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5日 星期六

我們的國




  我很擔心我的國家。

  雖然這國在我,在你,在大多數人眼裡都是個模糊的印象,且有段厲鬼般求死不能求生不得,只得夾在生死縫隙中不死不活的歷史。而我,事實上並沒第一句話看來那樣愛國,因為我甚至覺得此國非國,它像已超越國家的範疇,往更抽象虛無的極限而去。

  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麼,它該是什麼。

  歷史之河流過了不算長的一段,屬於這國的灣還淺,許多人嘗試著替淺彎取名,卻落得搶佔灣內碼頭豎旗唱名但始終無能統領整片灣岸的遺憾。於是,縱使灣淺得只得清如水,我們還興奮分裂著撈起水中的每一魚一蝦一水草,替他們取了各不相同的名,就算他們實際上是遍布地球每個角落的尋常物種也不打緊,反正這名總有個特殊性。

  灣岸上插滿了彩色旗,但最初的繽紛心情不過持續那麼一瞬,很快的我們的心便被色彩衝撞得疲憊。扯拉過度的肢體需要休憩,總是上演對立強辯獨腳戲的思考則鬆弛,垂掛在床邊成了一條軟弱的夢境,牠在夜裡蜿蜒著、蜿蜒著,遊進了瀰漫衝鼻藥劑味的完整黑暗。自這刻起始,我們希望擁有鐵血將軍俾斯邁,卻拒絕隨之而來希特勒必然的登台演說。

  我們吃飯、喝水、睡覺,偶爾在清晨時分昏沉轉醒,拉開廁所門給自己日漸衰頹的膀胱留點殘存的面子,呼吸著疲憊,總是想逃跑,總是想著要努力、要努力,努力、努力、更加努力,卻總是努力換得毫不費勁的結果。

  於是,我們也許就這麼開始放棄。

  如同人生無論掙扎萬千最終仍只得死一個結果,這淺灣無論千萬關愛仍只得一個結果--維持它永恆的模糊姿態。

  於是,我開始寫一篇永遠無法完成的小說,說的是個龐大工廠裡掌握機台命脈的廠工,
讓他在登場時說了這樣的話:

廠就是不會倒。不管它最終因失了主樑而歪成何種見不得人的形樣,它還是不倒,這便是為何這麼多人願意入廠簽約當廠工的原因。  
在我眼中,廠並非什麼不會倒的最堅固合金體,總有一天它要倒,而每個人在我這樣位置的人成天祈禱的就一件事:神啊!千萬別讓廠倒在我的手上!  

  我不知道淺灣最終究竟會成就何種模樣,因此這小說永遠也不會完。也許,沒完的一天才叫好,至少這樣一來「廠」便不是倒在我們任何一人手上,而我們還是廠工,過著「以廠為中心,在日頭升至圓弧空調屋頂第三片玻璃,朝陽替門前綠草地灑金粉時準時上班,在夕陽隱沒空調屋頂西方最後一片玻璃墜至金屬欄杆下,人工照明取代天然日照後過二小時候下班」的好日子,直到落下第一顆牙,直到魚尾紋深得讓年輕人恥笑多老啊,唉呀多沒用。
  
  我突然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寫這小說,但也許明天就又要寫下去。


  我們矛盾,而這矛盾無解。

  反正,說不定我們從來也沒想要解決。


  這,是我們的國。
  許多人歡悅著將稀少的灣裡沙裝進漂亮的玻璃瓶裡,說著要帶出灣去留做紀念。

  你知道,那些灣沙再也不會回來。


最後,民族被想像成一個共同體,因為儘管在每個民族內部可能存在普遍的不平等與剝削,民族總是被設想為一種深刻的、平等的同志愛。最終,正是這種友愛關係在過去兩個世紀中,驅使數以百萬計的人們甘願為民族,這個有限的想像,去屠殺或從容赴死。                          -Benedict Anderson‧《想像的共同體》


  而我以為這篇文章會長得驚人,卻如此短、淺薄得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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