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鈴
1.
做朋友,最困難不在相處,而在偶然連繫。
在公車幾乎崩解自己的搖晃中,琇貞把手撐在讓太陽絢得亮燦的車窗邊,過長瀏海下的眼微閉。
鈴——鈴——。
隱隱約約,琇貞刻意單調的手機鈴響擠過公車隆隆震盪,像英雄電影裡自峽谷高處飄落的潔白絲巾,柔軟拂過她鼻尖,帶來自十幾年前某個特定下午來,卻因不堪久放而走了味的溫暖。
鈴——鈴——。
電話聲還響,而她耳仍閉,只愣看窗外。
上月,正是名師在大教室教課的日子。學生們轟轟笑鬧像失控的衝鋒槍子彈,答答答穿過玻璃打入走廊撞上牆,帶著短促的快樂從樓上滾了下來。顯然,課的進程順利,不需無聲名的她再站後門緊盯秩序。
偷暇在補習班櫃檯改學生考卷的琇貞,接到通電話。
鈴——鈴——。
鈴響時,琇貞正用紅筆抹去考卷上寫得歪斜的一整大題算式,突如其來的電子和絃讓她手腕一抝,筆尖衝入剪得極短的左手食指指甲裡去。她額角冒汗,忍痛在第一時間接起手機。本以為肯定會聽見母親問她怎那樣晚?輕搔耳膜的,卻是個熟悉又生疏的女聲。
「喂喂,琇貞嗎?」
音調偏高,嗓音柔軟,噥噥地有些鼻音,像穿過水霧有些發散的吟詩。
琇貞熟悉這聲音,但記憶卻像桌上那罐不知被誰亂攪成團變得硬直的漿糊,凝固著,寂靜著無聲。
「妳知道我是誰嗎?」
鬼才知道妳是誰。
琇貞很想這麼回,但她壓抑自己,說著成熟的謊。
「當然知道啊!」
「妳還記得我?好開心。」
「妳就是那個……那個……」
「三姊啦!」
「對對對,妳就是三姊!」
回憶是逢滿月的潮水,剎那間湧上心,淹得琇貞肺部一陣緊縮。
「沒想到妳還記得我。」三姊笑笑。電話彼端溫溫的聲音裡,還有當年雙手叉腰和男生吵架的些許凌厲。
我也沒想到自己會記得妳。琇貞想著讓人打底心冷出病,卻人人都曾想過的話。
深藏的記憶脫出海馬迴,在她眼前活化。
三姊與她,往昔稱得上要好。國中時,她們成天膩著彼此,一起上大人才去的理髮院,拿零用錢買花又俗氣的小髮夾,並習慣每天早晨在學校廁所裡排排站,沾水弄濕翹起的頭髮(不知為何,那時她們都視蓬起的髮絲為敵)。
畢業後,琇貞還跟她互通過陣電話。那時,三姊剛交男友,成天為幼稚的戀愛哭得慘慘悽悽,僅需將耳朵貼近話筒,就能沾上她彼端肯定垂掛著的黏稠鼻涕與眼淚。
琇貞不記得和三姊的最後一次聯繫。
像青春電影裡被快速鏡頭帶過的不重要場景,她跟三姊的交情,約莫是那樣的感覺。
聽對方在電話裡叨絮講了陣,內容不外乎琇貞妳怎麼電話都沒換啦?現在在幹麻?有沒有男朋友?
早知這帶些許興奮的溫柔女聲,並非為敘舊而來。果然,琇貞才報告完自己正改著考卷唷的即時近況,來不及反問妳呢?對方便再也無法按捺地大聲宣佈。
「我要結婚了。」
「真的嗎?恭喜妳。」
她先哈笑了幾聲,又覺自己的表現十分無禮,便隔著電話在椅上挺直背脊,再一次,鄭重對那頭的準新娘說聲「恭喜」,並稍興起一絲替對方慶賀的喜悅。
對那通電話裡提及的喜帖,琇貞始終看以迷糊的夢幻,直至兩週前,該張樸實紅色紙張真入她眼時,凝滯的時間才開始往前推移。
三姊的喜帖給母親方正擺在書桌上,像極了紅蓋頭低垂,假矜持的待嫁女子。
琇貞不知怎麼的,想起那天掛掉電話,她愕然驚覺自己被戳傷的食指尖已凝了好大一塊血,歪曲筆尖還漏了灘墨水,在她雙肘染了馬戲小丑頰上的色。
鈴——鈴——。
她致電一陣子沒見的另位同學,同她討論婚禮服裝問題。
琇貞和這位同學的交情,說深不深,說淺不淺,會成為朋友的原因,是她們都遷了戶口跨了學區,搭同線公車上下學。住得挺近、同路回家,交換不重要的講話,規律相處培養了她們不少感情,可一旦去了名為學校的聯繫,這位同學頓成琇貞手機通訊錄裡一個偶傳簡訊的名姓,往昔的親密不再。
她記得,剛畢業那年,有回,班上男生說了要去山裡烤肉,話都還沒問到琇貞這,這位同學就直接幫她回掉了邀約。琇貞對這事沒多大感覺,也許她當時,是真的怎樣也不會去,但現在想起,確有命運給人操弄的怨恨。琇貞已記不起,自己是否因那次經驗才減少了與她聯繫,而這,似乎也非要事。
琇貞問她,結婚典禮當天除去她們,究竟還有誰去?對方為她報上姓名,連她們兩人在內不過五個老同學。時間的篩網孔隙,窄得呢!
「五個人,正好湊成一桌。」
「萬一要打麻將,我剛好可以坐在旁邊看。」
說著無謂話語,琇貞在電話這頭嘿嘿笑,翻開剛從書架上尋出,滿身灰的畢業紀念冊,複習著所有人的臉與名姓。
她忘了三姊。不僅如此,她還忘了此刻與她通電話的這位老同學,姓什麼?
琇貞從不擅長記憶那些編排在大頭照底下的姓與名,紀念冊到手後,往往畢業不過一年就忘了泰半內容。
有時,她覺得自己非人,是只活在當下,不知名而有形的單細胞生物。於她,過眼事物是用完即丟的免洗餐具,當用來進食的功能喪盡,便成了啞然廢物,註定給扔入酸臭垃圾桶。
當過往又逮著機會,藉著些書面通知奮泳想浮上記憶洶湧的海面,她就打電話給這位過往同路的同學,因她總握有琇貞從來無法得知的額外消息。每次,琇貞或帶疑惑或帶驚訝問她「怎麼都知道」時,總有不一樣的熟悉姓名從她嘴裡流出,竄過電話長長線路,鑽進琇貞耳裡,棲成底心的疙瘩。
那位同學告訴她,結婚典禮當天,她早上還有「其他約會」,不能說很清楚的那種。
「妳還常迷路嗎?」對方問她。
「那當然。」
對方答應替琇貞帶路。
直到掛上電話,琇貞才突然想起,自己這些年來雖丁點長進也無,卻已不再迷路。她不明白,為何要下意識偽裝成他們都熟悉,卻已過去許久的琇貞。
鈴——鈴——。
又一次,手邊來自過去太過熱切的鈴鈴響,迷惑了她。
2.
公車上,琇貞座位旁空盪盪的。
她與通過電話說要帶路的老同學,約在圓環旁見面。
幾天前,三姊特地致電給那位同學,叮囑對方替琇貞帶路,可見在她記憶裡的琇貞不識路程度驚人。
過去,琇貞的確連自家附近的巷道都弄不清,也老在朋友面前強調這點,說得既羞恥又炫燿。路癡標籤已烙印她身。琇貞在面對她們時假裝著,幾次與三姊或帶路同學通電話時,在每條對方提及,而她也知悉的道路名後,以幾乎踩住話語前行腳跟那樣的緊張追問:「那,在哪裡啊?」
她非如此不可。
琇貞知道,若她去除不識路的特徵,她們給時間和冷漠截斷的交情,便會清晰深刻得勾起所有人遲來而不必要的愧疚。
無法閉緊的老舊車窗,兀自嘎啦嘎啦震個不停。今年的公車票價據說已漲了兩次,但琇貞直到剛才買票為止,都一無所知。
她是活在他鄉的異鄉人,明明成天看這些貼上觀光標語的車體奔來跑去,卻丁點不知它們內裡的真實。她的友誼也是。
琇貞很早就了悟,面對人事,這輩子總有疏離,並非她不努力,而是當中有無法跨越的必然。即使她與那位帶路的老同學住得那樣近,這麼些年的交情,也沒令她們成為時常串門子的親密關係。
鈴——鈴——。
鈴聲又響,執拗鑽灌進她耳。螢幕上顯示來電的,是另三名參加喜宴同學中唯一的女生。
「喂?我還在車上。」
「怎麼?妳也沒換手機?」
「是啊。」
「我還以為妳換了呢!試打看看,沒想到真的接通了。」
對方說話時,仍帶有往昔瓊瑤女主角式輕飄的尾音。琇貞想,過去身材修長且面白膚嫩的她,現在該是漂亮十分了。
說來怪,琇貞雖藉由前日檢閱畢業紀念冊知悉對方名姓,想起她在教室裡坐的是哪排哪位,想她中午總啃麵包,卻怎麼也憶不起從前坐她身邊時,都講些什麼?也許,是那些讓人成天發笑的話,根本沒個重量。
彷彿特地來電只為了要尋找,尋找和她一樣從未換過手機號碼的天涯知音,確認還有人與她一塊待在不變的過去。對方和她寒暄不過幾句,便掛了電話。
盯著躺掌心沉默的手機,結束通話的琇貞,突然興起翻閱聯絡人清單的念頭。
螢幕裡,黑底橘字的清單左上角,顯示她共有一百四十位連絡人。
琇貞檢視著,不疾不徐,一頁又一頁,在心中計算著她不識得的人名。
輸入資料時,僅以綽號記的共有三十五位。這些人顯然在與琇貞往來時有某種程度親密,但此刻她覽閱他們,名為長頸鹿的還是長頸鹿,名為小紅的還叫小紅,但除了長頸鹿與小紅,琇貞遍想不著他們的任何資訊,他們真實的臉面幾乎已遺失殆盡。
實在難相信,這些人的生命,竟曾與她的交會。
琇貞手握曾經擁有的證據,那麼冷冰冰,那麼陌生而輕盈的一連串符碼,它們提醒著她的失去。三十五位以綽號存留的名單裡,她識得的不過十位,其中記得姓名的,僅三名。
去除家人、工作與店家紀錄,餘下的七十六個人名裡,琇貞多半還識得,但平時真正有連繫的,只十一位。她邊檢視那六十五個不再聯絡的人姓名,邊想著,這些人中,有多少位像剛才通完電話的她與她,經過這麼些年還留原地,僅需一行陳舊的電話號碼就能找回彼此?
一時興起,琇貞自六十五個人名裡隨機選了個,給那人撥了通電話。
心臟噗噗鼓動,溫度久未攀升的血流在她體內流竄,握著手機的掌心汗濕。她底心縈繞著的無非那麼些事,想等會若電話接通了,她該怎樣打招呼,與對方談些什麼?要不,約在哪見面敘敘舊等等等等老套,老套極了的寒暄。
她往昔對這名姓主人雖沒太好印象,但過了這麼幾年,好與不好早不重要,相信對方也該這麼想。
思緒轟轟迴轉,仿若一台失去平衡的急躁脫水機,她興奮期待,但鈴鈴聲始終沒在彼地響起。
「您撥的號碼暫停使用……」
琇貞失去了六十五人中的其中一個曾經,這雖是預料中,是早已寫白了的命運,但仍令她失望。
到站了,琇貞下車,見到與她約好的老同學在捐血車旁朝她笑,遺傳來的高挑纖瘦身材,在陽光下更奪人眼。琇貞敏銳察覺,本想靠上前向那位同學搭訕的一群雅痞風男人,在見步出公車陰影的她之後,又重新點起香菸打消了念頭,像獅群鎖定隻健美玲羊後,瞥見牠腳邊跟隻臭鼬一樣。風,頓時將狩獵的興奮感吹得一點不剩。
琇貞從不喜和這位老同學走在一塊,但怪極的是,比起其他老同學,她卻最常和她並肩,也最頻繁連繫。只是若問琇貞,她和這位同學平時都聊什麼?她卻也和追想方才在公車上通話的另位同學一樣,記不住她們之間有過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對話,彷彿她們斷續走過十年的交情,和初識時相值無幾。
琇貞不知道,她們自何時起,又怎會成了這副樣?
手邊單調重複的鈴鈴又響。
她想著人與人間的本來面貌。
3.
莊重神聖的結婚會場,意外地狹又小。
琇貞曾疑惑,怎麼三姊的帖子,看來跟大學時奉子成婚的窮學長沒兩樣?現在,她更確定原因了。
還是想不起自己當初怎會叫她三姊(大姊二姊哪去了?),總活在現下的琇貞,一雙眼興致盎然瞅著準新娘三姊平坦的肚皮,想目睹新生命自對方緊得不能再緊婚紗裡隆起的瞬間。
琇貞所在的那桌,共有八人圍坐。
人嘛,年齡一到,參加久別聚會時,總有些人會食言著增生,一人佔兩位。今天也不例外,除去琇貞和一道來的那位同學,其餘兩男一女全與也許會共度餘下人生的對象連袂出場。
他們這桌的氣氛不很好,琇貞才坐不久,便覺渾身針刺般難受。共圍一桌的他們年齡並不夠長,雖說是老同學,社交手腕卻都沒能好得假裝出親熱,掩飾近十年不見的尷尬,相反的,所有人都沒能忍住重逢時翻上心的驚駭。
比方說,坐琇貞正對面,帶女友一塊出席,說正作實習醫生的男同學,就驚訝於身旁另位男同學的女友竟是個美人。琇貞猜想,那位同學應和她一樣,對另位男同學的印象,還停在他身高瀕臨一五零且臉面似鼠的時期。而那位過去有著鼠面,此刻已面方頰肥的男同學,則不斷瞥著與琇貞同路來的女同學。
琇貞後來想起,他過去曾對這位女同學表示過好感。不知他這麼瞥著她,底心揚起的是後悔呢,還是懷念的塵灰?
各人闊別再見的複雜情緒,琇貞感知得再清晰不過,而她明白,她身體與眼的震盪,肯定也逃不過他們與她一般探查的眼。
那位給琇貞打過電話,講話尾音仍上揚的同學,出乎意料竟生了滿臉痲子,讓原先將她作美女猜想的琇貞見第一眼時,有隱忍不住的短促驚訝。
琇貞後悔自己不恰當的反應,但今日同桌每人的每雙眼,都和她一樣有隱隱失禮,都有些含混的侷促,裡頭包藏對時光荏苒的愕然、愈活愈老的唏噓,和撩開累積在彼此之間瀰漫霧濛的距離後,仿若走勢兇猛下墜股票的失落。
圍坐的他們與他桌客人不同,早草草結束不熟練的客套寒暄,底心各帶疙瘩,刻意與身邊人講起各樣瑣碎事。他們與他們的女友談起早談過千百次的那年花海或日出,她與她的男友論起這場喜宴的排場,而琇貞與同路來的女同學,則聊些更不著邊的話。比如,鄰桌那位老女人耳垂上的紅寶石,是真呢,還是假?
好不容易,新娘來敬酒了。整桌人的呼吸霎時放鬆。
倒底他們年齡太輕,還不足將一圓桌的距離用張嘴說得剩毫米,把近十年的空缺裝得親密,於是當新嫁娘聘婷轉至桌邊時,竟有令人無措的沉默降下。琇貞眼看映在玻璃杯杯緣上的他們和她一樣,啞啞張嘴想說些場面話,聲音卻堵喉頭。
畢竟,他們和琇貞相同,與來敬酒的她積累近十年的不熟悉,而疏離,使開口祝福變得不容易。
琇貞想,他們也許和她一般冰心,對三姊的幸福與否怎樣也興不起感覺。也許,和她同款,計較著禮金。
跟在新人身旁穿亮黃舞台裝的主持人說了幾句俏皮話,適時打破沉寂,使他們終於有機會融入這環境,好好地笑笑。
爾後,穿著如芭比與肯尼的新娘新郎轉往他桌,掀起一波爆破般沖耳的喧鬧人聲,更顯琇貞所在的這桌氣氛冷極。他們只顧與各自的同路人談天,偶爾才越桌問老同學:有吃飽嗎?還吃菜嗎?這盤菜,也該收了吧?眼神閃躲,聲總乾涸。
婚宴結束時,同桌五位老同學對彼此的熟悉度仍舊,無人互換電話,也無人探問誰另一半的名姓。琇貞沒更新兩位男同學的連絡資訊,反而讓他們繼續留在那不知還能否通聯的五十五人名單裡。她情願回家後費錢耗時一通通撥打,看餘下這五十五人所在的彼地能否響起鈴鈴?也不願面對面確認彼此。
臨去前,琇貞一行人混入喧鬧群眾,互相禮讓著,陸續排入與新嫁娘合照的隊伍。
「來,一、二、三,開--心--!」
琇貞想念著喚她來此,那聲親熱、帶距離,又富懸疑的鈴鈴。
燈光打閃瞬間,她面露無奈,但很快地,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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