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8日 星期二

樓梯間的話語

記在這篇文章之前:

  現在它看來長得一臉勉強,但寫的時候我卻確信它十分天然,雖然在我在各方面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什麼,但我知道以後寫文章絕對不要再稱呼父親與母親,那實在太美文了,如此粗俗的我真是受不住。


樓梯間的話語

聽說,當巷口新路還未開通,仍是綠意滿山崗的小時候,我說得一口流利台語。

母親每年一定要提到一次,有時是在過年,有時是在端午,更有時是在陽光窮極無聊,跳在貓背上搔癢的週末午後。母親總是反覆訴說,關於奶奶如何因那一口方言特別疼惜我,即使我不是長孫,更不是生來就端著一爐香火的弟弟。可惜的是,事隔超過十年的現在,我沒長成奶奶心目中體貼的孫子,一口台語就像浸濕的紙張一樣,既薄且破,更別提再講任何諂媚話討糖吃。

我幾乎連怎麼撒嬌都忘了,平時看著奶奶只是語塞,因為語言隔閡讓我只能坐著聆聽。奶奶坐在面對一樓走廊的專屬塑膠椅上,拿著修補過好幾次,幾乎碎裂卻怎樣也不肯丟的塑膠扇(和椅子一樣,輕質,對老人家手腕好,奶奶總能找到各式各樣省力的生活方式),我則在桌邊忙著按遙控器,為她尋找跳台後,不知跑哪去的摔角頻道,而她說的話,就好像來自山另一端的呼喊,夾雜在其中的狂風暴雨,吹走了字句的大半意義。

曾幾何時,我和奶奶間的對話就只剩下簡單的問候語,貧乏得說者無力、聽者無奈,幾乎讓雙方連人帶心枯萎。要是人真會因此凋零,我早應該挫敗跪俯在地像一朵死去的向日葵,臉磨著花花綠綠的地板,雙手焦脆成片片。正因為如此,我幾乎無法相信過去的自己,還沒有明確的記憶,卻懂得一種語言,會說、會聽,還懂得奉承阿諛。

如果台語也有套文字的話,家裡大概還會留些當時的奇蹟書寫,但我碩果僅存對小時說話的記憶,只有躺在奶奶腿上,張開嘴從喉嚨發出啊、啊、啊的抖音鬧著玩,那不是台語,更不是國語,甚至根本稱不上語言,只是擠壓空氣震動聲帶而已。

聽母親說,奶奶在我離家讀書後曾經躲在房裡偷偷哭泣,我想像她柔軟而滿是刻痕的眼眶滑落兩道淚,大部分卡在歲月裡下不來。當然,爺爺去世後的現在,奶奶究竟是對我還是對爺爺,更或者是對過長的人生,還是對水流般匯集成湖的一切感到憂傷,都不可知,因為她甚至連手臂也不肯人揉,頭痛了非要到萬不得已才看醫生。

我已回不到和她共用同一種語言,溝通無礙的以前。面對奶奶,現在說不出好話的我只好彩衣娛親,讓她嘲笑我的幼稚,比如說,把四隻腳的生物搬到一樓,假裝自己是放牧人,並在她眼前上演令人血壓直升的人貓追逐戰,不斷進行類似這種損傷腦力的練習。

也許小時候的我,真的很會說台語也不一定,但在我較清楚記憶裡的自己,卻出口句句國語。現在我連用台語稱呼個杯子也要想半天,究竟那「杯」音怎麼發?真的有我腦中存在的那個講法嗎?還真一點印象也沒有。

雖然沒有任何用台語溝通的記憶,但我卻生在一個語言混雜的家庭,長在充滿矛盾的環境。祖父母吵架時用的是台語,爸媽平時講話用的是國語,講悄悄話時則用客語,鄰居聊天時更是精采,隔壁隔壁和再隔壁,甚至是巷子裡的街坊全說客語,但當「一啊三四」的口音滿天飛時,會有爺爺帶客家腔的台語夾雜其中,偶爾他也會用幾句帶台語腔的客語,或是已經分不清楚是什麼腔的國語作回應。

母親是客家人,她的一口客語純正無誤,聊天一把罩,時常在一陣呵呵哈哈後帶回幾條絲瓜。父親則是多聲帶,不管是國語台語還是客語,同種方言還可以雙腔同開,只是偶爾和其中一方人馬接觸多了,他的國語會帶客腔,客語則帶台腔,至於台語,你無從想像起它究竟成了什麼神奇的調性。

我們住在語言的布萊梅,門口圍了半圈的竹藤椅是樂團指定席,鍋碗瓢盆是名樂器,所有人開啟雙唇震動聲帶,接著舞動全身,奏出流言蜚語協奏曲。沒有高尚的樂章,街頭巷尾流傳的全是最新出版的雞毛蒜皮,一句簡單的晨間問好,有數十種不同調性,很難分辨出究竟是誰走音,又是誰喉嚨裡裝了效果器。這裡從來沒有所謂純正這回事,就算今天有人在你面前吐出壯闊東北山河,你還是能從中嗅到奶奶煮的醬油燉肉,或是草仔粿內餡的蘿蔔絲香氣。

在這裡,無所謂正確的演奏方式,路過的人們通常見到的,常常是一把小提琴和改裝機車的合鳴。比如說,帶著選舉贈品棉布帽的鄰居奶奶,談論天氣的時候講的客語,我那被夏日太陽烤得焦黑的弟弟,卻回她走音的客語和甚沒自信的台語,間雜不知為何有法國腔的國語,那大概是台客混合的效果,聽起來挺外國。而姊姊,也在某年夏天把「游泳」講成了「泅水」,並對爺爺震驚的雙眼感到不解,從此成為家裡的一則傳奇,因為她打從心底,誠心誠意的錯覺那是同一系統的語彙。我也好不到哪去,和她一樣,時不時的就錯頻。

父親與母親肯定覺得奇怪,在這樣豐富多元語言環境下成長的三個孩子,卻駑鈍而一點也沒有語言天份似的,樣樣不通樣樣羞。我們聽客語,說國語,台語破得沒得補,可能只比被丟棄的漁網好一些,客語的程度僅止於招呼道再見,國語還老讓人糾正發音不標準。有鑑於此,多聲帶的父親,曾經嘗試想改善這四不像的狀況,讓我們玩了一場有趣的遊戲,卻也搞得大家人仰馬翻。

還記得那是小學時的事。大概是家裡的不知哪位,和爺爺奶奶溝通時出了丟人的誤會,父親才會決定,要在自己家裡劃分語言的國界。

基於家中人口分布的考量,父親規定在一樓說台語,二樓說客語,這樣才能強迫我們和正港台語使用者—爺爺和奶奶,練習台語,和標準客語教師—母親,學著說客語。而國境之內,除了原住民話之外的語言都難不倒父親,所以他充當游走各方的外交代表,接受各種疑難雜症諮詢,至於平時使用最多的國語嘛,只能在樓梯間使用。

於是,一場災難開始了。在嘗試幾次斷斷續續對話後,三個被家規逼得走頭無路的小孩,終於認清前方險阻重重,還有一百座喜馬拉雅山等著被攀爬,我們在客廳坐成一個尷尬的金三角,拼命的你看我我看你,就算著急的視線熱得就要把對方的頭髮燒光,也看不出任何通暢對話的可能性。

直到整點新聞告一段落,三支雨傘標友露安廣告裡張小燕的臉跳進眼簾,這時我們才想到,應該好好利用樓梯間的特殊功能。三個還沒長大,愣頭愣腦的孩子,就這樣輪番上陣,一句話講完堵在第二句—上樓梯,半句話怎麼說也說不過去—上樓梯,連半句話也扯不出來—還是上樓梯。前前後後我們上下樓梯好多次,跑得小腿痠疼、氣喘吁吁,卻連半件事也沒說完,彼此溝通的進度慢得不可思議,而爸媽也在這反覆來回沒有進展的遊戲裡,疲累了神經,最終在沉默的嘆息中,宣布語言培訓計畫失敗。只是,我似乎從那一刻開始,就一直被卡在樓梯間,注定一輩子要說著樓梯間的話語。

樓梯間的遊戲,說來慚愧,一直到現在也還在持續。講台語的同學嫌棄我有口音,飄來飄去的不知道要去哪裡,每每電視廣告客家文化,他們總會拍我一下提醒我身為半個客家人,卻不懂講半點客語的事實。講客語的同學更不用說,沒有那種語言能力,哪還有什麼互相溝通的可能性?只好他們說,我聽。

接起家裡打來的電話,我說不出流利的台語,也說不出流利的客語,雖然它們在我的生命中平行存在,卻不知為何交錯成一種尷尬,讓我在某回打工,必須以電話通知診所歇業時,被聽不懂國語、受不了我殘破台語的老奶奶,掛電話掛得十分無奈。而卡在樓梯間的特性,讓我無論是往南也好,往北也罷,都像個外國人一樣得不到認定。

家的語言是什麼呢?如果問我這個問題,我想,我只好非常仔細的用長篇大論,解釋我此刻站在樓梯間的窘境,說是帶客腔的國語,帶台腔的客語,還有帶台腔的國語與帶國腔的客語,帶客腔的國語和帶客腔的台語—之類的,什麼也不是的,什麼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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