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世界、世界大同
我看很少台灣小說。
更正,我不太看。事實上,我可能根本不看。
一直以來,我總以為,人必須要殘酷的洞察自己的根源,明白所處的深淵,才能對生活有點領悟。
了解是不足的,無法解決、解釋任何問題,你充其量是在背書,背一本地理課本,背一本歷史課本,背一本核電廠操作手冊,背很多本書,吞進大量麻密的標準印刷字,再方正的吐出來,堆成一個台灣的典型。
記得許久以前,校內曾辦過某畫家的台灣主題畫展,展室門口裝飾的宣傳海報令每個路人眼內的色彩爆炸。
「那是多麼豐富的小房間啊!」
我興奮入場、頹然出場。因為,自花團錦簇的鑽石孔眼看進去,我只見到廉價蛋糕工廠出品的瑪德蓮,它們整齊列隊,共同散發浮濫的台味,並且,一如以往地,擺出理直氣壯的嚴肅,好像台灣活該就那副俗麗蠟黃的模樣。
聽說,這位畫家的畫,和畫的副產品賣得挺好。
但那又怎樣呢?
面對滿牆的Ctrl+V,無論我如何努力在小白方框裡鑽鑽探探,甚至於逼迫、勉強自己溢出感動直至喉底灼燒,紙上台灣還是那麼一紙薄的厚度,只是幾個添上枝葉、花草素描的黑線框,不過是給固定的形狀上色,就像五歲小孩吃力搬出他的一大盒彩色筆,最後卻選擇照畫本封面指示,把米妮的蝴蝶結塗成粉紅色。
台灣是個小地方,而我們卻似乎總將它看得太大,無論內涵或外在。說起來,現在的我們,只不過在不算長、不算闊的歲月之河沖蝕下,終於擁有了醬油碟般的深度而已。然而,我們卻將這碟好不容易凝結的少量精華鋪成宇宙,指著透明的蒼芎,大聲炫耀漂浮其中的一顆水分子,拿它上國際性的研討會,宣告所有人:「在我們呼吸的空氣裡,有H2O!」
不過是水而已,但由於發言人說出這句話後顫抖著身子,感動得哭了,眾人為了維護他纖弱的神經只得拍手,認同他的努力並頒發安慰獎。
「老是報告水,這水裡究竟有什麼這麼值得寫啊?」一人問。
「那是什麼?」
「兩個氫和一個氧。」
「就這樣?」
「就這樣。」
「真沒想到。」
「上台報告和搖筆桿的就愛這味。」
「但這瓶子裡什麼都看不到。」
「有水啊!」
「但它們不過是兩個氫和一個氧。」
「誰想得到呢。」
誰想得到呢?
我們只好安慰自己,至少喝水,是件很健康的事。
2.
有種溫柔敦厚的傳統,促使我們一定要把人性寫得光輝燦爛。
我很喜歡看旅遊生活頻道裡安東尼.波登的節目。因為他缺少在美景之下吟詩的才情,並且,說最多的髒話,對每一個造訪的國家不禮貌。
在新節目《波登過境》裡,他終於踏上台灣這塊小地方。
波登先生是個心眼挺壞的人(我絕對不會說這也許和他戒毒戒了八年有關係),勇於在任何政治敏感的國家提政治敏感話題,於是,這回他不例外地問了參與節目的台灣人(雖然我懷疑,那集節目出現的華僑比中國城裡的還多):「台灣究竟和其他亞洲國家有什麼不一樣?」
興許是剪輯人的喜好,每個人的回覆都模糊而簡短,只有「台灣人比較和善」這訊息一再清晰重複。
真沒想到,一向挖苦任何人事物的節目,如此無禮的波登先生,竟也有這麼一天,必須被迫接受這麼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也許,是他老兄突然決定要擁抱大愛,不忍心去傷害這些說自已良善的好人吧!又也許,是他根本問不出什麼直指核心的答案。
畢竟,台灣人謙沖敦厚的優良傳統(雖然這傳統現在被迫變得有點藍藍的)裡,為了不起紛爭煩憂,除了肯定光明面的人性外,我們什麼也不做,彰顯的總是八點檔裡的教條:善良的人、動人的親情;任何令人欣慰、令人快樂的價值。
就像中學生,提筆寫作文總無法遏止的一再表達他們的上進心、對自然的愛護、對人的關懷,並且幾乎人人都有棵童年爬著玩的樹,和一位會在半夜送熱牛奶的好媽媽。
中學生十分誠實,他們會直接告訴你文章背後不是祕密的祕密:這一切都是扯謊。但若進一步問他們為何撒謊?他只會回答你誰誰誰的文章、哪裡的範文都這麼寫。
他們豐富的文思、文筆,大都不產於日常生活,而生於一篇篇的「所謂美文」。
誰讓他們活該,誕生於這個不再「美文」的年代。
延續「美文」傳統有項好處,那就是你不必面對生活中一方又一方水泥間、看著有些精神崩潰的母親發愁,身處放眼望去光長雜草的自然。你的筆下世界永遠那麼多彩,母親永遠照耀你以溫暖眼神,宛若月兒銀光,你的自然中永遠有跳上枝頭嬉戲的松鼠,和一個飛滿蜻蜓的操場。更重要的是,你那老來脾氣差極,無人甘願照看,所有人都想他同件事的爺爺或奶奶,會光榮躍入退流行的紅色電話亭,衣服戲劇性一裂,變身為救助你、指引你方向的超級英雄。
就算當不成英雄,沒關係,他們還可以退而求其次,成為友子阿嬤或茂伯。於是所有人皆大歡喜,你有了你令人動容的台灣家庭,我印證了我心目中的溫暖台灣家庭。
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對波登先生說:「台灣人都很好。」而不去思考說「好」的瞬間,我們究竟否定了多少太過複雜的「不好」。
我們樂於喝一碟淺水。
一直以來,那至少是件有益健康的事。
3.
這就是愛台灣,我們嚴重自戀。
遺憾的是,我們「戀」著的「我們」,似乎不足以「戀」。
我們懼怕收回「戀」的目光,無法正視粗淺,無法正視浮華,無法正視事實上我們可能擁有的很少、立足之地極小、存在至渺。
楊德昌電影《獨立時代》開頭,那位輕浮、做作、溜著酷炫直排輪的知名電影導演小波,面對為何要轉拍喜劇的提問時,不就這麼說了嗎?
我只是想做個樂觀的人,現在大家生活這麼開心,幹嘛要澆冷水?我最贊成的就是民主政治,現在是民主社會,票房就是最民主的,買票就是投票,而且我的理想是大同世界、世界大同。什麼是大同?就是大家都相同嘛!如果大家的口味都相同的話,那麼戲票是不是就比較好賣了呢?國會也就不會每天在那裡吵吵鬧鬧,是不是?所以啊!不只要台灣大同,最好是世界大同!
喝水吧。
所有的水裡,都有兩個氫、一個氧,再簡單不過了。
而且,真巧。我也喝了不少。
2013/10/07 也許從這一刻開始我就想著放棄與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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