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1日 星期三

還活著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這篇。
這是一篇十分令人討厭的小說,
描述的也許是沒有理由、令人討厭的恐懼,
而呈現方式十分畸形。

啊,我啊,真的超喜歡說也許的。

1.

劉錦漢首次意識到「死」,是自母親肚腹掙扎探頭時。


銳利、冰冷的器械劃開黑夜,周身活物般隨心跳蠕動的溫暖水流「嘩」一聲退去,醫生死白雙掌突入包裹他的火熱世界,揪住他、將他往外拖去。(溫暖退去的嘩嘩響像退潮,留在了他的記憶裡,令他八歲時在海灘上無理由落下大把眼涕,傷心得把叔父好不容易挖來予他的螃蟹扔入海,氣得父親一掌將他拍進沙裡。)

瞬間落入青白色暈光裡的他驚得忘了哭泣抗議,而包裹身體的黏液倏地沉重(明明,在昏暗的暖洋裡一切是那麼輕飄如夢),他在剎那混亂裡僵直四肢變得青紫,把魂留在夜裡作為再回歸的準備。


他記得在耳邊喧囂著的靜寂。


一隻手掌嘆息,毫不留情將魂拍入體。登時,他覺得自己告別永恆就將死去,委屈得哭了起來,嚶嚶嗚嗚、哇哇嚶嗚,淚水沖去眼裡夢的殘餘,鼻水堵塞口鼻,他為自己已然降臨的「生」和同時起始的「死」哭得驅體繃直、大汗淋漓,耳裡棲進母親痛極的嚎哭與父親喜悅的吶喊。


劉錦漢始終不明白,自己的出生,究竟受不受歡迎?


許多人笑過他這段記憶,在杯酒、油炸花生與酥炸豆腐之間,說是探索頻道生命特輯看太多的後遺症。僅他清楚這絕非幻象,而是他曾以肌膚貼近的真實,且這真實,正是這真實留下的痕跡,在劉錦漢往後的生活、在肩背、在他最能與人親密的行為之中,創造了蒙昧陰鬱的幽暗。


劉錦漢的肩膀與頸,始終棲息恐懼。


將他從溫暖羊水裡扒出的粗暴陰影,使他不自主在朋友嘗試勾他肩背時縮退,也讓他,在妻子於床地間抱擁時萎了下去。


「人家隔壁夫妻七十好幾,每天早上也還在家門口抱得緊緊的,哪像你。」


和他不同,年過半百仍對床事興味盎然的妻,耐不住他隨年齡越發嚴重的肩頸障礙,開始指他鼻尖抱怨,而他也這麼被越罵越萎,自此不再與她合床共枕。


「你肩膀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難不成掛了鬼嗎?」


分房後,妻子甚至曾這麼激烈地罵過劉錦漢。但即使受盡侮辱,他仍無法忍受拍上肩、覆上後背的沉甸和隨之而來的狂暴拉扯,那讓他憶起醫師戴乳膠手套的掌,想起他被撕裂的完整,使他有伴隨頭疼的嘔心,舌根瀰漫終結甜蜜黑暗的鹹苦。

劉錦漢恐懼任何欲令自己低頭彎腰的力量,那些力量是偽羊的獸,總以溫柔纏臂膀,讓他暈陶得不知時地,再措不及防揪住他打著呼嚕的靈魂,扼緊喉頭將血肉模糊的「死」貼臉上面。


「死」追在他身後,影般。


他時常走著走著腦門一陣麻,像感知誰正在某處喚他,回頭時,總能見到「死」,它等在路口、等在閃動的號誌、等在路人鞋尖、等在天橋階梯,藏在餐桌上堆疊成丘的空心菜、藏在不再晶亮的魚眼、藏在廁所馬桶沖水時的刷刷聲、藏在他眠床的溫暖裡,蓋著厚被邊睡邊等他,深情一如他妻。


劉錦漢一直覺得,自己就將死去。

這念頭並非突地扒開頭殼鑽入腦,而從來流竄在血液。


「死」離他那樣近,自初生起始,近得稍一轉頭便能貼上面。

但他,究竟並未死去。



2.

身為中學老師,劉錦漢的主要職責,是在十四點五坪輔導室內,教學生如何面對人生。


該上班的每日清晨,他皺眉自夜的殘留中拔身,在暈忽的晨光裡轉醒。記憶深處的記憶,醫生的雙手融為乳膠白洋,起泡上湧,使意識蒙昧的他不住以掌側摩搓頸後,胃酸溢喉。劉錦漢痛惡甦醒,此惡刑卻日日重複,不得減免。畢竟,人需要睡眠,要起床,更需要工作。

在「死」點滴侵蝕的生活裡,唯肚腹慘哀如此震耳,人生一場,不過是胃與肛門不間斷的收縮表演。每年,劉錦漢至少會在他兼的課堂上,對學生這麼笑說一次吃喝拉撒的重要性。

「老師,還有睡和玩啊!」年年替換的學生群裡,總有個不諳算數更不諳感性的傢伙,會這麼輕浮笑答。對此,劉錦漢總撐大鼻孔,孔裡扎刺各伸出三五根濃黑體毛瞥一眼那人,終結以短促卻尷尬的沉默,回應冷淡。


人生,是給「死」追趕著滿足吃喝拉撒的過程,除此外的一切,尤其是使人快樂的睡與玩,必須、非得在驚懼中進行不可。


眼下,這些年輕生命是了不得的膚淺。


活著,該更沉重,呼吸,該更窒礙,這才是給「死」環繞的生的真實。像他,如此戒慎,於行走時凹肩縮頸,活像給命運拉挺成人卻始終脫不了獸姿的烏龜。

因時刻意識「死」而喉頭緊縮的生活,使劉錦漢有種與生俱來殉道者的高貴。他的生命,似乎因此更深沉、更富玄妙,這令他面對顫巍步入輔導室,說著好想去死去死啊的學生時,必須全力克制他胸腹翻湧的怒濤,才不至於將學生捺頭擊地,或咆哮致聾。

如果可以,劉錦漢不許任何人小看「死」,但吃喝拉撒的渴求,令他不得不同情女同學藏在袖內的手腕刻痕,關愛將指骨鬥毆得瘀青的男同學,甚至表態對「生」的熱愛,幾次站上講台,左手握緊接觸不良唧唧吵嚷的麥克風,揮動右手憑空握住把激勵話語,張嘴灑下虛偽。
如果可以,劉錦漢想對全世界吐一口唾沫。帶「死」的,許是黑或灰,更也許,鮮豔的粉紅,內有千萬蠕動、翻騰著的蟲體,正待陣輕柔微風伸手,將它們托上天以起場瘟疫的濃霧,病死流竄城市下水道的最後一隻鼠輩。

幻想「死」令劉錦漢顫慄,他甚至會在走路當頭,或與學生道別的下一刻眨出幾滴淚,哭出壓抑的幾聲來,偶爾,他還在轉過街角後倉皇奔逃。


要死了要死了。

劉錦漢日日驚懼,而在一個初夏早晨,「死」竟真的在他身旁現了形。


一位追求四班女同學四次不果鬧自殺的輔導生,不知怎地給過路大貨車捲了去,拖行數公尺,死了。據說,那學生前些天才情緒失控剃光的頭皮,被掀起血淋一大塊。

劉錦漢前去致哀時,冰櫃裡學生那張青白臉皮上方,已看不出粗針縫過的痕跡。

半年後,一名退休同事和他重逢於假日人擠人的大賣場。他們各自推著購物車在貨架間寒暄,過於生活的光景。


「啊!你那個小光頭輔導生,頭還光著嗎?」對方突然問。

劉錦漢想起,這位老同事退休時,那位輔導生才剛剃了頭。


「死了。」劉錦漢摳摳面上一顆新起膿皰。

「啊?」

「死了。」他有些不自在。

「聽說,是上學時給卡車夾住,頭下腳上的被拖行。」


「那……」

「頭頂被削去好大一塊。」見對方白了臉,劉錦漢驚慌地說。

「成了永遠的光頭呢!」不知怎麼著,他竟開起死人玩笑。


「……你一定很傷心吧?」

為回應退休同事的同情,劉錦漢最終哀戚低頭,獲得對方早已備好的幾下安慰輕落肩頭。

許是因他作老師,學生年年新,舊生年年去的關係,他絲毫不覺有該為那塊頭皮,或為輔導生哀悼的必要。


老同事當他面輕聲噴嚏了,劉錦漢驚得急屏呼吸。


3.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劉錦漢時刻不斷地想,但他,始終活著,過常人生活,精神無片刻崩潰,並在工作五年後娶了同校女老師為妻,有了雙兒女。


妻分娩當夜,劉錦漢連待在產房外連聽也不敢,不顧醫護人員的叫喚,放哭叫的髮妻不管,逃入醫院中庭的沉黑(妻子始終不能釋懷他的行為,在每次爭吵時夾怨指他鼻罵懦夫,在他每回縮肩頸時痛批他鼠也不如)。

孩子出世沒給劉錦漢帶來「生」的期望(這是他當初最希冀的婚姻影響),反鮮豔了那段慘白乳膠手套的記憶顏色。在劉錦漢眼中,孩子是給陰鬱藍染後的一雙對稱肉塊,他看他們軟趴且靜脈凸出的身軀,禁不住冷顫。

迎了新生,原先白手套壅塞的不安夢境,更動盪。劉錦漢時常在女兒軟綿或兒子任性的哼唧下驚醒,他翻身下床不為什麼,只為靠嬰兒床探看,問候他不幸降生並開始死亡過程的孩子們,都好嗎?

人人都說,劉錦漢太愛自己的孩子,因他妻說他能整晚不睡只看嬰兒床裡的一雙小臉蛋微笑,且他日後開車再不趕快,時速始終低於道路標示。常常,太低了。


「安全!太安全了!」逢人們問起,妻子總要這麼含恨帶怨,卻又自豪的罵他。


劉錦漢始終不敢對妻坦白,他整晚坐嬰兒床旁是為能隨時手探兒女鼻息,他微笑,是安心於兒女的「未死」,至於平時車速趨緩,是他越怕隨時可能遭遇的落石、折斷的廣告牌,甚至是自橋躍下的自殺者。


他活得越發小心翼翼。

所幸,一雙兒女並未繼承他先天深藍的血液,而承繼了妻子的鈍感,和對一切滿不在乎的神氣。


有回,劉錦漢應妻要求,假日帶全家出遊。連日細雨雲蔭下難得露面的陽光,令劉錦漢在出發後有片刻的純粹歡愉,雀躍得一如後座那雙鬧騰的孩子(他們身骨已硬,會在玩殭屍拳出現爭議時大打出手了),使妻嘴角掛上可貴的一抹笑(平時,她總對他退縮聳肩的形貌皺眉弄眼),但當他高漲的心緒漸沉澱,卻愕覺自己在沾滿「死」的蛛網上,沿晶亮纖細的絲線歡快滑行。


一輛艷紅車殼的五十C.C.機車閃現後車窗。

據目測,車尾與那位頭戴草莓造型安全帽的騎士,距離不過兩公尺。劉錦漢緊張得手心盜汗,而身旁妻未覺察他的異樣,正解開安全帶傾身替兒子擦拭沾上果汁的衣襬(他因恐懼而嗡嗡作響的耳,還能聽見她不斷罵著丟臉丟臉跟你爸一個樣)。

機車在迫近時不斷左右挪移,試圖以急匆匆火爆逼出足以竄逃的一隙。劉錦漢即刻踩了剎車,未繫安全帶的妻驚叫,女兒則灑了自己滿身紫(他又聽見了,妻的尖叫穿破耳中嗡嗡響,罵他玩命!玩命!)。

許是死神派來取命的機車自身旁溜竄而過,劉錦漢在妻唸他找死同時,瞥見機車騎士木然的眼像油井下兩管深幽孔洞,在錯身過車瞬間噬他魂。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劉錦漢片刻不停地想,但仍安穩轉動方向盤,驅車往目的地去,手不抖、臉不白。


女兒身上的紫,和兒子腿上的淺紅污漬,在妻刻意調大的冷風吹拂下變得乾硬(她總喊著熱啊熱啊好熱啊,卻穿最厚而多的衣物)。妻子解開的安全帶始終忘了繫上。


等紅燈時,他凝視她起伏著的胸口,試圖找「死」。

劉錦漢什麼也沒瞧見,只妻領口那塊點不去的曬斑,在光燦日頭下越生越廣。


「轟——」後視鏡四方視野裡闖進移動著的紅黑雜點,一隊重型機車自路肩抄道而來追至他們車後,與方才那輛艷紅機車一樣,左右挪移尋找可閃身鑽隙的時機。

「弟弟、妹妹,你們看,重型機車,好帥呀!」妻拍手叫好,沒繫上的安全扣環在她側身向後座時,閃現一抹幽光。

「好棒!好棒!」一雙兒女學妻的反應,掌聲零落,跪在座椅上朝車後方的重機騎士揮手尖喊。


孩子與妻哇哇嚷,劉錦漢鬧胃疼。

怎麼他們不怕呢?


「轟——」

一輛重機逮著時機,壓過雙黃線自內側車道呼嘯而過。

「呀!好棒!」妻與兒女雀躍著尖叫。


「轟——轟——」

兩輛重機尾隨前導,搶過路肩另輛腳踏車的空間,順溜竄行。

「哇啊!哇啊!好棒啊!」妻與兒女頻頻拍手,狂熱得口沫噴散。


「轟——轟——轟——」

終於,車隊超越了他們,像群呼哧呼哧流涎喘息,疾奔的獸。它們輪下滾起塵灰,捲起藏在泥裡、風中、乾透的新鋪柏油上,如影如魅的「死」,它婀娜扭動不規則,薄卻沉的暗色身軀,漸盤捲至劉錦漢肩頸,張嘴輕嘆了一息。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劉錦漢繃緊下顎,把自己想成顆過飽氣球,灌滿焦躁與惶恐,只消誰伸指輕戳,他五孔便會爆發黑死流旋,瞬間凋零他身處的人世花園。


妻與孩子仍在身旁喧鬧,不斷嚷著真好玩、真好玩,真希望能再看一次。

沒人查覺劉錦漢帶笑的眼角有淚,因他仍穩握方向盤,手不抖、唇未顫,只是肩膀繃得痛了,便更縮向自己,本不長的脖子因而更短,看上去像把頭直接安肩上似的。


與劉錦漢錯身而過的艷紅輕型機車與重機車隊,它們都不在了。

逆著陽光,他瞇眼看路盡頭,遠方似乎有個出口,又像沒有,但不久前呼嘯過身邊的他們,的確消失在那樣的缺口裡。


他們去哪裡呢?



4.

許因長期懼死,劉錦漢終於患了嚴重胃疾。

不得已,他向學校請了長假,入了院。


來了。「死」在胃裡,「死」在消化液裡,它在心肝脾肺腎,在血液,在細胞,在最核心的核心。

劉錦漢痛得每日在床榻打滾,弓起中年發福的身軀,宛若糞土裡翻滾的肥大蛆蟲,甚至連面也不掩的,在護士與醫生面前讓淚涕沾滿床被,並擾得鄰床病人夜不能寐。


「只不過是胃潰瘍而已,又不是要死了。」在劉錦漢又一次連夜哭嚎的隔日早晨,睡躺椅陪過夜的妻睏著雙眼埋怨。

「妳不懂!」他大喊,揮手掃去面前蒼白無味的早飯。

「怎麼又哭了?」妻子看他,像看鬧脾氣的嬰孩。她一直以來,都這麼看他。

「妳不懂!」劉錦漢「哇」一聲哭喊,面上耗時五十年一筆一畫刻下的歲月印痕裡滿是淚。
他奮力踢蹬雙腳,把病床搖得嘎嘎響。


不及自昨夜留下的睏倦裡甦醒,妻又再次忙碌,不斷重複他曾看她用在一雙兒女身上的安慰技巧。劉錦漢只顧張嘴嚎泣,並嘔了灘血在被上作回應,賜給她另個丟光臉面的早晨。
醫生對妻說,他怕是壓力太大了。

「笑話,他哪有什麼壓力?」誤以為劉錦漢已睡著,或壓根不管他是否清醒的他妻,以極大音量回應。

劉錦漢龜般跪伏著藏身被裡,熱淚止不住流進枕。早晨吐的一口血,在牙縫間留下腥味,而他肚腹之疼,像誰正拿他胃當小鼓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疼痛一波波、一陣陣翻湧,侵襲他四肢百骸,順血流衝上腦門,於是,他又一次嚎啕大哭。

胃疾遲遲無法痊癒。久之,整棟病院的醫生與護士,都已習慣劉錦漢一個中年歐吉桑歇斯底里的胡鬧,他妻待他,則隨住院日久更見隨便。


「還活著嗎?」後來,她甚至會這麼打趣著問他。

「早死了。」

「死了,是不會回話的吧?」

「那我就不說話。」


即使注意到嚷嚷著的自己仍碎嘴,劉錦漢也還面牆背妻,把自己關在色調不明的「死」裡。


神經病。

妻並沒說出口,但他聽見她無聲的私語。


後來,他成天窩床上哼唉,不再踢腿揮拳哭嚎。



「欸。」一天裡總有幾次,劉錦漢會叫喚妻。

「我要死了。」

「說什麼?傻話。」而他妻會哼笑,眼不離報紙或便當。



這天,劉錦漢又側身臥床,喚了妻。

「欸。」他說。

「我怕死。」

「誰都怕呀!」妻哧笑。


「我明天就要死了。」劉錦漢不禁怒吼,牽動原先疼著的胃。

「哈哈哈……笑話!」妻笑彎一雙眼,拉過被子替他蓋上。

「快睡,你明天還要看著我發脾氣呢!老頭。」


面藏被下的劉錦漢淚盈眶,昨日醫生才說大有起色的胃,又陣陣悶痛。妻替他關床頭燈時,他本團聚心下臍上的疼痛漸擴,漣漪般,抽疼散入肚腹每塊肌肉,鑽入細胞與細胞的間隙。


要死了要死了。

他,終究是要死了。

劉錦漢嚶嚶啜泣,淚水蹭入被套,不知何時已閉上眼,未察覺躺椅上妻慣常打的呼嚕,意識如風雨中飄搖的小船,晃晃蕩蕩航入夢。


他循夜色,走著夢路重回母親腹裡。

咕嘟作響暖洋裡,他側身臥作半大不小的胚胎,泛微光,歡快舞動水螅觸手般的手與腳,自未發育完全的細喉深處震盪出類笑的咯咯聲。他甚至,在那樣昏暗的水流間見到日月、從來無緣目睹的哈雷彗星,和能把肩頸挺得硬直,無懼無恐的自己。

劉錦漢睡了,又醒。清早護士推車不靈活的嘎拉響,粗暴的一把揪住他頸,將他拖入世界。
醒時,膀胱鼓脹脹的。

他睜眼,痛感與視神經一塊回歸。被子中央,近下腹部分凸了不起眼的一塊。


要死了,他想。內臟痛得厲害,卻還要排泄。

肚子響亮的喊了聲「餓——啦」,綿長而有力。


他看向躺椅,總比他早起的妻仍閉眼沉睡,睡歪了的毯下領口斜開,露出他因無法同床而許久未見的曬斑。


像是又給太陽曬大了,妻胸口那塊不規則的褐色。


劉錦漢胃仍疼。


「欸。」他喊,喊妻。

「早上了。」


他久違的自發掀被起身,雙腳平貼上冰冷磁磚地時,垂而沉甸的睪丸之間,下體鼓凸挺立,顫抖著,迫不及待想撒泡熱氣蒸騰、金黃色澤的尿。


劉錦漢突然覺得,自己是怎樣也不會死了。


「欸。」他喊,喊妻。

「起床。」


房中漸光燦,妻仍安穩沉睡,動也不動,胸口那塊曬斑受光影作弄,竟有了些微波盪,活物般。


劉錦漢想著,等妻醒來,他,要給她一個久違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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