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9日 星期一

一匹爸爸

在家門口認真擺拍(喂!冏)的家父與其二代機械愛駒。
我很偷偷的寫了一篇文章,很偷偷的拿去給幼獅文藝,
然後光明正大的被他發現。

所以,你可以在幼獅文藝的某一期上見到穿著la new涼鞋,
展示健壯小腿肌(而且這健壯基因還遺傳給了我)的家父。





舍弟曾說,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檔車夢。

他說這話時語氣滿是崇敬,我僅能回應以尊敬的皺眉,含混地連稱「原來如此」,縱使我三分鐘前還以無禮食指點亮爸爸那台檔車的所在,並嚷嚷:「這台機車根本只是擺飾了!」

爸爸的檔車長年駐紮家外騎樓廊上,擔任生養蚊子、藏匿蚊子的大本營,提供傍晚拿電蚊拍準備大殺一陣的所有人成就感。(步驟一:將電蚊拍伸入藤椅後,停在檔車腳踏板附近。步驟二:打開電蚊拍電源。步驟三:劈劈啪啪、劈劈啪啪啪。步驟四:一手高舉電蚊拍,另一手叉腰,大笑。)這樣一輛無車廂、無舒適腳踏板且極佔空間的機車,竟是男人實現夢想的必需品?

好吧,我無論如何也不懂男人們的夢,但這夢,這輛渾身發黑的一二五檔車,倒是結實跟著我家爸爸,隨他入山環海東征西討了越二十年。

爸爸的檔車有過段風光歲月,在我魂魄還於渾沌中蒙昧不明的年代,它是載家父、家母與家姊遊山玩水的忠實良伴,但即使汽車因逐漸增多的人口駛入家庭生活,檔車卸除了它運送一家老小的神聖工作,卻仍在騎樓下的一小塊空地上站得穩當妥適,受到疊掛倚靠其上的諸多雜物簇擁。

這輛一二五檔車像是爸爸的浪漫,在車老人微衰的現在,成為剛成年不久舍弟崇拜目光裡的一個象徵,亮閃閃、金燦燦。

自有記憶起始,一出家門,走廊上右手邊,廊柱與廊柱間總停著這麼輛扛雜物作偽裝的一二五檔車,但這麼多年來,我始終不懂它的品種。爸爸的檔車就是爸爸的檔車,我從不費心去分辨它究竟是野狼大機體,是野狼傳奇,還是輕檔車?總之,它似三角櫃深處那罐沉默,卻鞏固全家人腸胃的征露丸,從來伴著生活。

每逢周末無事,在不看洋片也不與鄰居閒話的時候,爸爸會提著他的萬能工具箱這修修、那整整,其中,最啟人疑竇的作業,就屬那台打檔一二五機車的維修保養。

它仿若沉睡在荊棘城堡裡的公主(雖然它機體既黑又大,以形象而言更適合壯碩勇猛的標局頭頭),夾在一實心牆面、兩柱水泥與三張藤椅圍成的長狹空間,背駝幾許紙箱、藤盤與不知做何用途的黑色大塑膠袋,把手上掛幾張乾得脆硬的髒兮抹布,輪子後方與水泥柱的死角裡塞滿登山用手杖、攪拌金爐用的鐵桿,身佈塵灰且蛛網滿織,而在人眼無法看清的器械陰影裡,也許停了千百隻蚊蚋(嗯,也許魔法包覆不周且過度寫實的睡美人城堡內景況,便是如此這般),偶爾,它還兼作曬乾椅墊、蘿蔔乾與貓咪的最佳地點。

於是,執這位巨碩黑膚的公主之手出堡,成了件極需技巧、智慧與耐心的艱鉅任務,我那右手持吸塵器,左手拿工具箱的勇者爸爸,只缺頭會噴火的惡龍便能締造神話。

值得欣慰的是,即便如此,情人眼中流轉的愛終能勝過一切,領人越千山萬水(雖然,我不清楚爸爸如何與他的一二五檔車「四目」相交,又如何使愛意對流)。爸爸總是不厭其煩的彎腰、蹲身並勤於奔走,請走聚在門前聊天抬槓的鄰居,拖開礙事又舊得藤網鬆脫的扶手椅,小心翼翼移開家母擱在上頭的各樣物品,掀開不知是防塵還是被遺忘的紙箱與塑膠帶,邊堤防著不讓卡輪邊的登山手杖與鐵桿傾倒,邊將車尾自牆邊撐開,再架住車頭往外扯,扯出一方令檔車中柱得以前傾的空間,並在連串作業過程中回應每位聞聲而來或正巧路過的鄰人探問。


「修車啊?」

「對啊!」


如此簡短而無深義的對話,似家後方廟裡每日定會敲響的晨鐘,在養護男人檔車夢的二十多年裡,不斷重複。

由於對機械一竅不通,我從來不了解爸爸定期養護檔車的內容有多尊榮。畢竟,我認得的機車部件不過就排氣管、腳踏板,以及所有知識貧乏女孩能喚出名字的那些,至於齒輪過多且油呼呼的成排管線或電路,則成了塊未經探索的暗黑大陸。

爸爸樂於探索這塊大陸,且樂於讓雙手浸入黑暗。

箱裡發亮的各式工具陌生多於熟悉,我看他以抹布撢開灰塵,持握或直或彎的金屬棒條深入檔車機體,彷彿以鎖匙開啟一道道通往隱匿於日常生活中,俗人不得見的桃花祕徑。

瞬間,世界是純然惹人憐愛的寂靜。

寂靜鋪排在滿地晶亮金屬器具上,鋪排在爸爸肩頭,鋪排在他頸後因久蹲而滲出的汗水,鋪排在他,也鋪排在觀看他的每雙眼裡。

爸爸是一匹狼,一匹孤獨的狼,此時,他脫出家堅固的水泥圍欄,遁入藏刻胎痕中曾經步履的風景,遁入下次引擎發動時將浸入的地景,沉入諸般除他外無人見過的絕美。

過去還長住家中時,經常早晨醒來,爸爸早已無聲無息騎著他的檔車飆風去。明明那輛老機車發動時的噪音足以媲美火車過平交道,我卻很少注意到他何時駕著忠實夥伴出門,只來得及於他悠然滑入門廊時驚鴻一瞥其回歸英姿。爸爸化狼的過程寧靜而秘密,很多時候,就連家母也會突然困惑於臥房的寧靜,繞樓上樓下一周遍尋不著後,才探問我們聲:「爸爸呢?」

藤椅後的那方空間,是爸爸這匹狼留下的一小塊自由,他藉這僅足檔車中柱立起的小空間,跳入更大、更寬廣的世界。

每回,一匹爸爸噗嚕嚕駕車滑入家門,面上都是歷險探祕後的滿足。

他會將檔車立在電線桿下的小花圃旁,稍拖長山林薰風在身上繚繞的餘韻。這時,家母總會適時自門內問他一句:「去哪裡啦?」沒有興師問罪的意味,也無因等待而起的焦慮,只有屬於生活,屬於日常,屬於平凡的淡然。

單位詞漸從「一匹」轉為「一個」的爸爸,回應總是簡單。


「我去大山背。」

「我去五峰。」

「我去尖石。」


他放遊自己的地方,總是山。


「櫻花開了。」

「後山油桐花落滿地。」

「剛才在山內遇上大雷雨。」


而在按捺不住多說一點的時刻,他為我們帶回了季節,替我們未曾謀面的時空著色。

當最後一絲山霧雲醞消散時,一匹爸爸入門喝水,掛回車鑰匙,再度拖開服裝再也難整的藤椅們,塞熱度散逸的檔車入自製的狹小停車格


舍弟說,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個檔車夢。

其實,他口中的男人夢想,曾有段遺失的時光。據家母證言,那是段爸爸忙得沒興致掀開工具箱,沒體力養護車體,也無閒情駕它遊蕩山野的日子。

為生活,一個爸爸賣了他的夢,但最終,一匹爸爸將它贖了回來。為生活。


隱隱約約,我聽見廊上雜物堆下,傳來陌生而微弱的歌聲。



我從山林來,越過綠野,跨過溝溪向前行
野狼、野狼、野狼

豪邁奔放,不怕路奸險,任我遨遊……


---------------------------

寫這篇文章寫到會情不自禁演唱起來的三陽野狼125廣告曲:




傳說中的野狼125介紹:



這真是個充滿傳奇的年代,而家父至今仍然擁有傳奇。

2014年12月16日 星期二

南港的喵喵

沒有喵喵的照片。這是屋頂上的王者:大芝麻。
給南港的喵喵:

我會永遠記得你在我面前,邊看著我,邊把紙杯掀翻。

人在寄宿家庭輾轉著也能長大,我想,貓就算輾轉著換了很多個主人,也能長成一隻好貓。

前提是,你不應該再在人類面前把紙杯掀翻。

要知道,就算你有一顆心,這世界上多的是把紙杯看得比你重要的靈長類。不是每個人都跟我一樣,會邊看著你,邊仿效你把紙杯弄到地板上,花點時間等你愣頭愣腦蹭過來,再趁機巴你的頭。(你當時逃得飛快,不過隔天早上還是跑進我的棉被裡了。我喜歡你的毛毛背,比小花生的軟,比咪醬的寬。不過,誰也不是樓頂王者大芝麻的對手,這點我決不退讓。)

就算不會破,紙杯也不能玩。
人類擁有很多不能拿來玩,也禁不起玩的東西。

比如一個空紙杯,比如一根限量版的鞋帶,比如理智,比如情感,比如人性。但很遺憾的,我們時常挑戰自我,總是愛玩這些禁不起玩的,於是你可以看到,許多我們擁有的事物,都已經被玩壞了。

打電話給久未謀面的友人時,不能再玩「猜猜我是誰」的蠢遊戲,因為前些日子還有人被騙了三十萬;政府官員出面道歉辭職下台,不能再保全名譽,因為大家都明白那不過是遊戲;買一包餅乾,不能再忽視包裝上的成分表,但即使再仔細的看,也覺得那不過是輕薄的一紙謊言,沾在一塊勉強可食的不明物體上。

即使如此,人類還是擁有很多,擁有很多不能拿來玩的東西。

我們拿著標價器,「答答答」地忙著幫所有物標價;這件價值高點,這件價值低些,這件可以糟蹋,這件糟蹋不得,過期的男朋友是賠錢貨,過期的女朋友可能還有賺取暴利的可能。而身而為人,總要把標價器方向一轉,在自己額頭上為自己標價,但人類是這樣,即使是「我」,今天可能無價,明天,可能就賤價了。

人類就連自私也是善變的。

喵喵,你的主人也幫你標了價,貼在你尾巴上,扯也扯不掉,甩也甩不開,嘴舔不著,爪抓不到。
你看不到,但你可以感覺,感覺得到你正被清倉大拍賣,感覺自己的價值漸漸追上牆角那架退了流行的CD片。

此刻起始,誰能給你愛呢?
但說起來,愛啊,也是能被標價的物品。


我還記得你在主人面前仰肚扭頭討稱讚的模樣。

沐浴在尖聲讚賞之雨中的你,虛榮極了,和主人一個樣。不知,是他養成了你的虛榮,還是你虛榮了他的生活。


其實你跟他真像,都心思細膩地,愛上不該愛的人。你愛上他,而他愛上的許多都無疾而終。於是,你們今天都不得其門而入:他把你關在房門外,幸福把他關在門外。

而他至今仍然以為,幸福可以被標價。


南港的喵喵,從今天開始,你必須放棄自己尾巴的所有權。

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類都會尊重你的尾巴,而且,你就要失去尊重你尾巴的主人了。

就像我一開始說的,人類擁有很多就算不會壞,也不能拿來玩的東西。因為,我們只允許自己玩壞自己的世界,而這並非你柔軟的貓掌能拍打的領域。

如果你打翻的是一個紙杯,了不起被潑得一身濕,但如果你打翻的是控制狂的鐵達尼號模型,壞的是又要失去一個主人,更壞的是,有可能會被送進夜空裡,擁抱空氣阻力與地心引力,見證伽利略定律的準確性。

人類在盛怒之餘也曾拋過自己的孩子,更別說拋你了,喵喵。
如果你看過新聞就會知道,有時候,我們連自己也拋。大樓這種東西的便利性,並不僅限於裡頭造設的電梯井和門口的警衛。

南港的喵喵,不要憂傷。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主人是否曾幫你標上無價,但人類也和你一樣,有一顆心。
不過,這顆心很多時候都更適合捐給綠野仙蹤裡沒有心的機器人。

我們必須摸著自己的心,習慣這一切。

2014年12月11日 星期四

疊字藝術,你我她她



凡為女孩,雖非自願,但總懂點疊字的藝術。比如,水水、飯飯、狗狗、貓貓,還有,你都不乖乖等等,之之類類啊啊讓人實在難以正耳耳聽之之。

也許這麼說並非絕對,但我相信疊字之所以成就一門藝術,在於一旦使用此款說話方式,便會阿嬤變小姐、小姐變姊姊、姊姊變妹妹、妹妹變嬰兒,而嬰兒,據說是全世界最可愛的生物(雖無從查證,但是,這世界上有好多嬰兒的粉絲團啊!你看那個看那個還有這個)。

舉例而言說,當你說:「幹!」強烈的措詞與口氣,會瞬間崩解你森林系雪白裙襬上的浪漫,和春日櫻桃色雙頰的羞澀。此刻的你,不是張曼玉,而是張曼玉扮成的玫瑰姊。若稍微收斂點,平淡說:「幹。」你便會自森林精靈搖身一變,成為蘑菇地精,雖然也是浪漫森林的一部分,但穿的是時尚搭配的枯腐葉,清新的風只會離你而去,而王子也在他的馬上,考慮著該不該用馬蹄將你踩扁。但,若我們下定決心,扯開自己層層覆蓋的胸衣,讓女孩的柔軟溫暖傾瀉而出,輕聲說:「幹幹。」這獨體成髒的髒話,就再也不是髒話,而成了可愛的語助詞,就像啊啊、呀呀,和討厭厭。

疊字藝術之博大精深,非普羅大眾能輕易理解。他們不能體會的,是女人們卯足全力使自己變得幼稚的疊字行為,也許是演化裡求偶機制的一種表現。若雄性傾心嬌小玲瓏之女性,則嬌小玲瓏之女性受歡迎,則全天下的女性都想變得嬌小玲瓏(我承認,這裡的邏輯非常脆弱,禁不起挑戰,但能不能就先這樣算了?)但若一己之力無能抵擋自身軀體的強壯可靠,則以衣著、以言行、以行為舉止代之。

擬態,也是一種生存方式。

猶記,家姊曾轉述她與朋友們試圖增強傳說中的女子力,以坊間美少女的說話方式為準繩,進行過一段光輝燦爛的自我訓練。

水水、飯飯、貓貓和狗狗都只是基本款,知曉這些個疊字藝術中的基本單詞,就像你知道apple、bird、tree和flower之後,必須了解它們將如何在句子中變為an apple、a bird,而tree不能very much,flower如果能magnificent,那它大概足以當全世界的雕花屋頂。而你所需要做的,就只有將這些已辨明的疊字單詞置入句子,找著它們的安身之所,盡力營造一種自然的風格。

但如此這般渾然天成的藝術,並非純靠努力便能練成,很多時候,女人需要的是天分。

比如說,家姊與其友人,便卡在代表一天之晨、廣仲風格早餐的「蛋餅」一關,死活無法晉級。

究竟是「蛋蛋餅」可愛,還是「蛋餅餅」較惹人憐愛呢?
「蛋餅餅」的「餅餅」二字,究竟要全唸崩影切(也就是音丙),還是前餅字唸崩影切,後餅字唸崩贏切(也就是音ㄅ一ㄥˊ)呢?

她們苦惱許久,始終尋不著自然而然惹人憐愛的方式,只得承認自己得不到疊字藝術的精粹,無法得到輕柔飄渺的可愛氛圍,如釋重負地退出挑戰。

如果可愛是門藝術,那麼疊字,也許就是一種讓可愛成為技藝的藝術。

當它被指認成一種方式,一種較好的取悅方式,一種較好的女性本能增加魅力模式,那麼,使用它的人就成了可愛門下的學徒,努力力著倔強強的,賣賣力地抹消自我,以便成就另一個自我。可愛的,讓人愛的,透過句子編織出一個嬌小玲瓏的自己。

即便你是個會說:「幹!!!!!」的人,也必須在這關鍵的時期,成為邊撩瀏海邊以蚊子嗡嗡的微微煩人細音輕聲說道:「幹幹。」的傢伙。

也許我們不妨如此看:「幹幹」,是青春的微哀,是賀爾蒙萌發的表徵;「幹幹」,是衰老的危急,是賀爾蒙失調的前兆。前者認清了自我的不足,自我的欠缺,和自我的不可愛,而後者,則發覺了肌膚日益乾燥,面上皺紋日多,而卵子的庫存,日益減少。

雖然明白這不是口吃,這是口愛;這不是虛偽,這是惹人憐愛,但我還是不明白,像「拿一杯杯水水來喝」這種句子,說的人究竟是意圖喝幾杯水?一杯嗎?還是好多杯杯?討厭厭。



寫到這這,天啊,我餓餓了。
哭哭哭。(後兩個哭哭是疊字的一種突出表現,謝謝。)




2014年11月20日 星期四

蛹的對話


一枚還活著的蛹。

而這是一篇抽象思考的表現。


「黑夜有顏色。」你這麼對我說,在深而凝的最黑裡。

「不是藍,不是白,並非紅黃紫綠。它黑,但就是有顏色。」


與你併側躺成一對往左拐的鐵軌似的我,舉起左腳,輕碰了碰你的右足尖,在顏色售鑿的混沌中微笑。


「是嗎?」我說。

「是啊。」


在闃默的四方窄盒中,我們側躺著做夢,夢著頸背後綿延一山丘又一山丘的早熟禾,一灣又一灣白色尾鰭翻騰的海,一枚又一枚深踏淺留的掌痕,一雙接著一雙閃過密林草叢深處的,謹慎著戒備的金黃眼眸。

一株優雅的山百合自骨骸眼窩伸長,一抹雪白的汙點就這麼垂成。我們只是睡著,在充滿顏色的黑夜中,在親密而封閉的笑語裡。


在一口棺材。


「可是,黑怎麼可能有顏色呢?」我捏著你的手,深深的,淺淺的掐。

不知道留在血肉上的痕跡,是不是同樣的黑?

我忘了自己是否曾見過顏色。


窸窸窣窣,一陣騷癢般的響聲爬在耳際。你翻過身,與我面對面。


「我看得到你。」你說。大睜的雙眼裡什麼也沒有,不過是影的餘留。

「於是黑夜有顏色。」


「是嗎?」

「是啊。」


也許是因為黑夜,也許是軀體躺臥太過,也許是你翻身的關係,我突然也忘了,忘了你是否見過顏色?我們是否見過黑夜以外?

周身滿摻腐質的土地太柔軟,我在地球的子宮裡忘了世界的其餘,還有你。

黑夜以外,我們都不曾見過。


「那我是什麼顏色?」

「你啊?你啊……」


你沉吟著,在無法辨識遠近的黑中。

如果可以,我想將黑夜流動的樣貌描繪下來,成為一幅上完色後便混濁的真相。但究竟要如何下筆,如何著色呢?

我想問你,但你業已思考得累了,嗓音逐漸模糊,意識淡去,很快就要被拋入夜一般深的睡眠。


「你知道嗎?我害怕。」

臨睡前,你蹙眉掙扎著,游絲般的聲音瘦瘦的,以被束腰緊勒半輩子的老奶奶形象走入我耳中,靠在耳膜上喘息。


「害怕?」

「沒錯。害怕。」


你掐緊了我的手,薄而利的指甲陷進掌心。


「怕什麼?」

「不知道春天有多遠,羽化有多近。」


我於是見到你心中的光,在綿延的暗影下剛要展開羽翼,卻只撲騰了下,便睡去了。


而我知道了,夜有顏色。

所有的顏色,都是黑夜。

2014年7月15日 星期二

孝孝

 
有一點趕流行的舊故事。
有一點趕場的節奏。
有一點我家附近的藍圖。
這,是傳說中文學獎的佳作。
照ㄉㄨㄖ的說法,這種東西只需要能夠賺點小錢花花就好,但我怎麼看它都不是張賺錢的商人面
因為這正是7-11進駐我家附近之後的景況
有很多新的東西進來,老的東西死去
然後有一天,大家都認定雜貨店裡的蝦味先比7-11裡的蝦味先檔次還低

還好賣菜車直到現在還是一星期開進巷子一次
但是,它什麼時候會不再來呢?
1.
  大路旁一處T字巷的交會點,有間緊靠著電線桿的兩層透天厝,那,就是孝孝家。


  孝孝的老位置,是人來人往二巷交叉點上的一把竹編椅,像天枰的中心點,誰也不擔心他坐在那會往哪歪去,他就在那成天坐著看頂上的五線譜,看每天開晨會的麻雀白肚皮。
 
  那是他的王座,當孝孝拿年輕的雙手搭在扶手上,一雙腳穿著三十九元藍白拖,眼底住著的兩叢靈魂卻隨眼瞼開闔閃過一瞬瞬老態,每個過路人總會因此在匆匆行路裡,留給他的滿面微笑幾步狐疑停頓。

  因為一股絕頂的天然呆氣,讓孝孝再現過了保存期十年酸臭優酪乳的腐敗,他屁股下的破爛椅子則更加強了這種感覺,讓他看來比菜檯上被挑剩的醜南瓜還悲慘,然而要是細看他上翻的眼,便會在他不甚聰慧的容貌裡找到幾筆先知神奇的重要注解,這讓他面上的笑變得不簡單。

  住孝孝隔壁的阿好嫂說,孝孝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和孝孝一樣,都是先在娘胎裡打過折才被造出來。她的大嗓門從學不會看時間發揮,只要一張口,不管是清晨五點的掃街還是下午四點的聚會聊天,整條T字巷裡的人就能免費享受歐洲頂級歌劇院的女高音表演,尤其見到怯生生的新進主婦,阿好嫂那天生金嗓飆出的高音真可將座跨海大橋震成破片。她這十幾年來總是說著的,是放在她家門口同年齡椅子樣貌還算整齊的時候,孝孝家門口的那把,就在太陽聖光照耀下開始慢慢崩解,現在它變成了一隻閃到腰的刺蝟,全世界大概就只剩天生鈍感的孝孝,還能受住它惹人厭的扎,真是什麼屁股對什麼位。

  聽說,孝孝剛從醫院被抱回家的時候,阿好嫂不過從自家四樓的窗縫裡這麼漫不經心一瞥,就立刻踩著她那雙踏過鄰里每一塊土地的紅白拖鞋衝進孝孝家勸說。聽說,這也是聽說的,她手上還緊捏著個能遮天蓋地也能悶死人的大黑塑膠袋,卻可惜的從沒鋪展開來,才會讓孝孝有機會轉著那顆大頭,衛兵一樣守著家門前那張老竹椅長達十餘年。

  孝孝的本名其實很聰明,卻只被封印在身分證上,而他愚笨的證明,則掛他胸前招搖,在那本成天隨風招搖的殘障手冊裡鑲著金。過路人錯覺自己見到先知而頓住的腳步,也總在看輕那張能減免稅務的證明時安心的往前踏,不管他腦袋像垂掛的胡瓜那樣隨風左右晃動,兩圓黑眼裡頭的確同時住有衣衫襤褸流口水的白痴,與手持毛筆眼觀星象的天師。

  十幾年來,T字巷好像是以孝孝和破椅子為中心點,人人總是經過就喊一聲他,不管名字對不對,也不管他聽不聽。

  從沒人記得孝孝的本名,反正孝孝就是孝孝,就算本名真的很聰明,他也還是那個垂著大頭、雙腳大開,永遠穿著淺色運動衣褲,坐在破椅上看太陽的痴少年。






  2.
  每天,當昏黃日光斜倚在路口里長家旁的那棵松樹上時,陽光也會順便穿過孝孝坐著的藤編椅,漏在水泥地和牆上的格洞影,因為直角的作弄,讓他揹上一個巨大下垂的龜殼。

  揹了龜殼的傻孝孝天生不協調,眼珠比誰都轉得慢,當他腦袋轉到左邊時,黑眼珠還在白色大洋裡悠悠划行,耍著賴遲遲抵達不了目的地,偏偏他的脖子又動得快,一下就帶著那顆大頭像找到窩洞的土撥鼠那樣往下鑽,原本慢悠慢悠的眼珠來不及,常被一陣下沉的風遺留在上眼皮的港灣擱淺著。

  他生來的不協調除了自己,也在出生那天感染了孝孝媽,讓她逐漸活得像一座變黑的死火山,帶著岩漿舖展成的坑疤外貌渡過餘生。她的頭髮不再整齊束起,不再穿洋裝,指甲縫裡也不再乾乾淨淨,總是穿著睡衣跑來跑去,她的視線總像落在另一個不知名的世界,別人向她說話她有時聽,有時不聽,只有講到孝孝,她才都知道。

  自從孝孝媽的頭髮變成一綑破爛尼龍繩,除去別街來的,再沒人敢提孝孝的傻,眾人遵守著不可破的隱形法規,特別是孝孝媽在門口洗衣服的時候,來自左鄰右舍,關於孝孝的稱讚怎樣都沒停止過。而就算這些擠上家門的稱讚,和被折彎衣架差不多的笑臉,絕大多數都是再明顯不過的客套表現,頭髮時常打成一個大結的孝孝媽還是感到開心。

  十幾年來,每天早晨,孝孝媽在上班前,都會誠心誠意給老廟裡滿面漆黑的三山國王上柱香,也許就因為這樣,孝孝雖然瘋,但他破椅子旁的那張小板凳,倒是受歡迎得很。
很多人喜歡找孝孝說話,因為他雖然一顆大頭常常像被魚槍刺了屁股,不受控制的大象那樣亂轉亂偏,卻懂得講最中聽的話。

  孝孝這項才能的偉大發現者,是住在對門,成天看顧孝孝的雜貨店老闆娘。

  瘦得幾乎只剩骨頭的老闆娘,顧店時看來像隻隱身在半掩玻璃門後的老螳螂,自從孝孝結束終於高中學業,孝孝媽失去學校這所便宜看顧中心後,她便自告奮勇替她照看孝孝,從此除了偶爾招呼客人沒空暇偷眼瞧外,連拿蒼蠅拍打蒼蠅時都能目不斜視,用雙複眼緊盯孝孝,一看幾十年。

  剛接下孝孝媽託付的那星期,老闆娘閒著沒事就找孝孝聊天,就這樣意外發現孝孝實在懂得在對話時附和的藝術,就算付錢給人陪講話,也不比孝孝的自然順耳。

  同他說心情不好,他會說這樣啊這樣啊!同他說哪個誰很討人厭,他會回是呀是呀!同他說天氣老這樣總這樣麻煩死了,他會稍微點點頭,嘟喃著說總這樣總這樣,總是這樣。

  更討人喜歡的是,孝孝眼裡似乎還住著個稍微深刻點的先知,這讓他隨口說出的話聽來更顯安慰,更重要的是他哪也不去,不像教堂與寺廟還有休息時間,無論晨起陽光午後深深陰影有沒有刻在地上,瘋孝孝總尊土地公樣的陷在破椅裡,朝路過的每個人展露癡傻的笑,那有雙先知袍角一閃而逝的上翻眼,和遍佈大餅臉上的皺紋裡,像深深刻著幾分壇上祖師會有的什麼,給人莫名所以的安心。

  因為老闆娘,很多人也變得愛找孝孝聊天,每個人都能從他那裡撈到點安慰。漸漸的,大家發現聊天時只要有孝孝參與,句子就聽來特別順耳,即使是個無意義的發語詞,也讓人感覺濃縮了一輩子最美的時光在裡頭。

  孝孝總笑著,在他彎起的嘴角上什麼也沒有,卻也什麼都有了,於是阿春姨偶爾的光怪陸離不再讓人恐懼,巷子裡脾氣不好的老太婆竟然懂得靜靜聆聽,坐輪椅的姓陳阿公開始試著運動雙腳,跟在他身旁的幫傭,臉上浮現春天的櫻花色。

  偶爾,T字巷居民和孝孝進行對話時會感到疑惑,疑惑著孝孝究竟還是不是個痴少年?因為他有些時候的表現,簡直可稱得上智商二八零。

  比如說,阿春姨在三月的一個暖日子裡,又一次說她家廚房裡飄著三團鬼火,紅藍青在床頭轉著繞圈圈好不靈異!

  當她邊叨唸著觀世音觀世音觀世音菩薩,邊雙手合十不斷揉搓時,坐在破椅子上的孝孝,好像也受到她感召一樣跟著動作起來,只是嘴裡卻唸著觀落陰觀落音觀落音浦打,一顆大頭在眾人浪濤般洶湧的笑聲裡載浮載沉,就這麼把太常顯靈的觀世音順利遣送回仙界。

  還有一次,巷口那位名聲不好的小官員,翹著他臉上那把小鬍子,堆著一臉麻煩的請託,硬要插進以孝孝為主的對話圈。

  就在所有人的眼睛投向各自的家門時,孝孝突然站起身,抖著他傾斜的大頭,對著鎮民代表彎腰說拜託拜託請給我錢,接著掏出孝孝媽早晨放進他褲帶的五十元,說什麼都要塞進官員身上那件夏威夷襯衫口袋裡,就這麼把個膚淺的陰謀送到陽光下判了死刑。

  就連巷子裡,將鼻尖探近每棟房子四處嗅聞的姓偷老太婆也拿孝孝沒輒。

  一天中午,她自動自發分擔了孝孝看守一籃蒜頭的責任,但當她老邁而滿是皺紋的手伸進塑膠籃,孝孝卻突然離開他的椅子,執意要把整籃蒜頭全倒進她的花傘裡,嚇得她手上過大的金戒指先一步落了進去,假的紅寶石和傘裡的幾顆辣椒成了一家親。

  目睹孝孝和老太婆拉拉扯扯的雜貨店老闆娘,螳螂樣的臉上明白過些什麼,不過從沒明說。孝孝媽也從來不明白,為什麼孝孝見到了姓偷的老太婆總要給她蒜頭?更不知道廚房架子上的那籃蒜頭,其實一直以來都不完整。

  姓偷老太婆後來不再偷東西,她轉移了目標,去廟裡拿免費金紙與線香,開始幫廟公打掃大殿。

  就因為這樣,人們談論孝孝時總會提及這些神樣的事蹟。他們在餐桌上,在客廳翹起的腳、脫下的臭襪子與水果盤之中,不斷重複那些問題,只是拋向宇宙的問號總沒有個解,孝孝還是那個你說早安,他會回答你雞腿好吃的痴少年,從來沒人會懷疑他與生俱來的欠缺,而喜歡群聚的T字巷居民,還是以孝孝所在地為集會中心,好像他那張破椅子是多麼舒適的綠洲天堂,而孝孝是多麼能帶來和平與安慰的一尊聖像,不管冬天寒流來的時候穿過孝孝破椅子,又轉向衝進巷子裡的寒風有多麼冷驚心。





   3.
  日子這樣過去了,幾十年下來,孝孝臉上的笑依舊,正殿裡三山國王的臉黑了又黑,幾乎要沒有了五官。

  這幾年,有了老闆娘幫忙的孝孝媽,常常有興致繞去遠一點的麵包店,帶回幾個裝飾得漂漂亮亮,塗滿油脂的小蛋糕。

  「孝孝──啊─」她常在巷口這樣喊,把第二個孝字尾音拖得老長,在ㄠ音尾巴逐漸隱沒黃昏時,她就會剛好連人帶車滑到自家門口,像隻雀躍又得意,嘴裡啣滿小蟲的麻雀,急著將當日收穫全獻給群聚在兒子身旁的鄰居。她的頭髮已經很久不像一綑破爛的尼龍繩,不但染了一頭咖啡色,還燙了波浪捲,聽說業績更是蒸蒸日上。

  雜貨店老闆娘的臉頰長了肉,雖然螳螂的面龐不過成了螽蟖,她雙眼裡的靈魂卻比以前要柔許多。

  久沒和她談天的兒子搬了出去,說是預備結婚的女子,不喜歡雜貨店金香雜貨的塵味,也對總坐在門口盯著他們的孝孝很有意見,於是在一個下個小雨的清晨,雇了台小貨車解決一切,還順便搬走了客廳裡的一組皮沙發,讓那台二十年歷史老電視變得孤零零的怪可憐。

  親眼目睹貨車開出T字巷的老闆娘,看來一點也不在意,照樣早上六點開店,傍晚七點收店,同樣幫著孝孝媽看管痴兒子,只是在神主牌前花的時間比以往多了一些,原本每天一根的沉香換成了不間斷的環香。
 
  幾十年下來,不管颱風過境吹走了什麼,孝孝都還固守他的破藤椅,老鄰居也還老著,T字巷巷口的山丘卻在短短一個月內被剷平。里長伯說,被剷平的地上馬上有大工程要舉行。

  就在巷口工地駛進怪手卡車的這年,春雨早一月來了。

  一場夜雨過後,住宅區裡唯一的四方耕地上,菜葉更綠了,爬滿瓜棚的絲瓜與小黃瓜藤蔓透著飽滿過頭的亮澤,成群蝸牛在竹竿上留下等待果實的焦躁痕跡,濕氣從巷口瀰漫到巷底,讓成排房舍遠看竟像浸在雲裡。

  也許是這年濕氣重得異常的關係,住在巷尾高齡八十七的阿天嫂,特別叮囑路過她家窗前的所有人回家記得緊閉門窗,說是冰涼涼的風容易懾走人的魂魄,溼答答的霧會牽走人們的運氣。

  雨水讓街上冷清許多,孝孝破椅旁的小凳子常常被雨水打濕,留坐的人也因此減少。需要撐傘才能上路的時候,常常只有雜貨店老闆娘在櫃檯後,撐著她的鐮刀樣長手,和孝孝兩人隔條馬路面對面發呆。

  穿脫雨衣的麻煩讓孝孝媽很少帶蛋糕回家,家裡被濕氣迅速站領的牆壁生了青斑,還來不及清理就又上了黑黑一層霉衣,讓她整天疲於在家裡噴除黴劑,急著在上班前的有限時間裡把孝孝套進雨衣。

  穿著鮮黃色雨衣坐在門口,手上撐了傘的孝孝,看起來真像個憂心忡忡的神經病。他好像入繭的蛾,漸漸動也不動,少了許多活力,不過沒有人會怪他,大家只怪這場麻煩又失了時的梅雨。

  厭倦了雨季的T字巷居民,幾乎都認為雨停了會有好事情,只有八十七歲的阿天嫂不那麼想,因為她知道雨停後的水蒸氣,最會讓白牆生水滴。

  終於放晴的那天下午,一點半,T字巷居民才剛陷進床舖沒多久,一個穿黑皮鞋的中年查稅員,踏進巷口柏油路旁那棵松樹的影子裡。

  他梳個時髦油頭,髮膠讓他的頭髮像拉開的龍鬚糖條條分明,面上架著眼鏡,嘴角要笑不笑斜翹著,額心正中央位置有顆足以讓阿春姨跪地膜拜的立體大黑痣。

  他的臉看起來就像聖壇上瓷皮膚的觀世音,手上拿著亮麗的黑色公事包,上頭掛張裝在塑料夾裡的識別證,手上黑傘一叩一叩敲在總挖不好的柏油地上,一雙眼睛凝視著撐傘穿雨衣笑看他的孝孝,傘上水滴無聲打在晶亮的鞋尖。

  難得好天氣,雜貨店老闆娘午覺睡得久了一點,就連她一雙凌厲了十幾年的獵鷹眼,也沒補捉到查稅員路過孝孝家門口的身影。

  一直要到夕陽捶著眼皮,雜貨店老闆娘才大夢初醒,這時候,孝孝媽已經又帶著蛋糕回家來,正在門口幫孝孝脫下汗濕了一天的雨衣,看起來就像平常的每一天。
說也奇怪,隔天早上,T字巷裡包括孝孝家,總共有十五台自動抽水馬達被夜色變了個不見。

  黑白警車首度在巡邏時間外開進T字巷,幾乎所有人都從家裡探頭出來湊熱鬧。許多人聚在孝孝家門口,圍著警察東說西道時,聽聞這件事的八十七歲高壽阿天嫂,打開門她被濕氣侵襲得幾乎要鏽壞的大門,張開匆忙中來不及戴上假牙的無牙口,含混不清的說濕氣的確帶來了壞運氣。

  正當大家佩服於她皺紋刻在臉上的歲月,和累積而成的先知智慧時,她卻來不及預見自己的死期,在下一次暖鋒來襲之前,溺在自家浴缸裡。

  葬禮期間,所有人都聚集在孝孝家門前,因為孝孝媽搬了張桌子放在原本抽水馬達的空位旁邊,方便幫忙阿天嫂葬禮的鄰居做紙作業。

  「她都八十七啦!幹麻不多等幾年,到時候家門口就可以掛紅布條。孝孝對不對?」

  「對啊對啊!」

  阿天嫂的媳婦小天嫂,一邊折著紙蓮花一邊唧唧咕咕說著話,孝孝的大頭就垂掛在她厚實肩膀旁邊,手上捏著顆好不容易折好的歪元寶。

  出殯那天下午,T字巷路面乾得幾乎要像烤過頭的餅乾一樣脆裂成片片,原本悠遊半空的濕氣一點不剩,所有人都關門拉窗簾,塞住耳朵拒絕聽悲傷的送葬曲,只有孝孝還在他的破椅子上顧著一隻來不及飛走的蝴蝶,好像什麼也聽不見。





  4.
  抽水馬達找不回來,孝孝家暫時沒有熱水,孝孝媽騰不出時間請人來家裡換馬達,只好每天傍晚一邊燒菜一邊燒水洗澡。

  這年,自從一場怪雨降下過重的濕氣,雜貨店老闆娘的午覺越睡越久、越久越沉,有一天竟然過了下午五點都還沒開店,還是阿春姨要買糖,急拍玻璃門才好不容易把她叫起來,大家都說這是太陽的錯,因為它這陣子總是又暖又亮,這一切,對門的孝孝都看在笑眼裡。

  葬禮沉重的吐息好不容易消散,地板剛乾透不久,雨就又來了,氣象報告上暖鋒的半圓曲線,再度觸及綠油油的稻田。

  坐在家門前的孝孝又開始全副武裝,孝孝媽再也沒精力在下班後去蛋糕店,許多人隔著紗門在家裡看雨。T字巷裡往來的人又少了許多,除了孝孝家才剛安裝完畢的二手馬達,一切彷彿回到阿天嫂去世之前。

  過長的午睡,讓雜貨店老闆娘又瘦回螳螂般的凹陷臉,濕氣沒讓她恢復往日的神色,原本鷹隼的凌厲雙眼,現在總是長時間瀰漫著白色氤氳。

  她現在是雜貨店裡唯一也是最後的夢遊雇員,常常給客人多找五十元,或是把巧克力球和征露丸混在一起吃下肚。

  見到她這情況的人都怪雨,因為變成小小一團塞進罐子裡的阿天嫂有說過,濕氣會帶來壞運氣,理所當然會影響人的身體與心靈。

  很少人再跟孝孝說話,因為涼涼的雨總要打濕那張小凳子。

  所有人都在等雨停,眉毛因濕氣垂成了八字,老闆娘也撐著臉頰在等待,只是最近隔著水幕看孝孝,她眼裡常有一陣模糊,店門口被框起的景色因此常是一片扭曲,只有孝孝藏在傘下的笑,和眼裡先知袍角的微光依舊,沒因為花傘的遮擋有任何改變。
雨停的那天,穿黑皮鞋的查稅員人又來了。

  他照樣拿黑傘提黑公事包,表情仍要笑不笑,在陽光的照射下不管怎麼看,都還是一張會讓阿春姨五體投地行大禮的臉,而雜貨店老闆娘還是沒機會親眼見他。

  這天,沒到睡午覺的下午一點,老闆娘就撐不住的拉上外門提早休店,當吊掛屋簷的水滴全數落到地面,查稅員正好走過雜貨店門口,那時老闆娘正躺在她花不溜丟的雙人床上,往內側翻了個身,削瘦的手臂螳螂般彎曲在臉邊。

  查稅員潮濕的黑傘尖,還是只有孝孝見過。

  傍晚,阿春姨抱著空糖罐,拍了雜貨店的門老半天沒得到回應,還以為老闆娘去參加社區辦的進香活動。直到隔天早上,看見參加進香的鄰居興沖沖聚到孝孝家門前交換心得,阿春姨才發現,在鬧轟轟的人群後,雜貨店的大門依舊深鎖。

  T字巷裡原本瀰漫著的出遊欣喜,頓時像被光照到的影子逃了個無影蹤,大夥拍門的拍門、叫喊的叫喊,就是沒一個人想到要報警。

  賣菜車來了,載來一車滿滿搶先採收、躲過豪雨的翠綠蔬菜,也帶來掛在車上叮噹響的五金商品,這才終止了一干人等的倉皇猜疑。

  「老闆娘過去了。」

  好不容易撬開門鎖的菜車老闆,從內裡出來的時候,剝著鞋底粘著的一顆巧克力球,只這麼淡淡說了一句。

  一塊漸漸變得畸形的雲遮住太陽,在陰影下孝孝帶著笑,小聲說著總這樣,總是這樣,不知是不是在哀悼。

  過幾天,老闆娘的兒子回來了,誰也不知道他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結婚、養胖老婆,還順便生了個肥油糾結成麻花的胖娃娃,大家唯一清楚的是,老闆娘要是活著看到她的媳婦,肯定會變成過去的孝孝媽。

  街坊們從沒見過的老闆娘媳婦,沒請他們一起折金紙,也不花錢買蓮花,還不讓法師誦經超度,只請了葬儀社來處理。老闆娘的遺體,在短時間內被收走,安靜的消失,她被扁扁一口棺材打包送上車,像包裹一樣被投遞往不知名的遠方,做了超過三十年的鄰居,大家都對不知道以後要去哪裡看她這件事感到錯愕。

  沒人知道雜貨店老闆娘兒子的電話,而且大家都怕那位臉白得像鬼的漂亮媳婦,怕她咄咄逼人的銅鈴眼和法令紋極深的下垂嘴,只有孝孝曾經在挨她罵的時候還膽敢拿笑臉相對,對著她張裂的紅嘴直拍手,換得一只跟鞋的污辱。







  5.
  菜園裡的黃瓜還沒長大,雜貨店老闆娘守了一輩子的小店面就被賣掉了。起重機、吊車和水泥匠,睽違五十年又一次進駐T字巷,里長說大路上要蓋新學校,有人買了這棟房要開一間便利商店。

  「店名叫便利,那一定什麼都有得買。」

  「以後,又可以在巷子裡方方便便的買米買金香了。」住在巷尾,受濕氣影響,漸漸需要依靠柺杖才能走路的阿榮伯,有一天坐在孝孝身旁的凳子上,這樣對大家宣布,卻受到了巷子裡新進兩年主婦的反駁。

  「沒有啦榮伯,人家才不賣那些東西。」

  「一定會有。」阿榮伯以一副過來人的慢條斯理,睜開半闔的眼皮,看著新進主婦紅透的面龐。

  「怎樣都好,可是雜貨店怎麼可以不賣米和金香呢?」

  趕在下一波鋒面之前,商店以驚人的效率裝潢、上貨,沒幾天就過度亮晃晃的開張了。

  T字巷裡很少見到自動門的人,都特地在散步的時候往玻璃門旁一靠,眼睛掃過滿是色彩繽紛的貨架,想看看裡頭有什麼新玩意,順便感受冷空氣的洗禮。

  很快的,大家明瞭到便利商店不但沒有手拉玻璃門,沒有疊米包,沒有賣金香,更沒有新鄰居,而且它雖名叫便利,卻要金香沒金香,砂糖也不能一次只買二十塊,阿榮伯和一些花白鬍子的老人家困惑不已,只好負氣稱它作「叮咚」。

  「叮咚」開始營業後,雨就又來了。

  大夥再度躲回家裡,孝孝又開始撐傘穿雨衣,只是這次沒了對門雜貨店老闆娘的陪伴,倒是年輕的店員成天到晚站在相同的位置講手機。

  孝孝媽沒再在意孝孝的行蹤,可能是習慣了有老闆娘幫忙的日子,忘了她早已不在,也可能是連日來的大雨讓她全身沾滿太沉重的疲憊。

  大路上的建築工程在細雨中開始了,「叮咚」達成它本來的目的,引進一批原本不進T字巷的人潮。

  漸漸的,開始有沒見過的青年人天天來這裡報到,他們從「叮咚」裡帶出無數的麵包空袋、便當盒和啤酒瓶。T字巷居民們因為這些外來者,少有人像以前一樣聚在孝孝家門口尋一點安慰,孝孝只好跟天天路過的這群人說話,只是他們總拿他當玩笑看,只要孝孝開心承認自己是個神經病,玻璃門前的年輕工人們就好開心,根本不管孝孝媽傍晚在家門前的叫罵,也不管阿春姨說觀世音會潑他們硫酸的蠢話。

  雨不停下,孝孝媽的頭髮又成了一綑破爛尼龍繩,孝孝的語言魔力似乎消失了,卻還整天笑著,眼底的先知衣袍依舊鮮明。

  阿好嫂膝蓋受了潮,一天早上起床發現自己再也走不動,被台北下來的兒子載到大醫院去換關節。那天下午,隔壁幫人帶孩子的秋香阿姨發現,阿好嫂家門口原本長了碗大花苞的山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搬走一棵。

  秋香阿姨說,發現花不見的時候,盆下的那塊地還是乾的。

  左右鄰居懷疑起巷子裡姓偷的老太婆,但廟公保證阿婆當時正在幫他燒金紙祭神明,而誰也不會懷疑廟公,因為他才剛通靈幫里長孫子找回他的小狗。

  隔壁孝孝雖然成天待在那裡,卻是個沒用的證人,因為他除了笑和附和再也不會什麼,對啊對啊和是啊是啊總是這樣這些從來惹人喜歡的話,為他換來了T字巷居民效ㄟ沒救了神經病等等的直爽稱讚。而在警察調查過程中,待在這條街上好幾十年的居民才驚覺,原來電線桿上有個監視他們幾十年,卻也壞了幾十年的監視器。

  才剛送阿好嫂上台北的好叔,氣得成天吹鬍瞪眼,說里長拿了這麼多錢怎麼還幫他們裝死魚眼?孝孝在旁邊對啊對啊的應答,被狠狠罵了一頓。

  隔天,秋香阿姨放在家門口給小孩騎著玩的三輪車也不見了。昨晚阿好嫂才從醫院打電話回來向她哭訴,說那盆茶花是稀有品種,連一朵也還沒開呢!偷它的人不是雅賊就是喝醉酒,沒想到才不過半天時間,這賊就偷到她家門前了。






  6.
  雨斷斷續續下,氣象預報說暖鋒面滯留不前。

  這段日子裡,越來越多人家門前的東西不翼而飛。金香阿姨在三輪車失竊後,又丟失了兩隻曬在門外的厚襪子和雨鞋,她家隔壁的人倒楣點,被偷了機車一台、鐵門一扇,再隔壁隔壁的人家,則被抱走了一棵正要由青轉紅的桑椹樹和兩雙皮鞋,就連阿春姨家裡的鍍金觀世音,也在一個濕漉漉的早晨回返仙界,消失了蹤影。

  所有人都忙著加裝門鎖,並且在頂樓鄰居與鄰居間的水泥牆上加鐵柵欄,在所有能打開的窗子上加鐵格子,兩條街外的鎖店與工程行的老師傅,因此三天兩頭就在T字巷裡打照面,兩人的子女甚至還因此相識相戀。

  很快的,T字巷家家戶戶門口都被清得一乾二淨,只剩下孝孝還留在那裡,彷彿T字巷裡從來都只有他和他那把破椅子,以及身旁被雨淋得生了青苔的矮板凳。

  不管天氣多壞,不管各家走廊上少了多少東西,只要T字巷的居民探頭往外瞧,就會見到孝孝還穿著黃雨衣,還撐著他的花雨傘,臉上還掛著不變的微笑,只是他們卻突然忙了起來,從此再也沒有時間聚在一塊聊聊天,當然也沒空去跟孝孝找點安慰。孝孝媽也和他們一樣,就連原本裝好罐裡要送給秋香阿姨的蘿蔔乾,也放在家門口發了霉。

  換了關節的阿好嫂決定不繼續住家裡,連同好叔與剩下的幾盆花一起搬去了台北,空下來的房子,也跟老闆娘守了一輩子的雜貨店一樣被迅速賣掉,原來的位置在短時間內,又開了另一間「叮咚」的雙胞胎。

  受到兩間「叮咚」的影響,阿榮伯越來越迷糊了,常常忘記日期與時間,開始長時間撐著傘,坐在孝孝身旁的矮凳子上,瞪著出入兩間「叮咚」的人不發一語,。

  「孝孝啊,同樣的商店,一條街上怎麼需要兩間呢?」

  「就是說,就是說。」

  和阿榮伯進行簡短對話的隔天,連孝孝屁股下的那張破藤椅也被偷兒的手摸了去。

  孝孝媽一早出門時,沒注意到呆在門邊不知所措的孝孝,她只想著要挽救直線下落的業績,只急著把機車牽出家門急著走,絲毫不覺自己捲髮的顏色褪了,露出有些花白的根部。

  不久,阿榮伯冒著小雨,溫吞吞走到孝孝家門前,看見孝孝蹲在原本有椅子那塊地上,難得安靜的瞪著腳趾,像在目睹重病先知的死去。


  雨珠在孝孝身上,也在阿榮伯已經全白的頭髮上顫巍巍直抖。


  「椅子不見啦?」阿榮伯問,這回孝孝沒答話。


  雨還在下,雨又在下,兩間「叮咚」的店員都剛好出門來掃水,長刷子在白色的瓷磚地上刷啊刷的,掃得去污泥卻趕不了水。

  阿榮伯拖著腳,花了有些長的時間回家搬了張塑膠椅,塞在孝孝屁股下,自己坐在那張長了青苔的板凳上,兩人一起看著沒有再也沒有老闆娘的商店,盯著來來去去卻不會互相招呼的客人打發時間。

  不過短短幾個月,孝孝家對街隔壁再隔壁,和孝孝同年的林家大姊,已經在一個陰鬱的早晨嫁人去,空房間變成雜亂的倉庫,一群野貓在裡頭做了窩卻沒被人發現,因為林家兩老的活動範圍,在他們女兒出嫁後沒多久就生理性的被限制在一樓,再也爬不上去。

  原本每星期固定報到T字巷的菜車也不見了,老闆說田地被徵收種不了菜,他要去女兒的海產店幫忙才行。他家很快就要變成價值上億的高速公路,跟這相比,他告訴阿榮伯說,他寧願讓家變成「叮咚」,至少還有個房樣可以懷念。

  一天下午,阿榮伯忘了把塑膠椅扛回家,孝孝倒是自動自發幫他收得好好的,走廊上只留下自己那把青綠色的矮板凳。

  晚上,雨停了、鋒面過去了,提著公事包的查稅員又踏進T字巷,拐進孝孝家斜對面那條不挺直的窄巷子。

  第二天,阿榮伯和巷子裡姓偷的金花婆婆,被人發現在床上睡出了永遠。

  那天早晨,快遲到的孝孝媽緊急騎著機車,噴著黑煙,繞過停了救護車、站了兩三名警察與幾個老人家的阿榮伯家門口,消失在再也沒山坡擋視線的巷子口,沒注意到廟公和另一群警察聚在巷子底。

  沒等到阿榮伯來坐他青苔板凳的孝孝,搬出那張借來的塑膠椅,像以往一樣笑著搖頭,獨自面對成群過於快樂的工人。

  阿榮伯女兒挑了個大晴天的日子,給他辦了場不大不小的葬禮,只請師父來唸經,做了簡單的法事而已。左鄰右舍折到金紙的人很少,送紙蓮花的人倒還挺多的,連孝孝也在歸還塑膠椅的時候,貢獻了一個很久以前阿天嫂過去時,他忘了燒的歪元寶。

  金花婆婆的句點則畫得更簡便,發現她睡死掉的廟公,自掏腰包幫她舉行了最簡單的葬禮。

  在動員鄰居收拾金花婆婆房子的時候,所有人都對裡頭泰半灰塵生了半輩子,卻沒起到太大作用的自家失蹤物品沒什麼反應,即使是阿春姨,見到自己那雙當時新穎極了的立體玫瑰花拖鞋也沒大呼小叫,更沒請出觀世音菩薩,倒是阿好嫂透過電話,聽見金花屋裡沒她的茶花,為自己壞心眼的懷疑愧疚了好一陣子,原本不痛的人工關節,讓她在深夜裡疼得眼眶泛淚。






  7.
  日子又這麼過去了,金花婆婆的抬棺人前腳才剛走,暖雨就又跟著後腳來。

  廟公說他再也看不到三太子,挨家挨戶向老鄰居宣布退休。大路上的新學校要蓋好了,T字巷附近有更多人在流動,孝孝家對面的「叮咚」老闆,趁著開學前改裝了二三樓準備出租,一群工人因此又吆喝著聚到孝孝家門前。

  孝孝媽很久不曾想到孝孝了,連三山國王的黑臉她也許久不見。

  在接連開了兩間「叮咚」的日子裡,她忙著想其他事情,沒注意到T字巷裡家家戶戶逐漸清空的走廊,也沒注意到會跟孝孝說話的人一個接一個消失不見,梅雨讓她疲於應付家中迅速增生的黑霉,讓她每晚在濕氣悶繞下疲憊的閉上雙眼。

  直到一天傍晚,屋簷上滴下最後一滴雨水冰冷鼻尖,孝孝媽這才發現除了兩間「叮咚」外,T字巷裡還另外開了許多店,原本的鄰居所剩無幾,多的是不打招呼的生面孔。
就在孝孝媽睜眼看清雨霧裡陌生風景的那天,大路上的學校修建完畢,工人們趁著當天午休,一夥人合力脫了孝孝的衣服當作是完工紀念,雖然對門「叮咚」的店員,在他們喧鬧時正好走到落地玻璃前整理雜誌架,卻沒看到除了女明星露點新聞外的任何東西。

  傍晚,見到兒子半裸蹲在走廊上的孝孝媽,胸腔裡跳動的心臟被一陣突如其來的灼熱燒燙了。

  她停在家門前,突然發覺自己騎著的機車很久沒上車行保養,不但成了過去自己最恨的烏賊牌,車身上還散著斑斑灰泥雨點。

  原本陰暗的雜貨店成了一家招牌亮晃晃的便利店,隨著玻璃門一開一闔從店內湧出宜人的冷氣,自己家門前不再有老鄰居聚著聊天說地,放眼望去騎樓底除了停不進家門的轎車什麼也不剩。

  她發現,自己住了幾乎半輩子的T字巷風景,像是被刷上過量的水暈開了,記憶裡本該存在的人事物全都糊成一片,地方還在但人不再,更多的是人事全非,只有她家的孝孝,僅剩她家的孝孝還在原位。

  孝孝是和她相依為命的兒子,是鄰居們的心事桶,是最忠實的聽眾和好友,更手握奇蹟。

  孝孝媽還記得,自己兒子的逸事是怎樣在人們茶水與瓜子間鑽來竄去,像條脫去泥殼的金龍,而孝孝也因此脫了癡傻的外殼,從人們口中衝出先知般的靈魂,舉手投足間滿是異世的預言。

  他讓她業績月月攀日日升,讓人們憂慮的面龐變和善,讓性格怪異的人們得到理解,他是童話故事裡瞎眼的先知,是她最得意的兒子,但現在卻像個真正的瘋子一樣,穿著紅短褲撐著大花傘,蹲在還留有雨水痕跡的廊上打著哆嗦。


  「唉呀!真丟臉。」


  一轉頭,孝孝媽迎上個陌生的少婦,對方穿著當前流行的鐵灰排釦大外套,有光澤的頭髮和一雙長筒黑靴互相輝映著。

  孝孝媽沉默,看穿著入時的少婦在她面前稍做停留,打量蹲在地上左晃右盪的孝孝,打量她那癡傻的兒子。


  「都瘋成這樣了,怎麼還敢留在家裡……」


  她應該上前去把她趕跑,對她說那是她兒子,要求她收回不禮貌的態度,要求她道歉,也許還該向她解釋孝孝不是瘋,只是古怪了點,該叫她別小看孝孝,因為自己的兒子可擁有安定人心的神奇力量,他會聽人說話,他會說話,他最會說話了。只是,孝孝像團被丟棄的垃圾一樣,孤零零的還衣衫不整,人家怎麼可能會相信她呢?

  如果老闆娘還在,肯定可以為孝孝媽作最有力的背書。

  孝孝媽急急抬頭想喚人,卻被便利商店一聲有力的「叮咚」給嚇得噤口不語,這才想起老闆娘早不在,雜貨店早成了便利店,而店裡的店員和她一樣成天忙賺錢,根本無暇和孝孝聊上兩句,更別說了解他了。

  真丟臉,真丟臉。

  「叮咚。」

  轉身進了便利商店的少婦明明沒說話,孝孝媽卻從她鐵灰僵直的背影裡看出了意思,突如其來的火熱羞恥與憤恨點燃了怒的引線,孝孝媽一張臉鼓脹著發紅,推開機車衝上前去,將冒青筋的死白手掌揮上孝孝前點後點的大腦袋。

  孝孝「哇」一聲叫起來,兩間「叮咚」的店員聽到聲音,都跑出門來看了一看,又聳聳肩回去了,倒是第一間「叮咚」隔壁的網咖客人,在阿天嫂媳婦去找里長的空檔,拿出手機興奮的按下攝影鍵。

  孝孝媽追著孝孝,從家門左邊打到右邊,又從右邊打到左邊,打到最後她也忘了自己究竟為什麼要打他?只覺得好丟臉好丟臉,什麼最得意的兒子和超能力,她看顧守護了一輩子的,不過就是個瘋子。

  孝孝媽在左拳右掌的交替中,想起少婦那件看著很貴的鐵灰排釦大外套。

  她以前曾有機會擁有一件的,長靴也是,她賺的錢足夠自己上那些漂亮的館子吃飯,足夠參加團體旅遊,足夠給自己買許多好東西,只是,這些年來她一點一滴攅的錢全成了孝孝名下一筆不能動用的存款。

  穿著褪色防風外套的孝孝媽,想著自已曾致力維護的一切,口裡不斷唸著好丟臉好丟臉,心裡不斷想著不公平不公平,沒注意到惹得她反應過度的少婦早已被嚇得閃進巷子裡消失不見。

  照相機鏡頭亮閃閃的,有很多人拿著手機在拍孝孝媽也不管,只是不顧一切使勁打,直到阿天嫂媳婦拖著頭髮半白的里長到場為止,沒人出面阻止孝孝媽一個弱女子的瘋狂暴行。

  里長老了,不太適合激烈運動,一路跑來喘得說不出話來,身旁跟著兩個半路臨時找來的交通警察。

  兩座大山似的他們非常有效率,一左一右架住孝孝媽的肩膀將她拖離半裸的孝孝,只是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不知道拿還拼命掙扎的孝孝媽怎麼辦才好,只好當她是被放在爐火上無法控制自身捲曲的魷魚腳,幸虧阿天嫂媳婦快速擠上前,才讓她脫力的身體慢慢尋得地板作依靠。

  被打得身體通紅的孝孝,一顆原本被雨水淋濕的大頭上混了淚水與鼻水,整張臉汪洋成一片,遲鈍的眼珠卻像要在裡頭擱淺,原本裝載著的先知靈魂也跟著模糊起來,像張泡軟開始散絲的報紙。

  孝孝媽哭了又哭之後還是哭了又哭,聽來就像枝哀泣的法國號,卻吹著惡毒的歌曲,不斷叫著去死去死。

  「好啊!」孝孝從善如流,引來圍觀群眾的笑,讓孝孝媽哭得更大聲了,整個人成了激烈演奏中的交響樂團。


  雨又來了,這回它不只打在屋簷上,更打濕了孝孝紅內褲上的太陽花。

  渾身上下都是掌印的孝孝,翻白的眼睛不知看到了什麼,歪斜的大頭一振、嘴一咧,拋下手上的傘,連鞋也沒穿就直直奔進雨裡,光溜溜的腳底板一下就蓋滿沾了水的石頭泥沙,黑成一片。

  孝孝媽沒了追趕的氣力,穿制服的員警來不及反應,只能跟著呆傻的阿天嫂媳婦,與所有拿著攝魂電子產品的大家一起,目送孝孝濕了的太陽花紅屁股,消失在逐漸轉大的水幕中。


  難不成真去死了?


  正當其中一間「叮咚」店員腦裡閃過這個疑問,按下發送鍵將手機裡方才幾段混亂錄影傳上個人空間,一陣夾帶水氣的強風捲上所有人擠成團的眼睛,誰也沒注意到查稅員混在人群裡,臉上現著微笑。

  幾乎同一時刻,在台北揉著人工關節的阿好嫂,坐在除濕機轟轟運轉的客廳裡盯著雨,突然掛念起她許久許久以前,當作結婚賀禮送給孝孝媽的愛朵拉寶莉。


  不知道那盆花,現在怎麼樣了呢?


  正恍惚著,阿好嫂在隆隆機械聲中,似乎聽見孝孝那令人懷念的總這樣,總是這樣呢!呢喃低語混進雨中,漸漸的滴答成一片靜寂。

 

2014年6月24日 星期二

我親愛的大明星

可疑的忠明市場內部一景。
這是一篇曾經送去給林榮三文學獎審,連初選也沒進的落選作品。
我只是想寫一些會讓人自然而然聯想到真實事件的事。
而且看了我親愛的漢尼拔(喂!)。

修改後,這篇的字數變得哪裡也容不下它。

1.

  「要成名呀,就該趁早。」

  在耀美夢正美的年代,這話幾成她貼人生門楣上的標語,紋在了她聲帶上,使她每回啟口便呼出紅粉透白的幻夢,在無日月星移的舞台上團成蒸氣四溢的雲朵。

  我告訴過她,這話分明是「那個」作家說的,在她極年輕、眼光極高、夢正起飛的時候,告訴她:「妳這擺明了抄襲,真沒格調。」但耀美從未記住。

  那作家並非耀美的偶像,她不崇拜,也稱不上有多喜歡這位在文青圈締造傳說,時尚極了的枯骨作家,只因她是個膚淺十分的女人,蘊藏的內涵從來僅與一身嫩皮薄膚相等,不多、不少,卻塗裝鮮麗。

  就我所知,這句名言之所以常掛她嘴上,賦予她幾乎蒸乾的點滴涵養一點色彩作偽裝,純粹憑依世上最普遍低級的偶然。而且,這偶然,還是在她大學時第四度重修中文課時迷路進她腦裡的。

  對耀美而言,作家那番話不過就是那麼輕輕的,像鴿子身上自然剝落的絨毛,像她對這世界的認知。

  若要隻狗,耀美會把牠買來,替牠備齊所有物品、疼愛牠,但她窄扁的腦從不曾想過,懷中這毛茸溫熱的生物也會老、會死,會拿她心愛的坐墊當廁所,時常需要嚴格管教。
  
  思考時,她是腿距固定的圓規,一支腿上的鐵針扎入她小小腦袋中心,另支腿挾筆芯畫出毫無偏差的完美一圓,世界就此設下突破不了的透明屏障。耀美腦神經鋪展範圍與屏障覆蓋的領土相當,無法深入、無法拓展,不多、不少,同理,她的心,和她所有的愛也是。

  那隻耀美買的,毛色鮮白的狐狸犬後來死了,死於肺炎。

  耀美沒想到原來一隻狗也會感冒,當牠打噴嚏,她帶牠去收驚。

  這便是她。

  我眼中的耀美俗艷、耀眼,有預示將被注射大量玻尿酸,兩端些微下垂的豐唇,和被過多腦液醃漬萎縮如酸梅的大腦,擁有易於給探照燈挑逗得妖嬈扭動的軀體和暴露的渴望。

  幸而這個開放的世界,耀美能在各式長、寬、扁不一的液晶螢幕裡販賣自己;幸而這個意志自由的世界,人們能評判每面液晶螢幕裡的耀美而不擔負由來蘇格拉底的動亂罪。
也許,無論此際於四方框裡搔首弄姿的表演者是誰,我們都能產生面對耀美時激情的反應,只要那人取代耀美的位置,如同耀美填補了前位業已失去名姓,或名姓業已不重要的任何人。

  耀美就是這樣。

  她天生有種驚人的美,過於粗俗、濫造,身體蓄滿下一秒便會隨時坍塌的青春,過盛而渾圓的生命力在衣服下氣球般緊繃。

  若要我畫張她的像,她將擁有頭髮梢金黃的烈焰般紅髮,任何布料都無法包裹、無法抑制的膨大胸部,細如一只明朝花瓶頸的纖腰,和剛自尼羅河水裡抬起,河馬渾圓而濕漉漉的臀部。

  不同於軀體的鮮活細節,她雙眼將飾以乾燥皺縮的無花果,鼻將替以切半葡萄,至於她的嘴,我會搬來達利那張瘋狂沙發,將它歪斜地掛上。

  耀美的臉,將是一切構圖最無關緊要的部分。

  我必須確保還呼吸這地球上空氣的任何一人,任何一人見到這張畫像,都只會留下一對豐乳肥臀的印象,讓近乎暴力的柔軟鑽進夢裡螫伏。

  事實上,耀美不存在。她不存在在我,不存在在我們,不存在在所有人眼中。她是道劈入前額葉的電光,令人抽搐、顫抖,在狂喜瞬間因失控的慾望與暴力狂亂伸手撲抓,卻注定撈回豐饒的虛空。

  你我都明瞭,她不過是煙花般短暫的美麗,是活躍的生命,像任何一名登上雜誌紙頁、站在舞台邊作背景的年輕女孩,長髮、大眼,特意托抬的胸像蝴蝶翅上的假眼,熱辣的視線穿透肉身,直瞅你靈魂。

  常常你看她,卻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看著她,你欣賞她,卻不知自己欣賞的究竟是她,抑或是她的意義。

  她盈盈雙眸內的燁燁靈魂,彷彿為了被觀看而活。

  她出生,似乎是為了絢麗的墜落。

  「成名要趁早、要趁早。」閃動的電視螢幕上,耀美邊脫衣裳邊輕聲對你耳語,頰邊蜷曲的烏黑髮絲勾起一彎可人弧度。

  畫面右上角,模特兒經紀公司的名稱被打了馬賽克,記者短促尖銳的嗓音嗡嗡作響掩蓋畫面上的一切美好,但你仍記憶猶新,記得耀美真正誕生這世界、走入你心的那支選秀會廣告,記得透過一方方螢幕風暴般席捲每一吋土地的她,和自她髮間散放的幽香。

  誰都罵過她。

  罵完後,誰都對著她的相片,對著她的臉,愛過她。

  而現在,她死了。


2.

  現代人習於浪費大好光陰在敲擊電腦鍵盤上,我也不例外。每天,我總會花上段放在長遠人生來看不太長,積累起來卻十足驚人的時間蒐尋耀美,摸索她活在世上的每道痕跡。

  在搜尋引擎首頁的欄位上鍵入關鍵字:耀美。搜尋欄下蹦出的自動建議選項純潔白底上,便會毫無隱瞞將世人對她的興味、期許與慾望攤在我,與你面前。

  最初,與耀美名字相連的關鍵詞,是她以雜誌模特兒出道時編輯部起的名字:粉紅太陽花。那時的耀美姿態做作且面部線條臃腫,塗著不合時宜的黑妞妝,眼皮上刷兩道濃而厚的鮮黃,上頭種著染得鮮綠的睫毛,是一次季節花朵特輯裡的重點新人。

  為與她幼稚且詭怪的稱號相襯,耀美穿鮮粉色平口泳裝,在微凸胸口以塑料太陽花的花瓣黏了PSF(Pink Sunflower)三個大字,十足欠缺品味。若讀者將這一切當笑話看倒也還好,真正最要不得的,是任一個門外漢都能察覺耀美拍照時長長伸出臉孔、蓄滿驕傲的凸下巴。自側面看,她是條彎又長的發黑香蕉,自正面看,她天生美(?)的面龐,則令人忍不住想起當時一名以下顎凸出作笑點的男明星。

  究竟有誰會喜歡她?

  粉紅太陽花從未盛開,評價低得讓人在網路上怒罵(媽的!一打開雜誌就看到妖怪!要不要臉啊?這世上的女人都死光了嗎?爛貨!)甚至因此上了網路搜尋排行榜第一名。那時,與她名字相連的關鍵字是「噁心」、「醜」,和「妖怪」。

  出道作受惡評如潮的耀美,就此消失了三年。

  三年後,她作為電視特輯「我有一個明星夢」的受訪角色之一重新受到注目。

  此時,耀美已毫無雜誌出道時期的俗氣,她全身都真正替未來的自己打下了基礎。她的黑膚褪白,不再畫面具般的濃妝、穿著樸素,也許特意以清爽的白作基調,至於過往那以負面形象紅極一時的失敗造形,則成她在鏡頭前聲淚俱下訴委屈的大好題材。

  「造型師說那樣很適合我,但我自己知道不是。」

  我記得她在記者麥克風前精湛的演技,那惹人憐愛的緋紅眼角,和左眼適時滑落的一顆晶瑩淚珠。鏡頭拉近、拉近,再拉近,她周身風景模糊、模糊,再模糊,就這麼瞬間,你的世界彷彿僅剩耀美的楚楚可憐,而她顫抖著的唇似乎只向你訴說冤屈,像你是她的救世主,像你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當然,你的確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你曾經使她的青春蒙塵,也可以選擇賜她桂冠,而我們最不欠缺的便是正義感和天生的憐憫。

  特別節目播出後一星期內,耀美的名與「被害」相連,重登網路搜尋榜首。

  當時替耀美做造型的造型師是誰?記者如吸了尼古丁農藥自巢穴噴射出的發狂蜂群,團聚耀美的經紀公司所在的大樓,競相伸長麥克風好奇追問,鑲在麥克風上的各台標誌牌撞成團,肩與背、鞋尖與腳後跟的親密度更勝大選與貪汙案爆發時,有人還因此打了一架。

  後來上遍各大談話或廣播節目暢談演藝圈新人黑幕的耀美,只平靜地說:「希望大家給他一個平靜。」展露寬宏的溫柔。

  缺德造型師的身分始終成謎,不過幾日就成了退流行的話題,人們將注意力轉向耀美,滿心雀躍地觀賞她自事業與聲明谷底升起的萬丈光火,而耀美的身段與面孔則在金燦的輝芒襯托下,漸成矗立在名聲之巔的一抹剪影。

  曾辱罵耀美是妖怪、是醜女、是失敗品、是鼻涕混屎的人們開始反省自己,在網路上發表無數道歉留言祈求她的原諒。為此,耀美特地設立了粉絲團,成日張貼她收到的歉意,並附上她持信件貼靠面頰自拍的可愛照片,典型不過的那種,臉四十五度角上仰型,鏡頭聰明裁切斜分瀏海覆蓋的額頭,僅露出下半,使戴了虹膜放大片的眼更有存在感,讓顴骨替代擠不進畫面的胸。

  她不露齒,僅彎起嘴角拉伸笑肌與口角提肌。

  笑,化作柔和的搔癢,躺進你與我心窩深處拿食指指尖輕摳心壁,人們對耀美的好感在虛擬世界裡掀起滔天巨浪。

  有少許清醒(比如我)的人曾作文分析,耀美的「被害」也好,失敗的造型也好,與她受訪時誠懇的態度都是一次精湛的演出。畢竟在人才輩出的演藝界,耀美擁有的實力是驚人的少,更別提她不甚天使的臉蛋和沾不上魔鬼標準的身材。

  其實,耀美一點也不上相。她的「美」,必須調和燈光、攝影與己身極度的精神集中才能稍稍出色。

  不受電子器材注目時,耀美總塌著張臉,支撐面部的臉骨彷彿融化了般,現出骷髏或任何天生畸形者會有的模樣,大眼小鼻、小眼歪鼻,或歪嘴白眼。我這麼說並非歧視先天的基因缺陷,而是在普羅審美觀裡,耀美放鬆時那些歪斜的樣貌並不在「美」的狹窄範疇。

  也許她出道時的做作轉為較聰明的表現,她笑裡不再有無禮的自傲,下巴也在攝影師正確的指導下不再凸出,但她不過爾爾,不過是眾多茉莉花裡黃得稍慢的一朵。

  除去緊繃、猛烈燃燒的生命光彩與眼中飢渴,耀美不過是個普通人,但她最不需跟上流行,因為她本身就是永不退潮流的一部分,她就是流行,腰細、胸大、平均值的娃娃臉,活脫脫雜誌上每月更新的典型。

  對人們來說,若去了「被害」經驗,耀美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平面擺飾品,是市場來的一只花瓶,是大賣場來的一只馬克杯,是大特價時你會收購的成堆零點三八原子筆中的其一,是肉攤老闆自鉤上扯下的廉價塑膠袋。但人們(包括我)卻自認有責任去維護她的「生活」,愛護她、監控她、參與她的一切。

  有了話題性的耀美開始寫她關於「美」的證明題,於是她的搜尋關鍵字逐漸頻繁與雜誌名稱相連,替各路平面雜誌或網站拍攝寫真。

  我最印象深刻的一組雜誌照片標題是「其實我不美:耀美楚楚可憐大告白」。企劃團隊十分聰明,將耀美打扮作「比普通人可愛一點」,攝影師則以朋友般的拍照角度,呈現她彷彿近在你我身邊的生活氣息。

  那份雜誌至今仍被我好好收藏著,放在隔絕空氣塞滿乾燥劑的夾鏈袋裡,供在書櫃最上層。它神聖,宛若慘澹真實人生裡的一道光。

  對我,對許多人而言,自那期雜誌發售,耀美就成了你每次出門最可能有機會偶遇的公眾人物。你會幻想,幻想耀美穿著普通大學女生常穿的棉質小短褲自巷子那一頭走來,頭上也許別個豹紋鯊魚夾,也許綁著馬尾。她肯定會戴上那副再普通不過的粗膠框眼鏡,不,也許她剛結束工作,臉上只有自然的妝,兩副長睫毛在路燈下搧啊搧……。

  就在該年,耀美拍攝了那支轟動一時的模特兒甄選會廣告。

  廣告開頭幾秒,輕柔的鋼琴樂攀附移動的鏡頭自一處無名海岸疾速前行,奔過波浪、繞過座長滿椰子樹的小巧海島,來到鋪著白沙的海蝕洞,來到耀美的所在。

  「成名要趁早、要趁早。」她說,輕輕撩開水藍襯衫,笑眼凝視鏡頭,凝視鏡頭後的你和我。

  衣服落地的瞬間揭開了一頁傳說,她岔開腳佇立在受過影像處理的海濱、迎風,一襲豔紅亮面泳裝呼吸著,活物般密貼身軀。

  她身披勝者的金黃腰帶,一頭層次染過的褐髮飄在身後舞出朵誘人的花。

  霎時,我錯為自己嗅到了自她髮間散放的幽香,和海潮。

  那年,耀美作形象代言的模特兒甄選會空前成功。沒人料到她這種曾經「被害」的普通女孩也能變得那樣美。她讓所有容姿平凡的雌性動物充滿希望,她們成群結隊遞交報名表、拍攝檔案照片、上電視,為了成為另一個耀美。

  「成名要趁早」成了時下年輕女孩的口頭禪,她們在記者的麥克風前,在攝影機的四方視野裡搶著裸露肌膚。

  耀美對外宣稱,是她向廠商建議了那句經典台詞。於電視台外匆匆受訪時她表示,十分懷念大學時唸的,一個女作家的幾個故事,但無人關注她究竟了解多少那位作家,又真正記得幾個故事?皮囊上的華采未褪前,她的浮誇與小謊都值得被原諒、被忽略。


3.

  你我都知道,耀美締造短暫的傳奇是一時的風潮、從來的膚淺,但我不喜歡的是潛伏眉下的青春痘,是淋巴結裡竊笑的腫瘤,我傾向愛一瞥即明、毫無深度,軟塌攀於生活表面的生命意義,譬如耀美。

  若不特意翻攪腦袋,你想不起耀美的臉,但她是一抹影子,是時刻出沒的形象,伴你身邊、住你腦裡,控制你撲騰跳動的心。

  人們愛她,但他們像我,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愛耀美的故事,還是愛她給予的幻想。她死後,這些困惑於我們更難解。

  我常想,也許耀美生來就只是個形象。

  若她無血無肉僅有豐饒的皮囊應能保有幸福,但可惜的是她始終會呼吸、會排泄,需要透過咀嚼攝食,需要蠕動腸道吸取營養,她的基本構造也許和一隻紅毛猩猩相差無幾。就像你,就像我,會隨時間的點滴死亡枯萎凋零。

  幾年後,幾乎退去「被害」光環的她,在搜尋引擎上的關鍵詞開始改變。


  關鍵詞:耀美 粉絲信 限制級
 
  二零零八年五月,始終無法在平面以外媒體有好表現的耀美,開始拿粉絲信遮蓋裸體作為表演。自手臂、腳掌起始,接著是小腿、大腿,在人們目光逐漸聚集的短短時間內,
她屏棄原先塞滿粉絲頁面的自己笑臉,改填塞以割裂的肢體換取粉絲狂熱按讚。

  有陣子她常在頁面上發文問:「猜猜我今天拍的是哪個部位啊?」和粉絲互動,引起狂熱而氣血充腦的搶答。公布答案後,她會在原先拍的身體照片下再加一張,在那個部位上寫下第一個猜中部位的網友名字。

  我曾經,被寫在了她的右腰側。


關鍵詞:耀美 半裸寫真

  二零零八年十二月,拍過各式主題寫真照的耀美為求突破輕解羅衫,以僅用兩封粉絲信輕掩胸部的照片重新出發。

  為趁勝追擊,她在接受雜誌採訪時笑說:「其實我和粉絲信之間毫無隔閡!」一句話引爆討論,成了該時期各大新聞間的一小段專題,更在久違的著名談話節目上大聲疾呼自己崇尚自然美,每晚都會脫光了衣服裸睡,讓肌膚呼吸天地正氣。

  顯然,著名談話節目的主持人(一個兒子成群的半老徐娘,和一個老得幾乎動不了的Gay)不欣賞她,明指她在扯謊,但耀美還是得了個小品牌乳液代言和張網路上病毒般擴散的合成照。

  當我把年輕好萊塢影星的胸部剪貼給耀美,調整光影與色彩使它們融合時,是真正相信,粉絲信遮擋下的她就是如此美麗。


關鍵詞:耀美 色情片 露點

  二零零九年六月,人們對耀美的半裸或合成照失去了興趣。這時,她在經紀公司建議下參與了國外小成本電影的角色甄選。

  那是個無台詞的角色、純粹的花瓶,他們相信耀美會做得很好,耀美也的確做得很好。事實上,她不過就做了件遲早要做的事--安靜地、柔順地獻給攝影鏡頭一個完美的胸部全景,不再有薄如紙的比基尼,不再有裝模作樣的粉絲信做阻隔,終於回歸原點,重拾她最初「受害」的楚楚可憐形像。

  那部電影並不賣座,DVD銷量也始終不佳,但一段展示耀美胸部的剪輯影片倒在各大色情網站上踞居觀影榜首。

  每回在網路上見到那段剪輯,我總是一播再播,而它總是在,總是讓我遇見。


關鍵詞:耀美 狗 死/耀美 狗 精神病

  二零一零年八月,被外界盛傳已墮谷底的耀美,事業上除零星通告和幾張團體寫真照外毫無進展。這時期,一位大牌女歌手與她家淺棕色長毛臘腸狗嘴對嘴的舌吻照,成了各大媒體的熱烈報導對象。

  不知是誰對耀美說了什麼或是她自個胡思亂想,她突然覺得自己需要隻毛色雪白的狐狸犬。她在三天內買了狗、備齊用品,並拍了無數張她與狐狸犬嘴對嘴,甚至以嘴餵食的親密照片。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耀美一張埋鼻尖入狗嘴的模糊照。即使像素低且成像因拍照時的震動喪失了原比例,狐狸犬眼中閃爍的驚慌和恐懼仍是把迎面劈來的利劍,深刻得足以在靈魂上留下傷痕。

  耀美到哪都帶著那隻狐狸犬,無論是出門踏青、赴約會、上健身房還是洗澡,只要是她嘟嘴睜眼的自拍照裡,都能見到那隻可憐的狗兒瑟縮在她懷裡,又無奈又懼怕地被夾在她日漸肥厚的手臂與越托越高的胸部間。後來,那隻狗似乎是被耀美抱擁得太過,就連在平地上四腳著地走路都要弓起背脊,純白蓬鬆的毛髮漸漸變得蠟黃而稀疏。

  某日,耀美上傳了張狐狸犬入院的照片。牠側躺在冰冷的金屬台上,細瘦而毛髮梳落的前腳插上了點滴針頭,一袋尿黃色的輸液正緩緩流淌,脊骨仍維持給耀美雙手塑出的弓形,狗頭上除去雙耳的短毛外是一片光禿。

  「狗狗似乎給壞東西嚇得禿頭了,怎麼辦才好呀?」耀美說。

  禿得幾乎不成犬型的那只動物雙眼空洞,黑眼珠上倒映著裝扮得一身粉紅的耀美。

  關於牠的下場,我想,你們都已經知道了。


4.

  我想談談耀美,關於她的墮落。

  我還記得她初次上傳自己被鏡頭截斷的肢體,那段橫在螢幕上閃柔光的手臂有些曬傷,像場狂歡盛宴上以最精美瓷盤盛裝的珍饈。

  盛裝打扮,以面具作偽裝的與會人團繞她,為她迷人的色、誘人的香、豐富的味瘋狂。在這段被迷幻霧靄壟罩的歡樂時光裡人人都能得到她,但僅能掌握一小部分,觸碰到她的一塊肌膚,嚐到一小口。

  淺嚐即止,然後你會要求更多。

  耀美為什麼這麼做?粉絲頁面上不再有開朗笑顏,她甚至不再上傳自己的臉,所有照片都只是她身體一部分的裁切。一小截手臂、一截大腿、一截腰、一截頸,有時,甚至是一截胸。

  也許,是她發現了我們較愛她還是只個形象的時候。

  當耀美躍出平面媒體與「受害」身分,群眾擁護她的熱度便明顯下降,使她宛若後仰栽入一座無邊際冰湖。

  為了趁勢利用「受害」的名氣,耀美開始在些需成天穿泳裝的遊戲節目中任挑戰者,但她肢體不靈活,下水後面孔更嚴重扭曲變形。在水沒鼻,氯味竄腦門的驚惶失措下,耀美不得不誠實洗去所有營造的「美」,脫出她骨骼半融化的原形,眼上假睫毛總會意外沾在唇邊。

  有人說在遊戲中被推下水的女明星分兩種,簡單而殘酷:妝花掉還漂亮的,和不漂亮的。很遺憾,耀美屬於後者。

  你會說,至少她還是個努力的好女孩吧?但她在談話節目上的表現著實令人失望。

  耀美最初曝光率大增是因人們想聽她訴說「受害」,聽她哭訴至今為止的心路歷程,滿足付出憐憫的渴望,但她的故事,她這個人本身卻只有那唯一一件事值得被說、被討論、被聆聽。在「受害」事件範圍外的議題,耀美從來只有安靜的份,並非她不發言,而是她的發言丁點趣味也沒有,和你,和我在電梯裡交會時說的敷衍應和無別。耀美雖渴望出名,但她似乎不了解,做自己,並無法真正擔起名人的責任。

  是的,她丁點看頭也無,只貪圖眾人聚焦身上的灼熱視線,享受身為明星的這一秒。
我們再尋不著視線所及處以外耀美的價值,甚至於懷疑她此生再無值得暴露的精采。也許她只是學不會表達,但更令人信服的是她天生如此貧乏。

  關於耀美的真實令人沮喪,我自己就曾因此心痛消沉了好一陣子,但事實擺在眼前,耀美殘酷十分,她不擁有與她豐富象徵相合的內涵,只是張薄薄的糯米雕花紙,一浸水,就化得無影蹤。

  她很快自實鏡節目退下,上了談話節目也不過是充當稍微美些的背景。任誰都能查覺,耀美的所有演出都是C級品,她薄如蟬翼的內涵和大量殘渣類的發言,使得主持人面對她時甚至能邊打呵欠邊錄影。我甚至曾見過一場錄影裡她只說了一句話、被特寫了一次,彷彿她參與節目的目的就只為了在開場與結束時向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揮手微笑。

  人們並不以耀美的微笑為食,她很快便失了在公眾前暴露自己的位置。

  我,是個誠實的人。

  在我所知的人們中,我始終是最勇於說真話的那個。

  鑑於對耀美的一切失望,我在她當時仍充斥盲目崇拜的粉絲頁上張貼了則檢討她的文章,誠實列出我眼中所見她的所有失職,包括她遇水便融的妝、事實上太胖的腿、幾乎擠出泳裝的腹腰肥肉和呆滯的應答。

  「說真的,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裡還有這麼多瞎了眼的人這麼愛妳,明明妳就浪費了所有人對妳的愛。」在文章最末,我這麼對她說。

  我的文章雖引起了耀美粉絲之間的爭鬥辱罵,但的確起到點實質上的作用,終於讓耀美清楚明白,比起擁護她,真正對她失望的人要多得多。

  一星期後,激烈的討論終歸平靜。正是那日,耀美上傳了自己曬傷手臂的照片,上頭躺了封幸運的粉絲來函。

  有時,我會覺得一切是自己造成的。

  但一張粗劣的合成照(有為數不少人認出照片上她的胸部嫁接自某外國明星),幾句毀謗的留言和無數次性幻想,又算得了什麼?

  我還是愛她,和大多數人一樣。

  除了青春,除了漸衰的形象,除了漸敗的聲名,耀美不具任何才能。這,才是她墮落的真正主因。


5.

  二零一一年值得紀念。

  腦子滲水的富豪爬上高台散財,監獄高牆內傳來久違的槍聲三響,高樓種人類坐在金馬桶上捏緊錢包,俯瞰一座花不紮根擠滿人潮的鋼鐵庭園(聽說,進園買票有特殊門路)。園裡,蟻般的他們與她們手上是一杯杯雲霧滿裝的有毒化合物,在一條以諂媚命名的道路上共聽轟隆一聲來自頂頭雷響,共賞一具龐大方正、螺絲未栓緊的蜘蛛倒地,啃食四散的殘肢斷體。遠方,一管煙囪猛烈爆炸,一個偉人倒在舞台,一顆患病的心臟,住進一個愛人甜蜜的胸腔。

  二零一一年下半,這豐富世界演奏交響,每一天、每一秒,都為耀美瘋狂。

  她倒楣地,或者該說如預料地,捲入了Motel搖頭派對事件。

  二零一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星期天,耀美與我共居的城市下了三十九點五毫米的雨。晚間九點十九分,南投縣政府東方三十一點九公里處,漫遊於岩脈與岩漿間的地牛自地下十四點八公里的深度抖了抖脊梁,造成芮氏規模五點零的山河震盪。

  耀美被破門而入的刑警逮捕那刻,地牛正甩最後一下尾巴,將自己浸入一千度的紅流。

  也許,是牠,是牠把來自地底的災禍甩上了耀美的身。

  如同所有與毒相關的意外事件,耀美初次交保時壓低了鴨舌帽帽沿,淡妝的臉藏在半圈陰影裡,靈魂在深棕色墨鏡後蒙昧不明。遠看,幾乎成了兩窟窿的眼窩邊緣滲出一顆她當初以「受害」姿態誕生時,右眼不及滑落的淚。

  「朋友說這是熟人的派對,很安全,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她說,蒼白且浮腫的下巴顫抖著。

  交保候傳第四天,耀美的尿液檢驗報告為陽性。

  「是朋友說飲料沒問題,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會變成這樣!」她說,更添浮腫的下巴是吹脹的氣球,自她從未完美過的顏面凸出,穿刺入我眼,在水晶體裡打著混亂的旋。
我想除去視網膜上她歪曲的影像,於是短暫閉起了眼。

  開過道歉記者會,摘下墨鏡盡情流了淚,耀美被經紀公司冷處理,冰封一年。但她未熬到可自寂寞的孤獨國辦理遷戶,二零一一年九月十九號,星期一,晚間十一點二十五分,耀美被查獲在另間Motel裡進行毒品交易。

  刑警入房時,她那曾締造史上最高點閱率的一對胸部,一雙曾以羞答粉紅羅紗遮擋,在小成本電影裡若隱若現盛放的百合花,以最不堪的形態暴露,在閃光燈下皺縮、蜷曲,成了情色的罪證。

  聽說,前鋒員警破門而入後,耀美還貪婪的握著毒針,急著把救她也害她的仙丹注入身體。

  聽說,只是聽說而已。毒品和絕望令她當場休克。

  我想像耀美眼珠上翻的面容,醜惡得令我胃液翻攪、幾乎嘔吐,但我也想像她那對蝴蝶翅上假眼般的豐厚脂肪,想像在她抖動身軀甩開意識的時刻,她們尖而挺立,宛若含苞待放的山百合。

  耀美又重回鎂光燈下,但這次無人在意她乾裂的口唇又吐出哪些褐黃腥臭的真相,他們就像我,就像你,視線只膠著在她日漸伸長,終於在頸脖處拉出把黑色鏟子般陰影的下巴。

  二零一一年十月三十日,因不堪媒體鎮日監視而暫居公司宿舍的耀美,在風暴漸息後悄悄搬入新家。

  十一月一日,二零一一年。

  我透過職務之便,取得了她的新住址。


6.

  耀美在牆的另一側。
  似乎是為了降低與人打照面的機會,太陽自地平線露臉時她匆匆入眠,夜幕降臨大地時她驚惶轉醒。

  每天四次,我觀察她擺門口,鞋跟被踩扁的外出便鞋。

  一早出門上班,我用眼給被踢歪的它們照相,在出勤時抽空回來,於電梯門口匆匆瞥一眼,下班回家,再在屬於我的那扇門板前駐足幾秒,把那雙身扁頭圓的麵包鞋深深刻入靈魂。

  傍晚六點過後,她起床。在刻意保持安靜的我房內,耀美輕聲開門和顫抖著將鑰匙塞入鎖孔的金屬撞擊聲,彷彿深山寺廟的洪鐘,臨頭澆下無法與他人訴說的感動。

  我為此掠過心頭,一隻紋白蝶撲拍著的幸福頭暈目眩。

  耀美似乎對隔壁住著像我這樣身分的人感到既安心又驚恐。入住首日,我曾與提著晚餐(但根據她後來顯現的日常作息,那該是「早」餐才是)的她一起,擠在裝滿我私人物品的電梯裡。她顯然飽受壓力,原先豐實如灌飽羊腸的手臂消了氣,呈現一把枯骨的憔悴,就連在最後記者會上凸出的鏟子下巴也被重新鍛造,成了精緻的鉛筆尖。

  耀美瘦了,瘦了十公斤、二十公斤,或更多。

  黑色粗膠框眼鏡後,她因過速消瘦而失去彈性的雙眼皮癱積在眼角,黑白分明、失去灰色虹膜放大片的眼驚恐地瞪著我,同時,她稍失血色卻仍不忘妝點的唇,卻在薄透的一層橘紅油脂下微笑。

  我忘了自己有沒有先向她點頭示意,告訴她,我是今天剛搬來的新住戶,很高興認識妳。畢竟在這粉灰瀰漫的城市,鄰居實在難費心交往,常常你只是不記得,或下意識將他們的臉塗上水泥。他們是你居住的建築一部分,而我也是。

  這幢大樓就像其他設備稍微好點的新建設,一樓大廳最外側有間以玻璃帷幕區隔的獨立警衛室。每日換三張臉的小窗口裡有位滿頭花白、頸側生顆指甲大黑痣的職員,喜歡在碰面時和我聊兩句。他說,他年輕時候也和我幹同樣工作,難做啊!但卻有機會捍衛正義。

  他同我說樓裡大小事,包括管理委員會裡的誰與誰鬥爭,哪樓太太總任孩子在泳池邊撒尿,那位小腹結實、垂垂如胡瓜的先生,則愛藏在交誼廳裡偷吃宵夜。
他也和我談耀美。

  「那麼年輕一個女孩子,真可憐。」

  我輕點頭,看他試著濕潤皺紋滿佈的柔軟眼眶。

  耀美活在我牆的另側,隔著薄薄一道水泥牆,幾層欲蓋彌彰的米白塗漆。

  每天,我抽空花幾小時站她房門口,點燃一枝菸,讓抖落的煙灰積在她螢光粉色地墊上,為她殘存的粉紅幻夢灑點墓土。

  我哀悼她死去的白色狐狸犬。

  耀美帶牠去收驚後的隔天早晨,名為「Honey」的牠便是嘴角流沫死在了這塊地墊上。
一如以往的每天,一如以往的風與太陽。

  耀美幾乎已被世人遺忘,關於她的報導老早退燒,就連她粉絲頁面上的攻擊言語也再不見,只有些不堪寂寞的網友還在問:耀美還會拍裸照嗎?聽說妳要去日本拍AV,是真的嗎?

  我不知耀美對此作何感想,也許更傷心吧!但她必須明白,自己該負起責任傷一輩子心。

  某個下小雨的清晨,我開始擺弄耀美昨晚匆匆踢落房門口,一反一正的便鞋。

  灰綠天光下,我擺正它們,關愛如導正行入偏路的中學生。我蹲下身,拉挺被踩扁的鞋跟、讓鞋頭朝外,並考慮門內住戶的步伐大小,想像耀美邁出大門時最適宜穿鞋的距離,替她擺好穿鞋的位置。

  遊戲持續了約一星期,直到耀美將鞋穿入了室內。她留給我空無一物的地墊,我便用菸灰缸裡累積的灰在她地墊上作畫,畫了隻癱倒而嘴角留沫的狐狸犬。

  耀美發出獸般哭嚎,在無人長廊上顫抖著打電話不成,最後扔開手機讓恐懼追趕時,我正執夜勤,正胡亂轉著無聲電視收看缺少耀美的新聞。

  隔日,白髮警衛面露愁容地為我轉述了一切。他說,那麼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被嚇得尿失禁,一路跑一路尿,真的喔!是很可憐。

  掃地阿姨正清理大廳,她急速趨近,迫不及待警告我電梯裡還有點排泄物氣味,最好不要搭右手邊那台。她今天已刷了整天,用光整瓶清潔劑。也許,耀美排出的液體是滲入電梯地板下了。

  「你喔!住在她隔壁也要小心,什麼瘋狂粉絲的很恐怖!」

  我依掃地阿姨的建議,入了左手邊的電梯,按了非我目地的樓層,轉搭右手邊那台。

  空調嗡嗡運轉的狹小箱型空間內,的確有股潮濕的腥味。

  我在被擦得晶亮的地板與四壁環繞下,輕抽了下鼻。

  昨夜瘋狂奔逃的耀美闖入電梯時是怎樣一種光景?她是背靠我此刻安適佇足的角落,邊哭泣邊排泄嗎?也許她雙腿一軟,跪在了密室正中央,無法收束的透金泉水自她胯下漫開,暈染出朵褪色向日葵。

  她的淚水滴在花心,灼熱而惹人憐愛。

  步出電梯,不見了耀美地墊與拖鞋的長廊單調得令人無法忍受。時間似乎隨著空洞的步伐聲拉長、變窄,凝成地裡僵硬的結晶岩。

  停在屬於我的門板前,我伸長手臂輕叩耀美房門。

  當她瘦得骨節異常凸出的手指搭上門把戒慎地開門,會聽聞塑膠袋摔落磁磚地、災禍被拋出的「啪」一聲。當她身盜冷汗,探出血色全無的蒼白臉蛋時,會見到包原先掛門把上,卻因她自裡側下壓門把而跌落地面,被困在塑膠袋裡的向日葵,鮮黃瓣上猶帶水氣,葉上留有幾圓新鮮蟲洞。

  已經很久、很久不曾令我專注的電視新聞上依舊沒有耀美的影子,但耀美在哭泣,在我簌簌吸食麵條、呼呼喝湯,甚至激烈綿長的打飽嗝時在牆另側狂烈躁動。

  缺少言語的空間裡我點起一盞壁燈,讓自敞開落地窗流入的微風沉澱,營造禮拜堂裡的安寧。

  耀美在哭泣。即使不耳貼牆,我也能清楚聽見她摔破了幾個玻璃杯或碗盤,折斷曾習過的烏克麗麗,將一顆求來的開運晶石砸地上。

  米色的磁磚受了傷,她撫著裂紋嚶嚶哭泣。

  我可以感覺,感覺她的悲傷。

  那甚至不像感覺,像我是她的心臟,正為她搏動身軀。她感受哀傷,而我,製造她的哀傷。

  耀美喊著些什麼。她不斷重複的台詞簡單十分: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呢?我問耀美,話語是溫柔水流,包裹她的狂怒,但生活在白牆另一面的她是怎麼也感受不到的。

  我收看缺少耀美的無聲新聞,不知不覺已重複看了三次同個女孩受記者採訪的畫面。她塗著橘紅油脂卻仍嫌扁薄的唇下撇,話以默劇形式演出,她「說」道:「這太不合理了吧!」

  我忘了自己有沒有回應她,說她腳下道路過去三十年從無平整的一天,即使不合理,我們也還在上頭走著、跑著,而道路仍讓各式輪胎壓過、各式鞋踩過,留下草葉化石般的淺印。這並非合理與否的問題,而是一段真實堂堂橫躺著呼吸。它活著,而且會繼續活著。

  凌晨兩點零五分,一聲巨響跌入室,摔爛了肉身。我放輕腳步走至落地窗前,輕輕推開紗窗探出半面窺視。隔鄰的陽台上,一只石造煙灰缸毫無感覺的倒覆在一只乾枯了的盆栽上,破裂的玻璃隨著落地窗大力開啟的震盪成片傾落。

  被風暴烈扯出的淺藍窗簾於風中掙扎,洩漏我的形跡。

  耀美沒察覺,秀髮蓬亂的她踩過遍地碎玻璃,踩過一段短小的銀河。她異常安靜,面上滿是水痕,雙眼中卻無淚,獨立於黑暗中的她,彷彿離一切閃爍霓虹的星系非常遙遠的一顆流星,黯淡而滿佈坑疤。

  她攀上從未擦拭過、沾滿塵泥的圍牆,滲血腳掌在平鋪的白色磁磚上留下生命印痕,在時明時滅的月光下是深而沉的黑色調。

  撫過她纖瘦身軀的風滑過我耳際。

  凌晨兩點二十分,三十六秒。

  「耀美、耀美。」我輕聲喚她,聲帶幾乎沒有震動。

  「我愛妳。」

  她展翅飛翔。


7.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十五日,凌晨,耀美結束她絢麗、短暫的一生。

  我又開始收看有耀美的新聞,聽許多人上節目暢談她親切的為人,表達對她誤入歧途的慨歎。

  不知這些耀美的好友在她於大樓內四處失禁時,都在哪些地方?

  人人都說耀美可憐,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震動無節操的聲帶,在網路上堆疊無意義的零與一就只為了趕上風潮,喊句:「這麼年輕的一個女孩子,真可憐!」而我則退出了耀美突然被人們思念之情淹沒的粉絲團,因為前來朝聖的他們竟叫她天使、最親切的女神,和永遠的青春偶像。

  耀美雙親曾造訪她的房間幾次,替女兒殘破的屍骨招魂,收拾她為數不多的家當。他們和任何人打照面皆低臉垂面,說很少的話、流很少的淚,好像他們不過是受雇替過氣女明星處理身後事。

  耀美躍入死亡後不久,某個輪休的星期五我起得過早,在大樓對面冷氣強得使人眩暈的便利商店裡翻開報紙,一眼迷上了排在耀美身亡新聞後續報導旁,一張自藍海浮出,眼睫上猶掛水珠的新面孔。

  我凝視她,想在她面上找到點耀美的影子,但耀美,是無論如何也不在了。

  我並不哀傷。也許有些惆悵,有些慨歎,但並不真正在乎。

  我知道,自己會以驚人的速度代謝對她的迷戀。

  腋下挾著報紙步向大樓門口時,我瞥見警衛室外頭花圃裡有個雪白的後腦。
  
 「早安。」我揚起手中報紙招呼。


  六旬白髮警衛舉起手中鏟子回應,他正頂著烈陽賣力幹活,身邊靠了台社區公用的平板推車,上頭放滿剛離開泥土根莖濕漉的日日春。

  他作業著的那塊花圃,正是耀美身亡的地點。

  「管理委員會說這裡的花會有晦氣,過幾天要請人來全部換掉,我覺得有點可惜。」看我沒有要走,白髮警衛吁了口氣,對我說起話。

  「而且,說晦氣怪可憐的。」

  「誰怪可憐?」我問,邊看他一鏟鏟挖起黑泥。

  「花也是,她也是。」警衛衰老卻仍肌肉精實的手頓了下,又繼續動作。

  我想起耀美。

  誰都不知她真正因誰、因何事,又為何想死?但耀美的死,的的確確複製了每個她們。她們共有一種淒美的死,她們如花、她們是花,被期待在盛放的瞬間枯萎,在巔峰的美麗中死去。

  我們總是期待一場暴雨的摧殘,而雨後,你與我能決意睡眠,毫無顧忌窗外破碎的春天。

  如果可以,我想為她獻上一個吻。

  吻在她血絲漸漫的唇角,吻在她迸破的腦。

  「這麼一個年輕女孩子,真的、真的是很可憐。」警衛放下鏟子,滿是泥汙的手捏起垂掛頸間的毛巾,將前額的汗抹到腦後,將腦後的汗抹入前額。

  「你又不認識她。」我說,突然嘶啞著嗓音、語調冰冷,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年老警衛錯愕著一頓。

  一串汗水流過頸上汙點般的黑痣,他靜默地重新握緊鏟子,挖著泥裡未被摧折的花株。

  台車上,乘載悲劇的日日春正迎著太陽,毫無顧忌綻放生命的紅粉豔彩。

  「我的確不認識她。」他說。

  「但是有人死了,總是讓人覺得難過。」

  烈烈豔陽下,藏在區公所贈送的鴨舌帽陰影裡,他一張給影子吞融得模糊的臉,似乎作出了個哀傷的表情。

2014年6月10日 星期二

他們也許會有的未來





  如果我的指導教授說話時是一團迷霧,是一沾腳便使人深陷直至腰間的泥淖,是號稱慈悲卻顯然有狼群亂竄其中獵捕小生物的森林,magic power master也許是高爾夫球場,有著生長方向一致的整齊油綠草坪,危險感一等一顯著的乾澀沙坑,還有插著根代表秩序與努力果報的果嶺;所有腳踩綠草皮的傢伙們都得拼命揮竿練球,同時用盡渾身氣力胡亂聊天,而每回球賽臨界終點時,magic power master會施展草上飛的功夫去接兒子下課。

  被留下來的人必須打理整座高爾夫球場,等待下一次magic power master的降臨。

  譬喻這種修辭很有意思,它可使你未曾謀面的人事物具現化,同時也有加強熟悉的人事物形象和翻轉形象,甚至預言形象的作用。也許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沒有意識,但我們的確時常使用譬喻的方式描述所見所聞,而譬喻修辭則包山包海,我幾乎可以說它足以囊括人類所有可說和說不出的經驗,除非這經驗太過特殊或我們的詞彙量太少,才會讓人找不著精闢的譬喻詞。

  我也許無法譬喻外星人額頭正中央那塊不屬於地球的綠,而一個三歲小孩見到紅玫瑰時並無法將它聯想為國中生寫作文時最愛用,也用得最爛最糟的「像火焰一樣」。外星人額頭上的綠會成為新品種的綠色--外星綠;三歲小孩無能使用的譬喻,將在未來他識得火焰,也許被燙傷,還有成為寫作文時毫無靈感而挪用不知哪來的前人的國中生時,他才能說出火焰的名。

  當我們使用譬喻修辭,仰賴的是語境的同一和對同等事物的共感。兩個相差天南地北,或是說不同語言的人之間,也許幾乎不可能產生譬喻的共識。

  這並不是一篇討論修辭的文章,我甚至沒自願選修過任何與修辭相關的課堂,只是對譬喻這修辭法竟然也能有的預測能力感到興趣。

  上星期四,又一次與magic power master打高爾夫球,在臨近果嶺球洞不到三公尺(好,高爾夫球的距離單位根本不是公尺的樣子,但那又怎樣,這不過是一個巨大的譬喻)時,我對意外岔出的,關於對某些人未來走向的描述做了以下的發言:

  

  「我覺得,十年後與他再相會時,很像會發現他跟七十歲的老人在一起。」


  magic power master以揮動高爾夫球竿的俐落提出了疑問。雖然還不到他施展草上飛功夫的時刻,但我與球友不得不收了球竿、球袋,拍拍身上的草屑,彎腰垂膝以小太監告退貴妃的姿態離去。


  回程,我與球友討論著關於用譬喻預測未來的事。這不像我們說玫瑰花像火焰、向日葵像太陽而紅蘿蔔像手指、黑芝麻像螞蟻那般抓緊一個顯著重點便作下的譬喻,而是以自己偏頗的角度試著綜合浮動的資訊,嘗試接近客觀後下的結論。

  後來想想,之所以會針對那號人物講出「十年後」,大概是因為要是離了這環境,我與這號人就再也不會見面,但很有可能會因為身邊人的連結網而在年歲流逝得幾乎快人事全非時,在偶然的機會下見面(不過這偶然很有可能是事業上的某種成功)。

  至於會覺得他會跟七十歲的老人在一起,是因為我覺得他不需要後代。

  應該說是看起來不想要後代、不會有後代、不需要後代,且思想的深沉和性格的幼稚與自我無法為一般同年齡的人包容,所以最終找了個老靈魂,就算天雷劈頂地牛翻騰也無動於衷的老靈魂。

  若這胡亂的猜測成真,這對璧人就是既無生殖力又和諧,免了所有生活上的麻煩事與爭吵。




  一旦想到這,我就走了太遠了。



  這不過是個譬喻而已。

  要是它真有這等令人驚懼的準確預知能力,教育部才不會放過它呢。

2014年6月5日 星期四

問他們一些問題


這是一隻經過拍攝角度選擇後睥睨人世的馬。
你可以在龍潭大池旁找到它與它的金色同伴。



  這學期,在magic power master的帶領下,看了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


  由於magic power master力薦我們去看電影DVD中收錄的花絮,我便集中精神,花了半個下午的時間將它們觀畢。花絮中,一段關於吳爾芙身平的影片裡,吳爾芙生前最親密好友的兒子對著鏡頭講道:「她總是問我們很多問題。」關於早晨起床之後做了什麼,然後又做了什麼,又做了什麼與又做了什麼?她想知道的很多,似乎任何關於生活上的描述都能引起她的興趣。吳爾芙曾告訴他們:「生活中一定有些有趣的事。」影片裡穿插訪問的學者們則將她追根究底的習慣視為對生活細微的觀察,而那也許正是她寫作的泉源。

  同樣對生活近似著迷的觀察習慣,也展現在珍‧奧斯汀身上。在她的書信裡,充滿了喋喋不休而細微至極,很多時候甚至是過份細節的描述,其中最經典、繁多得令人困擾與不留情面的描述,集中在每一場她參加的舞會上。


舞會描述其一:

  後來我觀察崔瑟頓小姐,並和伊夫林先生交談。......她沒有我想像得漂亮:她的臉和她姐姐一樣眉毛稀疏,五官也不夠美,妝太濃,看起來安靜、自滿,顯得比任何東西都愚蠢。巴德考克太太和兩名年輕女子也參加了這場舞會,她中途離開她們,滿屋子尋找她那醉酒的丈夫。他的躲避、她的尋找,加上兩人很可能都醉了,形成很有趣的場面。



舞會描述其二:

  周三。昨晚又有一場愚蠢的宴會!如果規模大一點的話,情況可能會好些,但參加的人數只夠開一桌牌局,加上六個旁觀的人,彼此聊些沒什麼意義的話。三位老硬漢進來後不久,利‧富斯特、巴司比太太、厄文太太和舅舅就坐在一塊玩惠斯特牌,這段期間只有斯坦霍普上將替代了舅舅的位子,直到遊戲結束。我再也沒有找到令人心情愉悅的人了。我為張伯倫太太仔細做頭髮感到敬意,但並沒有其他更溫和的感覺。蘭利小姐就像其他個子矮的女子:大鼻子、大嘴、衣著時尚、露出胸口。斯坦霍普上將是個有風度的人,可惜腿太短,而衣服後擺太長。斯坦霍普太太沒來,我猜想她是和張伯倫先生有私人約會,而張伯倫先生是我最想見到的人了。

                            -《珍‧奧斯汀的信》

  *書上把週三的週誤植為周。還是說,這兩個字在偉大的通同字演進史裡已經合而為一?那我是不是就此免去了在改作文時圈出它們的麻煩?


  不知道吳爾芙對群眾的觀察如何,但珍‧奧斯汀的觀察顯然令人窒息,並且充滿了各種精確、並時進行(據說這是極其女性的能力)的描述,彷彿她在瞬間化為一面巨大且彎曲的外凸的鏡子,將一室人等各種特色全放大了。尤其是能做為此人與彼人之不同的小小缺陷,比如禿頭、腳短、濃妝與各種顏面上的不完美。

  佛斯特在《小說面面觀》裡講人物該章說道:「除了閱讀的一般樂趣外,我們在小說裡也為人生中相互了解的蒙昧不明找到了補償。就此一意義而言,小說比歷史更真實,因為它已超越了可見的事實;而就我們的經驗,每個人都知道可見事實外似有他物。縱然小說家未能正確的把握此物,起碼他已嘗試過。」

  正因「每個人都知道可見事實外似有他物」,對於日常的觀察,尤其是人與人間往來的觀察便成了有趣的事。比方說珍‧奧斯汀眼中的崔瑟頓小姐,之所以會沒有她想像中漂亮且「顯得比什麼東西都愚蠢」,也許是由於親見其人前他人的說辭,且這說辭也許是基於恭維,畢竟在崔瑟頓小姐的安靜、自滿裡,可以很輕易聯想到奧斯汀小說裡那位富有、面容不佳且脾氣壞透的凱薩琳女爵的女兒,只不過這位崔瑟頓小姐也許多了點社交的能力。而腿可惜太短的斯坦霍普上將,或許從未以自己的腿為恥,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太過在意自己的短腿,於是想方設法加長了衣服的後擺想將他遮住。

  至於普通的蘭利小姐,她就是個蘭利小姐。

  也許可以這麼說,日常生活看起來就是日常生活的樣子,但我們都知道日常生活之下還有另一個與之平行的「裏日常」,那是關於你所見所感的人的性格、意圖、天性,和所有物事與人、人與人串聯起來雜編成的一張柔密的網,說明了此方與彼方的關係,此果與彼因的由來,只是那通常不為人道,也不能明白說出口,只能隱密的、竊竊地流淌在彼此心中,偶爾在真正誠實無關利害,或者需要建立相同的敵人時才會一瀉千里。

  於是我們總在哪個誰做了某件眾所皆知的事後大放馬後砲,因為那是一次狀似珍稀但顯然普世皆明的印證機會,印證自己連結點與線在日常實景中畫出的虛空之實正確無誤。但事實上,那也許不過是一次僥倖而已,因為我們這些業餘的偵探們竟然真能矇對真相的模樣,又或者是這懸疑的線路鋪得太張揚,無論誰都能看透埋藏其中的奧妙。

  真正的難解的「裏日常」--我是說真正和日常生活並行,卻全然不為人知的那些--光憑有限且顯然被挑選過的線索,是不可能得到完整的樣貌。只是,我們也不能不否認,那些關於生活的觀察,自生活觀察中產生的一些問題,有時候真的得以靠人腦的串聯、想像讓我們觸碰到真實的腳趾尖尖。

  關於那些腳趾尖尖的真相,我們也都知道若真發生在自己身上,你只會想著那些尖尖外的例外說服自己,很難承認自己真如他人觀察的結果。只是,我們還是忍不住像個小說家一樣,總是躍躍欲試的想把握「事實外的他物」,探知一些我們所見所感之外的真相。


  我們也像吳爾芙,一有機會就喜歡問人們些問題,並從得到的諸多也許彼此全然無關聯的答案裡試圖找到些能總結一小部分、代表面前人一小部分的解答。當沒有機會的時候,我們就像珍‧奧斯汀那樣不帶同情的觀察,審視眼前上演的現象,把現象印在腦海裡,等日後有了機會提一提問題,或等到另一個現象解釋這個現象。



  就像寫故事,你永遠不可能寫出完完整整的表相之下的裡層,但也永遠不可能寫不出來,而你看故事時永遠不可能看出裡層埋藏的所有,但也不可能永遠看不出來。

  
  更何況,我們總是愛說謊,更愛自我安慰,相信自己是對的,總是拼命找尋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並且總是找不著。

  



2014年6月4日 星期三

有一間花店

忘了是哪一年,也許我還不滿二十歲。

應該是大一或大二時候寫的,那時候,雅虎奇摩家族還活著。
而我也有這麼一段輕小說的時期,充滿了日系動漫風。
宅,到是一直宅到了現在。

大概是從這一篇開始,我覺得自己再也寫不出輕小說。

 



  我住的公寓附近,有間怪異的花店。

  這間花店有多怪呢?

  其怪的程度,約莫與高級精品店出現在龍蛇混雜的傳統市場、著連身褲的大樓清潔工由陽明山豪宅中走出,或是台北一零一被搬到萬里平原的地區程度相仿。

  存在那間花店與週遭之間的吊詭,是格格不入的落差,有條無形的鴻溝圍繞在花店週遭,像是幻想與現實的分界線。

  店門口頂上的招牌老舊得像上一世紀的產物,半腐朽的厚木片也像是驚悚片裡常出現的廢棄城市殘留物,剝落的木頭縫隙間塞了厚厚一層黃泥,腐木與泥灰造就了一叢鵝黃色蒲公英隨風搖曳,招牌上的文字理所當然的模糊難以辨認,暈開淡化的黑色油漆,只是證明過去那塊廢木頭上曾寫過字的證據而已。

  我不知這間店叫什麼名字,因為它的招牌實在腐朽的太過徹底,也從沒聽人提起過任何有關它的傳言;我沒有買花回家裝飾的習慣,所以花店的存在與否於我似乎可有可無,但每回經過,我的眼光卻總是不由自主的定格其上。

  縱使花店招牌破得一貧如洗,招牌之外的一切卻異常嶄新乾淨;窗玻璃像是上了層特殊保護膜,我從不曾見到其上有任何髒污的痕跡,白色的地板也是一樣,永遠是那麼光潔亮麗,上蠟似的反射著日光,此外,店內擺設的花朵也總是嬌豔欲滴,一叢叢的像是畫布上的團團顏料,似是從不曾凋謝枯萎,保持著永恆的絕豔容姿,然而正因為花店除了招牌以外的一切永遠保持潔淨,總讓我覺得這間店是獨立於世界之外,像是小說中那些開在空間斷口,販賣各式各樣奇幻貨品的商店,而一大段任何人都無法輕易跨越的「落差」,就這麼大刺刺橫亙在商店與世界之間。

每天,我都會路過這間花店。

早晨八點,當我塞在擁擠的車潮中窒礙難行的龜速移動,不耐煩地按著喇叭,聽著晨間廣播主持人充滿朝氣的問候聲,花店大門就像是從沒關過一樣敞開著,各式鮮花也早已備好,川流不息的車潮與人聲並不影響花店四周沉睡般的寧靜,它總是突兀地在一排還沒睡醒的商店之中靜靜打坐;下午五點,有如水庫洩洪般壅塞的十字路口,帶著一身疲憊握著方向盤,懶懶地按幾下喇叭,聽著輕快愉悅的廣播,我從馬路對面偏頭凝視沒有名字的花店,大門仍洞開,鮮花依舊在陽光下閃著躍動的色彩,它夾在精品店與書店中間,卻異常的吸引人注目,繁忙的一天下來,馬路上的一切全都沾染了灰塵與飛沙,唯獨這間花店閃爍著剛拆封新品的光潤。

無論週遭環境如何變化,花店座落的那塊空間,永遠只有四周景物快速流動,環繞在它周身的是光束般迅速閃過的影像,無數流星似的光影來來回回,唯讀它獨坐不動,連眉眼也不抬一下。

它位在往返公司與公寓途中的必經之地,假日我也常開車路過那間花店,到市區內品嘗各式美食,我像是隻對花香味毫無抵抗力的蜜蜂,對花店的關心甚至高過了眼前閃爍的綠燈,等我意識到時,眼睛早已牢牢盯住它總是安靜敞開著的大門;雖然開在繁忙的十字路口,這間花店卻始終與世隔絕般安靜且沉寂,我從不曾見到任何人走進店裡買花,也沒見過抱著花束、滿面笑容步出店門的買花客,或許是我經過的時間買花的人特別少吧!總之,由於多重巧合的緣故,在我的印象中,這是間明明沒有客人光顧,卻莫名屹立不搖,開了好久的花店。

說也奇怪,這些年來我每天路過這間花店,沒見過買花的客人也就罷了,店主人竟也是一面未見,我想,店老闆不是坐鎮在花店深處被陰影埋沒打著呼嚕,就是穿得全身花花綠綠的隱身在眾花叢裡,以致於我目視無賭吧,但卻怎麼想怎麼奇怪;從沒見過人來光顧就算了,一般花店老闆不是都會穿著圍裙,在店裡像蜜蜂般忙碌穿梭,在各式花叢間來回奔跑,偶爾停下來吩咐其他店員為花澆澆水或是包裝花束嗎?這麼一想,我似乎連花店工讀生也沒見過一個,別說老闆了,根本就連一個顧店的人都沒有。

難道,這是間全自動的新式花店?
我不禁天馬行空的幻想起來。

花店依舊是個不解之謎,而我一如以往,每天早晨從公寓出發,經過那間詭異的花店之後到公司打卡上班,傍晚打卡下班,再經過那間詭異的花店之後回家。

花店永遠都是那個樣子,彷彿是鏡子映照出來的完美假象,窗明几淨得令人懷疑;我忘了它是什麼時候開張的,似乎自從某一天開始它「就在那裡」了,原先那裡究竟坐落著怎樣的一間商店呢?我已不復記憶。

不知不覺中,每天都見到花店的日子已如流水般過了三年,課長換了同事變了,只有自己在辦公室的位置依舊,還是一張灰桌子、一台黑殼電腦,日子像是被刻在牆上的壁雕般,除非用鐵球用力擊破,否則不會產生任何改變。

記得那是個月終結算的日子,好不容易我份內所有的工作終於告一段落,抓住一個適當時機,我趕在還沒有任何高層人員委娩請託之餘像陣風似的閃出了公司,當大扇玻璃門微微晃動著往兩旁打開,外頭馬路上的熱風吹了進來,不斷湧進的熱浪令我措手不及,越過層層大樓、彷彿篩剩下的陽光在我腳前畫出一道黑白界線,瞬間,我體內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倦怠感,就像是累積了多年的疲憊終於滿溢般,我感到一陣暈眩,站在公司閃閃發光的玻璃自動門前,眼睛凝視的卻是門外被更高的大樓攔住的深沉黑暗。

我究竟在幹什麼呢?
爲什麼我還在這裡?

工作了五年卻一事無成,眼看即將過了適婚年齡,別說成就了,就連男朋友都沒有,除了工作之外就只有工作,沒有了工作之後的我一定是標準的愛情事業兩頭空;超時加班的獎金又如何?不過是讓我在同事抱怨什麼都漲就薪水不漲時有些許驕傲罷了,滿腦子只想著賺錢這件事,似乎讓我身邊重要的東西一件一件飛走,最後只剩下孤單的影子而已,往年與同學們高彈闊論的夢想與理念,似乎早被當成不可燃垃圾回收了,我連自己什麼時候拋棄它們都不知道,只是自然而然的就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難道這就是我的極限了嗎?

突如其來的絕望令我不知所措,像是不小心落入深井的傷患,一邊忍著痛一邊在井底爬行。

就在這個低潮的情緒之下,我走進了那間花店;又或許該說,是花店讓我走了進去。

世界逐漸被黑沉的色調覆蓋,我遺忘了停在公司專屬停車場角落的藍色福特,徒步走在煙塵滿佈的大街上,腦袋一片混沌,不知走了多久,竟來到花店所在的十字路口,我茫然佇立在天橋中央,眼裡裝不進腳下嘈雜流動的都市銀河,逐漸變黑的視野裡,唯獨一朶花閃爍著星彩般的光芒,吸引住我的目光,那是從來沒見過的品種,至少過去那間奇怪的花店從不曾擺過,它在逐漸被陰影覆蓋的街道上顯得那麼耀眼,光芒甚至壓過了隔壁精品店櫥窗上的銀色高跟鞋;白色宛如扶桑花的花瓣上,灑滿了細細的金線,花蕊是淡淡的粉紅色,上頭墜滿了鵝黃色的花粉,除此之外,青綠色的花莖節點上,還生著像百合那樣修長光滑的葉片,我從來不買花的,然而那天卻打定了主意非要那朵花不可,彷彿只要買了花,令人吃不消的一切就會好轉。

踏著恍恍惚惚的腳步步下天橋,眼中只有金線扶桑婀娜多姿的倩影;我走進店裡,意料之中的沒人招呼我,等到呆站在擺滿花桶的玄關處好一會,眼睛適應店內昏暗的照明後,才赫然發現店老闆在最裡面的一張海灘椅上翹著腳看報紙,似乎不在意任何人闖進店裡。

與這間奇怪的花店相符合,店老闆本身也是個怪異的存在,一邊翹腳一邊哼歌也就算了,還穿得像是藝人般全身上下充滿綁帶的黑色裝束;黑色皮靴上是黑色造型褲,黑色造型褲上是一件華麗得很徹底,雖然在報紙的阻隔下只看得見腹部附近的衣料,但畫滿水流般燦金線條的純黑衣裳與夕陽互相暉映,讓人幾乎無法直視,本該穿在身上的深綠色圍裙披在一邊的桌子上,彷彿從開店至今從沒使用過般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曲成一團窩在圍裙旁的是一隻睡姿驚人的黑貓,四腳上翻之外還加上抖著貓唇的哼哼聲。

這究竟是間什麼樣的店啊?
我不由得不安起來。

「那個不好意思,我要買花。」

「我們這裡不賣花。」

店老闆整張臉埋在報紙後面,連頭也不抬一下就回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嗓音是低沉得好聽,語氣卻彷彿在唱歌般飄來忽去,弔兒郎當,最後三個字還講得特別慢,咬字咬得特別清晰。

這裡是花店沒錯吧?」

「是的。」

「那請問你們有賣花嗎?」

「沒有。」

「這裡真的是花店嗎?」

我想,我在說這句話時表情一定是眉歪嘴斜,要不就是嗓音太大,否則原本藏身在花桶陰影之間的兩隻虎斑貓,也不會驚慌失措的一個絕命大彈跳之後,竄到店老闆的腳下窩著不出來。

「是啊,是花店沒錯。」

只見店老闆散漫的用腳輕踩兩隻虎斑貓的背脊,從報紙後露出的手臂上套著一連數十個手環,隨著他伸手拿茶杯的動作發出一陣嘩啦嘩啦的清脆聲響。

「但是不賣花?」

不賣花的花店,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

「沒錯。」

虎斑貓三兩下呼嚕呼嚕的睡著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而店老闆則是抓了抓報紙下露出的大腿,繼續悶聲不坑的看報。

不賣花的花店,那麼這麼多嬌豔欲滴的花朵擺在桶子裡有何作用?直銷也不必做這樣的店面吧?吸引客人進來之後再告訴他「這裡不賣花」,這是什麼花店嘛!就像是櫥窗上擺滿了好吃的美食,等客人進來指定櫥窗上的食物時才告訴他「我們這裡沒有賣,那只是招牌樣品」一樣。

簡直是詐欺。

氣憤不已的我正打算轉身離去,卻被花叢中不知何時冒出的一顆顆小貓首嚇得駐足不前;那些貓有些睜著玻璃珠似的眼目不轉睛的凝視我,有些則是半瞇著眼看著門外柏油路上逐漸爬進店內的陽光,而所有貓的共通點則是-牠們都在塞滿花的桶子裡,而且只露出一個貓頭,有著尖耳朵的貓頭跟花混在一起就像是裝飾用的貓型玩偶,在斜陽照射下閃著可愛的光芒,然而從牠們不住顫抖的耳尖,以及偶爾伸出花叢搖擺幾下的前腳來看,這些貓百分之百是活的!就像是花裡開出了貓一般,貓與花、花與貓,混合得天衣無縫。

「這這是

花裡開出了貓來!
我瞪大雙眼,不敢相信有人將貓養在花桶裡。

「不是詐欺,我們這裡不賣花,但是專門送花給有需要的客人。」

就在我微傾身體想將花叢裡的貓看清楚時,店老闆呼地一聲站了起來,飄忽的尾音突然就貼在我的耳邊回蕩著,我驚駭的回頭一看,差點重心不穩跌倒在地,只見店老闆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正笑著一張臉凝視著我。

奇怪的一張臉,詭異得讓我幾乎說不出話來,眼睛雖然是正常人的眼睛,嘴巴也是正常人的嘴巴,鼻子也挺端正,眉毛更沒少邊,但就是有一股難以形容的氣質-痞,沒錯,就是痞,不管他做什麼表情都會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種抖著腳躺在沙發上抽煙的痞性。

………」愣愣的凝視著店老闆陽光燦爛卻痞得異常的笑臉,我呆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花叢中的貓時而搖擺著小小的腦袋,時而輕聲打著咕嚕,而店老闆就帶著狐狸似的一張笑臉笑嘻嘻地站在我身旁,花叢中開出的貓們也像帶著笑似的看著我。

「您想要花嗎?」店老闆笑著說。

「想、想是想但是……
接過店老闆遞過來的茶,我結結巴巴地回話,眼角餘光發覺花叢中的貓咪們真的在微笑,純真且閃爍著無機質光芒的眼珠直勾勾的盯著我,令我瞬間有變成獵物的錯覺。

「您看到花裡面開出的貓了嗎?很可愛吧?」

一笑身體就會劇烈的左右晃動,店老闆以周星馳的誇張姿勢搖擺完畢後,便伸手拍了拍花叢中其中一顆貓頭,然後抬頭再度將視線專注在我臉上;面對他無聲的挑眉質問,我只能支支吾吾地稱是。

「牠們只會在好天氣的傍晚還有寂寞的清晨開出頭來,您的運氣真好,剛才我說過了可以送您花對吧?您要開出貓的這種嗎?」
說著他搔了搔其中一朵貓花還是花貓?的下巴,卻不小心被咬了一口子。

「赫雖然略富攻擊性,但絕對是世界上最珍貴最奇蹟的花朵,不但可以逗貓來當閒暇的消遣,還可當作心情不佳時的恢復劑,效果絕佳,治癒心靈的效果更不輸一隻真貓,現在特價一分錢都不要。」

店老闆迅速抽回手,踩著歪歪扭扭的三七步,一大串推銷詞脫口而出,彷彿忘了一開始他自己說的免費贈送,甚至還裝模作樣的從口袋裡抽出一台扁薄計算機,在上頭按了無數個零之後,手照例拐了一個彎才攤在我面前展示給我看。

「不不用了,謝謝。」

我連忙揮手致意,開出貓的東西真的算花嗎?腦袋已經開始混亂,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在回家的路上不小心睡著,而開出貓的花,以及痞得異常的店老闆都是夢裡的場景,然而我手掐大腿的疼痛卻如此真實,真實到我整張臉皺在一起,甚至逼出了些許眼淚。

「啊,預料之中。」

瞬間,原本親切熱情的語氣轉為慵懶又隨性的調調,唯有唱歌似的尾音始終沒變;只見全身上下穿著誇張得離譜的店老闆,將計算機隨意的插入褲子後的口袋內,掏出一包壓得有點扁的香煙與黑色打火機,把茶杯往貓與花當中隨意的一放,恰巧被莖葉夾住懸在半空中,靠茶杯最近的一朵貓花(花貓)開始好奇的嗅聞那只茶杯,一邊的店老闆則點燃那根既扁又歪扭的香菸,開始抽了起來。

「我是因為太久沒顧客上門,剛剛想複習一下推銷技巧才那樣說的,呼

說著,他一手抱胸,另一手挾著菸靠在唇上,不客氣的朝天呼出一口白色長雲,接著稍微左右扭轉了下脖子,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怎麼樣?小姐,需要哪種花啊無論哪種都可以帶走喔,因為我們這裡是間專門送花的店。」

店老闆靠在濾嘴上的脣淺淺吸了三口,又吐出一口比方才更長更持久的二手菸,將我們兩人環繞在煙霧裡;我手邊開出貓的花朵們,似乎正打著盹,一株株的閉上眼睛,發出祥和的咕嚕聲。

「請問,你這裡的貓……是種出來的嗎?」

我悶著思索了許久,看看睡癱在桌上的黑貓與躺在椅子腳邊的兩隻虎斑貓,再回頭看看我身側兩桶開出貓的花,不禁用認真的口氣提出一個與買花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又換來店老闆一陣周星馳似的笑聲。

同樣的一笑身體就會劇烈的左右晃動,然而這回的動作卻更加狂放,笑得滿屋子的貓都醒了;花叢中的貓一陣抖動,讓原本卡得好好的茶杯撲通一聲落到桶底,桌邊的黑貓稍稍抬起眼瞥了一下牠的飼主,虎斑貓們翻了個身,而我則是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

此刻的我是不是正在作夢呢?
我不禁反射性的產生這個疑問。

「不是夢,這點我可以向妳保證妳真有趣,我好久沒碰到這麼有趣的客人了。」
說著,他一邊像拍背止痰一般拼命拍打我的肩,讓我整個人搖晃不已,視線也跟著模糊起來。

他怎麼會知道我在想什麼?難道是我不知不覺將內心的話說出來了?
不斷擺蕩的模糊視線裡,只有早先看到的那朵金線扶桑花閃耀著足以壓過一切的光芒。

「嗯嗯嗯妳要什麼花儘管說,看在妳有趣過頭的份上,我絕對會包得美美的讓妳帶回家。」

也不知道在嗯個什麼勁,只見店老闆一邊抖著持菸的手,一邊抽筋似的點頭,這回句子的尾音不但飄,還連拐了好幾個彎,令人有他隨時要引吭高歌的錯覺。

「謝、謝謝。」

有趣過頭?我?
想我約莫是問了個蠢問題吧,無視於我的存在,店老闆隨手從花叢中抽出一株粉色花瓣的貓花,帶著戲謔的表情開始逗弄被一圈圈花瓣簇擁在中央的白色貓頭,貓花的確是貓花,花蕊部分似乎是被貓替代了,花瓣之上只有貓,沒有其他東西。

「請問,我可以帶走外面那朵金線的扶桑花嗎?」

話甫出口,花店裡所有唏唏囌囌的騷動瞬間停止,貓兒們瞪大雙眼凝視我,就連原先睡在裡邊的三隻貓都直起身來,店老闆面無表情,靜靜地看著我不語,世界彷彿只剩下一對對的眼珠在注視著我,令我有種被強力聚光燈照射的狼狽感。

「妳真的想要那朵嗎?」

他將貓花插回桶子裡,探手下去撈回杯子,將煙隨意捻息在牆上,接著不容拒絕的引我走進店內深處。

「但是我想,我有更多更適合妳的花。」

「更適合我的花?」

「沒錯。」
店老闆不由分說抓起我的手,趁我還來不及反應,就踩著歪歪扭扭的步伐拉著我向店裡走去。

隨著店老闆的引導,穿過幽閉的狹長走道、跨過不知打哪來的巨大管線後,我踏進花店後頭一間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溫室;溫室裡洋溢著溫暖且潮濕的氣息,水汽附在寒毛上,讓裸露的皮膚難以呼吸,以窄小的店面看來,溫室的存在無疑是個謎,然而我卻隨著店老闆歪歪扭扭的腳步一腳踩上觸感真實且柔軟肥沃的黑泥,目不暇給的繁花闖入眼裡,佔滿所有視線所及的地方,然而萬紫千紅爭相輝映的畫面中卻有那麼一點點、一點點的不協調。

有許多黑點在竄動,而且不僅一個,是很多,有各式各樣的生物被花瓣包裹著在花萼上動作,龐大的數量讓我心生畏懼。

「妳看。」

店老闆牽著我的手,手像蛇般往內扭了一下才指向溫室牆壁上垂掛著的鮮綠色藤蔓;藤蔓上開著許多紫色的喇叭花,每朵花的花心都有個忙碌且靈活的身影,定睛一看,原來是各式各樣的鳥兒,綠繡眼、山雀、白文鳥、十姊妹,甚至連隨處可見的麻雀都有,種類數量之多令我咋舌,牠們全都從喇叭花裡露出一顆頭與一雙偶爾拍動的翅膀,就像貓花那樣的生態,鳥語啁啾如交響樂般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

「這是千鳥藤,會開出鳥的垂掛性植物。」

我驚異極了,張口結舌的看著這一切。

「這裡還有,快來。」

我愣愣的被店老闆引到另一個區域,只見地上開了許多色彩鮮豔的雛菊,而雛菊的花心則被一顆顆嬌小的狗兒取代;一株株雛菊見了店老闆和我,都高興得搖擺起來,不時發出撒嬌似的嗚嗚聲,葉子充當尾巴搖晃著示好。

「這是狗雛菊,好好好,大家都好乖。」

店老闆蹲下身拍拍牠們的頭之後,又拉著我繼續往前走。

「這是貓花,剛才在店裡已經看過了那邊的是倉鼠松迷你小盆栽,每棵樹有一個樹榴,樹榴會孕育出活跳跳的松倉鼠啊!左邊是雪貂仙人掌,牠沒有柔順的皮毛是唯一一項缺點,不過很多人喜歡雪貂可愛靈動的模樣,卻又受不了牠們在屋裡到處跑,那麼雪貂仙人掌就是最好的選擇了右邊的是……

店老闆滔滔不絕的解說著,我則是一直處在驚愕之中,眼睛見到的事物大腦無法立刻吸收,往往在店老闆講解另一種植物時,我才在慢慢思考上一個究竟是什麼;這間溫室像是無止盡般,一直延伸到遙遠的遠方,溫室最裡面一片霧茫茫,看不清究竟有多大,然而由在白色霧靄中晃動、幾乎與人等身大的黑影來看,最裡面似乎養了一些不得了的東西。

「這是霸王巨獅花,小心別被牠的吼聲嚇著了那是長頸鹿百合花,其實最近我一直在考慮增建溫室,因為牠們的脖子實在是太長了……

拉著我的那些手指顯得輕鬆自若,店老闆彷彿沒注意到我發白的臉色與踉蹌的步伐,自顧自的說得欲罷不能;夢般的場景,不可思議的植物,每個在花心蠕動、打喝欠、眨眼的動物都是活的,然而卻不是常識範圍內的型態,讓我的腦袋幾乎承受不住要爆炸。

「噯!看到沒?那邊岩石上垂掛著的是石虎豬籠草,很稀有的,因為牠們是貓科補蟲植物還有那裡,羚羊珊瑚,我說珊瑚節點上的羚羊頭真的很可愛吧?看牠們烏黑又雪亮的眼睛………

我幾乎是無意識跟著店老闆走,當我視線不自覺轉移到他臉上時,產生了虛幻的感覺,就像是場夢卻如此真實,羚羊珊瑚的觸感猶留手心,地鼠香菇發出的酣聲也猶在耳際,然而所有我摸過看過聽過的一切,卻都是平日不曾看過也不曾聽過,如同鬼魅般不可思議的形體。

「最後,這是我最引以為傲的原生種,全世界僅此一批。」

介紹完雪狐黃金葛及亞洲象榕樹之後,店老闆雀躍中不掩興奮的帶我來到一塊布幔面前,比手畫腳的說著培育這個品種花了他多少時間,培育過程又是怎樣的艱苦難熬。

橫亙在我面前的,除了濃霧之外就是將溫室一分為二的黑色布幔,店老闆引我一同站在布幔右下角,那裡垂著兩條編成辮子狀的金色垂鏈;與前半部溫室嘈雜又充滿生命力的騷動不同,黑幕後傳來的是微不可聞的細瑣耳語,待要用心傾聽時,卻登時鴉雀無聲。

「剛開始的時候每個胚胎都很衰弱,但是後來不同了,我想是因為我一直與它們對話的關係,才使胚胎們有了意識……創造生命很簡單,但灌輸靈魂可不容易,我費了好大的勁,讓它們接觸各式各樣的書籍、影像、資訊,諄諄誘導與刻意栽培下,才培養出如此完美且性格皆異的品種。」

胚胎?

我用迷茫的眼神注視著店老闆,在極度的興奮下,他原本黑沉的雙眼閃著令人心生畏懼的詭譎紅光,而強烈的肢體語言則加強了那層恐怖。

生命?意識?性格?

是什麼?他培養出了什麼?

「妳是這批成品除了我之外第一個接觸的外人唷!我想妳絕對會喜歡的。」

店老闆帶著得意的微笑,用魔術師般的華麗手法一口氣將黑色布幔拉開。

剛開始只有濃濃的白霧,接著霧裡的形體漸漸清晰起來,高矮不一、細細長長、大約與人類等身大小的黑影慢慢的晃動著,而隨著黑影的輪廓越發清晰,濃霧也逐漸散去,映入我眼簾的不是別的,正是一群被巨大花瓣包裹其中的人類,與溫室中其他植物的型態相同,它們(他們)露出一整個上半身以及兩臂,紮根在泥地裡無法動彈,全都挺直了背脊面向這裡,臉上帶著好奇與驚訝的表情觀察著我。

「當然啦,缺點是他們不會說話,但卻聽得懂妳說的每一字每一句,有些甚至會欣賞歌劇、品評一首詩的優劣,而他們的共通點都是善解人意,且一離開主人便再也活不了。」

店老闆雙手搭著我僵硬的肩,在耳邊如惡魔般細聲說著悄悄話,長串的手環撞擊出嘩啦嘩啦的清脆聲響,猶如銳利的釘子般釘入我腦中,縈繞不去。

「妳沒看錯,也沒想錯,這不是幻覺,更不是夢;是的,『它們』是人花,擁有不同靈魂,不同植株的人花,它能陪妳一輩子,不會背判飼主,也不會隨意離開。」

我顫抖著唇,幾乎要昏厥,眼睛掃過每一個膚色各異的人花的臉龐,驚愕的從中見到幾張熟悉的面孔,如果沒有店老闆施加在肩頭的壓力,我想我早已跌坐在地。

我竟見到失聯多年的前男友,在一群人花當中微笑地看著我,微捲的髮尾、調皮的眨眼動作,以及微傾脖子的習慣,彷彿從過去跳脫出來般,維持著記憶中的美好模樣;反觀我,經過幾年的職場磨練,眼角早已磨出數條荒川,妝也因年歲增長而越畫越濃,往日那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子已經不在了,只留下時光流逝後剩餘的乾扁殘渣。

店老闆信步走進人花叢中,臉上掛著天使般溫暖的笑容,用眼神示意我跟上,經過長得像前男友的人花前時,不知為何,我下意識的別過臉;我們在一株株緩緩搖曳的人花中穿梭,店老闆不時會翻起他們的葉片或花瓣檢視,同我說明該株人花混雜了哪些品種的植物,人花們全程微笑著,就像是除了微笑再沒有其他表情般,在我經過他們跟前時朝我伸出冷冰冰的蒼白手臂,輕觸我的臉頰、髮稍,或是肩膀,像是羽毛輕刷過的觸感,人花們白皙得幾進透明的指尖在我肌膚上留下些許麻癢的感覺,接著便化成一股軟性的刺激直達中樞神經,背脊上的疙瘩因而起了一大片。

除了前男友,我又看到了幾張令人懷念的臉龐;五年前去世的奶奶,久未連絡的高中同窗,想當年畢業時我倆還曾抱在一起痛哭失聲,互相約定著明年再相會,除此之外,我還看到大學時暗戀的男孩、曾經用盡各種方法對我死纏濫打的體育股股員,還有當時崇拜的女強人教授。

曾幾何時,我不再記得奶奶的忌日,高中同學的電話與住址早已弄丟,看著暗戀對象的相片也再不會面紅耳赤、興奮不已,拒絕爛桃花也不再顧慮對方感受,總是一下子便讓對方丟臉丟得再也不敢出現,至於大學時期立志仿效的女教授,也失了那股追星般的熱情,只是每天做著相同的動作,重複著相同的生活。

有時候,我真希望失去的過往能再回來。

「這是我的第五批得意之作呢!前四批銷路還不錯當然銷路也是一個原因,但是培育他們的過程所帶來的成就感才是真正令我著迷的地方

「啊上回有個年輕女孩跑到店裡來,一下子就看上一株瘦弱白皙得幾乎病態的人花,我還開誠佈公的向她說明這株人花不可能活太久,沒想到她竟然哭著說無論如何都要那朵,後來我從同業的口中得知,那人花長得跟她死去的弟弟還真像;還有個老婆婆,抱走了個健壯的雄性人花,還跟我說那人花跟拋棄她的兒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我真搞不懂,為什麼我培養出的人花總會長得像客人的親人呢?」

店老闆瞬間停下腳步,回頭興奮地瞪大眼睛。

「妳呢?有看到任何親人的臉嗎?」

「有是有不過……

我並不想帶他們回家。
話還沒說完,店老闆就突然跺起腳來,全身上下的銀飾互相撞擊發出了金屬的清脆聲響,人花們紛紛抖動花瓣閃避。

「我就說嘛!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一定是那間花店稿的鬼!氣死了,那個夏威夷夾腳拖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夏威夷夾腳拖?

發出叮叮噹噹噪音的店老闆生著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氣,就在我伸手要安撫他時,某個綻放中的花苞吸引了我的全副注意力。

潔白無暇,百合花般修長的花瓣,正一點一點、慢慢地開啟,圍繞其下的深綠色葉片伸展著,捲曲成蕨類那樣既優美又可愛的弧度;店老闆隨著我的視線望過去,接著便縮起肩膀抖動著哼笑起來,叼著菸先往前走幾步,見我沒跟上才用極其隨便的態度朝我勾勾小指。

「我說妳啊,真是幸運到家,竟然碰到新植株成熟的時候。」
「來,快來啊!不想看看裡邊會開出誰來嗎?」

我想看,內心異常的渴望知道花瓣內包裹的究竟是誰,快步跟上後,店老闆將食指靠在唇中央示意我保持安靜。

「我啊最喜歡開花的那一瞬間了,永遠都像蝴蝶破蛹那般純潔無暇。」
店老闆低頭抱胸,一邊哼笑一邊得意的輕聲對我說。

像張口般微微開啟的瓣頂伸出了一雙手,幾乎同花色一般蒼白的手臂,扳著兩辦厚實的純白花瓣慢慢地撐起了身體,同時像小雞啄破蛋殼那樣將尚未綻放完全的花朵掰開;先是有著黑髮的頭頂,接著是因用力而緊縮的肩胛骨,再來便是光滑毫無瑕疵的胸口,始終低垂的頭慢慢抬起,露出了小巧而同樣蒼白的耳朵與尖細的下巴。

這株綻放中的人花是雌性,少女般微微隆起的胸部在溫室的照明下閃著令人愛憐的圓潤珍珠光芒,瘦小的肩膀與窄窄的腰,似乎是畏寒般顫抖著,連及肩的髮稍也因而顫動著;人花少女盛開了,她慢慢地揚起臉來,初生之犢的純真眼睛凝視著眼前站得歪七扭八的店老闆,及一旁呆若木雞的我,有著長睫毛的雙眼眨啊眨,流下了綠色的淚液。

「啊,長得跟妳還真像。」店老闆摸著人花少女的臂膀,驚訝的看著我。

那是我。
十六歲時的我。
十六歲時懷著遠大夢想的我。
十六歲時天不怕地不怕,初生般對一切感到新鮮的我。

過去的我、已經消失了的那個我。
被鎖在抽屜最深處,被文字鎮壓在書本裡,再也不敢面對、再也不敢提及的那個我。

-此刻就在眼前。

「想要這朵花嗎?」
「看妳的表情我就知道了。」
「客人我見多啦,呼~」

店老闆豪不在意的搭著少女人花沾滿鵝黃花粉的窄小肩膀,斜倚著她抽起剩下的半枝菸,灰茫的煙在少女人花的週遭繚繞,模糊了十六歲的我,同時也模糊了她空洞的表情。

是我嗎?
那是我嗎?

那麼空茫的表情,真的是我嗎?

一陣不得了的電光火石,體內似乎有什麼覺醒了,腦內有一股奇異的洪流「刷-」地狂湧而過,我彷彿可以看見被徹底洗滌後的我,渾身濕淋淋的佇立在什麼也不剩的荒漠中,抬起頭來就可以清楚見到藍得幾近透明的天空,以及在其上翱翔的飛鷹。

現在才在這片土地上播種是否嫌晚呢?
我彷彿聽到自己以不認識的空靈聲音這樣說道。

我已經好久、好久、好久沒有造訪此地了。

乾裂的大地與變成黑褐色的河川,在激狂的洪水衝擊後,像是滴水的海綿般不斷有細流從石縫中冒出,漸漸匯集成另一條新生的河川,往就算墊高腳尖也看不到盡頭的遠方而去。

我手上沒有種子,更沒有其他播種工具,雙手空空的孤身一人。
但是那也沒關係吧?總會有辦法的,不是嗎?

不是嗎?總會有辦法的。
一定。

那不是我。」

店老闆咦了一聲,用下巴詢問我是否出聲。

我搖搖頭,微笑地凝視少女人花彷彿面具般的蒼白臉龐,內心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平靜。

縱使妳擁有我過去的軀殼,但卻沒有相同的靈魂,妳不是我,更不可能成為我,因為那時候的我,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無奈的長大,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雖然令人不甚滿意,然而過去終究是過去,是逝去的一段時間,也是無法追回的時光。

沒有人能將過去拷貝保存。
因為那是已經被撕掉扔棄的月曆,就算千辛萬苦從廢紙堆裡找出來,攤開來一定也是皺巴巴的,完全失去原本的模樣。

「小姐,妳決定好了嗎?只有在『有一間花店』才有的稀世珍品人花,就連『那間花店』都沒有的喔……

「不,我想還是算了吧。」

聽我這麼回答的店老闆聳聳肩,一臉無所謂的表情,踩著曼波舞般的步伐慢慢跺到我跟前。

「那麼妳究竟想要什麼花呢?」

「還是堅持初衷吧。」

透過店老闆的肩膀,我見到少女人花睜著茫然的雙眼凝視著其他好奇的人花,沒有任何動作,更沒有表情,只是空白著一張臉在那,毫無情緒,像個閃閃發亮的空玻璃瓶。

就算手上沒有種子,也沒關係的。

在那一瞬間,我似乎又明白了些什麼,卻偏偏無法清楚用言語表達,就像是靈光一現的明瞭了什麼巨大機械的原理,卻因為太複雜而無法解釋;心情莫名輕鬆,但輕鬆在哪我也不知道,只是在剎那間拋開了一切,更加深入的擁抱最原始的核心。

「請給我門外的金線扶桑花就好。」
這幾年來,我相信自己的微笑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麼自然,過去臉頰上疲憊且僵化的線條似乎消失了,整張臉變得輕鬆許多,富滿朝氣。

「既然妳這麼堅持,那我也沒話說了。」

店老闆還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踩著與進溫室前相同的歪七扭八步伐,領我步出溫室,回到燈光昏黃的店內。

貓花們睡著了,正輕聲打著酣,而店內的三隻真貓正互相追逐嘻鬧,打翻了店老闆的馬克杯,晶瀅的水株落得滿地是,映著上頭灑下的暈黃燈光,像是蜂蜜般澄黃。

「妳喜歡吃醃芭樂嗎?我最近醃了一堆,覺得這麼美味的東西要是不推薦給別人我就不是『有一間花店』的老闆,但是偏偏最近都沒客人來唉~沒想到妳這客人這麼奇怪,好端端的希世珍品不要,竟然要一株『只要是花店』都培育得出來的普通花朵……

太可惜了啦!

店老闆一邊抽起還滴著水的金線扶桑花,一邊大聲的碎碎唸。

我微笑著,在這平靜而祥和的夜晚,內心充滿著許久未見的寧靜感。

「啊,怎麼包啊?太久沒客人買正常的花,我都忘了普通的包裝法是怎麼包來著妳對醃芭樂的感覺如何?」

縱使嘴上不停抱怨忘了怎麼包裝,店老闆的手還是訓練有速的將包裝紙摺了又摺,飛快的將金線扶桑花安置在一叢滿天星的正中央,不一會,他手中就出現了一束由銀色與綠色包裝紙裝飾而成的高雅花束。

「滿天星,送的。」

收下店老闆遞過來的花束,我輕聲道了謝,縱使內心有些哀傷,嘴角的微笑卻怎麼也壓不下,那是建築在淡淡悲傷上的喜悅,像是參著淚水的喜宴。

「啊還有,先別急著走。」

在我即將旋身離去時,店老闆趴搭趴搭的奔回室內,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包冰透的醃芭樂,二話不說硬塞進我懷裡,接著以謎樣的笑臉對我說。

「醃芭樂,送的。」

定睛一看,他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顆缺了一角的醃芭樂,似乎是在跑進店裡的短短幾秒內拿的。

「夏天,就是要吃醃芭樂。」
「夏天就等於醃芭樂季,醃芭樂季就是夏天,雖然我四季無休生活中充滿了醃芭樂但還是覺得它最適合夏天。」
「妳儘管拿走吧,我是很大方的。」

在店老闆強勢的碎碎唸攻勢下,我也只能點頭稱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收下那袋醃芭樂。

抱著醃芭樂與高雅的花束走在街上,這樣的組合不引人側目才怪。
正這麼想著,我低下頭看了一眼金線扶桑花,覺得它似乎正對我說一切都不要緊,帶給我奇異的安撫效果。

「那麼,謝謝你的花,有機會我會再來的。」

雙手因為塞滿了花與醃芭樂而無法動彈,我只能微笑的對店老闆點點頭,踩著黑夜的背踏上歸途,思索著待會要怎麼樣才能順利拿出鑰匙開公寓的門。

在我離去後,店老闆與繼貓花後盛開的雞玫瑰進行了一小段對話,可惜的是我沒能聽到。

「啊,你們醒啦?」
「奇怪,為什麼我養出來的動物花種習性都跟原始種相反呢?鼯鼠萬年青在白天清醒得不得了,雞玫瑰卻在晚上咕咕咕……
「別打架,你們這群沒用的雞!」
「喂?『那間花店』嗎?這裡是『有一間花店』。」
……什麼賺翻?我今天虧死了,虧死了—!」

「竟然被一個普通人類抱走了『希望』。」

現在想想,我似乎忘了詢問店老闆這朵花的名字,也忘了問他那間花店的名字。

下次有機會光顧時,再好好將花名還有店名問清楚吧!
雖然我直覺這次以後,便再也沒有下次了。


凝視著都市特有的橘黃色夜空,我抱著金線伏桑與冰透的醃芭樂,在天橋上微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