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5日 星期日

落雨

因為Magic Power Master曖昧不明的同樂樂宣言,
我想起了這一篇。
一篇文章從碩二寫到碩五,寫得也真夠久的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我明白了它應該有的長度和深度
然後就讓他去了立報。

說到立報,我想寫一篇不專業的、短短的蕭邦。

1.

我喜歡落雨前的氣味。

像聲嘆息,來自蓬亂的綠草,潔白芬芳的月橘,高聳的台灣欒樹,來自人們附著濕氣的肌膚,和漸灰轉鬱的天空,告訴我,這世界正等著被喚醒。


雨落前,風景瞬變。

街邊鮮黃野花蒙上隱隱的藍,穿越路橋的風帶了顏色,在半空映現出自深山溪壑苔蘚的濃青。當城市各角落浮動著的人們眼角掛上憂慮,影子則沉思起來,顫動著藏入黯淡路燈下的垃圾箱。

一名佇足火車站前兜售口香糖的小販率先打起了傘,將自雲端降生的胚胎卻未抵人世,他們還掙扎,在虛靜中,在幻夢裡,在氣象預報遺落的一滴雨珠。

嘈雜碰撞著的雨滴給靜謐層層裹覆,凝積於離地三千米的夢境,隨上升氣流浮出近似沸騰的水沫,承載楊光薄透的破片,折射入鋪排地表的林立高樓、曲直道路,再鑽進人們眼裡,流入鼻。

於是,課堂上瞌睡的學生悠悠轉醒,喃喃說:「雨來了。」玻璃窗內的職員偏過彎了半天而硬直的頸子,呵欠一聲:「雨來了。」高速公路上,剛穿越濁水溪分界的宅配人員,在電子收費的嗶嗶響音下,對漸因濕氣而蜷曲下垂的風景呶呶嘴。

一群停在路橋下開中餐趴踢的計程車司機,聽廣播主持人即興演唱了段往生咒,以彌補聽眾點了不在庫存內歌曲的遺憾(三重的朋友陳先生說,他要點首往生咒,給九月二十三日下午三點旗津漁港裡所有的海鮮)愉快的哈笑出聲,不約而同將左手肘靠上車窗,探頭看還有幾分鐘,才到老天許的紅利集點時間。他們盼望街上開起一朵朵傘花,紅、橙、黃、綠、靛、紫,排成獨缺籃的虹。


當水蒸氣的味道漫起,這城市就要變得擁擠。

雨日的高載客量,沒有憂鬱的空閒。


2.

雨落大地前的空氣,聞起來是個預言。

潮濕的味裡,有殼未硬甲蟲土中蠕動的腐質,有山百合瓣尖上的露珠,和軟弱無力的斑斕蝶翅。一隻墊足芒葉上從不滑腳的草青蚱蜢,在以肌膚嗅聞川流於草間,華麗旋著三轉、四轉、六轉跳的風後,悄悄藏身葉背,以周郎雉尾帽飾輕觸緩流慢搏的葉脈。一隻街貓扔下店家給的吃食,溜煙竄入狹巷,隱身座廢棄車庫,抬起左後腳,替自己搔出顆蚤子,舔舔飛了灰塵的毛,抖抖身,睡了。

城裡的居民透窗望天,讓厚玻璃強化了界限的空間裡,無所謂風,更無畏雨。他們抬眼的時間不過秒,而綠地裡,頸後印著陽光戳記的農人則面仰天,久久不移視線。


落雨前,吸進肺裡的空氣像海。

飽足的蒸氣在周身流旋,勾勒出無形的道道海潮。無色透明的它們,在人們見不到的領域裡相互撲打追趕,也許和誰呼出的鼻息攪和在一塊,自此牢牢黏在誰的髮鬢,又也許滾過鼻尖,給其內敏感的黏膜搔搔癢。

「哈啾!」一個忙亂搜索紙巾的老人,八十有七,從未發覺自己這些年來總是給濕氣困擾得過敏。「傭醫!庸醫!」他操湖南口音的大嗓門震消前去公園稍坐的念頭,轉身顫巍邁入鄰人廊下,在因久晒日頭時潑雨而褪色的一把斑駁深褐長椅上落坐。


不可能淋濕全世界的雨,在一地一時一空間裡,造出封閉的宇宙。

老人也許想起了些什麼,他白灰參雜長眉下皺褶層疊的柔軟眼眶裡,浮現了海。


記憶中的那艘船,那塊晃蕩著的甲板,總是潮濕。



3.

我喜歡雨落在身上的濕涼。

一顆顆細小而圓潤的透明珍珠,像夢,灑落肩頭額上便消逝了形體,僅剩親密撫觸過後令人戀念的痕跡。


尤其夜間,當天空沒有了陰鬱的灰,沉黑的神祕鋪天蓋地,在操場上籠罩出窒密精巧,如文具店裡閃爍幻夢螢光飄雪水晶球的一圓空間。涼冷水滴沾頭蓋面時,除了在環形跑道邊造出一陣驚惶的喊叫,和迅速避往乾地的人潮,還給留場上抬腳闖破濃霧般夜色的幾名跑者多安了分快慰的孤寂。

他們踏水緩奔,自身規律的繞行成為廣大宇宙鐘面上指示時間流速的標點。他們視野傾斜,不僅是由來自身體的款擺,更由來自晚風輕扯的雨,一線線、一線線,在側身橫臥的夜中,繪出淬煉靈魂時朦朧動盪的風景,與對肉體毫毛不顧,舒身躍入雨中張嘴吶喊的青春絢爛──一種老套。

我們總覺得,能禁得起雨淋,便有些境界。不知自何始、從何來的浪漫印象,它長在雨裡,生在人們的記憶,使靈魂在雨或均勻溫和,或粗暴釘打的摩撫時,能有瞬間昂然的氣韻。
每一次的夏日午後雷陣雨,當雷隆隆隱隱自內山迸發沉吟,成群剛冒青鬍渣的中學生,也許便會在心內暗竊規劃可能成行的,與雨有關的羅曼史。他們各自在動筆、遠眺窗外,或偷嚼零嘴的共時,懷著出口許令人恥笑的幻想,懷著對如此幻想的鄙夷,看右斜前方一位女孩頭低垂而折彎的後頸。


雨落時,世界呼出彷若嘆息的一氣。


4.

「下雨了。」

三個字,組織簡單的句子,卻能有各樣情緒。


她也許歡喜,待望下班時散步的那一小段公園路能清涼些,而他也許苦惱,想著該不該打電話給鬧脾性的女友,叫她替他收回陽台上的衣物。至於她,毫無所感,比起氣溫或待洗衣物,更想憶起今晨出門時有無在孩子書包裡多放一把傘?而他,則正計算著冒險奔至最近公車站牌下躲雨,西裝被打濕的比例可否令他逃過遲到的指責。


所有人都思考著雨。

當天邊響起第一聲悶雷,或漫過窗邊滲入室內的氣流,聞起來像甫出蒸籠的蘿蔔糕,總有許多人貼面上紗窗抬眼窺探外頭的世界。若人們更加仔細,稍稍放鬆繃緊的心弦,在查看天水落下與否的同時,分點心思予對門大樓或左右鄰窗,便能瞥見燦金日光轉灰而深綠的光裡,人們眉間高低不一的喜怒。


雨,喚醒了這世界。

青竹一暝抽長不僅一吋,牽動竹枝吱嘎作響,摩娑葉片沙沙奏起變換的序曲,世界也許在下一秒風雲變色。


我們習於昂首望天,不管頂上是蒼穹或是夜空,總想確認些什麼。




「好像要下雨了。」

我喜歡人們這麼說。



他們身處現在,卻稍稍探望未來。



立報: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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