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9日 星期一

一匹爸爸

在家門口認真擺拍(喂!冏)的家父與其二代機械愛駒。
我很偷偷的寫了一篇文章,很偷偷的拿去給幼獅文藝,
然後光明正大的被他發現。

所以,你可以在幼獅文藝的某一期上見到穿著la new涼鞋,
展示健壯小腿肌(而且這健壯基因還遺傳給了我)的家父。





舍弟曾說,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檔車夢。

他說這話時語氣滿是崇敬,我僅能回應以尊敬的皺眉,含混地連稱「原來如此」,縱使我三分鐘前還以無禮食指點亮爸爸那台檔車的所在,並嚷嚷:「這台機車根本只是擺飾了!」

爸爸的檔車長年駐紮家外騎樓廊上,擔任生養蚊子、藏匿蚊子的大本營,提供傍晚拿電蚊拍準備大殺一陣的所有人成就感。(步驟一:將電蚊拍伸入藤椅後,停在檔車腳踏板附近。步驟二:打開電蚊拍電源。步驟三:劈劈啪啪、劈劈啪啪啪。步驟四:一手高舉電蚊拍,另一手叉腰,大笑。)這樣一輛無車廂、無舒適腳踏板且極佔空間的機車,竟是男人實現夢想的必需品?

好吧,我無論如何也不懂男人們的夢,但這夢,這輛渾身發黑的一二五檔車,倒是結實跟著我家爸爸,隨他入山環海東征西討了越二十年。

爸爸的檔車有過段風光歲月,在我魂魄還於渾沌中蒙昧不明的年代,它是載家父、家母與家姊遊山玩水的忠實良伴,但即使汽車因逐漸增多的人口駛入家庭生活,檔車卸除了它運送一家老小的神聖工作,卻仍在騎樓下的一小塊空地上站得穩當妥適,受到疊掛倚靠其上的諸多雜物簇擁。

這輛一二五檔車像是爸爸的浪漫,在車老人微衰的現在,成為剛成年不久舍弟崇拜目光裡的一個象徵,亮閃閃、金燦燦。

自有記憶起始,一出家門,走廊上右手邊,廊柱與廊柱間總停著這麼輛扛雜物作偽裝的一二五檔車,但這麼多年來,我始終不懂它的品種。爸爸的檔車就是爸爸的檔車,我從不費心去分辨它究竟是野狼大機體,是野狼傳奇,還是輕檔車?總之,它似三角櫃深處那罐沉默,卻鞏固全家人腸胃的征露丸,從來伴著生活。

每逢周末無事,在不看洋片也不與鄰居閒話的時候,爸爸會提著他的萬能工具箱這修修、那整整,其中,最啟人疑竇的作業,就屬那台打檔一二五機車的維修保養。

它仿若沉睡在荊棘城堡裡的公主(雖然它機體既黑又大,以形象而言更適合壯碩勇猛的標局頭頭),夾在一實心牆面、兩柱水泥與三張藤椅圍成的長狹空間,背駝幾許紙箱、藤盤與不知做何用途的黑色大塑膠袋,把手上掛幾張乾得脆硬的髒兮抹布,輪子後方與水泥柱的死角裡塞滿登山用手杖、攪拌金爐用的鐵桿,身佈塵灰且蛛網滿織,而在人眼無法看清的器械陰影裡,也許停了千百隻蚊蚋(嗯,也許魔法包覆不周且過度寫實的睡美人城堡內景況,便是如此這般),偶爾,它還兼作曬乾椅墊、蘿蔔乾與貓咪的最佳地點。

於是,執這位巨碩黑膚的公主之手出堡,成了件極需技巧、智慧與耐心的艱鉅任務,我那右手持吸塵器,左手拿工具箱的勇者爸爸,只缺頭會噴火的惡龍便能締造神話。

值得欣慰的是,即便如此,情人眼中流轉的愛終能勝過一切,領人越千山萬水(雖然,我不清楚爸爸如何與他的一二五檔車「四目」相交,又如何使愛意對流)。爸爸總是不厭其煩的彎腰、蹲身並勤於奔走,請走聚在門前聊天抬槓的鄰居,拖開礙事又舊得藤網鬆脫的扶手椅,小心翼翼移開家母擱在上頭的各樣物品,掀開不知是防塵還是被遺忘的紙箱與塑膠帶,邊堤防著不讓卡輪邊的登山手杖與鐵桿傾倒,邊將車尾自牆邊撐開,再架住車頭往外扯,扯出一方令檔車中柱得以前傾的空間,並在連串作業過程中回應每位聞聲而來或正巧路過的鄰人探問。


「修車啊?」

「對啊!」


如此簡短而無深義的對話,似家後方廟裡每日定會敲響的晨鐘,在養護男人檔車夢的二十多年裡,不斷重複。

由於對機械一竅不通,我從來不了解爸爸定期養護檔車的內容有多尊榮。畢竟,我認得的機車部件不過就排氣管、腳踏板,以及所有知識貧乏女孩能喚出名字的那些,至於齒輪過多且油呼呼的成排管線或電路,則成了塊未經探索的暗黑大陸。

爸爸樂於探索這塊大陸,且樂於讓雙手浸入黑暗。

箱裡發亮的各式工具陌生多於熟悉,我看他以抹布撢開灰塵,持握或直或彎的金屬棒條深入檔車機體,彷彿以鎖匙開啟一道道通往隱匿於日常生活中,俗人不得見的桃花祕徑。

瞬間,世界是純然惹人憐愛的寂靜。

寂靜鋪排在滿地晶亮金屬器具上,鋪排在爸爸肩頭,鋪排在他頸後因久蹲而滲出的汗水,鋪排在他,也鋪排在觀看他的每雙眼裡。

爸爸是一匹狼,一匹孤獨的狼,此時,他脫出家堅固的水泥圍欄,遁入藏刻胎痕中曾經步履的風景,遁入下次引擎發動時將浸入的地景,沉入諸般除他外無人見過的絕美。

過去還長住家中時,經常早晨醒來,爸爸早已無聲無息騎著他的檔車飆風去。明明那輛老機車發動時的噪音足以媲美火車過平交道,我卻很少注意到他何時駕著忠實夥伴出門,只來得及於他悠然滑入門廊時驚鴻一瞥其回歸英姿。爸爸化狼的過程寧靜而秘密,很多時候,就連家母也會突然困惑於臥房的寧靜,繞樓上樓下一周遍尋不著後,才探問我們聲:「爸爸呢?」

藤椅後的那方空間,是爸爸這匹狼留下的一小塊自由,他藉這僅足檔車中柱立起的小空間,跳入更大、更寬廣的世界。

每回,一匹爸爸噗嚕嚕駕車滑入家門,面上都是歷險探祕後的滿足。

他會將檔車立在電線桿下的小花圃旁,稍拖長山林薰風在身上繚繞的餘韻。這時,家母總會適時自門內問他一句:「去哪裡啦?」沒有興師問罪的意味,也無因等待而起的焦慮,只有屬於生活,屬於日常,屬於平凡的淡然。

單位詞漸從「一匹」轉為「一個」的爸爸,回應總是簡單。


「我去大山背。」

「我去五峰。」

「我去尖石。」


他放遊自己的地方,總是山。


「櫻花開了。」

「後山油桐花落滿地。」

「剛才在山內遇上大雷雨。」


而在按捺不住多說一點的時刻,他為我們帶回了季節,替我們未曾謀面的時空著色。

當最後一絲山霧雲醞消散時,一匹爸爸入門喝水,掛回車鑰匙,再度拖開服裝再也難整的藤椅們,塞熱度散逸的檔車入自製的狹小停車格


舍弟說,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檔車夢。

其實,他口中的男人夢想,曾有段遺失的時光。據家母證言,那是段爸爸忙得沒興致掀開工具箱,沒體力養護車體,也無閒情駕它遊蕩山野的日子。

為生活,一個爸爸賣了他的夢,但最終,一匹爸爸將它贖了回來。為生活。


隱隱約約,我聽見廊上雜物堆下,傳來陌生而微弱的歌聲。



我從山林來,越過綠野,跨過溝溪向前行
野狼、野狼、野狼

豪邁奔放,不怕路奸險,任我遨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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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文章寫到會情不自禁演唱起來的三陽野狼125廣告曲:




傳說中的野狼125介紹:



這真是個充滿傳奇的年代,而家父至今仍然擁有傳奇。

2014年12月16日 星期二

南港的喵喵

沒有喵喵的照片。這是屋頂上的王者:大芝麻。
給南港的喵喵:

我會永遠記得你在我面前,邊看著我,邊把紙杯掀翻。

人在寄宿家庭輾轉著也能長大,我想,貓就算輾轉著換了很多個主人,也能長成一隻好貓。

前提是,你不應該再在人類面前把紙杯掀翻。

要知道,就算你有一顆心,這世界上多的是把紙杯看得比你重要的靈長類。不是每個人都跟我一樣,會邊看著你,邊仿效你把紙杯弄到地板上,花點時間等你愣頭愣腦蹭過來,再趁機巴你的頭。(你當時逃得飛快,不過隔天早上還是跑進我的棉被裡了。我喜歡你的毛毛背,比小花生的軟,比咪醬的寬。不過,誰也不是樓頂王者大芝麻的對手,這點我決不退讓。)

就算不會破,紙杯也不能玩。
人類擁有很多不能拿來玩,也禁不起玩的東西。

比如一個空紙杯,比如一根限量版的鞋帶,比如理智,比如情感,比如人性。但很遺憾的,我們時常挑戰自我,總是愛玩這些禁不起玩的,於是你可以看到,許多我們擁有的事物,都已經被玩壞了。

打電話給久未謀面的友人時,不能再玩「猜猜我是誰」的蠢遊戲,因為前些日子還有人被騙了三十萬;政府官員出面道歉辭職下台,不能再保全名譽,因為大家都明白那不過是遊戲;買一包餅乾,不能再忽視包裝上的成分表,但即使再仔細的看,也覺得那不過是輕薄的一紙謊言,沾在一塊勉強可食的不明物體上。

即使如此,人類還是擁有很多,擁有很多不能拿來玩的東西。

我們拿著標價器,「答答答」地忙著幫所有物標價;這件價值高點,這件價值低些,這件可以糟蹋,這件糟蹋不得,過期的男朋友是賠錢貨,過期的女朋友可能還有賺取暴利的可能。而身而為人,總要把標價器方向一轉,在自己額頭上為自己標價,但人類是這樣,即使是「我」,今天可能無價,明天,可能就賤價了。

人類就連自私也是善變的。

喵喵,你的主人也幫你標了價,貼在你尾巴上,扯也扯不掉,甩也甩不開,嘴舔不著,爪抓不到。
你看不到,但你可以感覺,感覺得到你正被清倉大拍賣,感覺自己的價值漸漸追上牆角那架退了流行的CD片。

此刻起始,誰能給你愛呢?
但說起來,愛啊,也是能被標價的物品。


我還記得你在主人面前仰肚扭頭討稱讚的模樣。

沐浴在尖聲讚賞之雨中的你,虛榮極了,和主人一個樣。不知,是他養成了你的虛榮,還是你虛榮了他的生活。


其實你跟他真像,都心思細膩地,愛上不該愛的人。你愛上他,而他愛上的許多都無疾而終。於是,你們今天都不得其門而入:他把你關在房門外,幸福把他關在門外。

而他至今仍然以為,幸福可以被標價。


南港的喵喵,從今天開始,你必須放棄自己尾巴的所有權。

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類都會尊重你的尾巴,而且,你就要失去尊重你尾巴的主人了。

就像我一開始說的,人類擁有很多就算不會壞,也不能拿來玩的東西。因為,我們只允許自己玩壞自己的世界,而這並非你柔軟的貓掌能拍打的領域。

如果你打翻的是一個紙杯,了不起被潑得一身濕,但如果你打翻的是控制狂的鐵達尼號模型,壞的是又要失去一個主人,更壞的是,有可能會被送進夜空裡,擁抱空氣阻力與地心引力,見證伽利略定律的準確性。

人類在盛怒之餘也曾拋過自己的孩子,更別說拋你了,喵喵。
如果你看過新聞就會知道,有時候,我們連自己也拋。大樓這種東西的便利性,並不僅限於裡頭造設的電梯井和門口的警衛。

南港的喵喵,不要憂傷。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主人是否曾幫你標上無價,但人類也和你一樣,有一顆心。
不過,這顆心很多時候都更適合捐給綠野仙蹤裡沒有心的機器人。

我們必須摸著自己的心,習慣這一切。

2014年12月11日 星期四

疊字藝術,你我她她



凡為女孩,雖非自願,但總懂點疊字的藝術。比如,水水、飯飯、狗狗、貓貓,還有,你都不乖乖等等,之之類類啊啊讓人實在難以正耳耳聽之之。

也許這麼說並非絕對,但我相信疊字之所以成就一門藝術,在於一旦使用此款說話方式,便會阿嬤變小姐、小姐變姊姊、姊姊變妹妹、妹妹變嬰兒,而嬰兒,據說是全世界最可愛的生物(雖無從查證,但是,這世界上有好多嬰兒的粉絲團啊!你看那個看那個還有這個)。

舉例而言說,當你說:「幹!」強烈的措詞與口氣,會瞬間崩解你森林系雪白裙襬上的浪漫,和春日櫻桃色雙頰的羞澀。此刻的你,不是張曼玉,而是張曼玉扮成的玫瑰姊。若稍微收斂點,平淡說:「幹。」你便會自森林精靈搖身一變,成為蘑菇地精,雖然也是浪漫森林的一部分,但穿的是時尚搭配的枯腐葉,清新的風只會離你而去,而王子也在他的馬上,考慮著該不該用馬蹄將你踩扁。但,若我們下定決心,扯開自己層層覆蓋的胸衣,讓女孩的柔軟溫暖傾瀉而出,輕聲說:「幹幹。」這獨體成髒的髒話,就再也不是髒話,而成了可愛的語助詞,就像啊啊、呀呀,和討厭厭。

疊字藝術之博大精深,非普羅大眾能輕易理解。他們不能體會的,是女人們卯足全力使自己變得幼稚的疊字行為,也許是演化裡求偶機制的一種表現。若雄性傾心嬌小玲瓏之女性,則嬌小玲瓏之女性受歡迎,則全天下的女性都想變得嬌小玲瓏(我承認,這裡的邏輯非常脆弱,禁不起挑戰,但能不能就先這樣算了?)但若一己之力無能抵擋自身軀體的強壯可靠,則以衣著、以言行、以行為舉止代之。

擬態,也是一種生存方式。

猶記,家姊曾轉述她與朋友們試圖增強傳說中的女子力,以坊間美少女的說話方式為準繩,進行過一段光輝燦爛的自我訓練。

水水、飯飯、貓貓和狗狗都只是基本款,知曉這些個疊字藝術中的基本單詞,就像你知道apple、bird、tree和flower之後,必須了解它們將如何在句子中變為an apple、a bird,而tree不能very much,flower如果能magnificent,那它大概足以當全世界的雕花屋頂。而你所需要做的,就只有將這些已辨明的疊字單詞置入句子,找著它們的安身之所,盡力營造一種自然的風格。

但如此這般渾然天成的藝術,並非純靠努力便能練成,很多時候,女人需要的是天分。

比如說,家姊與其友人,便卡在代表一天之晨、廣仲風格早餐的「蛋餅」一關,死活無法晉級。

究竟是「蛋蛋餅」可愛,還是「蛋餅餅」較惹人憐愛呢?
「蛋餅餅」的「餅餅」二字,究竟要全唸崩影切(也就是音丙),還是前餅字唸崩影切,後餅字唸崩贏切(也就是音ㄅ一ㄥˊ)呢?

她們苦惱許久,始終尋不著自然而然惹人憐愛的方式,只得承認自己得不到疊字藝術的精粹,無法得到輕柔飄渺的可愛氛圍,如釋重負地退出挑戰。

如果可愛是門藝術,那麼疊字,也許就是一種讓可愛成為技藝的藝術。

當它被指認成一種方式,一種較好的取悅方式,一種較好的女性本能增加魅力模式,那麼,使用它的人就成了可愛門下的學徒,努力力著倔強強的,賣賣力地抹消自我,以便成就另一個自我。可愛的,讓人愛的,透過句子編織出一個嬌小玲瓏的自己。

即便你是個會說:「幹!!!!!」的人,也必須在這關鍵的時期,成為邊撩瀏海邊以蚊子嗡嗡的微微煩人細音輕聲說道:「幹幹。」的傢伙。

也許我們不妨如此看:「幹幹」,是青春的微哀,是賀爾蒙萌發的表徵;「幹幹」,是衰老的危急,是賀爾蒙失調的前兆。前者認清了自我的不足,自我的欠缺,和自我的不可愛,而後者,則發覺了肌膚日益乾燥,面上皺紋日多,而卵子的庫存,日益減少。

雖然明白這不是口吃,這是口愛;這不是虛偽,這是惹人憐愛,但我還是不明白,像「拿一杯杯水水來喝」這種句子,說的人究竟是意圖喝幾杯水?一杯嗎?還是好多杯杯?討厭厭。



寫到這這,天啊,我餓餓了。
哭哭哭。(後兩個哭哭是疊字的一種突出表現,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