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謝謝你。」 雖然你不是那個天心,而我也不明白為什麼。 然後,這篇很現代的東西肯定不受歡迎。 就別問為什麼了。 |
一回神,他發現自己走在了陌生的路上。
足尖直對的前方是條平整、闊得驚人且筆直的紅土道。剛下過雨,泥濘的路面濕又滑,每踩一步都能感到鞋底擠壓著爛泥的綿柔,那自腳底板上竄的不穩當,使他覺得己身像艘航行在天未明晦暗大海上的船隻,柔緩卻暴戾在船腹湧動的腥鹹令他顫慄。
未明的天,未明的海,未明的海面下。
夾道疏林,紅土路面上什麼也沒有,就那麼一叢一叢綠色東一點西一點,在他眼所及的範圍裡刺扎人眼。
「紅配綠,狗臭屁。」不知為何,他想起這句俗語。然後,又因竟然在這情況下還能想起這無聊事而發笑。
他笑著,決定看看自己,仔仔細細審視一遍。
左手。嘿,他拿著把傘,但傘面早已破爛不堪,撐開來試試,發現除骨架邊沾黏著的布料,這玩意幾乎已經不能稱做傘,而該稱做廢物了。看著它,活像是看虛形的風乾蜘蛛。
右手。好極了,腕上繫著條粗麻繩。結結處幾乎給咬在肉裡,在肌膚上留下陳舊而顯眼的紅黑淤青,卻不真正感到疼,只是看著覺得痛。看著它,像看著一場逝去的災難。
再看衣著吧。原本該是純白的上衣染了紅土色,還在腰腹處沾染了點點濺血般的黑色汙痕,黑色長褲上則上半截噴滿了泥灰塵土,下半截浸染著與地面相同的土色。一雙鞋名牌運動鞋早已濕透。八只土色的腳趾在蛛網般的破洞裡蠕動,活像昆蟲箱裡未成熟的肥大甲蟲幼體。
他想:「我肯定走了很久、很久、很久。」
但,究竟是多久呢?
怎麼也想不起來,好似有誰打開過他腦殼,刻意讓記憶給熾熱的太陽蒸發得點滴不剩,他踏著腳下不實的泥地,將紅中帶黃的泥水踩出土地。很快,一灘反射著日光的汙濁便凝聚在他腳邊,侵擾著他肥大的腳趾們。
一陣溫暖。
他懷疑也許自己此刻正擠著地球的瘡口,這些泥水,該是膿水罷!
沒有風,剛才下的那陣雨也不在他的印象裡,但他記得自己的來處。
那間明亮的廠房形象如此具體,他記得自己如何在大型器械的操作台上從年輕待到衰老。期間,多少年輕工人來過又去了,他們一張張笑靨像夢裡的春花秋月,如此虛幻,那麼美妙,又多麼淒婉。無論是春花抑或秋月,總有死滅的一天。
他記得,那位在廠房最裡邊陰影裡做了一輩子零件的老人總在閉眼入夢前喃喃:「這日那日和這日,不全都是這日。」
是的,廠裡的每日都是這日,產出的物品也只有這日。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進步了,只有嚴格的篩檢標準仍在。它決定了哪些該成形,哪些不該,哪些就算成形了也該銷毀,哪些即使不堪使用的舊件也該呈上台去。
機械手臂的起落裡,多少晶亮而看不出用途的機件滾落,在傳送帶上排成好長一列,又有多少內裡卻歪斜的璀璨機件不得不落入一旁大開的長方黑口裡。
工廠是這樣,不合標竿的產品即使有它的美麗也沒有獨活的機會。新人們自他們處,承接了他們自前輩處承襲了篩檢的嚴格條例,而前輩又自前輩處承襲了相同的條例。如此一代傳一代,為的不過是造出一個工廠該有的標準形象。
若他們堅守的準則改變,則這間工廠的威信也不在了吧?從沒人試過以不同的眼光審視產線上的機件,但他們始終堅信標準條例。那是張貼在廠房頂、廠房地面、廠房每一面牆,甚至是每個工人胸前、心上的神諭。
在他的記憶裡,廠房永遠那麼乾淨明亮。住著他青春的過往也是,每一步腳下踏的皆是春花,隨手一捻便是首春天的詩,左鄰右舍的兄弟們一個個自木板窗裡探出臉來。矮房的屋頂上,有天使在歌唱。
也許,該繼續向前行。
他振作精神,試圖忽視擠進腳趾間的變得溫熱的泥土,邁開步伐往蒙昧的路的盡頭前行。
紅泥彷彿佔領了世界,他的每一步不過是嘗試替這遼闊而無邊際的大地搔癢,換來懶得回應似的無言。
持續走了一陣子,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下來,想聽聽看天空中有無禽鳥的振翅聲。
死寂。
除了他的心跳和紊亂的喘息外,什麼也沒活著。
他繼續走。濕潤的紅泥自他腳趾間,自他鞋的破洞裡扭捏著身子而出。
該想起來才對,自己是為何,又如何離開那間賴以維生的晶亮廠房。但原因和理由似乎已落入身後的每一步腳印裡,和泥水攪和著渾沌。時間斷裂成片斷,記憶從這點撐竿跳到那點,而非呈直線連結。
他也許很老、很老了,否則記憶不會就這麼像不慎滑進地下水道的孩子,在錯綜的孔道迷宮裡給洶湧的水浪沖撞得不成形。
光輝的昔日,那潔白一塵不染的晶亮廠房。
汙濁的今日,他灰紅滿泥沾身的髒穢身軀。
昨日去哪了?該不會,在他倚著機器手臂歌唱時讓風吹跑了罷?
他明明記得「紅配綠,狗臭屁」。
記不得了。那些過去能一口氣重複百遍不變的檢驗標竿條例。
都檢驗了些什麼啊他?記不得了。狗屎。
他繼續走。自鞋與腳趾間湧出的紅泥越長越高,最後在他腳板上疊成灘新塑而歪扭的鞋面。
要是他有機器手臂。他氣憤想著,汗奮勇不斷地冒出,爭先恐後地佔領他的肌膚。要是有機器手臂,看我還不把你扔進瑕疵品堆裡!狗屎。
鞋與腳底間滑動著的泥熱又悶。
以前,說起以前哪!他多麼整齊地穿著那套廠工制服,藍上衣、白領子,胸前口袋裡總插著枝印金色翅膀商標的鋼筆,做裝飾。那長褲,他妻子日日替他熨燙,多整齊。還有那鞋,那鞋……。
他停下來喘口氣,將全身的重量壓在那柄幾乎什麼也不剩的破傘上。
「那鞋,絕不會是這雙破東西!」他咳嗽,劇烈地抖著肩。
但我卻在這,穿著這雙破鞋,拿著這柄破傘,手上還繫著給犯人似的粗麻繩,在這紅泥濘道上徒步前行。陽光烈烈,雨水過剩地在地上泛濫,他沒有記憶,只見到了雨水,卻不記得見過雨,也不知該往哪走,只知道往前行,只能往前行,除此外別無他法。黔驢技窮,他唯一剩下的不過就是走路,走長長一段路,走得腳痠,走得腿疼,走得身形潰散,卻還不知目的地,因為他失了標竿,他想不起標竿,說不定根本沒有標竿,也沒有那間令人戀念的完美工廠。
停,等等,住嘴。在道旁那塊給曬得乾又實的石塊上歇一歇。
他坐下。重重地,撞得屁股疼。
破傘給拋在路上,一隻鞋落在了前一個踏過的泥坑裡。
彷彿要替代那場不知下過沒的大雨,汗水泉湧,很快便浸濕屁股下乾硬的石面。
眼下,這情景怎麼超現實了?他記得自己分明計較毫厘地講求現實,卻被困在了這虛幻的處境裡呼呼喘息、呼呼喘息。
這樣子,看著便是搬不上檯面的劣質品。邪門歪道、邪門歪道,歪道,邪門,真邪門!
你看,我上過許多次那廠中央的頒獎台,領取或高或低的榮譽,拿取或大或小的獎勵,接受多少廠工簇擁、鼓掌,就連廠外的人也為我傾倒,就為我能接連不斷地產出同樣的這日。這日,多麼美好的這日,幾乎是個永恆。
但我忘了,它始終不是永恆。
他在錯道上抬起右手,抹去了爬滿眼瞼刺痛著眼球的熱汗,重新覺察了腕上繫得緊緊的粗麻繩。
他記起了回頭看看。
還是那樣看不見盡頭的紅泥闊道,疏落的點點叢綠,彷彿他走,和他不走,都無甚干係。
紅土道上,他踏過的腳印裡,一條歪扭、泰半給沒入泥濘裡的蛇,一頭緊咬著他的手腕,一頭綿延著無限。
他猛跳起身,像暴虎,像猛熊,站穩步伐後抓緊了右手上繫著的粗麻繩,一邊把破鞋深深踩入軟泥裡一邊快而急切地拉著繩。
能回去,能回去了。他興奮叫道。
能回去了。哈哈!狗屎!他快樂得幾乎發狂。
浸了泥水的麻繩變得沉重,握起來像活物般濕滑,他的每一次用力都擠捏出大量紅色汁液,淋在了他眼前的泥濘地,淋在了他覆著軟泥,幾乎和路面同體的鞋面;淋在了他原已調色失敗般的長褲,淋在了他汗漬與污痕斑斑的白衣,淋在了他咧嘴大張得幾乎綻裂的臉。
嘴裡嚐到了泥水,是帶鏽的土味。
他繼續拉著繩,瘋狂地拉著繩。
想我廠裡的同伴們,想我人偶般可愛的妻,想我那些無知待辱罵的新人廠工們,想我的獎,想我的掌聲,想我那艱苦、絕無錯誤的工,想我那起起落落全按條例的機械手臂。
想我純純的世界。
倏地,手裡也許參了些濃血而漸變得黏膩的麻繩繃緊了。
看它斜而直地畫了條線到了那端,似乎是他最初恢復意識的起點上。於是他發狂奔跑,在泥裡滾了又爬,爬了又滾,爬爬滾滾,滾滾爬爬,最後幾乎泳在稀泥裡前行。
破傘在遠方了。
不再是他除自己僅有的財產之一,那種破物業已不重要。
兩膝跪在泥裡,兩手和在泥裡,他染了一身紅泥。
手裡扯著的麻繩終於只剩短短一截,吸滿了和他身上色一樣的泥水,像給獵人割下的老虎尾巴。
他半身埋在泥裡,使勁扒著軟爛的地,使勁掘著深紅裡的祕密。
終於,一張蒼白的臉蛋自他造的泥水坑裡現形。
狗屎!狗屎!狗屎!他發狂地喊。
一汪血色裡橫躺著他許久以前根據標準條例殺死的新廠工,那個老想改機械臂電路板的混帳!小人!動亂者!造了成堆瑕疵品不打緊,還妄想革了整座廠的命!
他記得的,他和其他廠工一起將他封在了塑膠射出的一具棺材裡。俗濫的顏色,鮮豔得令人欲嘔。
他記得的,他和其他廠工一起將他推入了瑕疵品的長形銷毀通路。塑膠棺的長寬大小,竟還和那深黑的口同樣。
他記得的,他如何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
這些,他都像記著這日,牢牢記得,但他右腕上的粗麻繩卻分明纏繞著他發黑的頸項,一圈又一圈,一層又一層。
白日不知何時退了場,黑夜跳過了夕陽的標準程序,撲頭蓋面襲來。
他突然想起,正是他死去的那天,廠,崩塌了。
這正是他為什麼在了這條錯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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