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act remains that getting people right is not what living is all about, getting them wrong and wrong and then, on careful reconsideration, getting them wrong again. That's how we know we're alive: we're wrong. -American Pastro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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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7月7日 星期四
成長的淡淡哀愁與更原始的自我:波妞與龍貓
幾度招人懷疑地位已搖搖欲墜的吉卜力工作室,於2008年推出的動畫電影《崖上的波妞》,一掃評價慘烈的《地海戰記》陰影,捲起了一波新的風潮。在觀眾一窩蜂觀看波妞的那陣子,孩子們在波妞身上找到認同,大人們則在她身上找到勇氣;不過,對熟知吉卜力工作室動畫電影的人來說,波妞也許是最粗糙的一部作品也不一定。
拿波妞和《天空之城》或《風之谷》相比,也許有人會生氣,覺得這兩類動畫本來的題材與受眾就不同,哪能放在相同的標準上檢驗呢?既然如此,那麼就拿另一部同樣以兒童為主要受眾(雖然說,大人也許比小孩更愛)的《龍貓》來說吧。比起《龍貓》緩而仔細的鋪陳,《崖上的波妞》顯然就單刀直入,甚至有些欠缺說明的直劈重點。
《龍貓》最主要的核心,當然是那隻不知道算是什麼生物的樹精(或是森林的精靈)豆豆龍,不過故事的開端,卻是很細膩地自主角草壁一家搬進鄉間一座古老的房子開始。
先從「搬到鄉間」一事來看,比起都市,滿是綠意的鄉野的確是古老傳說與奇談的沃土;少了水泥牆與電車,在嘎嘎叫的木地板與嘰嘰作響的老式腳踏車之間,總是存在著什麼如夢似幻的半透明黑影,而蓊鬱的山林裡則充滿了不知名的蟲鳴鳥叫。自然是如此壯麗,彷彿有山神坐鎮其中。未經人們開發的自然有著未知的浪漫,也正是未知,讓自然存有介於理性與非理性的想像--豆豆龍、貓車,甚至是刷一聲散去的黑點點,都是這些古老而美麗,半根據事實衍生而出的想像。
現在的我們也許可以說豆豆龍是鄉下人對山林尊敬的具現化,貓車不過是用來解釋突如其來的強風,而黑點點則是用來說明密閉久不使用的空間裡,為什麼會鑽進厚厚的灰塵?總之,那些無從解釋起的神祕之物,都有它們的故事。這些故事負責安定人們對世界的認知,蘊含某些處世道裡,和前人的告誡。比方說,我們很可以想像,一個少女因為懶散不勤於打掃房間,被媽媽碎念:「都是因為妳懶惰,房間才會成為黑點點的家,才會這麼多灰塵。」或是在萬不得已,必須砍倒一棵大樹時,村子裡的留著花白鬍子的長者會就「豆豆龍還住在那,不能隨意說砍就砍」,在開發山林時審慎思量。
類似這樣富含鄉土傳說的背景,是藉由草壁姊妹在大房子裡奔來跑去的過程中,漸漸建立起來的。最重要的是,觀者對這鄉間的認知與草壁姊妹一樣,總是在關鍵時候由鄰居奶奶的一言一語塑造而成。她會在兩姊妹踏到灰塵的時候,指出那是黑點點的傑作,也會告訴她們附近那座高聳又寬廣的森林裡住著豆豆龍。
最有趣的是,不管是黑點點還是豆豆龍,他們都沒有定義。黑點點就是黑點點,豆豆龍就是豆豆龍,在電影裡沒人會煞風景的跳出來,雞婆的告訴你:「黑點點喔?就是灰塵啦!」
就算心知肚明,但還是沒人想知道黑點點的真實身分,同理可推龍貓與貓車。這就像草壁家的爸爸和媽媽,寧願相信鄉間這幢古老房子裡真的住著幽靈。
(話說,鄰居奶奶就就勘太的奶奶,好像沒有名字哪!這個「沒有名字的奶奶」,也許可以帶入任何性別與身分的老者,他們是傳遞古老智慧的點燈人)
當觀者和草壁姊妹都對古老的房子和古老的自然有了共同認知,確立了故事的背景之後,故事的核心才自率先出場的黑點點,一點一滴灑落它的真正面貌。仔細思考一下就會發現,《龍貓》故事中那些奇妙生物(或是說,精靈)的出場順序,的確是由小而大;先是能一掌握住的黑點點,再來是半透明的小龍貓、沿路灑種子的中龍貓,接著,是重量級的豆豆龍,和能夠裝得下豆豆龍的貓車。同樣的,故事也就這麼在小而大的鋪陳下,慢慢疊上一層又一層的精彩,直到迎來整部影片的高潮。整體來說,這樣的節奏與細細堆疊出的情感,在最後成功地收割了觀眾們的共感與感動,尤其是在整起事件結束後,當我們看著皋月與小梅開心地對著貓車揮手說掰掰,卻發現貓車竟然悄悄地變得稍微透明了一點,在歡樂的場景襯托下,我們也許都曾為這些存於廣闊鄉野間的想像與傳說注定消逝的命運,寂廖地嘆過一口氣。
也許以孩童作為主要角色的故事之所以特別動人,原因就在於每個人都經歷過那樣介於小孩與大人間的撕扯。就像存於人與文明理性間的傳說或幻想動物,成長過程中會有的掙扎與情感,只會存在那麼短短幾年的過渡期裡,一旦長大了,我們就會失去一切,就像後來變得稍微成熟,卻可能再也招不到貓車的草壁姊妹。
只不過,既然是美好的動畫片,結尾即使有些惆悵,也總有希望。就在皋月與小梅再也看不到貓公車,只能感受到一陣狂風吹過身邊的時候,從古老房子裡遷出的黑點點正在森林裡眨著眼睛遊蕩,而她們還能聽到,自遙遠遙遠森林最深處傳來的龍貓的笛聲。
我愛龍貓。而且,我有預感,這是部越老越讓人愛的電影。
因為人總是喜歡追思過往,懷念那些曾經有過的純真嘛!
和《龍貓》這樣連安慰都悠悠淡淡自笛聲來的作品比起來,波妞的確直接了當,幾乎是毫不解釋地就把事件擺在你眼前,逼你接受這種設定,而一旦接受了這種設定,加以開啟迴避功能忽略許多需要解釋卻沒解釋清楚,老是被海水一沖潰散的小細節,就會發現波妞的迷人之處。
憑良心說起來,波妞的劇情其實算串連得十分突兀。先是讓觀眾看了好一段人臉金魚游游晃晃,又有波妞那畫著詭異裝容的老爸在他科學氣息濃厚的家裡晃晃悠悠,就在眾人還摸不著這金魚與這龐克風格細瘦男人之間的關聯時,波妞就逃跑了。
她、就、逃、跑、了。
波妞的故事進行到這,還不到三分之一,就留給第一次觀賞的人們滿頭問號。接著突然的意外發生了,波妞游進了玻璃瓶裡卡住無法脫身,被沖到了岸邊,此時,更意外的邂逅來臨,一個名叫宗介(宗介?宗介Who?)的男孩撿起了玻璃瓶,拯救了波妞。
至少我們還知道《龍貓》裡那個彆扭的少年叫做勘太,勘太是常常來幫忙草壁家的鄰居奶奶的孫子,這孫子和皋月上同一所學校,而且他很幼稚。但這個宗介,在出場的時候連個背景也沒有,就只是個宗介。
如果說《龍貓》是背景鋪陳細密、層疊的故事,那麼《波妞》就是藉由一連串意外和突如其來橫斷敘事軸的事件與人物建立起來,先有衝擊才有了解的類型。我們早先產生的一堆問號,都在故事的進程中一個個化解:原來,宗介和媽媽一起住在海邊,爸爸是跑船的,而故事最開始那個愛碎念的龐克風濃妝男,竟然是波妞她爸啊!
這兩部動畫電影的鋪陳也許稱得上是完全相反的兩類形,一部是老派的循序漸進,另一部則是十分現代、橫斷之後再縫補的進程。
大概是因為波妞的嶄新敘述方式,讓角色的呈現也好,主題也罷,都有種蠻橫的感覺,彷彿有個人拿著大聲公緊貼你耳邊,不停告訴你:「事情就是這個樣子,你快點接受。不接受的話故事就沒辦法進行下去了。」
雖然看波妞的當時覺得這敘事方法實在是太專橫、太突兀,而且連喘口氣的時間也不給人,說真的還真有點討人厭。但最近與真實生活中嬰兒相處的經驗,卻讓我有了另一種想法,那就是,波妞的敘事方式還真有點像幼兒:想吃的時候,他哭;上廁所的時候,他哭;想玩的時候,他還是哭。
嬰兒不會說話,在某個階段,聽起來程度與淒慘度類似的哇哇大哭,就成了他唯一表達情緒與需求的方式。波妞的故事也是一樣,在有些什麼的橋段總是突如其來的情緒滿漲,什麼解釋也沒有,就只是一波滿滿的情緒,像海浪一樣撲打過來。
於是,波妞很突然的就逃家了,宗介很突然的就說要照顧波妞一輩子,波妞很突然的就決定要跟宗介永遠在一起、要變成人類,宗介的媽好突然的就接受了波妞妖怪般的設定,海很突然的就決定即使毀滅世界也要把波妞給要回去,而波妞的媽媽也好突然的就出現,平定了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缺乏解釋,但這解釋卻欠缺得理直氣壯,因為那是一種大人已經不太能理解的,直覺的認定。是凡事「必定如此」,對世界的相信,與對自我的信任。
我想,如果你去問一個五歲小孩為什麼波妞會喜歡宗介,他一定答不上來。因為在最初史的人類世界裡,喜歡就是喜歡,沒什麼理由。相較之下,喜歡一個人還得說出理由,才是件怪事呢。
波妞的故事有點幼兒版羅密歐與茱麗葉的感覺,只不過莎士比亞筆下的兩家世仇,被換成了人類與自然的對立。波妞代表純真原始、蘊藏無窮力量的自然,不小心撿到她的(倒楣少年)宗介,則代表雖然弱小卻不屈不撓的人類。
當然,這當中有角色性格的差異。
茱麗葉是為情人失眠的少女,等著羅密歐帥氣翻過陽台來夜訪,波妞這神力女孩(我想她應該還不到少女的年齡吧)不但一路追到對方家裡,而且還在追追趕趕的過程中差點顛覆了世界--或是說,差點殺了初戀情人/人生的第一個好朋友。
話又說回來,對一個能踏浪而行的少女來說,追區區一個少年算不了什麼,畢竟以她在電影裡呼風喚雨的亮麗表現,這小女孩很有可能能夠毀滅全世界。在茱麗葉憂慮雙方家長強迫他與羅密歐分開、永世不得再見的時候,波妞要擔心的卻是怎樣才能在追求所愛的時候不導致傷害。
波妞的情感來得很突然,毋寧說是粗糙的,但正因為粗糙,她才彌足珍貴,才真正打動人心。
在這裡,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同樣以孩童為受眾的《龍貓》與《崖上的波妞》的分界點。
《龍貓》處理的是能說善道,能夠稍微裡解世界,開始揹負他人與責任的少年少女,而《波妞》則是訴說無法以言語好好表達,欠缺思量但執著而堅決,專注於自身渴望的小小孩。而雖然兩者之間的確存在年齡分層的差別,它們卻同時做為一種提醒,指涉了已經長大成人(或是說,大到某個程度,已經遺失了一部分單純的人們)的觀眾,喚起他們帶著些微酸楚的懷舊之情,召喚那些深深沉在心靈深處,從未消失的情感與勇氣。
這麼說吧,《龍貓》帶著長大成人的淡淡憂傷,而《波妞》則呈現了在我們還未如此複雜地涉入這人世,尚未被社會牽連過深的時候,那完整而一切成理,彷彿一顆封閉的蛋一般的宇宙。
我們可以稱波妞為死小孩,也可以罵她不可理喻、衝動、行動不顧後果,但可別忘了,在有點久以前,我們會以響徹雲霄的哭聲表達渴求,會不顧長幼尊卑去拿自己最喜歡的玩具,會在肚子餓的時候直率的生氣。
比起粗蠻且毫無道理的波妞,謙卑有禮的我們,不過是頭戴一雙被文明磨損得不見銳角的本性,為了不互相傷害而犧牲了真正的自我,靜靜坐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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