降落。

「我要睡了,晚安。」





夏天,我厭惡變質的自己。酸腐的衣物擰人眉,更別提褲襠中央,凌亂毛髮裡蜷伏的器官和它發散的腥臊,提醒著人而為人,生物所以分秒不斷鼓動心臟,並時刻發情的奧秘。


清高如他。

彷彿塊斑紋大理石的愛撫,帶來地球熾熱伏流的殘影。我因蒼白而涼冷,顫抖。

不晚了,是早。記得好好吃早餐。


去睡吧,小王子、小清新。


這一刻,我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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