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章之前:
為了它,新闢了個標籤叫做咬文絕字。
參賽文章不小心就會都長這樣,為了詰屈聱牙而生的高級。
晚春。
朋友就將出國,大夥相約吃飯,開個悠緩的送別會。
那間指定的聚會餐館讓我突然懂不得地圖,繞了兩三圈,好不容易才找著側身小巷裡遮遮掩掩的它。
巷裡空間極私人,處處都有人們的簽名,禁止停車的紅牌林立,兩面夾道房舍是被下了探訪禁令的集中營。本在都市裡該看了心清眼明的綠色植物這回帶了敵意,一盆一綠整整齊齊,軍隊般,用沉默看守腳下那塊地,它們存在的目的根據落盆位置改變,一抹抹綠成了灌溉來給外人看的提醒,提醒你的不屬於,提醒這塊地的所有權不在你,雖然這條規矩明明不在法律,也不在地球的生態裡。
餐館塞在這條狹巷裡,和兩側的建築物勾肩搭背,窗與窗近得幾乎撞在一塊。
入口極小,下拉的灰鐵門旁有扇密道似小門,隱蔽、私密,預言了不便。等我們終於將車安頓在屬於外來人的大路上,再回到餐館時,其中一名與會成員穿裙身影佇立窄門邊,隨風款款,像已等了百年。
入門,我們這才發現半開的門裡安了一條白碎石小徑,餐館主人在靠牆地方安了張公園椅,厚實木色看著像曬過正午豔陽毛髮鬆軟的泰迪熊,正張開雙臂歡迎人們與它親密擁抱。然而我們沒給彼此歐美式的歡迎,也沒管那張椅子的熱情,只自顧自坐進它懷裡,在等待裡繼續拿回憶滴血認親。
小店別有洞天,明明夾在成群房屋間僅露一點臉面,卻內含完整星系,該有的發光體和拖尾巴的流星一點不少。它小得不可思議,卻像故事裡魔幻的後花園,建築不知是不是被削去一半,泥灰建築閃身往左,讓白碎石小徑底有足夠空間讓一方打了同樣底色的庭園靜謐睡著,造景灰石、一段戶外吧台,和幾把旋轉椅後邊,三四棵修長樹木微彎背脊佇立,在夜風裡半垂著睡眼。
晚春暖風靜悄悄走過耳際,我們是在沙漠驚見綠洲的旅人,抬頭驚詫地看,看光滑綠葉在刻意調過角度的昏黃燈下星子般亮眼,看粗糙樹幹給疏影灑的點點斑痕,看人們模糊笑語穿過枝與葉縫隙,煙般透進夜裡。
珍玉老師修剪過的橘子樹。 長在餐廳裡的樹不管再怎樣自由還是這個形象。 然後啊,這篇這麼古風的行文是怎麼了? 還是把睡覺唸成尿尿好了。 |
濃綠直竄入眼,讓水泥牆與廢棄薰得朦朧的雙眼清明起來。吹過樹梢的風仍暖,但送到人們耳際時卻已帶了泥土的清涼的芬芳,每位踏入店來的來客因此放寬拘謹的腳步,鬆開抱胸弓身的防衛。
彷彿見了女媧造人的初始場景,我們成了泥捏新人,面前修長的綠枝青葉則成眼瞼下除去黑暗的第一張影像。
它們從哪裡來呢?柔韌的枝幹仍新,看來不像是建房時特意留下的。在移居小店之前,它們也許活在遙遠深山,在父母兄長的濃蔭之外孤獨地成長(因為樹影下是沒有其他生命的,樹,會用影使想抬得比它高的生命衰弱)。
有了幾個浪漫的猜測,朋友們笑作一團,也許是因為大家都知道這種庭院裡的樹不可能來自深山,肯定是哪裡園藝坊種出來的人工品,否則才不會生得那樣直、那樣挺,那樣契合這間小店。
在笑語中,我們魚貫入店。
這間占地不大老房子改建成的餐館小得荒謬,店內座位也少得可憐,但大夥都覺得風味別具,畢竟近年人們除了喜好寬闊的沙灘和高聳山巔,也愛讓人碰膝撞肘的壅擠小店,仿若如此一來能拉近彼此距離。雖然,我們怎麼也搞不懂,為什麼總是覺得和人離得遙遠?
「有人把車停在對門嗎?」踏上毫無裝飾的灰色水泥地,滿面愁容的店員給我們帶位,並問。據她說,對面朱紅門內的鄰居,兇得呢!捍衛她家那半馬路像捍衛性命。想來,她也不過想掙點生存空間,雖然這些被圈得破碎、幾乎滿覆的土地所有權,在人類睜眼以前從來不屬於誰。
一樓吧台極窄,彷彿坐上椅就能和吧內廚師鼻尖對鼻尖,近得令人畏懼。至少,普通如我們的來客,都覺那成排圓椅令人彆扭,高得離地太遠,近得太親密。在幾乎滿位的這夜晚,我們說什麼都不願在那安位,便被領至二樓。
老房的樓梯與老去的人們身高相合,小巧可愛,這間翻修拆解原本格局的餐館也不例外,朱紅鉤花鐵扶手一路向上,讓我們踏著碎布登天,來到又一個精心布置的空間。才上二樓,一扇厚重玻璃門悶悶透聲像在隔枕唱戲。綠樹的枝葉被技巧地引開,沒伸進房內,否則它們早該勾過紅扶手,推倒壁邊擺設,把牆上掛畫攬到自己身上去了,哪輪得到我們給這幢房舍侵門踏戶呢?
推開玻璃門,屬於城市與人的轟轟吵嚷迎面撲來,在我們周身造了黏糊的一層隔膜。瞬間,我們不再能輕易聽懂彼此,凝視對方的眼也不再清明,只能坐在看著美麗卻凹凸不平的古舊彈簧沙發上,思緒在自四面八方湧來的彈舌敲牙噪音中浮動。
成群已就定位的聲帶震動著,成排成列音頻於四方空間裡交錯迴盪,編成一張噪音網。隔壁桌一批持利劍槍械的尖笑,伴隨冷氣機運轉的隆隆響衝進耳朵,讓幾雙焦灼於菜單的眼抬起,望向後玻璃門外的森然挺立。
「要不要去外面坐?」
不知是誰這麼說,一句話將我們成群遷移出室,圍著長方木桌緊密地坐。
桌邊,被欄杆截成一段段的森然,凝視我們以數不清的綠眼。也許在它們眼裡,我們是太過精耕細作的農田,彼此的手肘與膝蓋才會這麼連成片。
它們看我們在杯水話語之間不斷嘗試連上網路,忙著在臉書上暴露自己行蹤,看我們邊嘻嘻哈哈邊等待遲遲不來的輕食套餐,看我們竭力控管掌心科技,卻不由自主為它掌控。
偶爾,只是偶爾而已,風吹過樹梢的沙沙響聽來像聲聲嘆息。
我在刀叉與不間斷的嬉笑之間想著,有樹真好,它們使人底心陰涼成片,不因泥牆柏油狂放的熱氣心浮。回看厚重玻璃門另一側,室內團坐各處的人們正進行高分貝競賽,誰也不讓誰,誰也不輸誰,話語與叫喊橫衝直撞,成了失控的八線十字路口。
與樹對坐,我在不斷吞食的過程中幾度停下,和無數隻森然綠眼安靜對視。佇立欄杆後的樹木正垂頭睡著,略微頂住側面泥牆的枝葉,使它們看似候車亭裡斜身而睡的旅人,只是它們此生也許只有那麼唯一一次旅行--從農園到都市。雖帶著森林的貌,卻從未成就一座山的魂。
不知為何,我感到不安,不安於它們過於鮮濃的色彩,不安於它們優美的弧度,不安於它們緊閉的綠眼,不安於它們的靜默。
席間,討論店內空間規畫時,不知誰說,夏日坐這位的客人肯定會給吵得心神不寧,因為報夏的蟬會隨著高溫竄出土來,攀在座位旁這幾棵森然綠樹上高聲歌唱。
欄杆外那一隻隻睡著的綠眼睛沒表示過什麼,只有靜謐隨晚春暖風一波波飄散。它們明顯受人經心照料的樹木們枝幹結實,葉面光滑,但也許是光影攪局,也許是我所看的位置不對,也許是它們真的出了問題,入眼的一切乾淨異常,彷彿有人在枝葉上打蠟,它們晶亮得不可思議,再襯上柔美的燈光,看來滑得連蒼蠅也無法歇腳。
凝視著它們,我赫然發覺自己想不出蟬來此鳴叫的途徑,因為店四周有無邊的泥牆環繞,綠意僅存於不及腰的人造盆栽。
望著樹下經心鋪設的碎石地,我確信裡邊一個蟬夢也沒有。
我無法想像螞蟻在樹幹裂痕裡庸碌奔忙的畫面,無法想像大雨過後樹根旁撐開的朵朵白傘,無法想像樹木綠眼裡屬於山的靈魂,說不定它們染滿都市的灰,綠眼一睜,能從中窺見的不過是一層高過一層的樓房,不過是樓房腳下地權分界的綠盆栽,但縱使如此,縱使樹體乾淨得似蠟作模型,縱使它們身在去山林遙遠的都市中心,從來不變的綠意仍在。
也許,儘管這樣的也許微乎其微。層層泥牆後會有塊蟬正深眠的土地,不假多時,牠們便會破土而出,振翅飛在都市上空,以複眼覺察這塊幾乎被遺忘的人造森林。
面著成片靜默,我想著蟬,想著牠攀上面前枝幹鳴叫的模樣。
牠會來嗎?會拍著薄翅,會隨著夏天來嗎?牠會拍起暖風,拍起往汽水裡加過多冰塊的記憶,拍起少女的裙襬,拍起一把吉他漫悠的節奏,拍起整樹的生命,拍起一塊泥地上應有的、非城市的喧鬧。
牠會來嗎?
我不知道。在巷裡,在這幾棵樹下吃飽喝足還笑得開懷,平時一有機會便想把綠關進盆裡擺上桌的我們,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知道的吧。
樹的千百隻綠眼仍閉。
遠方,細雨過後,山林報出第一聲蟬鳴,穿越黑夜乘風而起。
春就要走,夏正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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