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5日 星期四

問他們一些問題


這是一隻經過拍攝角度選擇後睥睨人世的馬。
你可以在龍潭大池旁找到它與它的金色同伴。



  這學期,在magic power master的帶領下,看了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


  由於magic power master力薦我們去看電影DVD中收錄的花絮,我便集中精神,花了半個下午的時間將它們觀畢。花絮中,一段關於吳爾芙身平的影片裡,吳爾芙生前最親密好友的兒子對著鏡頭講道:「她總是問我們很多問題。」關於早晨起床之後做了什麼,然後又做了什麼,又做了什麼與又做了什麼?她想知道的很多,似乎任何關於生活上的描述都能引起她的興趣。吳爾芙曾告訴他們:「生活中一定有些有趣的事。」影片裡穿插訪問的學者們則將她追根究底的習慣視為對生活細微的觀察,而那也許正是她寫作的泉源。

  同樣對生活近似著迷的觀察習慣,也展現在珍‧奧斯汀身上。在她的書信裡,充滿了喋喋不休而細微至極,很多時候甚至是過份細節的描述,其中最經典、繁多得令人困擾與不留情面的描述,集中在每一場她參加的舞會上。


舞會描述其一:

  後來我觀察崔瑟頓小姐,並和伊夫林先生交談。......她沒有我想像得漂亮:她的臉和她姐姐一樣眉毛稀疏,五官也不夠美,妝太濃,看起來安靜、自滿,顯得比任何東西都愚蠢。巴德考克太太和兩名年輕女子也參加了這場舞會,她中途離開她們,滿屋子尋找她那醉酒的丈夫。他的躲避、她的尋找,加上兩人很可能都醉了,形成很有趣的場面。



舞會描述其二:

  周三。昨晚又有一場愚蠢的宴會!如果規模大一點的話,情況可能會好些,但參加的人數只夠開一桌牌局,加上六個旁觀的人,彼此聊些沒什麼意義的話。三位老硬漢進來後不久,利‧富斯特、巴司比太太、厄文太太和舅舅就坐在一塊玩惠斯特牌,這段期間只有斯坦霍普上將替代了舅舅的位子,直到遊戲結束。我再也沒有找到令人心情愉悅的人了。我為張伯倫太太仔細做頭髮感到敬意,但並沒有其他更溫和的感覺。蘭利小姐就像其他個子矮的女子:大鼻子、大嘴、衣著時尚、露出胸口。斯坦霍普上將是個有風度的人,可惜腿太短,而衣服後擺太長。斯坦霍普太太沒來,我猜想她是和張伯倫先生有私人約會,而張伯倫先生是我最想見到的人了。

                            -《珍‧奧斯汀的信》

  *書上把週三的週誤植為周。還是說,這兩個字在偉大的通同字演進史裡已經合而為一?那我是不是就此免去了在改作文時圈出它們的麻煩?


  不知道吳爾芙對群眾的觀察如何,但珍‧奧斯汀的觀察顯然令人窒息,並且充滿了各種精確、並時進行(據說這是極其女性的能力)的描述,彷彿她在瞬間化為一面巨大且彎曲的外凸的鏡子,將一室人等各種特色全放大了。尤其是能做為此人與彼人之不同的小小缺陷,比如禿頭、腳短、濃妝與各種顏面上的不完美。

  佛斯特在《小說面面觀》裡講人物該章說道:「除了閱讀的一般樂趣外,我們在小說裡也為人生中相互了解的蒙昧不明找到了補償。就此一意義而言,小說比歷史更真實,因為它已超越了可見的事實;而就我們的經驗,每個人都知道可見事實外似有他物。縱然小說家未能正確的把握此物,起碼他已嘗試過。」

  正因「每個人都知道可見事實外似有他物」,對於日常的觀察,尤其是人與人間往來的觀察便成了有趣的事。比方說珍‧奧斯汀眼中的崔瑟頓小姐,之所以會沒有她想像中漂亮且「顯得比什麼東西都愚蠢」,也許是由於親見其人前他人的說辭,且這說辭也許是基於恭維,畢竟在崔瑟頓小姐的安靜、自滿裡,可以很輕易聯想到奧斯汀小說裡那位富有、面容不佳且脾氣壞透的凱薩琳女爵的女兒,只不過這位崔瑟頓小姐也許多了點社交的能力。而腿可惜太短的斯坦霍普上將,或許從未以自己的腿為恥,但更有可能的,是他太過在意自己的短腿,於是想方設法加長了衣服的後擺想將他遮住。

  至於普通的蘭利小姐,她就是個蘭利小姐。

  也許可以這麼說,日常生活看起來就是日常生活的樣子,但我們都知道日常生活之下還有另一個與之平行的「裏日常」,那是關於你所見所感的人的性格、意圖、天性,和所有物事與人、人與人串聯起來雜編成的一張柔密的網,說明了此方與彼方的關係,此果與彼因的由來,只是那通常不為人道,也不能明白說出口,只能隱密的、竊竊地流淌在彼此心中,偶爾在真正誠實無關利害,或者需要建立相同的敵人時才會一瀉千里。

  於是我們總在哪個誰做了某件眾所皆知的事後大放馬後砲,因為那是一次狀似珍稀但顯然普世皆明的印證機會,印證自己連結點與線在日常實景中畫出的虛空之實正確無誤。但事實上,那也許不過是一次僥倖而已,因為我們這些業餘的偵探們竟然真能矇對真相的模樣,又或者是這懸疑的線路鋪得太張揚,無論誰都能看透埋藏其中的奧妙。

  真正的難解的「裏日常」--我是說真正和日常生活並行,卻全然不為人知的那些--光憑有限且顯然被挑選過的線索,是不可能得到完整的樣貌。只是,我們也不能不否認,那些關於生活的觀察,自生活觀察中產生的一些問題,有時候真的得以靠人腦的串聯、想像讓我們觸碰到真實的腳趾尖尖。

  關於那些腳趾尖尖的真相,我們也都知道若真發生在自己身上,你只會想著那些尖尖外的例外說服自己,很難承認自己真如他人觀察的結果。只是,我們還是忍不住像個小說家一樣,總是躍躍欲試的想把握「事實外的他物」,探知一些我們所見所感之外的真相。


  我們也像吳爾芙,一有機會就喜歡問人們些問題,並從得到的諸多也許彼此全然無關聯的答案裡試圖找到些能總結一小部分、代表面前人一小部分的解答。當沒有機會的時候,我們就像珍‧奧斯汀那樣不帶同情的觀察,審視眼前上演的現象,把現象印在腦海裡,等日後有了機會提一提問題,或等到另一個現象解釋這個現象。



  就像寫故事,你永遠不可能寫出完完整整的表相之下的裡層,但也永遠不可能寫不出來,而你看故事時永遠不可能看出裡層埋藏的所有,但也不可能永遠看不出來。

  
  更何況,我們總是愛說謊,更愛自我安慰,相信自己是對的,總是拼命找尋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並且總是找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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