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的計畫,是寫篇關於阿公阿嬤刻苦勤儉、含辛茹苦自南臺灣北遷,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建了棟房子過後如何如何 不過,真正滿懷的雄心壯志,卻在第一字便遭遇毫不留情地斧劈 於是我明白了,我根本不了解他們。 許多的記憶都是也許, 許多的過去,都是我們不甘寂寞 蒐集而來的知識。 |
1.
也許,我從沒有過祖父母。
偶爾,在望著火車車窗外高速閃逝的日常風景與光影時,我會突然這麼想。
蜜糖漿般濃稠而綴滿細小氣泡的記憶裡,關於祖父母的映像滿布雜訊。回想起他們,我總有瞬間的不知所措,不知自己是否真正「擁有」過他們?
血親,是一旦拍板敲定便將條碼植入骨髓的強迫買賣,你無法阻止自己的下巴被時間以釘鎚鑿打成另一人的模樣。纏結的基因螺旋,即使想,也無法輕易斬斷。但很多時候,尤其是記憶越發清明,而回憶越發皺捲而模糊的長大以後,我卻越來越感覺不到他們,越來越不覺得自己「擁有」他們。死別後,這感覺並未隨著燒金紙時嗆出的淚水蒸發,反而在我腦中心上佔有一席空虛。
村上村樹《挪威的森林》最初章,主角渡邊回想摯愛的直子時,敘述道隨著時間逝去,要在腦中召喚出直子容貌一事越發變得困難:「起初只要五秒就能想起來的,逐漸變成十秒、變成三十秒、變成一分鐘。就像黃昏的影子一樣逐漸拉長。而且終究會被夕暮吸進黑暗中去。」不知何時開始,我也和渡邊一樣,每當回想起跨越死亡幽谷後的祖父母,能看到的也不過是在昏暗客廳裡靜置的影子,像素描教室裡靠窗桌上擺放的兩顆蘋果,對著黑暗中蒙昧不明的四方電視沉默。關於他們之間曾交流著的日式摔角不專業評論,和很多的台語髒話,我都已經記不得,它們不知被風吹散在了哪個廣場上。
記憶,是落滿潮黑柏油路面的油桐花,每朵花都完整,卻也每朵花都殘缺。當你抬眼上瞧,總是難以窺得森森綠意之間油桐樹的全貌,只得將雪白的花朵握在掌心,以握緊春的光景。於是,我也握緊了那些關於祖父母的,雜訊遍佈的生命片段。
2.
我記得巷子口大路上,那片山丘未被剷除的時候。記得瘦又小的自己獨自向著山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震動喉嚨發出豪無意義的「啊」。這是單純而怪異的身體遊戲,聲帶的震盪使雙耳深處麻癢,空氣斷續衝過聲門與會厭,每「啊」出一口氣,我就像替世界製造了一點新奇。
記憶中,有那麼一雙腿,能容忍我這擾人又難看的玩耍。我記得自己在祖母過去還肌肉厚實,膝蓋尚未退化的腿上,邊「啊」著邊像隻貓咪般仰著肚皮練習下腰,把自己當成起落著的一座倒吊橋,每當我伸展著,頭髮尖就要觸及底下涼冷的灰水泥之海,就會有雙皺紋還不那麼柔軟垂掛著的手來搔我的癢。「啊」於是變成了「哈」,我的怪遊戲在她溫柔的輔助下,升格成了帥氣的拯救吊橋行動。
祖母就是英雄。
但後來的她,膝蓋給梅杜莎的眼一瞪,成了僵硬而沉重的石頭,時間將她的英雄氣度洗得丁點不剩,最終甚至得曲著腳進棺材。
臨別前,我們雙手合十,淚漣漣地繞著棺材走一圈。
蜷縮在木方框裡的祖母,又老又孱弱,在終點上睡成了個不甘願的逗點。
3.
我記得客廳舊桌椅組還在的時光。記得祖父那顆生在左臂窩上的肉痣,伸出食指左戳又壓肉痣的自己,和安坐在藤椅上邊吞吐雲霧的祖父。
也許,我還幫那顆肉痣取過名字,就像每個我忘記的那些填充玩偶、兔毛吊飾的名姓,而每遺忘一個親暱的稱呼,我剝落在記憶中的靈魂便也死滅一角。
印象中,祖父時常帶著釣竿走在前方,劈草斬木地領我進山裡,尋找藏在林裡一汪日漸消瘦的沼澤,和那條草影裡的大魚。
我只記得祖父在前方兩步之遙,穿著白色汗衫的背的高大背影,和勾在腰間的那把繡黑鐮刀,卻從來想不起他的後腦勺。
穿梭在橫生綠葉與飛散草屑之中的他,總是看著遠方。直到沼澤的生命終結,癌細胞吃空了祖父的身體為止,我才記得好好端詳過他的臉。
也許是慣常望著遠方的緣故,他混濁且結著冰霜的瞳孔裡,凝結著散不去的藍色。
我不記得這雙眼對我善意的笑過,也不記得他曾因我而驕傲。就連我幼稚的仿效他,拿著蒼
蠅拍花一午休的時間蹲在走廊上打蒼蠅打得滿地戰果,他也沒多和我講幾句話。
我不記得自己曾跟他融洽聊天過。
躺在冰櫃裡的祖父皮膚因寒冷而繃緊,他那抽痰時抽出黑褐液體的肺,不知道現在還好嗎?
我記得他在病床上意識混頓時的掙扎。
我記得,自己握緊了他的手,對他一遍又一遍的說:「等一下就好,等一下就好。」
總是驕傲地走在最前方的他,從來沒有耐性再等我一下。
4.
閱覽老照片,祖父母以陌生的姿態一次又一次在四方框裡現身,對他們的認識與眼下隔閡了歲月的遙遠真實,令我困惑。與我血肉相連的他們在照片裡總是笑,而我卻從他們的笑裡見到了命運般的疏離。
也許,照片是留下美好記憶的一種手段,又始終是那麼薄而輕的一張紙,在記憶血肉豐足的人時,才總是留下最浮泛的資訊。但我記得的那些,怎麼都不在相紙上?而我不記得的那些,關於他們的青春、戀愛、工作、遺憾和快樂,又逃離相紙去了哪裡呢?
也許,我從來不認識他們。
也許,我們對彼此的了解始終是做為親人,而非人。
然而此生,手中散放瑩瑩白光的這朵朵記憶,我必須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