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年,還是寫得很爛。 但是這篇還是在,因為它必須在。 |
時針戳上八的腰腹,著名鄉土連續劇以曖昧預告片故做玄虛了番,終於開播,麵店內客人無不強張被熱氣薰得將睜不睜的眼,視線飛標尖樣對準牆上護了層暗褐色保護膜的十五吋小電視。融進他們一閃閃眼裡的,是紅藍交錯的迷醉。
「太太,要辣嗎?」唯一沒受電視制約的麵店老闆娘問茵海,一雙擠皺的眼濡濕,將泣未泣。
「妳不看嗎?」將眉毛描得細又彎的茵海,頭也沒回地反問。
老闆娘瞥了眼,替她加了好大一匙辣子進麵裡。
「眼睛沒空,耳朵好得很。」她看著很得意。
「有時候,聽就過癮!」
紅、藍、綠光閃動的老舊映像管電視機前聚了一家老小圍桌吃飯,他們似乎恨不得鑽進螢幕裡去,只在畫面上人物從一定點移到他處的短暫空檔之間,或沉思著轉動、瞪大雙眼演糾結著演內心戲時,見縫插針地戳起顆給餘留湯水浸得發脹的餃子送入口。
他們屏氣凝神,認真得像把魂也投進了四方黑箱裡。
茵海望著他們,覺得是自己幼年的情景重現。那是持手機還扛磚似的年代,鄰居們聚在有電視人家裡或門外等看包青天的景況,正和眼前油膩老麵店內展示的一模一樣。演員在黑箱子裡演戲,觀眾在黑夜的帷幕中,演一場看戲的戲。
當年,還唸中學的茵海跟著大人們上有電視的人家看電視,站一夜就為等帥奪台港澳少女心的展昭護衛出現。她大睜的眼自大人們交錯、不時變換位置的臂膀、褲管和衣擺間,雷達般精準鎖定不遠處閃動的彩色方框。當時,每個不能擁有電視的女孩子,都用這麼把靈魂壓進映像管裡的賣力看戲。
「這一台連播三齣戲,戲裡壞女人聲音聽起來都像壞掉的喇叭,破音破音。」老闆娘往套了塑膠帶的鐵罐裡裝湯。
「不知道他們在選人的時候,有沒有特別挑過聲音?」
「說不定喔!」茵海覺得挺有趣。
「老闆娘,妳耳朵真利。」
紅色塑膠細環在暈滿水霧的袋上繞了兩圈打緊,老闆娘把麵遞給茵海。
「今天不用買給孫女吃喔?」她說。
「她們回我女兒那裡去了,說晚上要去吃高級小火鍋。」臉有些燙,茵海忍不住假裝自己對電視裡出現的紅衣女子很感興趣。
給油煙熏得暗褐的保護膜下,四方小螢幕給個著血紅風衣的女子佔了滿,她丹鳳眼、闊嘴,角色個性一看便知,沒什麼好說的。
見茵海拉長脖子看電視的老闆娘,熱心為她介紹起這位上集才增加的新角色,但說的不外乎蘋果是紅、香蕉是黃。這等事,即使沒老闆娘指點她也看得分明,只要一眼,一眼,一眼她茵海就能劃清黑白,因為紅衣女子的鳳眼、闊嘴,因她笑時總斜一邊的紅唇。
如果「壞」是個人,大概,也就這副天生的樣吧!
茵海不自覺看入迷,在店裡站了一會。過去站櫃台的職業給她帶來一輩子腰腿病,一陣疼突地荊棘入骨般閃現,使她癱軟的腹部肌肉不由得抽了抽,但即使是痛也無法將她魂魄從閃動的電視畫面上拔開。她的眼迷離,晶體上飄滿冤魂樣的色塊,彷彿撞見魔神仔迷失山間的趕路人,被瞧進眼裡的紅花也好綠樹也好,全渾沌成片。
她像把魂散進電視裡,散進演員的一舉手、一投足裡那樣投入的看戲,麵店老闆娘的絮絮叨叨潮水般湧進耳,很快便退了去。
往昔擠在鄰居家看包青天的時候,茵海也如此入迷,但和其他女孩不一樣,她從不奢望能與電視裡戴古裝假髮的男子結婚,也不著迷於包青天的明察秋毫與貴賤皆斬的魄力,反而幻想擁有雙凌駕萬事萬物的仲裁眼,能在入眼瞬間分辨面前人犯該不該受鍘,伸指一點便能讓歹人露出獸形,讓牠嚎叫著化為粉、化為煙。
許是長年幻夢凝定了目標的緣故,長大後,把高於衙府高堂那股未知力量深刻入裡的茵海眼睛還真有識事的本領,讓她總能一眼瞅見好的,避開壞腐而根基不穩的那些。
年輕時,她在眾人訕笑中頂下間塵灰蒙壁的店,過了足四年米湯配醬菜的苦日子,後來隨都市計畫開展,建案一件件往她店面鍍金鑲鑽時,人們才改以欽羨她精準的眼光,拿她當咬住錢脈的金蟾蜍,紛紛銜了她的短尾跟來,卻無人能趕著超她半步。
茵海把間髮廊一開幾十年,那些踩她腳印來的人開張時倒也風光,店門口懸掛著的辣紅彩球多過茵海創店時的好幾倍,技術與設備也更新些,卻總過不了一年,好像三百六十五天是長過頭的試用期,而它們都沒能通過命運的最終審查。
人人都說茵海有雙青天眼,但她自己知道,會看店面不稀奇,看人倒更要緊。比她更新、更多人客光臨的那些店裡頭站了太多只顧梳理毛羽的店員,他們臉上生虛,眼裡藏有藍的天、白的雲,有金光燦燦火球,就是沒土色地面,只想兩翅一插蹬地飛上天去。
在茵海眼裡,這些人的臉面和電視劇裡紅衣女子同模樣,丹鳳眼、闊嘴,一看便知,沒什麼可說,也沒什麼好說。
她的一雙眼是青天,誰也逃不過她眨巴的審視。茵海此生最得意的便是自己從不錯看的這雙眼,它們給她間金店面,給了她早早退休坐看元寶滾過門檻的包租婆身分。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該賺錢的就該,該賠錢的就該。
她從來都這麼分明。
「誰說歹人活該早死,現在越好的人越早死!」
紅衣女子把個滿裝惡意的資料夾抱胸前,沖著衝進房來以極低V領襯金項鍊的男子叫囂,步步近逼的運鏡與背景樂搭配的節奏緊得讓人呼吸一窒。
觀眾早已習慣這等硬性繃緊心弦的情節,不過在抬眼同時多蘇蘇吸了兩口麵,多嚼了幾口嘴裡軟爛的餃子皮、高麗菜與肉末。
一名老牌演員撫著胸口往後倒,安安穩穩落進沙發裡。
鏡頭無聲帶領觀眾,穿越一對頭靠頭成人形拱門,焦急得唇也發皺的年輕演員,將畫面定格在紅衣女子線條扭曲的面龐上。她睜雙幾乎綻裂的眼,兩圓深幽鼻孔活物般哧哧起伏,下撇唇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鯰魚嘴。
老闆娘看來對老演員的心臟病發丁點不感驚訝。
「那個老牌說他不演了。」察覺到茵海的疑惑,她在擦拭流理台的空檔拋給她這麼句輕描淡寫的話。
「今天新聞上說他下一集就會死在醫院的病床上,而且這齣戲就會結局了。」
「老闆娘,怎麼結局啊?」一個坐在靠櫃台,留著平頭的方臉常客突然問。
「就他死了啊!」老闆娘斜眼睨他。
「死人最大,他會在死前說幾句話,他們的恩怨情仇就這樣解開了。」
演員在黑箱子裡演戲,觀眾在夜的帷幕中看演員演一場戲,看箱子外演員沒演的那場戲。
戲明明還沒演完,怎麼就說起結局了呢?
茵海又想起年少時曾瘋狂著迷的包青天連續劇。
那時,只要時針與分針勾出青天頭上的一彎月,她便跟著大人分秒不差拜訪有電視的人家,守在閃爍像已萬年的魔幻箱前殷切期盼,連千篇一律的廣告也不放過,因為在那年代,錯過就錯過了,從來沒餘地挽回,更別提預知命運。
她還記得,以前學校裡不管多小的孩子,都把「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明」掛嘴邊,不管他們漏風嘴怎麼將句話咬成一列乘風而去的出軌列車,不管他們使用的時機對不對,只要心裡有種感覺,團體裡總有人會率先說出這兩句名言,名言也就這麼溜進大夥耳裡,轉動所有人脖子上的點頭樞紐。
那時,神離他們那樣近,近得舉頭就能見到,彼此距離不過三尺而已。
人在做,天在看。
舉頭三尺有神明。
有好長一段時間,人們提起這兩句話都那麼信誓旦旦,好像它們是指南針面上的南與北,而這十三字交錯成的真理給人心罩上個染了天真顏色的薄膜。
「禍害啊,遺千年!」
紅衣女子一張近得不能再近的臉孔闖進眼,她如煮沸的一只開水壺鳴個不停,怒氣幾乎要從眼珠與血肉的縫隙溢出。霎時,茵海見她鮮紅舌尖刺破對比太過的液晶螢幕,躍進現實裡。
不知何時起,人們香與紙錢燒得越多,上廟裡求神求得更勤快,卻再不信抬頭就能見神明,只瞪眼看帶話的線香灰煙裊裊上天廳,信被附了身的跳腳童乩。
人在做,天在看,好人乖乖走路也肚裡長瘤。
(去年,隔壁陳先生割了六十公分小腸,還是死了。)
舉頭三尺有神明,但只要懂得拿好人身擋煞阻駕,天降雷也劈不死人。
(上個月,一個親戚讓人告了。茵海聽人說是自家兄弟拿他當保證人,卻惡意倒了公司遣逃。)
「孫女不在家多無聊,要不要乾脆在我這裡吃飽再回去?」
老闆娘溫厚的聲音勾住她耳膜,茵海發覺自己已在櫃台前站了太久,手上提著的麵泡得拇指粗,便匆忙婉拒了老闆娘好意。
走出店,有些髒汙的夕陽迫不及待闖進眼,她對夕陽瞇了瞇眼,瞇進停在路邊的箱形救護車,頂上燈一亮一亮把每張看熱鬧的臉映得通紅。
遠處,路中央蓋了張不祥的黑布,凹凸在警察閃爍晶紅的指揮棒後,在風輕拂下淺淺呼吸。
跟茵海一樣提著外帶晚餐的幾位主婦聚在事故現場,有剛下班的鐘表店店員,有通信行小姐,還有她出租店面裡的洗頭小妹。她們遠遠聚在斑馬線這端,看溢出那端黑布透染路面的紅色血腥,邊將一嘴陽光度進彼此耳裡,每人都和茵海一樣,手腕下掛著一個個包著塑膠袋屁股向外的保麗龍碗,碗裡冒著蒸氣。
「一個護校學生被撞死了。」認出茵海來的洗頭小妹,根據一位幾分鐘前剛踩著單車離去的目擊者所言,比手畫腳向她解釋事發經過。
茵海站定腳步,與她並肩看忙碌十字路口的警察與醫護人員。
一輛闖紅燈的黑色轎車把台左轉紅色機車撞得沒了形,意外把四周風景扭得一窒,機件甚至飛散到茵海與洗頭小妹腳邊。定睛一看,茵海發現自己正踩著原本該掛在機車上的豔紅保安符,上頭斷了的紅線沒能擋住奪去生,滿身黑的獸,也沒能阻止它銜著命逃離。
「聽說才十九歲而已,真可惜。」
才十九歲而已。
茵海先生死時,不過四十九歲。
當他摀住胸口倒下,茵海還以為先生愛裝病開玩笑的毛病又犯,直到見了他扭著發青的一張臉,才驚覺黝黑的死正駕馬馳過跟前。
死,生張怎樣的臉面?
她以前常和妹妹一塊拿木炭黑粉框眼扮死,演鐵拐李的故事。
茵海從來拒演跛腿後的鐵拐,妹妹只好一直在戲裡瘸了下去,在她拿湯匙充當鬼差令牌逼近時厲喊一聲倒地,而扮死的茵海總面目猙獰,努力把面孔扭成電視上那位眉眼勾了深濃陰影的青面演員。
茵海想像當她慌跪俯臥的先生身側,呼嘯而過的死是位身著甲冑手持長鞭、青面獠牙的將軍,像以前電視歌仔戲演的那樣,呼一鞭就把個人魂勾去,速度快得連影也不見,僅他黑漆花臉在人們眼瞳印下恐懼幽影。
先生捱不過一鞭,在救護車上雙腿踢凳幾下,眼一翻就死去了,而茵海從不明白怎麼死會選擇搭他肩?這麼好一個人,身體壯得牛一樣卻說走就走,反倒茵海從來小病不斷,竟比先生多殘喘了幾十年。
究竟是過往太天真,現在誰還相信神明在離頭三尺遠的地方呢?
先生頭七時,茵海手握銅板執盃,還把地板上一正一反的兩塊金屬片當作先生眼睛,圓亮圓亮的,裡頭有魂,還為她擔心,但這幾年她卻是越來越懶得相信。
「這已經是這半年來第五場車禍了。」一個拖著菜籃車的陌生年輕主婦說。
「有這麼多次?」
「妳才知道啊?」她眼裡的魂突然活潑起來。
五次車禍她都見過。
彷彿目睹五場意外這事值得給頒獎牌,拖菜籃的主婦給茵海講了整整二十分鐘的觀死心得,語調輕快,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奮。
(茵海記得,包青天每回提及案件死者都輕輕會搖頭,不管那人是該死還不該死,他眉眼上總擠滿對命運的慨歎。)
「我想想……一次是對面學校的小男生,他被卡車勾住書包啦!一次是外地來的遊客,整車衝到橋下去,超慘的!一次是傍晚出門散步的老爺爺──老實說車這麼多我不贊成讓老人家出來散步──他被機車撞斷腿;一次是來買便當的大學生,那撞得可慘,聽說頭顱整個被壓碎,最後一個,就這女生。」
主婦指著不遠處那塊蓋得倉促的長方黑布,那薄薄的一片,說:「這麼年輕,真可惜。」就這麼一瞬,她又是個充滿慈愛的母親了。
「可憐啊!」一名推著回收車經過的駝背老婦人喃喃說道。
可憐啊!每月定期闖進金店面收債的地下錢莊負責人,也這麼說茵海。她雖想著駁斥他,卻總給小女兒的刻意靜默,給那緊閉門扉的房間啞了口,只得嘆息的權利。
小女兒天生該是茵海的驕傲。不知怎麼,打她還在肚裡茵海就有種感覺,覺得這胎生得一定好,覺得這小女孩日後肯定大有作為,但誰能想到,她卻成了現在人人提到茵海時總惋嘆的「可憐」。
茵海懷念往昔接到女兒高分成績單的喜悅,她的兩個兒子雖也乖,但從沒女兒這樣的好表現。她覺得,她以後肯定是要當醫生或大學教授的,才不像她與先生,一個只會做美髮,一個只會駛船、賣魚。
無論女兒做什麼,茵海唯一的反應便是「好」。她隔著羊水與肚皮蹬她,她說好;她夜半哭得鄰居起床罵人,她說好;她拒絕步行一屁股坐在大馬路上,她說好;她在火車座椅上蹦跳,她說好;她趁她結帳時偷抓了把巧克力球灑了滿櫃台,她說好;她連續三年成績單上的分數都是九十九,她說好。
女兒二十歲那年,茵海為她買了部小巧且實用的二手車,不到三個月,那車就成了團鮮黃的廢鐵塊。副駕駛座上女兒的同學腳打石膏,休學了半年,女兒則好端端地丁點擦痕也無,茵海顫抖著撫心窩直說:「好、好,真是太好了。」
她從不知己身皮囊內、血肉下,竟燃著把如此熱烈、旺盛的母愛之火,這股高貴的力量驚異了她自己。
肯定是因為女兒天生的有別吧?她是穿越雲層中高堂深府而來,只給她的吉兆。就像所有偉人的早年皆不順遂,女兒的處世不和顯然是種獨特,她不像她的兄長們,老愛挑著規則的邊線走,更常不論規矩只逕直地走了她要的那條路。這也許給人惹了許多麻煩,但這些麻煩,難道不是她眼光獨到之處嗎?就像她茵海。
女兒日後能買下的肯定不只一條街,她有種時代標竿的樣子,像自店裡流行雜誌走出的女人,造物主造她時似乎是依著把直尺,才會把她全身的線條都打直了,那麼無法捨身為人的身體,就連臀部線條也如此現代、如此瘦扁,毫無產力的削尖,臀骨與這世界之間似乎只隔著層薄皮。茵海相信,這是能撐起一個時代的形體,是真能成就大事業,真能為自己打拼的身形。她不像她身掛豐乳、垂肥臀,一輩子就坐在條街上養男人與孩子,她身子打胎裡便如此輕盈,不像茵海店裡那些來了又去、軀體沉重的女孩,是該,也該給風一吹飛上天去的,但誰能想到她這把盈盈身骨,竟比任何人都要迫不及待墜入尋常。
還沒畢業呢,女兒與個據稱在搭火車時認識的水果行小開廝混起來,等茵海察覺不對勁,幾乎定居男方家的女兒已有了兩月身孕。
到底是她的一雙眼仍讓生產時滿溢的賀爾蒙迷罪,還是這頂頭上的天瞎了眼?茵海曾偷眼凝視女兒當時尚未撐起一穹頂的肚腹,唯一的反應卻是癡傻地笑著垂下頭去,彷彿她肚臍下渾沌裡藏著小女兒的高分成績單,一張扭曲的紙,上頭畫滿了讓她得意的九十九分,幾近滿版殷紅。
她最得意的小女兒,就這樣在個陰雨三月天匆促出嫁。
喜宴當天,當茵海站在喜慶舞台上要敬酒,這才察覺男方一家全生了張顎骨尖銳的臉,狐狸般樣,嘴唇薄得苛刻。
唉唷!這不正是張歹人面嗎?
女兒生得那樣好,竟配上一家子的尖嘴猴腮,真可惜。
至今,茵海仍悔不當初地直想,若當初她沒拜倒在女兒那句「我就是要結」,彷彿全世界僅我獨立的氣勢下,好好眼判夫家,好好替她看一看,那該有多好?但她到底不能清清明明的看女兒。
女兒再回家時已離了婚。
「欺人太甚!」放開一雙孫女的手,女兒只說了這麼句話,便鑽進茵海的金店面深處一待半年。
整整半年,女兒在茵海的青天眼下什麼也不做,只顧吃飯、睡覺,苗條身體卻在一日十八小時的睡眠裡變得瘦了,與孩子變得陌生,而茵海祖代母職,甚至還幫孫女兒出學費補習費。
「媽,小妹待在家混吃等死,這樣不行。」大兒子不只一次對茵海說,要她別再管女兒,讓她自個振作點。
「小妹只會依賴媽,什麼也不做,她該找份工作,也該自己養女兒才對。」二兒子也不只一次對茵海說,要她把女兒請出門去。
「你們這對心眼狹小的兄弟,還以為女兒嫁了就是潑出去的水,沒想到她還回來跟你們分財產,對吧?」茵海氣得不再讓兒子進家門。
她覺得自己是老舊連續劇裡受不肖兒孫讒言的老富商,而她看多了那樣的戲碼,情節早已深深刻進青天眼,才不會讓兒子下離間計,而且,女兒半年後不就振作起來了嗎?還在前婆家對門開了比他們更大的水果攤。茵海受邀去看過,一雙孫女在平檯間跑跑跳跳兜售水果,小小掌心抓緊要給客人的塑膠袋,兩張臉笑得太陽花似的。
曾發掘過金店面使自己下半輩子不愁吃穿的茵海十分滿意。
就算女兒沒像她期望那樣成為醫生或大學教授,但做個成功的水果商也不錯,也算在一行業裡有個地位,有何不可呢?
鄰居問她女兒的店面和自己的金店面比起來怎樣?茵海只說好。
「沒有比那間店更好的了。」她說。
然而不到半年,水果攤像灌了水的蟻巢一夜間被搬空。
女兒又住進家來的隔日,地下錢莊的討債人找上茵海的金店面。
「太太,妳女兒喔,真--的是很不孝喔!」
她恨極了那理平頭,說穿襯衫不如說是把塊破布掛身上的討債人,恨極了他說話的口吻,那拖著長音的調侃,恨極他不時瞥著內裡房門的狐狸眼,恨極了自己的金店面在他眼中不過是品質好些的破銅爛鐵。
茵海播電話聯絡大兒子來時,討債人趁隙溜進內廊,把女兒的房門拍得碰碰響。
她聽見孫女們驚懼的尖喊,和女兒始終的沉默。
女兒從此不敢再待在家,只留一雙孫女給她顧。她替女兒還債,幫她養女兒,兩個兒子也幫著她,全家人都幫著她。她相信她會改,畢竟她還有一對女兒哪!直到她在發傳單打工途中見到女兒神色泰然步入間知名婦產科。
茵海有時會想,若那個下午自己這雙銳利過頭的眼能有一瞬的失明,那該有多好?
將近半年不見的女兒大腹便便,披著大紅風衣外套,神色冷然地立在櫃台邊與她對視。
在日光燈暈白的照射下,茵海發覺,這是自己第一次真正看清女兒的面貌。
鳳眼、紅唇、下撇的鯰魚嘴。
什麼時候,她竟生成這副樣了呢?
手上花綠的傳單被她捏得皺了,成了束萎靡且凍結的潮濕煙花。
「孩子是誰的?妳的女兒怎麼辦?」茵海顫抖著說。
女兒一雙手不耐的抱胸,絲毫不在意候診室與櫃台後直射而來的燒灼目光。
「妳很煩耶!還不都是因為我結婚的時候,媽妳沒用眼睛幫我看清楚。」
沒回答她的問題,女兒從此在另地有了無婚姻約束的新家庭,又給茵海生了個孫女。
那個新生的嬰兒,她始終沒見過。
兩年後的現在,茵海還用她的錢幫女兒還債,還幫她養女兒,但她想,女兒該是不會接孫女同住了。
今晚,和女兒同居的男人出差,一雙孫女好不容易有機會和親生母親相聚,而茵海則好不容易有了個清閒的晚上。
她希望這樣的夜晚能多幾個,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明天一早,她又要接回孫女,下午,討債人還要來。
「請讓開、讓開,不要圍觀、不要圍觀。」一名交通警察趨近,制服上的反光條在對向車的遠光燈下一閃而過兩道燦金的光。
「唉唷,該回家囉!再見!」幾秒前還不管她反應冷淡,自顧自嘰喳說長道短的年輕主婦看了看錶,拖著菜籃車叩隆叩隆地離去。
「再見……」
一回頭,茵海見到在餘暉中湧動著的人潮,無數張給救護車警示燈映得通紅的臉,和無數隻閃逝而過的眼。
他們一雙雙瞳是一孔又一孔細而深的井,帶著冷然的責備,就像女兒。
當夜,茵海做了怪夢,夢見自己側身躺在冷澈的泉水邊,枕著涼而硬的青石入眠。半夢半醒間,她竟自對面望著自己的臉,並在腦後見到雙謎一般的黑眼睛,形狀美得不可思議,看不出是男是女,只有眼裡住著的深邃黑暗如此令人熟悉。
再睜眼,已是清晨。
五點,她開車去女兒住處接孫女回來。天濛濛亮,路上留殘水霧,茵海邊踩油門,邊想昨夜的夢。
她肯定見過那雙眼,但是,是在哪裡見到的呢?
她沒發覺自己把油門越踩越緊,直到一棵路樹被投擲進她眼裡。
汽車的警報器嗚嗚直響。
她聽見路邊早餐店客人奔來一探究竟的聲音,聽見有人靠在窗邊大喊,目視的卻只有深邃而漫長的黑暗,像是一條走向永恆無止盡的蛹道,她將在裡頭匍匐而行。
「陳老闆,妳還好嗎?」
一個尖細著急的嗓音喊她,她認出那是店裡洗頭小妹的聲音,昨天,她們還一起看車禍。
好、好,好極了。
茵海自對面凝望,凝望睜著瞎暝眼的自己,同時見到夢中那雙毫無情緒的黑眼,正懸在方向盤上側過半臉、滿面血的自己身後。
它無辜地眨了眨,捲起一陣瀰漫黑點的氤醞。
她想起來、想起來了。
茵海笑笑,卻見到駕駛座上的自己流出血淚。
人在做,天在看。
舉頭三尺,有神明。
腦後的那雙眼朝她瞇了瞇,像是在笑,裡頭的黑暗既深,又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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