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7日 星期一

文學少年


關於文學少年。

說他像徐志摩似乎已落伍,但他確實沒能攀上文青的流行,而是擺盪於虛華表面與艱深內裡之間的蜉蝣。

老實說,即使打我認識他以來他就脹著滿腹權威,我也不知他肚裡究竟有多少墨水,因為他那像是與生俱來的悲劇性格模糊了知識之深與情感之深的界線,我只能以他可視面貌上來判斷,判斷他是文學少年。

高中時的國文老師曾在我的週記本上寫下「為賦新辭強說愁」七個大字,作為我也許是過度傷春悲秋的感想的評語。當時我十分憤怒,甚至覺得被背叛。就算那頁密麻文字裡記的真是無謂的煩惱,甚至是幼稚的哀愁與憂慮。關於即將十七歲的種種,遊戲裡闖關打怪般練等晉升的升學過程,及最後將迎來的不可測未來,和覺得自己已老得無法再老怎麼可能再繼續長大?就算這些著實無聊得緊,但當時的我卻不可能不去想,那有違我正往衰老長去卻仍青春的腦袋。

無謂煩惱是少年維特的權利,我不明白為何老師能如此輕易以他大人的筆抹去週記本上真實存在的掙扎。也許,那是一種成熟,只不過有些仗著老成而自以為是。


文學少年從不成熟。

即使年齡長得已入社會,他還傷春悲秋,寫無意義的季節文章,情緒隨每次落雨或颳風沉落或高揚。


今天,他帶我去看雨。


「雨在葉尖上垂落,多像鑽石。」他說。

我順他目光望去,只見成群濕淋的綠葉像群沒能在賽場上握住幸運女神的輸家,無精打采的垂著頭。


「遠方山頭的濃綠多麼深沉。看啊,那是精靈的炊煙吧?」他說。

我看他以指尖標示的遠山,只見霧雨迷濛成了塵灰漫布的描圖紙,將一彎不規則的峰頂掩成了一汪落水狗攪和畢池塘裡的半月。

所謂精靈的炊煙,不過是出了日頭後凝結的水蒸氣罷了。


「打在傘上的雨珠聲像霓裳羽衣曲的鼓聲。」他嘆息。

我吊眼上瞧,繃緊了耳細聽。

敲在深藍塑料傘面上的雨珠毫無規律,咚咚咚之後是咚噠咚,接著是咚、噠噠噠噠。天落的淚裡有樹的無奈,兩種不同的頻率在傘上交錯,成了不和諧的二重奏。

沒人真正聽過霓裳羽衣曲。若這就是使舞者「姿制俯仰,百態橫出」的絕妙節奏,那麼舞台肯定混亂,仙女肯定酩酊大醉。


「就連腳下的土地也如此柔軟,富含蘊育萬物的溫柔。」他低頭,以鞋尖蹭了蹭腳下的泥濘。

我垂頭,見到一雙被汙水浸濕的鞋,和給髒水緣布攀附的襪子。

大地之母除了拼命懷孕外,還會讓人雨天煩躁、摔跤、出車禍。


「這雨,下得真美。」

一首詩看來就要自他口中誕生。我有些懼怕這濕冷、泥濘一地,又濛茫令人錯亂的風景被他齒撕舌攪呼嚕喉嚥,再凝聚成顆童話中的金蛋一口咳出體外,撞碎在泥裡接著竄芽滋長。

再過不久,就連傑克也要自後頭拍我們的肩,爽朗地邀請我們和他一塊去尋巨人。真要命。

極惡的猜想加速了喉頭的吞嚥,濃稠口水在食道裡緩慢下墜,隨滴滴不斷的雨,隨陣陣不間斷的寒冷,最終掙扎著滑入肚裡替腸子們打了個撐人結。人體外的雨和風還吹,肚裡的結卻無法支撐我不被捲進文學少年那令人驚懼的浪漫。吸入體內的濕氣於是下墜,在腸道結處淤積、擠壓、凝縮。

最終,它們化作一次兇猛的攻擊震開腸中結節,奮力劈開臟器間狹窄的通路竄出體外。


「那是什麼?」優雅持傘的文學少年白了臉,戒慎恐懼的退了一步。


我見到他純白的鞋跟浸入泥裡。

汙水,該自腳底板往上蔓爬了吧。我喜歡他此刻的眼睛,喜歡他眼裡的受傷。


「是屁。」我說,雀躍地。

「我放了屁。」



雨過了,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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