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5日 星期五

昨日,今日,明日




天幕漸垂,灰黃色的薄紗蔓延著覆蓋大地。

斜對窗的主婦響亮地打起了瓦斯火,鍋鏟在堅實的鍋底撞出生活的節奏。同一時間,在蕭士塔高維契鋼琴協奏曲緩慢蜿蜒在空氣,輻射出澄澈弦線最後流入耳中蜷曲的同一時間,我們都做著千萬不同卻又千萬相同的事。

深深吸進一口氣再漫長且狀似回味無窮地吐出,慵懶轉動肩胛,可能腳步匆促或不是,眼底映著都市將墜入黑夜點亮人工暉芒的瞬變。路燈亮起的剎那,你轉貼了核能議題相關報導,你針對絕食行為提出意見,你無精打采說今天過得真糟,你說啊今天真太棒了,手指在透發藍光的六吋不透光窗裡滑呀滑,而我在想今晚的餐點該怎樣才好,她在睡夢中思索歷史的真實形貌,他考上了沒想到要考的試,他與她新婚燕爾,另一邊,他還嚷嚷著人生只有寂寞,她關心著幾棵擁有生存權的樹木,他只在意網頁上那張臉究竟像不像林志玲?

「啊不,不像,一點也不像。」他說。
「但是也許又有幾分,就那麼幾分而已,像。」

這是日常。
我們的昨日,今日,明日,而我為此寫了一首作做的詩。




約翰踏出澡間時,比爾腕上的刀還冷著
潮濕掌紋拓印希望
熱騰的血裡,有塊哪也去不了的土地的夢


世界流入深藍的靜脈運行
在萬千如氫氣球飄揚的夢
你雙足給釣魚線捲了緊
於北風帶來的季節性過敏
抽去一整座森林

你是
一隻呼海的螃蟹
一座擁擠的海島 


宇宙縮進夜的套頭帽而深藍世界運行
在一粒咖啡色種子
在一杯冷了的茶水
在一副瘦窄的棺木

於是你知道
我知道
他和她和她與他都知道


世界睡了
同時有很多誕生 並死去






















































2014年4月23日 星期三

漸漸,我們都不見

不知不覺中,你就已經是這副模樣。
大學畢業後一年寫的,的樣子。
我永遠難以僅守那六千字的限制。

1.
秋天拖沓著腳步來了,甫出店門,東北季風吹來一陣濕氣緊貼臉面。還不是落雨時,大廈間淺灰的雲層正添厚、色調轉沉。
新朋友將捲得細又小的雨傘遞給金桂,深藍傘布繃得筆直,以過於適合待在公事包底的姿態躺在她手心。看著它,金桂不禁想,要是大傻在這,肯定會無禮地替她問對方有幾個男友?可惜,一個海洋的距離實在太遠了些。
站起身壓了壓裙襬,金桂笑著謝過新朋友的貼心。
那條中規中矩的裙子質料極好,很襯她氣質。過去,金桂衣櫥裡決不會出現這樣的高級品,但一個月前,她卻為自己添了件成熟得體的A字裙。
相親也是。一個月前,她還對母親宣稱,除非洪水淹沒城市,除非全市的人被逼得擠上大樓頂,望足下滾滾泥漿絕望嘆息,否則她絕沒機會遇上自己的另一半,一個月後,她卻赴了相親約。新朋友,就這麼認識的。
金桂從不覺得自己善變,但她想,自己也許會開始習慣善變。
跨上停在路旁的機車,扭轉鑰匙發動的金桂,面上掛著討人喜愛的笑,同新朋友道了再見。
老車了。
發動的時候,身下機體不情不願,發出咳嗽般的抗議。
金桂溫溫起行,經過新朋友停在路邊的一台好車,消失在下一個擁擠、散漫著遵守秩序的路口,投入壅塞市中心。
建在盆地底的大城風景一如以往,一股股接續不斷,水庫斷續放流般由四面八方間歇湧出的人群緩緩流動,手持公事包、穿著西裝的業務員,疾奔過號誌即將轉換的十字路口,漆黑皮鞋撞擊在柏油路上的答答聲,被洶湧而橫衝直撞的巨大噪音吞沒。路邊端著張保麗龍板的房產銷售員,一張開被太陽曬得有些焦的嘴,破鑼嗓音轉瞬成了碰上獵食者四散的沙丁魚群,混入都市喃喃低鳴中,成為人們慣常忽略的背景樂。各式各樣的音頻撞在一塊,混成都市特有的嗡嗡低鳴,音流走勢狂猛。
人們兜著城市的心臟打轉,每個單獨個體都巨大渺小得不可思議,各自游離在破碎的空間。當他們或肩捱著肩、或步伐散亂著前後踏過同一個路口時,彷彿將入海前的河口,海水、河水、泥沙、石塊和貝殼,都在持紅、黃、綠三色旗的瘦高招潮蟹招呼下,混成了同一股勢力。
紅燈。
也是其中一員的金桂,穿著自己買的好襯衫和好裙,停在從來不通暢的大路口,和幾千幾百萬靜止前行的人們一同昂首盼望,在狹窄的自由,在城市的嗡嗡共鳴中沉默等候。
綠燈。
金桂加速穿越繁忙得驚人的四線十字路口,匯入幾千幾百萬車流的其中一支,匯進流過都心,被時間追趕著轟轟鳴喊的海潮。

    2.
  金桂初識默默,是在迷迷糊糊考進山腰上那所大學的夏天。那時,默默的夢想還遠大、生活還夢幻,從來搞不清自己話裡幻想與現實的比例,但卻活得綺麗。
在又高又瘦、身軀扁直,常被笑稱鹹魚乾的金桂身旁,默默嬌小的身材更顯,像尊小巧珍妮娃娃,而她雖矮小,卻以幾乎是身子兩倍大、一輛黑綠又破的舊型一二五機車代步。
那輛車刮痕滿佈,為固定鬆脫的車殼,機身以膠帶緊緊纏繞,如一只來自上世紀將散未散的舊標本,當默默跨坐其上時,僅能以腳尖輕輕點地,活生生代表了世上所有的不合理。
好多人曾問,為什麼默默不選小巧可愛的復古摩托車就好?好牽、好騎,又適合。每次,默默都睜大雙眼,夢囈般輕聲對他們說:「我在練習飛行。」聽見默默回答的人總是手足無措,因為她既沒回答問題,也不像說笑,彷彿只是突然想誦句無意義咒語彰顯自己的怪。
默默是株不起眼的食蟲植物,看上去與花園內的翠綠無異,可一旦在她身上輕點停泊,繞過偽裝的葉片,內裏酸滑黏膩、滿是消化液的蛹道,便使人直想掩鼻閉眼。
默默對金桂解釋,之所以這麼答,是因她有個遠大的夢。她說,她打五歲就定了志向,這輩子非空姐不當,但礙於許多難以說明也說明不清的原因,迄今從沒機會為這事努力過,只得故意把不合身高的機車當上下學交通工具,藉此過過腳不著地飛行的乾癮。
有時,默默會以塑造傳奇的手法,把立定志向的時間說得更早些,往前追溯到嬰兒時期。說自己在母親肚裡時,就已聽過飛機起飛時拖得老長的引擎聲。
她說,轟的一聲,震盪心房、凝縮血液的巨響在體內流竄。她能聽見母親劇烈的心跳,和被牽引著搏動的自己,接著,靜默展翅降臨,使世界墜入柔軟而甜蜜的黑暗。
「我從沒聽過那麼安靜的聲音。」她說,並輕輕摀住金桂的耳朵,更增添了故事的離奇。
空姐夢令默默成了個蒐集狂。她擁有成山的飛行相關產品,房內傾頹土石般從書架崩落的飛行雜誌、專著,和堆一地的組合式飛機模型零件,入口處貼了張超出門板大小的泛黃世界地圖,紙緣已給夾出了毛邊。
默默的三坪小房間內雜物滿堆,而活在裡邊的她是隻活潑鼴鼠,鎮日在紙堆、模型與灰塵間穿來竄去。她從不打掃,這房間也讓她無從打掃起,大量蒐藏品層層疊疊,交織成熱帶雨林的糾纏難解,灰塵將不流通的空氣框成四方形,昏暗房裡唯一晶亮的,只有整齊堆疊在牆角的玻璃瓶、日光燈,和默默她自己。
默默告訴金桂,房內歷時十九年累積而成的九十個玻璃罐,裡頭的九千九百顆星星全裝載了同個願望。至今,她仍不斷用細小指頭摺著星星,造著她的心願。
金桂知道默默許的是什麼願,畢竟,她的心願也只會有那麼唯一一個。但無論金桂如何將鼻尖緊貼那些蒙灰玻璃瓶,如何換角度如何看,眼前花花綠綠堆疊著的不過是成團廢紙,不會發光,更不可能實現願望,她不知默默驚人的執著與堅持的毅力,究竟靠什麼支撐。
不知為何,金桂覺得,默默遠大夢想在人生中的標記,只會是無力的刪節號。但默默自信十足的對她說地心引力根本不是問題,有問題的是人心,只要不忘心念定能實現願望,說得狂熱,比起自認觀世音的瘋子過之不及,真心以為灑灑竹葉上的聖水就能拯救全世界。
一抹柔和的光從默默靈魂深處閃現,有令人嚮往十分的純粹,也有令人唾棄十分的愚蠢,卻比什麼都奪目絢麗。就像她的夢,像她騎著黑綠又舊的機車在大街小巷穿梭,給風吹得搖來晃去的身影。



       3. 
金桂的朋友大傻,是個太有創意的怪咖。他總穿得一身黑,戴頂怪異的圓頂帽,帽沿下是閃耀的金髮,再加上一件緊得給手臂勒出印痕的窗簾布外套,讓他不管走到哪都受注目禮。
大傻的座右銘,是「情和義,值千金,大傻的腦袋萬萬金」,每當做出超乎常人意料的沒腦事時,他總會搬出這句話,得意的將失敗歸功於他永無止盡,卻沒丁點用處的高級創意。
「白痴」是大傻得過的最高評價,但他總不以為然,反倒以深黑鼻孔睥睨眾人,在搖頭憐憫世人的無知,哀聲嘆氣抱怨專屬他的知音怎地沒出現啊沒出現?接著開始唱起楊麗花歌仔戲,揚聲扮苦旦。
「不是你的知音不出現,而是大家都受不了你的惡作劇。」金桂在某次拿到大傻送的全黑生日賀卡時,忍不住這麼對他說。要說她當時拿手上的是張卡片,不如說是張對摺的粉彩紙,不但粗製濫造,內涵意義還晦澀難明。
「『生日快樂』四個字在哪裡?」
在妳心裡啊。大傻嘻嘻哈哈像磕了藥,嗨過頭的把金桂放在桌上的牛奶全倒入拿在手上的帽裡。
大傻做事總像做戲,且永遠採取最誇誕的表演法,演出最荒謬的劇本。他的願望是成為一則傳奇,想藉黑卡片這類這些從來不成功的創意,得到被記者採訪的機會,並一步登天。
「如果真正有腦的大老闆看到了,絕對會重金禮聘我。」
和金桂開始相熟沒多久後,他在人潮擁擠的觀光河岸拉起帆布擺地攤,賣他最自信的創作品,例如沒有開口的錢包、少了右腳的靴子、沒有指針的手錶、不會發芽的豆莢等等,難懂的藝術。在他怪怪地攤前停留的人們,多半只問他幹麻賣不能用的玩意?少有人掏錢。
「我很有創意吧?」大傻最常這麼問人,且往往不等回答,自己嘴裡就先一步夢想滿盈,接著一鼓作氣對他人洪水般傾瀉他這些年來對自身的評價,話語間隙密得繡花針也穿不過,彷彿害怕聆聽者會突然迸出些什麼話,攔腰砍去他完滿的自我。
金桂曾問大傻既然這麼愛搞創意,為什麼不上藝術科系唸書去?沒想到他卻露出令人氣極的表情,像連金桂搔癢時掉地上的細胞都看不起,對她說創意才是靈魂、創意才是一切,除此之外的苦工與訓練,不過是給資質平庸者的希望般謊言。
「妳知道嗎?金桂,沒靈魂的作品,只是一具屍體而已。可惜啊!這世界上的藝術多半都是死的。」雖然大傻這麼對金桂說了又說,但她卻始終無法真心稱頌他那些總是只能換來白眼和短暫一陣笑的「真藝術」。更何況,沒受過多少科班訓練的大傻,多數作品連美的邊都沾不上,他和默默一個樣,嘴裡塞滿夢想,手握未來草稿,卻從來只敢站在原地,伸長食指遙指夢之塔的尖頂,大喊:「看哪!看哪!多美。」並陶醉於自身的崇高凜然。
但值得欣慰的是,比起默默關在房裡的空姐夢,大傻作品仍有少部分人賞光。其中,最捧他地攤場的,是群愛惡作劇的國中生,他們買打不開的零錢包給媽媽,送妹妹不會發芽的熟豆莢,給老師裝空氣的糖果包。他們零用錢有限,大傻總給他們半價又半價,但老實說,他整塊帆布上的價值,不過也就半價、半價再半價而已,開給國中生的價還太高些。
從沒人規勸過大傻不切實際的販售計畫,沒人嫌過他太過散漫的規矩,也沒人可惜他虛擲的熱情,就連金桂,在與他當足四年朋友的過程中也沒興起過這樣的念頭,原因除了大傻的眼太過徹底黏天際,還因他有個富爸爸。
「妳知道,我從來都跟老爸不合。」
有次,大傻邊收攤邊對金桂說,側臉表情僵硬,看不出他究竟在不在意這麼自然的談論老爸話題。
「上次他來這裡逛街,特地在我面前摔下六千塊,買了一把不能坐的椅子。」
大傻對金桂說他氣極了,當場抓起那把椅子摔進一旁淡鹹水相混的河裡。
「六千塊呢?」
大傻沒回答,只叨叨絮絮說那把椅子飛散空中,在海藍和天藍的襯托下真是美極了!轉瞬間具體化了破壞美學,同時象徵著自由、解放、無規則的狂亂和破除秩序的恐懼,把靈魂同身體拋入藝術撞擊出的虛幻絢麗煙花裡,久久無法自拔。
「妳知道嗎?我想我應該再多做幾把那種椅子。」
金桂想看進大傻的眼,卻只見到他因瞳仁太近頂上藍天而翻著的魚肚白。


      4. 
在他們相識的第三年兩個月又五天時,默默搬了家,換了大房間,有更多空間放她的寶貴蒐藏。這時,金桂有一搭沒一搭參與著的籃球隊裡已擠滿新人,而大傻擺在觀光河岸的地攤,也被突然決定認真執勤的員警從河的這岸趕到那岸,再從那岸趕到這岸,竟讓他在一個月內搭渡輪往返兩岸二十七次。
「要是再有第二十八次的話,就算總統來挽留,我也要永遠歇業!」他在第二十七次被警察逼得揹起帆布捲成的包逃回學校時,這麼抬鼻對金桂和默默宣布,而默默和金桂都知道,大傻要收攤的消息誰聽了也不覺可惜,但她們只是不說。
那年秋天,總是空口嚷嚷想成為空姐的默默,竟真的開始為招考做準備,還因此翹掉半數的課。系辦公室助教給她掛了多通警告電話,她皆以輕輕一聲「喔」作回應,彷彿她當下入耳的不過是流過耳際的風,或蝴蝶撲翅的震盪。
默默幾乎和所有人斷了連絡。金桂曾去找過她幾次,在悶霉味漸濃的房裡,默默獨自縮在好不容易清出的桌子旁翻閱成疊參考書,手拿橘色螢光筆不斷畫線。
「幾月要考啊?」她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問默默。
「不知道。」而默默回她以茫然的眼「也許,下個月吧。」
默默房裡的雜物像失了控,它們神經質的擠在一塊,大半生了霉,而堆在房間一角的大量便當盒、塑膠袋、飲料杯,則引來了蜘蛛與蟑螂,堵住陽光曬入房的通道。
金桂覺得恐懼。此刻在她面前的默默,眼裡靈魂的形狀怪異難明,看著像是病了。
金桂奇怪她怎麼突然開始用功?默默只說,這原本就是我的夢,沒理由不為它努力,接著突然對金桂講起她那位交往了四年,大她六歲的男朋友。
「他說我既然什麼都做不到,這麼沒用,不如嫁給他,再老,就不能生了。」默默嚶嚶啜泣,哭紅了一張臉,緊捏著螢光筆的手發著抖。
甜蜜幻夢被現實的利刃割破,默默說她像從古堡裡驚醒,見到世界早已傾頹毀敗的睡美人,她突然發覺自己身而為人,卻一點價值也沒有。於是,她說,我,要為自己創造點價值。
她推開房內成堆雜物,在空位上攤開那張一直以來僅在門板上做裝飾的巨大世界地圖。地圖上已畫了許多交錯的紅線,貼了密密麻麻的黃色圓點貼紙,邊上還胡亂寫著許多細小如蟻的註記,織成了張讓人雙眼發昏的龐大網絡,載著默默花幾百輩子也完成不了的偉大夢想。
默默告訴金桂,這是她不久將來的飛行路線圖。
「阿桂,我以後會降落在這裡,然後趁下班飛機起航前的空檔寄明信片給妳。」
「少來了。」
「是真的,可能我明年就會寄給妳了!」
她說得如此熱切,近似赴死前逞英雄的喋喋不休,還激動的伸手筆畫,不慎掃落了身旁堆得老高,早已褪色褪得標題不清的飛行雜誌。霎時,一隻龐然巨物竄過兩人腳旁,窸窸窣窣鑽進灰塵滿覆的紙堆裡。
金桂沒來得及看清牠的模樣,卻十分確定那生物有腳。也許四隻,也許八隻,身上也許有毛,也許沒有,但總歸是噩夢的形。日後,她反覆夢見在默默房裡見到的不知名暗影,牠鑽著鑽著、鑽著鑽著,伸出條長又捲的尾巴在地上一抽、一抽,接著疾轉過身躍入金桂胸膛,成為她心上一顆活生生腫瘤,隨心跳低聲唱和生命的樂曲,碰碰、碰碰、碰碰。
接下來的日子,默默持續缺課,錯過了一次又一次空姐招考,對金桂說她將捉住夢想的話卻越說越肯定,而大傻,還擺著和三年前一樣毫無商業價值的地攤,越來越常回家見父親,說要擺脫家庭羈絆為藝術獻身的誓言,卻也越說越堅定。
金桂不明白他們莫名所以的自信從何而生?明明,他們的所作所為就和口裡的誓言背道而行。但她懶得想,而眼前連載的電視劇太沸人血,原來,她是她的女兒而他事實上不是他,且她根本不是個她。金桂目眩神迷。
這年,金桂幾乎把生命全耗在觀賞電視劇上,連球隊也不再去了,考試分數更是岌岌可危。在她不看電視劇的時候,默默與大傻會輪番來找她,除了講他們慣常的那些話題(飛機、空服員、藝術、反叛精神),還開始抱怨彼此。
大傻告訴金桂,默默曾難能可貴的造訪他地攤。而他花了三小時與她談天,卻什麼也談不好,兩人是怎樣也無法合拍的樂器,各自奏著殊異的調。他說,默默天真得可笑,還以為自己動動嘴皮就能擁有一架飛機,拉拉唇角就能環遊世界。
「明明,她就沒那種決心能真正為自己的夢想下苦功努力。」大傻說。
而默默,則埋怨大傻根本是株故影自憐的水仙,不懂尊重任何人。她告訴金桂,說大傻這幾年搞東搞西的從沒搞出名堂,誰都知悉他根本在他所謂的「藝術」上無半點建樹,就他自己還在蒙眼作夢,真心以為自己的腦袋價值連城,以為塑膠布上那些廢物能掀起一番革命。
「多麼孤傲的靈魂唷!」默默笑。
當時,金桂面對因警察驅趕而剛坐了第三十次渡輪的大傻,說默默的夢想不過是場狗屁夢,而面對默默,她則取笑大傻,說他是過早給自己裹了金縷衣,事實上肉身脂血一樣不少的他,不過是會吃喝,會排糞尿,一切普通的尋常人。
「真笑死人了。」金桂說。狠狠地,對他、對她,對他們說。



     5.
太陽幾乎燒融地球的最後一年,默默消失了。
八月底,最後一個颱風襲台時,金桂還在電視上報的空姐招考新聞上見過默默,當天,她撐著與嚴肅套裝全然不搭的粉紅傘,還因腳上的夾腳拖鞋與妝粉未施的臉,得到了大傻夢寐以求的,被記者採訪的機會。
當記者問默默,難道不覺得自己的服裝不夠莊重?難道不怕主考官說她搞不清楚狀況嗎?長年把空姐夢掛在嘴上掛得嘴發痠的默默,只淡漠地回說她本來就不會化妝,而且她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謝謝。
九月,開學當天,金桂發覺默默的手機被停話,便約大傻找去默默租屋處,敲了門卻不見回應,而一個正巧現身樓梯間的高高瘦瘦男學生,甩著鑰匙問他們要找誰?因為他就住在他們敲的門裡邊。
默默就此失蹤,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她和她的大量蒐藏品就這樣消失,在平凡生活上挖了個令人疑惑的大坑。
「會不會真當上空姐啦?」大傻甚至這麼猜。
「她可是當天唯一穿夾腳拖鞋去考試的笨蛋,怎麼可能。」
金桂雖這麼回,但她怎樣也想不透默默為什麼會消失?又遍尋不著她下落,最後,只好和大傻厚著臉皮去系裡的辦公室問個清楚。
「陳品樺嗎?結婚去啦!」助教抬起鏡片後的小眼睛,古怪的盯著金桂。
小眼睛助教習慣叫他們全名,默默和大傻都受不了她,彷彿這麼一來,他們就再也無法安然待在「默默」與「大傻」的世界,不得不負起身為「陳品樺」和「吳宗明」的責任一樣。
「劉金桂,她沒有告訴妳喔?」助教面露同情,而金桂魂魄膠黏在她動個不停的薄唇上,沒發現大傻悄悄牽起她的手。
是個陽光懶洋洋的下午,當大傻牽她去新開的冰店,點了道綴滿七彩糖漿和巧克力,名叫「空中災難」的可笑聖代時,金桂難得沒把倒插在草莓冰淇淋上的那台小飛機模型一把扔到窗外去,也沒責怪大傻,只安靜地把一匙匙涼冷吞入腹內,想著曾邊哭著邊對她說要找出自己價值的默默。
她說,我,要為自己創造點價值。
可是,那究竟是什麼呢?


      6. 
不到半年時間,累積在金桂體內多年的珍珠奶茶,開始在她身上產生過去沒有的效用,使她腰側生了圈肥厚脂肪,默默消失,連張喜帖也沒發來,就連大傻,也開始為出國作準備。
「吳宗明,你要去哪裡?」
「去洛杉磯。」
「你知道洛杉磯在哪裡嗎?」
「反正我爸知道在哪裡。」
「吳宗明,你英文被當了兩次。」
「沒錯。」
「吳宗明,你英文很差耶!」
「反正我爸英文好就好。」
大傻房間亂成一團,一直以來禁止外人坐躺的純絲床單上壓著個大行李箱,裡頭塞了捲得緊實、排放整齊的內衣褲,像盒包裝花俏的巧克力。金桂坐在角落一把椅墊被壓扁的旋轉椅上,看大傻像隻忙碌的工蜂這飛飛、那停停。
三天前,大傻把頭髮染回黑色,脫去圓頂帽、窗簾布縫成的爛外套,穿起了襯衫牛仔褲,使每個再見他的熟人都不自在得彷彿鼻孔裡滿塞蝨子。
金桂猶記兩年前,大傻在一門家庭倫理課上當眾宣讀自己對父親怨恨時的威風凜凜,也記得講詞裡不斷重複的「永不妥協」,然而現在,他卻要遵照爸爸安排,敲碎造了大半歲月的自我塑像,想辦法把自己拼漆湊成異國人。
少爺就是少爺,大傻的人生其實安全無趣得令人既羨又妒,正是這樣的無後顧之憂,才讓他有餘力去搞他一敗塗地的高級藝術,就算擺了四年的賠錢地攤,他也不過把戶頭裡冰山一角的幾萬塊,擲進黑洞裡激起空空響而已。
「阿桂,別小看我,我不過是在利用家裡資源而已。」大傻攤開一條燙得僵直,會把人框成方形的內褲,望向滿不在乎哼著歌的金桂,而她只是沉默。
搭機那天,所有人都幫大傻送了行。
默默還是不見蹤影,金桂只好手捧張遺相樣的默默玉照相伴,把個送行弄得像生離死別。
也許是因為爸爸全程陪在身邊的關係,那日大傻只跟他們一一握手道別,忘了表演先前說好的倒立。
少了帽子,有些尖的頭型將大傻整個人拉長了,金桂覺得他像一夜間長了好幾歲。
「金桂,希望妳也早日找到未來的方向。」
不知為何,大傻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態,在最後一刻站定金桂面前,這麼對她說,令她錯愕。
臨行,大傻的背影令人發怒,上頭燃著狂猛而豔紅的得意,深深燒入每位送行同學的眼裡,而他只背對他們,瀟灑的輕輕一揮手,拐個彎後,就再也不見。



      7. 
金桂擁有大量喜好,但這些「喜好」從沒在她身上成就什麼,這反映在她當初的大學志願表上,那是張羅列各大學科、各樣科系的另張升學簡介,而她就這樣進了自己不覺好,也不覺不好的科系,眨眼便過了四年。
她是隻貪婪的蜜蜂,總是這採一點花蜜,那沾一點花粉,為滿是鮮豔色彩、濃郁芬芳的世界眩惑不已,也許正因如此,她才跟大傻與默默成為好友,因為他們雖蠢,雙眼卻始終望向唯一的夢。
若說大傻是最會欺騙自己的說謊者,默默是比誰都現實的造夢人,金桂,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人生無賴。
一直以來,金桂都覺得籃球隊在她的生活中可有可無。什麼一群女孩聚在一塊的家庭情誼,什麼飛躍場上驟雨風暴的感官刺激,什麼身為團體一份子的高貴精神,對她而言,這些還比不過一碗巷口賣的滷肉飯來得實在。然而,當同屆隊員們一一淡出,各自迎向煩人的就業市場和更多考試時,卻只有金桂,僅她還獨自固守球隊這歡樂的堡壘。
和校園裡夾道的徵才單位相比,籃框的確讓人心窩暖洋。金桂甚至視籃球是橫在水道上的一棵救命木,只要抓住它,就能脫離原本毫無目的的漂流,她完全忘了,最初入隊時,自己不過是抱著胡鬧的心情去陪朋友,並這麼順水推舟的待了下去。
在該決定去路的最後一年,金桂全心投入球隊裡的瑣事,忙得好像她才是要上場比賽的球員,她才是青春年華的十八歲,並樂此不疲,甚至還曾認真考慮要為球隊的比賽放棄參加畢業考。突如其來的,她生活似乎只剩下那麼一顆六號籃球,熱衷程度好像她才是現任隊長,高大乾瘦的身影燃燒著穿梭隊裡,然而她能伸手腳的空間,卻也僅剩自己的一廂情願。
「阿桂,妳的球技又沒好到能拿籃球當飯吃,別傻了好不好?」過去金桂十分崇拜的大學姐,甚至透過電話毫不留情的說她。
如果默默中途放棄的飛行夢是垃圾,大傻賣不出去的怪商品是廢物,那麼和他們相比,金桂不過狡猾點,她活在世界上至今的意義,不過是不斷拖延。
事實上,金桂懂得很多,只是她「不知道」的那些,永遠比懂得的多。也許,是她以為,自己有權利永遠不需要知道的原故。這些年來,她一會想寫小說,一會想作廚師,一會迷上繪畫,一會立志當籃球教練,並總在真正接觸到這些行業的殘酷前瀟灑抽身。
領畢業證書那天,籃球打不成,也沒法再打了,金桂致電母親,說她要留在學校這,和同系的另外三十二個同學一起補習,為參加國家考試做準備。
「團體報名比較省錢唷!」
金桂開朗的語調和不斷強調「便宜、安穩、保證考上」的講話,幾乎讓電話那頭的母親誤以為她正實習作補習班推銷人員,而在說到第九次「很便宜」時,她已汗流浹背,慌得像個初說謊的毛頭孩子。
幾天後,在城市邊疆開五金行的金桂母親送了個包裹來,內有本以她名姓開的戶頭存摺,裡頭存了為期一年的補習費。
整整一年,金桂沒再接過母親的來電。
一年後,她如期失敗,如期回家。



      8. 
大傻喜歡金桂。
在校的整整四年,他不斷示愛,送金桂金紙玫瑰九十九朵,偷她宿舍門前所有的外出鞋,甚至給她掛上椅背的外套潑油漆。
而金桂,其實也真喜歡大傻,不管是他把椅子散到淡水河裡的勇氣,還是拿老爸施捨炫燿的軟弱,她都喜歡。這事,她沒對任何人說過,只在大傻每次告起老爸罪狀的時候,悄悄用眼對他動個不停的厚嘴唇告白。
生活在山腰上學校裡時,比起和默默一起擠在房裡看電視,金桂更常獨自上大傻的虧錢路邊攤,和他一起蹲在街角漫無主題聊天說地,看他自信的向客人解釋創作理念,再看他面對顧客恥笑也好、白眼也好,從未懈怠的笑臉。
金桂總能在大傻身上找到力量,因為在平凡人群中,他的身影永遠最具未來性,雖然,喜歡上他這事令人羞於啟齒。
和把飛行夢掛在嘴上,卻始終沒參加過空姐考試的默默不一樣,大傻的黑帽上有夢想,灰斗篷下有個性,不能坐的椅子上有理念,無法打開的錢包內,有最猛烈燃燒的熱情。但金桂同時也知曉,無論是夢想、理念還是熱情,在大傻身上永遠只存在達利畫裡那塊溶化時鐘的價值。他雖活得像嬉皮,卻總是按時赴牙醫的半年約,照常領戶頭裡源源不絕的錢,不時給自己買奢侈品,並定時回家,而這,正是他維持反骨生活的手段。
班裡人都知大傻有個富老爸,也知大傻跟他老吵架。在說起爸爸話題時,大傻總這麼開頭:「我爸是全天下最爛的爛人。」滿身浮著有些虛偽的憤怒,握成拳的雙手在桌面,或在膝蓋上微微顫抖。
這些年來,所有人都嘲笑大傻,說他是過得太好的人種,是金字塔頂端的廢人,就連金桂,也沒相信過大傻為一連串「爸爸事件」流下的眼淚。大傻則看不起連金桂在內取笑他的所有人,不只一次對他們揮舞他掛了名牌錶的手說:「你們鐵定會一輩子待在這座無趣的小島上,而我,未來肯定是要進美術館的。」
金桂總笑他,不為他的發言,而為他腕上那只名牌錶。
大傻實在是好人家的孩子。金桂知道,像他那樣的人,是進不了美術館的,頂多,在他家族企業辦公大樓的廳堂上留名吧。燙金、楷體,俗氣十分的那種。
雖這麼覺得,但金桂從沒想過,大傻日後會有如此急劇的轉變,彷彿他曾有過的那身妖異的裝扮和狂瘋行為,不過是慘綠年代突發的惡作劇。
在金桂為籃球異常奉獻的日子裡,大傻在網路平台上逐漸改以英文發表他的生活心得,開始於咒爸爸以髒話,度過恥笑國外同學卻充滿文法錯誤的幼稚言論期,最後慢慢變得憂鬱而流利,瀰漫一股太過認真生活的深藍氣息。
雖從沒人看好大傻勇往直前的傻勁,但許多人和金桂一樣,在心底還藏個荒謬願望,希望大傻真能像他聲稱的那樣,真正展翅不顧一切築夢去,把靈魂燒盡化成灰,落在大陸上印個值得紀念的黑影。然而回應他們期盼的,卻是一張張悠遊洛杉磯,裝滿異國艷陽和洋酒的照片,他那頭亂糟糟金髮與最得意的無用創作,則再也不見。就和默默一樣,大傻口裡的自由和夢想已成回憶。拋棄了創意事業,遺忘了過往的瘋狂藝術夢,他頭髮再沒染回金色,也沒提起勇氣撒腿逃離父親施捨的未來,就像以前,只假裝得很純粹。
就在金桂終於帶著成堆參考書搬回家的那年,大傻首次在他個人頁面上發佈和父親勾肩搭背的照片,並留言說他「和爸爸的工作夥伴一起吃了頓『wonderful』的『dinner』」。許多人悄悄留言問金桂,知不知道大傻吃錯了什麼藥?金桂都沒有搭理。
不過幾天時間,留言問金桂大傻情況的人都閉了嘴。透過電腦螢幕,金桂能感覺當天造訪大傻網頁的每個人,心裡捲起了怎樣漫長而憂傷的風暴。
大傻說:「Thanks my dad!:D
和所有見到這則留言的人一樣,金桂墜入深深失落,放任身體被撲襲而來的幽藍海浪撕開,碎散在海床底。什麼奔騰的創意,什麼夢想和革命性精神,不過全在隔了個太平洋的異國土地上,化成不值錢的石塊而已。
歲月女神雙眼裡閃動的,也許是梅杜莎的靈魂。
大傻開始認真攻讀管理碩士的六月天,考不出結果的金桂接到來自母親的相親介紹,為此,她給自己買了件價位咋舌的A字裙。
脫掉牛仔褲抬高腿,金桂將適合櫥窗模特兒的布料穩穩套在自己腰際。
裝扮完畢,她凝望鏡中的自己,瞇細眼睛,貧乏的呼氣與吸氣持續進行。



      9. 
舊機車在身下喀啦喀啦響,震盪著輾過一顆礙路的石子,越過又一層水泥圍籬。熟悉又陌生的陰涼濕氣,在經過轟轟滾流的巨大排水口時拂面而來,是燒開水的蒸氣、洗碗精和糞便混在一塊的臭味,讓金桂想起總像裝飾在採光不足客廳牆上,陰陰暗暗的過去。
那時,她還喜喝珍珠奶茶,默默成天作夢,大傻還披著自豪的窗簾布外套四處跑。然而現在,僅剩金桂還騎著滿佈刮痕的老機車,風一般在大街小巷滑行,不知目的地。
紅燈。金桂被迫停在輛黑霧直噴的卡車後頭,沉默著。
老舊引擎在身下喘息,螺絲鬆脫的排氣管鏘琅鏘琅直響,彷彿是奔跑過度上氣不接下氣,配上後頭不遠處一台宣傳車嘶啞的吶喊,是合唱團男低音和銅管樂團的失敗合奏。
聆聽著好像要崩解什麼的樂曲,金桂想著默默與大傻。
事實上,她前陣子見過默默,只是不知怎麼著,竟一直忘了。
那時,她剛購入A字裙,正在回家路上,也像現在這樣騎著機車等紅燈,而默默,就這麼靜靜現身她右手邊,坐在小公園裡面向大路的長椅上發呆,腳邊放了兩大袋青菜水果。
掛了塑膠燈泡的路樹、拾荒的老婦、兇猛的車潮,這些過於普通的生活風景,和透過紅白塑膠袋,為默默周身點綴顏色的新鮮蔬果,看來真是再突兀不過。想她以前還鎮日談論空姐夢,現在看來卻一副十足陳品樺的模樣了。
默默的肚子高高挺起,撐起了完美的半圓宇宙。
那架金桂曾拿來停在鼻梁上玩鬧的二次大戰戰鬥機模型,不知還在不在?她現在,還騎那台又黑又綠、幾乎將散的機車嗎?
綠燈。來不及喚聲默默,鮮明的綠闖進金桂眼裡,催她前進,催她快些右拐彎,匯入另一波北湧的車潮。
真該拐個彎回默默身邊補足失去的時間,但懊悔僅持續了一個路口,當又一次停在豔紅的交通號誌下,金桂突然慶幸自己沒那麼做,因為,她一點不想知道失去夢的默默會說些什麼。
紅燈。她又一次止住身下的機械獸,勒住韁繩任它呼呼直喘。
昨夜,大傻用本名在網路上發起了活動,為慶祝他新年光榮歸國。前去留言的人都稱他大老闆或宗明,誰也沒叫他過往綽號,好像對現在的他而言,那是個落伍而幼稚的侮辱。面對吳宗明,金桂遲遲不知該做何稱呼,至今仍未確定是否出席。
紅燈。
金桂在高架橋上停了下來,橋對面一排繡蝕圍欄裡,被圈住的舊百貨商場正等著拆除翻新。一群工人在廣場上群聚,拉著布條抗議薪水問題,工會頭子站上高台吼得聲嘶力竭,鬧轟轟畫面裡有記者,有警察,有建商人員,有提菜籃湊熱鬧的婦人,還有回堵嚴重的落日車潮。
風不斷,驅趕著四處流竄的晚夏殘存熱氣,舊百貨商場陰影裡的熱度卻不減反增。身穿鐵灰制服的建築工人和著黑西裝的建商代表正對峙,各自團成西斜夕陽風景裡兩朵互不相讓的雲,夾在他們當中的執法員警,彷彿一條薄薄的,飛機淡去的痕跡。
若金桂靠得夠近,她會聽見工會頭子站在高台上不斷喊著「永不妥協、永不妥協」口號,也會發現去年一起上補習班的某位男同學身著新西裝,神情緊張的站在最前線,面前一觸即發的衝突在他眼裡,是成片紊亂的空白。
可惜,她離得太遠了。
「晚餐要吃什麼呢?」回頭,金桂發現她身邊一位套著誇張連脖口罩,機車腳踏墊上滿載市場物資的家庭主婦,和她在同一時間喃喃自語。
她們隔著安全帽的透明隔板對上了一眼,面罩下主婦理所當然和金桂同色的黑眼瞳,映著遠方夕陽來不及收起的燦金緞帶。她倆淺米色裙擺在椅墊兩旁順著從抗議現場衝上的熱氣波動,在侵蝕而來的烏鴉喙尖凝結出四道亮白,遠看,成雙流星似的。
遠方,圍欄內的兩塊雲朵在轟轟引擎聲助陣下衝撞起來。飛機痕截斷的瞬間,一頂鮮黃工作帽被高高拋入天空,和將落的太陽身影疊合,砸在了帽子所有人倒楣的腦袋上。
沒見到那名工人臉上的表情,但不知怎麼,明明離得老遠,金桂的頭卻也一陣痛,好像她與那名自作自受的工人,與眼前的一切毫無分別。
綠燈。
金桂催著油門,緩緩前進。
一路上,風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