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3日 星期二

邊邊角角




 
  大竹昭子的《日本寫真50年》書中,引用了森山大道講他著名的搖晃與模糊拍攝風格的一段記者訪談。他講道,在拍某系列作品時其實並非有意、有意識地讓鏡頭搖晃,而是因為他當時貧困,只能買得起別人用剩下,感光度只有二十五度的電影膠捲,相機快門因此只能調成三十分之一(關於三十分之一的快門,就是可以拍出光線、流水等等物體流動線條的攝影招式......還是google好了,因為我只擁有傻瓜相機)。

  「這樣真的會晃啊。」

  當我讀到他彷彿帶著無辜、無奈、莫可奈何與輕蔑(這可能是個人的腦補,但就我個人來說,森山大道在敘述時的「啊事情本來就是這樣不然你要怎樣?」的感覺十分強烈)講出這句話時,不由自主地一個人在房裡爽朗地笑了,且在笑聲出口的同時內心湧上一股十分想暴力地揍他一頓的衝動。

  如果這段發言並非演技太好的矯揉造作,且大竹昭子與森山大道沒有暗地裡的利益、人情往來,他們也並沒有致力於維護攝影界的崇高性與神話性,那麼森山大道就真的成了一棵綠油油稻田裡昂然突兀且具前瞻性的向日葵了。他讓農田的擁有者覺察向日葵的美與不協調對人眼的特殊吸引力,漸漸在一九六零年代末日本攝影界的稻田裡開闢了向日葵田的可能性,也是一次由來邊邊角角的勢力與流動於世的神秘力量相合,一躍為主流的顛覆。

  根據中國思想史老師課堂上的解釋,這股流動著的神祕力量被稱為「天」,但想來在馬克思的邏輯裡,這是由來社會各式各樣因素的集大成人類心靈表現。森山大道的拍攝方式成為攝影界革命性標竿的理由輪廓似乎同樣搖晃與模糊,後頭看著像糾纏了多線因緣,又像緣起性空。

  我們已經習慣所謂的主流有天成了邊緣,而那些在邊緣掙扎著的邊邊角角勢力有一天成了主流,接著,在眾人的撻伐、責備、擁戴、上癮中失去所有的生氣與活力,最終進入假死狀態,在未來的某年某月某日某秒突然自某人的心上復活,又成了令人熟悉的邊邊角角。


  你知道,它們總是這副樣,如同今日死明日復又生,一種幾成颳風下雨打雷與地震的自然現象。活著時是晃動而刺眼的光,假死時,則是幽微而顫動的影。

  它們一直都在。
  
  從未真正死去,從未真正活來,而是我們習以為常,再也不大驚小怪的狀似的活,與狀似的死。


  只是,也許我們都有同樣的憂慮,先不論邊邊角角的勢力是否都能成為人們耗盡腦力與心力角力的主場,而是自己能否成為邊邊角角的勢力?我們是嗎?是那股伏流嗎?還是說,不過是一道偏離主流幹道衝進了一叢野草裡的迷流,很快就會滲入木然的土地,成就毫無反應的水痕,在下一次烈陽掃過河岸時蒸發得丁點不剩。

  誰都明白,堅持走自己的路並不代表你會如願找著一條鋪滿瑩玉的大道,更多時候,你不過在沙石車駛過的道旁戴著迷幻眼鏡,把遍地碎石看作待磨原石,一個人傻不愣登地笑(這,也許是那些上了商業週刊的成功人士沒講出來的混帳話,因為他們已經擁有了成功)。  
  
  說起來,雖然寫了幾篇散文、幾篇小說,得了好像很多,卻與某些人相較起來不是那麼多也不是那麼重要的文學獎,稍微充實了郵局的存摺厚度得到了定存的資格,我卻欠缺在所謂文壇上維持亮度的熱情。

  《聽說桐島退社了》裡神木隆之介飾演的電影社宅男社長前田,在花費時間與心力違抗老師只為拍攝一部屬於自己的電影時這麼說:「我,是不可能當上電影導演的。」

  前田,我也不會成為文壇上那什麼耀眼的新星。

  就像取得校內一百公尺賽跑冠軍並不代表著稱霸全球,我也許不過是在一段眾人皆可踏的紅色PU跑道上自得其樂,觀眾則因為認識我而搖旗吶喊,實際上沒人在乎我跑步時的手部擺動、肌肉調節,還有呼吸的頻率,人們真正聚焦的重點是「你跑完而且還贏了」,雖然終點線上那幾位計時員幾乎以每秒的速率在改變按碼表的方式、角度,甚至是碼表本身的品牌。有時候,噢,甚至是跑道的顏色。


  前田,我不會成為作家。
 
  事實上,我連那沒有工會的職業是什麼模樣都不想明白,就已經開始痛恨。

  就算給我一個專屬舞台,我也還會是那個一躍摔倒的舞者,因為天生的腳骨畸形(說到這,我還真有拇趾外翻的毛病)。

  也許,我只是討厭我自己而已。討厭活了這麼些年的自己,厭惡自己的個性,還有至今走過而累積的一切,那些有著新天鵝堡外形實際上脆弱不堪一擊的幻影,那些永遠寫不完也沒有動力想寫完的文章。

  不過,這也是件普通到了極點的事,不是嗎?

  反正灰姑娘就是住在一場夢裡,麗茲波頓是真的砍過她全家人的頭,而所有人生命的結局都會像衰鬼humpty dumpty一樣,注定墜落。

  也許我們都一樣。
  
  以為自己是詩人,卻不過是愛寫網誌的小平凡。
  以為自己是小說家,卻不過是販賣隱私的神經病。
  以為自己清心寡慾,卻不過是比起別人更隱晦著慾望。
  以為自己驚世駭俗,卻不過是蠢到走了一條沒人想走的路。


  當然,這不過是也許。

  我們都有種由來邊邊角角的優越,就像我們一旦認定自己踏入了非邊邊角角的巨大體系中,就會開始講些非邊邊角角的語言,穿著正式的衣服,假裝正經,在麥克風遞上前來時發表某些自以為會造成重大回響,但不過一口氣呼在寒毛的意見。

  當然,這是生活的必然,我們都知道像梭羅一樣住在湖邊不是件容易事,而我們也許就算去到了湖邊也會著急著舉起手機搜詢「walden_wifi_free」。如果可行,順便打個卡--在瓦爾登湖,與死掉的梭羅。

  於是,生活得已繼續,惶惶然地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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