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8日 星期二

桂儒

記在文章之前:

我愛補習班。
我愛補習班顯露的社會基本階級。
我愛在補習班裡打滾掙扎的國家未來棟樑,那些小王八蛋。
就留給他們了,這悲慘的世界(喂!)。


1.
桂儒曾拿豬當罵人話。

當時,母親瘋了般拿衣架抽她腿肚直喊去死!因讓宰豬場養大,被豬血餵大的她,這輩子都姓豬,罵豬,等同罵自己、罵她,罵他們。

一下下,隨擊打,這話滲進桂儒皮下,從此伏流在血,成為從來黏附她心臟壁的一紙法規。家中自營宰豬場的腥臭記憶在鼻內凝成摳不去、洗不盡的膜,刮搔人心窩深處的豬隻臨死嚎叫則靈魂紮根,成了聲聲遏她步伐的警鈴,告訴她什麼地方該去,什麼地方不該,什麼身分該當,什麼身分不該。她,始終是宰豬場影裡幽微的一蔓。

幼時,桂儒看上去是雙二手市場裡藍白帆布上一只乏人問津的破靴子;中學,她從來只著寬大招風的衣裳,仿鐘塔上的怪人,如此遮頭蓋面不為什麼,只為掩去己身依宰豬場長的形。即使成人,她仍作模糊自己的裝扮,塞自己進老氣鐵灰套裝,是戰甲也是偽裝,偽裝她,使她換了張面,卻如何也掩不去自衣隙、毛孔緩滲而出的豬味。

對桂儒而言,家,是父母拿刀蘸著熱氣冒騰的豬血一筆一畫描成的,她也是。至今,她仍會不時嗅嗅自身,尋找可能藏在腋下、髮間、指縫、耳後,豬糞混飼料的味。那味是一股與生俱來的失禮,是自家、自血緣來的恫嚇,讓她在成人後的許多重要場合失了利。

怕過往氣味重在身上現行,恐人們自她面上瞥見豬血的深紅凝黑,桂儒每逢關鍵時刻便破綻百出,不自覺的懦弱畏縮、縮肩嗅臂膀、低首嗅指甲縫,甚至還曾神經質地當著成排面試委員的面不斷伸指進跟鞋側空隙,再把腳底的悶汗味沾點在鼻下(她記得他們齊一看她,如此高尚的憐憫)。尤其越近夏、氣溫越高,桂儒就越覺自身如老家宰豬場旁成堆的天然肥,在烈日下隨之蒸騰、冒泡,波波嗶、嗶波波,綻裂使人皺鼻的臭。

那臭從來緊貼她肌膚,擦不去、拭不盡。志當教師的她,正是為這影般追身後、自血液分泌的異味,在為期一年的學校實習過程中不知為汗濕腋下與油黏髮根操過多少心。

當時,桂儒是校裡實習教師們稱羨的對象,教學雖不是最純熟卻有能靠張嘴把學生唬得一愣愣。縱使她每日一入校便憂擔己身腥汗味不知發了沒?卻有愈多學生來尋她說話,就連桂儒隨的班導師也告訴她,她高桂儒是天生塊作老師的料,只是,她非但無法正視己身才能,還在重要的教學演示上倒下,且在住院的夜裡給學生們堆疊的探病禮品環繞著,睡出一身驚懼的油汗。

湧上她嘴角的並非喜悅,而是再熟悉不過由來恐懼的顫抖。她禁不住問自己,究竟在怕些什麼呢?雖然她從來明瞭答案。比起受學生歡迎,她更在意縈繞不去的油味,更想爬入廁所拿廉價芳香劑噴自己一身。

桂儒終於了悟,即使從沒人膽敢以豬名咒,但她生來便活在宰豬場影裡,注定身渾臭。
這般需終年挺背直腰的事業她做不來,也無法做得來,她必須縮入影,退入應該待的所在,雖然就連桂儒自己也不很明白為何她總有「應該要待」的地方。

那股味,始終沒離棄她。

自師範校畢業後,桂儒沒和同學們一塊北爭南討參與教師聯招,拿了教書資格便立即投身補教業。在冷氣終年運轉,逼人非得不分四季穿外套的『才藝』班裡,她終可不再憂心自毛孔滲出的豬味,也能和自己嚴肅的鐵灰套裝更融合些,而她也的確過了一段那樣稱心的生活。

在班裡,桂儒是呼風喚雨的神,她在從不間斷笑語的幾小時內引得台下學生的眼如星如月,透著澄明好奇,並陷入愛她與恨她的矛盾裡去,就連脾性壞透的學生也會在她站在講台上時禮貌性的低低頭,變得安靜。學生都說,高老師只在出作業時討人厭。

桂儒歡欣滿悅,錯覺自己終於擺脫長年繞纏她身總也不去的宰豬場味。直至某日,埋頭出考題的她突然抬起頭與一位接送人來遲了的學生四目交接為止。

是位剛入門不久的新生。桂儒對她沒多大印象,她那雙再普通不過的黑眼裡閃著個小五孩子該有的天真,但那天真,卻攀在層層耀眼光磚堆疊成的塔尖望下瞥,渾然天成的輕蔑。桂儒深刻意識到眼前這位穿著可人紅裙的女學生看她時,那雙靈活大眼裡倒映出的形決非人。

若非人,對她而言,她,究竟是個什麼呢?

冷不防,老家風景自練習簿裡學生刻意重複加粗、透恨意的鉛筆字間滲出,色澤鮮麗,剛畫好的濕漉漉水彩樣。尾椎一寒,桂儒握緊筆桿,把朱紅尊嚴一筆一畫刻上學生歪斜無禮的自信,瞬間汗漓的身軀令她悚然竟不敢稍動分毫,就怕潛藏許久的腥騷會隨她無意的揮擺不受控膨脹,填滿她好不容易鑿成的安身穴。

桂儒不斷淺淺呼吸,深怕把湧上喉口的惡臭推出體外。

她是將癱身撒腿上供桌的神豬,身軀臃腫肥滿,喪失活物該有的形體,在越濃的自身屎尿薰息下,不斷吞嚥灌入喉中的不知名濃稠液體,並作著奔走大地、翱翔藍天的夢。

紅裙女學生不知是不是發覺桂儒的異變,黑眼靜默轉溜過來,朝她皺了皺眉。霎時,桂儒拚命阻絕的,自血自土來鐵烙焦身似的臭氣,越過了冷氣機嗡嗡構築的低溫屏障,自全身孔洞噴湧而出,不僅麻痺眼耳鼻口,更在肌膚上沉沉待了下來,緊扒每根毫毛。

眼前歪扭頑劣的文字突然暴起、混成團,現出豬飼料的黃土色,學生皺又捲的作業簿倏成飼料槽底沾黏的菜渣,而她正哼哼唧唧地在裡頭尋金呢。

「老師,我媽媽來了。」
「喔(咿——),好(嚶嚶)。」
「老師,再見。」
「再見(喔——),路(咿嚶嚶嚶——)上小心。」

桂儒油膩汗淋的面上掛著朵笑,自喉中擠出的幾句應答聽來全似豬嚎。

耳內嗡嗡響聲不斷,她探手入腋下。

不著痕跡輕壓副乳的指尖鹹而潮濕,過於真實的微涼觸感令桂儒顫抖。

她摸著自己,似觸及離家那年因嚴重口蹄疫成群垂危,溫度漸失、近乎僵直,躺倒遍地的病體。

幾位課上學生經過,同她恭敬招呼,道了再見。

桂儒沒聽得任何一句。


2.

十點鐘,長夜過半。

染了層薄灰的玻璃門安靜滑開,一輛嗚嗚掙扎的救護車落入眼底。

剛下班,桂儒愣愣佇足,刺耳鳴笛重捶她耳,閃動光影揪痛她神經,而急促紅光不斷蹭碰的道路盡頭一輛轎車霸路不動,沉默的銀色車尾冷極、靜寂。

騎樓下,一個瘦小身影緩走向無視紅閃光與刺耳鳴笛催逼的銀色轎車,在開啟的車門旁蠕動嘴唇說了好一會話。當他終以聖上乘歟的慵懶鑽入舒適車內,救護車也吶喊得近乎嘶啞。

提起腳跟,桂儒步步將濃如過期經血的惡臭踏入影裡,希冀晚間涼冷的秋風能吹乾濁汗,記憶卻隨閃逝的盞盞霓虹燈躍至眼前,逼她不得不一頭鑽入沉鬱赧情的過往,在泥淖中掙扎前行。

她想起宰豬場的風景,想起獨立綠地上的透天厝,想起成長中從來缺席的鄰居。

專掌殺生的宰豬場汙濁不堪,卡車日日運來人們的罪孽原型,在路上留下兩道腥臭軌跡,桂儒老家附近因此一棟房舍不見,除運豬販子外少有人來,而至她家作客的總是那些人,手要不沾著豬刀上洗不盡的血鏽味,要不身黏雞鴨鵝羽毛。對桂儒而言,家,從來是殺手們的秘密聚會所。

桂儒從不帶朋友回家,怕宰豬場豬隻的哼唧與尿臊會讓她從此獲封「豬妹」、「豬儒」。國中時,她懼駭尤甚,因常來作客的一名鴨販兒子正巧和她同班。那位同學的父親無人不知,日日在市裡拎著頭下腳上的肥鴨叫賣,還有人見過那位同學蹲在路邊割鴨脖,放血呢。

鴨販兒子被人們稱作「殺鴨的」,甚至連老師們也這麼喊。

「殺鴨的」毫不在意自己的肅殺綽號,反倒桂儒每聽一次底心短促急迫的豬嚎就起。她怕有一天「殺鴨的」會心血來潮,靠到她身邊問她爸爸的豬殺得怎麼樣?所以總避著那位同學,而「殺鴨的」竟也像看她不起。

至今,她仍清楚記得「殺鴨的」那雙獸般黑眼,記得他有次蹲在黑臭市場水溝邊給鴨放血時,手一抹,擦了片鮮紅到額上去。多年後,桂儒給學生講課時總忍著不擦汗,就因每每手觸額,自己與「殺鴨的」臉面便不受控地重疊。

殺——豬——的——。

一聲來自過往,拖沓悠遠、帶顫慄的呼喚,將台下學生一張張白而平滑的面龐拉長,耷出長鼻梁、高人中,和自上而下俯視的一雙雙傾頹彎月眼。他們上她課時總在笑,但笑她什麼呢?

落在桂儒身後不遠處的救護車呼嘯而過,捲起陣風刮痛耳膜。

猛然驚醒的她眨著眼,憶起在披擁高雅氣質『才藝』班招牌光照下的自己,和它們。

它們,這些在閃爍如星招牌上標明生活育樂的機構。它們有各樣各式美稱,什麼樂堂堂、悠樹林,唯獨欠缺一間『才藝』班該有的名。

在它們無語的凝視下,她記起,她已不再是妄想自宰豬場逃亡的傻女孩,而真正是身邊這成排高樓烏托邦裡的其中一名夢想家,指揮成群受命追夢卻從未想過夢該當何樣的學子。他們。

他們,這些成日只想遊戲戀愛的未來棟樑,手握尖端科技產品,掌心藍光閃動,在他人還趕牛車時便乘噴射機,不缺其他,僅需丁點涵養滋潤,為笨重的靈魂上點光,而桂儒正巧有才,能把這些孩子養成父母心中的理想,將他們捏成個有教養孩子該有的形。

班主任和實習時的那位導師一樣老讚桂儒,說她真真是幹這行的天生好手,桂儒也為此得意過自己一陣。在霸著新興社區精華地段,以旗幟、標語,一張張排版精巧的書頁、一枝枝塑膠筆搭起的白底藍漆夢幻城堡裡,長於腥臭宰豬場的她在此善用不知自何而來的才能,站上講台便有翩翩風骨,彷彿古來書香世家的冤魂附身。

桂儒極敏感,能轉瞬察覺教室裡流動的光與聲,感知學生們彼此距離不遠卻互相影響的體溫,總能在最佳時刻講動聽話,開最合適人的玩笑,給最合適的人做面子,給最合適的人鼓勵。在教室炙白燈光下她雙臂纖如柳款款擺動,說來口道皆經世名言,聲亮若鐘而舉手投足氣滿盈,誰想得到豬隻瀕死嚎叫是她人生的伴奏,從未缺席呢?

當她還小,還無懼殺戮時,常與手足組隊去看父親殺豬,由大哥領頭,一行人擠在宰豬場門邊牢盯獸欄裡抖動肥腿的豬公與大秀宰殺技巧的大人們,在聲聲豬嚎中抖著細瘦小腿。

課上,她那些學生別說殺豬,可能連豬走路都沒見過吧?而她卻熟悉那樣換生存權以鮮血的儀式,也知宰豬場內的風總暖,混了肅殺的味,在一旁站久了臉便會蒙層糞、汗與血的面紗,整天也揭不掉。

她見過他們,見過工人在陰暗的廠房裡忙進忙出,見過和他們同穿一款難看深綠塑膠工作服的父親把成群擠凝成色塊的豬揮來趕去,送牠們上殺豬機,讓牠們用四蹄把自己往死裡踩(相較之下,她課上學生幾乎要忘了自家父親蒼白腳掌還能用來走路)。

只要上了機台,牠們不管肥瘦、黑白,最後總作結以淒厲的一聲長喊,在給宰殺畫句點同時給仍鼓動的生命拉警報。然而,下個牠很快就又抖身上台,重複既定的悲慘,像她許久前在野台戲上聽過的哀慘慘苦旦臨死一聲尖喊,那麼戲劇化的死,卻從來軟弱無力,不曾停止過什麼。

那是場漫長神聖的儀式,孩子們觀賞時總不發一語,彷彿是群逃過劫數的小豬,也像和豬共享未來,面同把亮閃豬刀,同在狹小柵欄內踢蹬雙腳,為自己多掙一寸生存的餘地,最後卻僅能「喔咿」一聲,無奈吊掛冰冷鐵勾上待灼熱的生流盡。

難以想像,平時哼唧噥語的豬竟能喊出那樣透穿群山的聲。

大哥曾說,若他有豬樣長鼻講話肯定也會咕噥不清,但桂儒卻覺不管是誰有那樣的鼻,都學不來豬。不同人類,牠們嗓音就那麼個唯一,卻預先混合其他世上最瑣碎無用的聲再一塊竄出口,不管爭食、被追趕或打呼嚕聽來都一個樣,唯刀尖戳入軀體瞬間,哼哼淒鳴才會拖得長又久,好似牠們的靈魂只存在刀痛那刻。

豬嚎是提醒,無用而無奈的警鈴,提醒牠們蹄前畫定的悲慘命運。誰也擠不過鐵柵,誰也逃不出籠圍,只得乖乖伸脖待臨死前一鳴盡情,這驚著了圍欄外的她與他們。

桂儒想不起當時自己究竟喜不喜看殺豬?只記得牠們胸口被豬刀戳出深深血口時她鼻裡尿味就會更濃點。豬嚎推湧氣味,使腥臭混雜嚎吼,棲進場外的她與他,他們耳裡,長成一抹幻影。

當大哥不再帶頭去看殺豬變得沉默寡言,桂儒也不再對鉤上扭頭抖身的畜生好奇,反而開始以手指摳鼻,想方挖出宰豬場的味,設法遺忘迴盪耳裡的嚎聲,然而屎尿滿身的豬體早滾入她底心,一有機會便竄上頭來使勁嚎。

一直以來豬嚎只無聲迴盪於心,因為那並非人能發的聲。但那日,在桂儒察覺女孩黑眼裡渾然天成的冰冷後,豬嚎竟化雪入土般融入她嗓音,使她發言漸有了耳裡那抹豬的幻影。於是從來站講台上悠遊自在的她,面對再熟不過的學生面孔總覺面上給抹了層令人不適的油膩,而她是隻待死的豬,正用盡氣力嚎叫。

「把講(喔——)義(咿咿——)拿出來,翻開第(嚶咿咿咿——)頁。」

桂儒變得小心,賣力忽略那頭講課時趴伏喉頭的豬,從來掌握得當的教室內溫度也給她過度的意識弄得走調。學生們開始私下謠傳,說高老師不知是病了嗎?腦子越發不清楚,人也愈怪了。他們愈想安撫桂儒,桂儒愈是努力遏止嚎叫,卻愈綁手綁腳,因此漸漸疏遠學生,甚至口吃起來,最後終遭家長投訴,損了她長年給自己塑造的可靠教師聲名,地位落千丈。

接到『才藝』班主任給她的減班通知那晚,桂儒做了夢,夢見學生時代正大把葬送青春,在學校夜夜燈火圖書館裡給飛蛾撲頭的自己。當時,她想著以好學校做跳板一舉跳離豬臭瀰漫、豬隻尖嚎的家。逃離他們和牠們。

夢中,她,桂儒,重踏過往的影,放學後特地繞遠路走往嶄新大樓區想待天黑人稀再藉影子遁回家。如此行動不為什麼,只求擺脫聲聲追腳後的淒厲嚎叫,只不想讓同學從返家方向猜出她家、她,就是那棟臭名遠播的宰豬場。

拐過平等路口,桂儒走過成排新建房屋,赫然在其中一棟新房的狹小前院見到輛眼熟房車。

『才藝』班那位紅裙女孩媽媽開的車,正是這款。

桂儒奇怪她們怎麼住到她家鄉裡來?但看院子裡草皮都像剛植下的,也許是新搬不久吧。那台外國車半塞入狹小院落,像被固定在吊豬機裡的百斤大豬。

站定車後,桂儒不明白自己為何停下?手往夾汗涔腋下的包內一摸,摸出把厚美工刀。

她看著它,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必須讓它待在包內的理由。

但為什麼將它帶了出來呢?

喀、喀、喀、喀。推出刀片,一截灰亮在影裡沉默。桂儒想起唸書時曾聽聞有男學生為了報復女友用這樣的美工刀刺了對方一下,女方因此癱瘓了一輩子,大概,現在也還躺在病床上吧?

不知刀刃入骨時,他有沒聽見刮削靈魂的喀喀響呢?

意識到時,半繡刀片已塞入車胎,她磕磕擦擦挖起來。

刀尖先淺淺隱入輪胎的墨黑,復露出銀芒後,又一次深入時便容易多了。她順車輪正中央一條胎痕不斷劃下去,想起剛入宰豬場的新工人也像她這樣,先在牠們身上戳兩刀,才敢放膽刺得深。

隨手上動作,那隻渾身臭屎尿的豬在心裡叫得厲害。

手心潮又滑,輪胎挺硬,而她氣力小,重複劃挖多次好不容易才聽見氣慢慢漏出的聲音,「咻」地,帶塵味,無間斷漏了出來,像往昔她在宰豬場聽見的嘶嘶放血。不一會,眼前的牠變得委靡,瘸了條腿,歪斜了印牆上的龐大影子。

起身時她滿臉汗,身上卻不再有豬尿與血的腥臭,耳內靜極。

多麼美好的世界。

桂儒舒身臥倒在尚未豐茂的新植草皮上,微笑看紅裙女孩的母親衝出門,對她又打又踢。


3.

桂儒渾身芬芳,清爽薰風襲得人就要往天上飛去,身上無一絲汗味,更別提令她顫抖發寒的豬臭。

排泄物混血水的腐味,肥豬後腿溝槽間的汗腥,它們都離開了,全被拋在身後或蜿蜒或筆直的馬路上,綿延進夢中那輛銀轎車綻裂的車輪裡沉積,逐漸被冷凝成癟下的一灘固特異。

那晚在夢裡,她指尖離月亮那樣近、那樣近,近得底心升起的小小顫慄持續了足足一星期。

後來,她又多次重訪夢境。

生活漸趨平靜,學生對桂儒的信心又回來了。他們又再和她於課上進行幽默問答,也再在大小節日奉上各式小卡片,拿零食糖果堆滿桂儒在辦公室裡狹小的座位,並拿筆一畫畫記下高老師的名言。

桂儒開始了白日作師、深夜作夢的日子。

明明過著尋常生活,在近午入強冷空氣流竄的辦公室坐鎮,對每位踏入門來的他們笑臉相迎(做老師該有做老師的笑,像戲子,像服務員,像詐欺犯),毫無不平,但這樣的日子卻不知為何總讓桂儒在夢中隻身走入冷涼夜色,變得暴力。

她不明白。難道,這生活中暗藏覺察不了的毒嗎?

在夢裡,待回神,往往她露出拖鞋的腳趾已凍得青紫,鞋下身大腳細的黑影一路延伸,竄上銀色轎車消下的車胎,在閉不緊的裂縫裡沉積再沉積,堆疊出黑夜,團聚出妖魔。

除去首次,她再記不住蹲入陰影裡刀刀劃車胎邊緊咬牙根格格有聲的自己,但每回審視被割得破碎消扁的車胎,喜悅狂潮便淹沒她。

暴行痕跡成了千古來稀藝術品,桂儒看車胎像看情人眼,夢成了她獨處時舌根下香蜜的回憶,於是在課上她再不口吃,口內開滿茉莉,舌尖則生了朵百瓣白蓮,淡雅香氣薰迷眾生。

班主任加回減去的課,又給她加了幾堂。

她榮獲該年度學生最喜愛的老師,在年末拿了獎金。


4.

隨夜裡戳刺出的黑洞增生,桂儒平衡了從來撕扯她靈魂的一些什麼,一些她原以為已用離家換來的什麼。她身上香氣逐夜越濃,彷彿欲破蛹的蝶即將變得光彩奪人眼。

底心豬嚎已許久沒竄上喉頭。

她還過著老日子卻已很少作那樣的夢了,只因開啟夜的記憶她鼻裡便自然湧現蜜味,蜜味推湧喜悅完璧她的自尊。雖然每回由舌根泌出的黏稠糖漿會喚醒腹中惡鬼,令她食慾旺盛得像頭貪吃的豬,進食時禁不住將頭埋入淺薄便當盒咂咂嚼,就碗緣呼呼喝湯,噴菜渣與飯粒一桌地。

桂儒變得白胖,尤其腰腿,肉豐而層疊,層疊而垂。她不知不覺地把自己打造成了歷史課本彩頁裡維倫多爾夫的維納斯,下樓梯需緊抱肚腹傾身細看才能認清腳下路。

學生們對她的評價與態度隨她身材走樣的程度與日下墜。最近,一張學生給她做的合成圖在班裡手機與手機間流竄,照片裡,手持白板筆高舉臃腫右手的桂儒替了某輪胎公司的招牌。桂儒知道課上的每位學生都欣賞過那張照片,也都笑話過她,但即使如此侮辱她依舊奮力嚼動、吞嚥每一天,再不在意主任投來的怨懟目光和一走出教室便追身後的惡意轟笑。

桂儒比誰都明瞭,只要她稍稍止住對吃食的慾望,過往那位無人不傾慕的高老師,便會重回她身,但夜的甜蜜令人迷醉,讓桂儒滿身熱汗卻從不酸腐,再沒牠們瀕死尿溺的惡臭,毛孔溢出的透明水珠反開她身純白茉莉,香氣清淡。舌尖上生的那朵白蓮早已不只百,而有千萬瓣,讓她能邊哼小曲,邊對『才藝』班裡等著洗異國鹹水澡的高級生笑笑,酸溜溜說聲:「唉哎哎,多麼好唷。」

她甚至覺得自己會就這麼披袈裟得道,萬萬沒料到有天竟會在這闊而高的『才藝』班櫃台前與「殺鴨的」重逢。

「高桂儒。」

那日,曾拿冷冰黑眼看她的紅裙女孩母親沒來,換父親推門而入。他一身鐵灰西裝襯淺藍襯衫、深灰領帶,邊入門邊喊她的名,她正覺怪異開口欲問,卻為剎那湧入眼眶的記憶震懾。

舌尖上那朵千萬瓣的白蓮片片凋萎,她從來自豪的口才、作戲功力、附她身的書香冤魂,全給死了。

「高桂儒。」

他衝她笑,仍有「殺鴨的」肅殺氣,仍有額頭帶鴨血的影,卻給現實精鑿磨得澤亮有光,顯出合適踏平她們『才藝』班門階的氣質來了。

「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還想問你呢!桂儒無聲吶喊在底心,怎麼也開不了口,千萬無用噪音擠入喉中,她最終僅能勉強發出微弱而無力的一聲「嗯」。

「我女兒在這裡學『才藝』。」

「殺鴨的」指指今日沒穿紅裙卻別了紅髮夾的少女。她正讓另名老師個別授課,一雙黑眼穿越自己面對的喋喋不休肉身,躍過櫃檯,甚至繞過父親,隔著厚重玻璃迷失在喧嚷街市裡。

「妳在這裡做老師嗎?」他細細看她,像審視一只明朝花瓶,或法老墓裡一枚吃剩的乾果。

他看她,半啟口,想說他常對人說的那些恭維話。女兒老師成群,而他自父親鴨廠自立後,靠張嘴皮和雙能折可彎能斷的手腕炒房地產炒得有聲有色,待過多少人客,而她,不過是女兒眾多老師的其中一名,沒道理他不會講些恭維話,但他看她,看這位過往的老同學,一句無禮話便脫口而出,說她。

「哈哈。高桂儒,胖得跟豬一樣。」

尾音方落,他後悔了,巨大的幸福卻也以狂猛之勢壓上他肩,令他雙腿因激情幾乎在瞬間萎軟。

他看她,在她驚懼受傷的眼裡定位了自己。他再看她,像看肥碩腫大的肉瘤,或看在父親鴨棚裡哦哦哦直喊放飯,給鮮黃幼鴨淹沒腳踝的弟弟。

桂儒驚惶瞪眼看他,而他只笑著露出一嘴特地照過光、白得假了的牙,洋洋得意,好似面前的老同學不過是隻給遺留過去,脖割一半,始終放血未完的廉價鴨。

她在他面前光鮮的色漸褪,油汗狂猛溢出,鼻裡塞滿濃濃屎尿味,一隻眼盲大豬卡喉嚨裡嗷嗷鳴著抖動渾身贅肉,使她不由得張嘴發出幾聲怪異的「呃、呃、呃」。

那晚,桂儒下班後逃也似在街上亂闖,從這片影子跳到下一片。她跑過幾條街,忽視幾個喚她『才藝』班藝名的稚嫩嗓音,肩膀與人擦撞得疼極,最後終於靠在小巷裡某戶人家的壁上喘息,在濃厚不見顏色的影裡不住嗅聞自己,並垂頭哦哦嘔了一地。

隔日,桂儒在尋常時間起床、看電視、上班、備課、在作業簿上寫下朱紅色親切評語、上課、下班、回家,賺著錢、扯著謊,一如往常。唯一改變的是她比以往更快而大量地花著錢。

她購入大量健身器材,買了昂貴卻無用的成排翠綠纖體膠囊,去看知名減肥門診,早晚各運動三十分鐘,卻也不間斷地吃,拿五色蔬果、盒盒五花肉塞滿冰箱,晚餐時拒絕『才藝』班同事建議的五鮮便當,獨訂油膩炸雞腿特餐,向回家時路過的攤販買炸魷魚,過十點準時上買一送一的連鎖速食店報到,並在每次為減重努力流汗後大量地吃,甚至太勤奮咀嚼致下顎脫臼。

當她包繃帶上『才藝』班向主任告病假時,整棟樓、整條街上的人都笑她,然而桂儒卻絲毫不見他們訕笑的臉面,因她肉垂的眼瞼早遮去視野泰半。她現在,只看得清人頸子以下的部分啦!

神奇的是,人不過削去了頭個別價值就全顯了。桂儒偷緊機會看熟悉的『才藝』班學生們,發覺他們原先看似雷同的衣裝竟像相距千萬光年的宇宙,各自有流轉的速度和調性不同的炫光。

她試著找「殺鴨的」女兒,卻怎麼也尋不著那樣配合一雙冰冷黑眼的沉重裝扮。

學生們見她,不斷細語說高老師就將死於心臟病、高血壓,或任何胖子該有的症頭,像論天氣。而她狹窄的眼裡他們頸子以下炫耀的金色流光一筆一畫,勾勒出她國小時流行的球星記念鞋、少女卡通的粉紅色周邊商品,和總是新的手機。它們自灰敗時光中伸出枯瘦的手,緊扼她聲帶。

桂儒不由得打個了響亮的飽嗝,起頭哽咽,中段昂揚,結尾氣嚥,逗笑了一班學生。她能見到他們平滑衣料下的飽脹肚腹,隨前凸弧度鼓出「殺鴨的」臉面,衝她大喊:「殺——豬——的——。」接著縱情大笑。

往時課上的輝煌,已是離她太遙遠的事了。

離開時班主任拍她肩,交給了她張簽滿學生名姓的祝早日康復卡片。桂儒沒敢細看,怕自己宰豬場身世已給「殺鴨的」女兒洩漏,在班裡傳了開來。


她考慮著辭退工作。

那晚,桂儒一沾枕便躍入了夢裡。

月正圓,是該大銀幕英雄出場的時刻,但她無心伸張正義只急趁夜色割壞某戶人家享受明日的權利。

她蛇般溜進暗影重出的大路,徒步往高價住宅區去。

夢裡氣溫總涼冷,夜色較平時更沉。桂儒停步盞明滅不定的街燈下,一雙眼凸而圓。

雲掩月面,她從暗影裡跳了起來,躍步奔過燈光閃滅的車道,弓起背脊,在牆上鼓出山般陰影,俐落架起柵欄裡抖腿的豬隻頭上腳下提起,持刀在尖喊不止的部位刺出血口,再將牠們叩答一聲往前急提,沿路潑灑的液體紅毯般覆蓋團團墜落的腥臭土黃碎塊。

面前四腳著地的牠們無語,桂儒不記得牠們曾有任何反應。

她蹲下身,自尊高高挺起。

手裡的刀具熱燙,月下一抹輝芒閃過。

她緊盯刀尖。


「誰在那裡?」

一聲軟弱質詢響起,遠遠地。


「是誰?」

涼冷空氣貼身扎面,她抽抽鼻、抬眼,見到建築物二樓窗邊的一抹小小身影。


「誰在那裡?」

有什麼從底心蔓爬而上,搔癢著喉嚨。


她低眼,見自己佇足的石板地上滿是腥臭熱鮮尿液,另一股燒灼正自她股間來,就將淅瀝灑潑。

桂儒彎身環抱自己,擱下顎在她無法以雙掌合攏的肚腹上。肚皮下有什麼正扭身掙扎,她能聽見牠在濃厚窒悶渾沌裡的淒厲。

劇痛彎折她腰,重捶肚腹。

許多喊叫合在一塊竄出口來。

不是咿啊不是呀,是難分難辨自靈魂底層而來的叫喊,它沒有意義,卻同時滿是深意。


「喔咿——。」

桂儒聽見了,貨真價實的豬嚎,原來啊人,也能發出那樣的聲音。



倏地,從來無語的牠抽動後腿,蹬去她手裡凶器,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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