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9日 星期日

衣櫃後的三腳男

基本上,這是一篇從17歲寫到30歲的小說
1.
這下午,濕得令人窒息,就連風,也是剛自水塘裡起身的潮潤。
他坐在窗邊,倚著老舊褪色的窗框發愣,意識抽離,飛往藍天白雲之上蒙昧的世界。手中的筆桿始終未動,始終,維持著被梅杜沙媚眼定住的靜默,窗外偶爾經過的車輛行人,以及一隻大黃貓造成的慘案,都不在他眼裡。
他凝望著,雙眼深深鑽進一壺藍,把天空留在了瞳孔裡。
一朵雲,孤單、鬆軟的懸掛。
突然,規律刺耳的電話鈴響,將他飛出世界的魂魄強硬召回。
彷彿被壓回凡俗身軀的他的靈魂,尚不能習慣污濁空氣,他顫慄著,對午後黃澄可人卻飄滿塵煙的夕陽,打了三個飛沫四射的噴嚏。

電話鈴聲持續響著。
他揉揉鼻子,感覺著初春尚嫌冰冷的空氣,絲毫沒有起身接聽電話的意願。

一聲、兩聲、三聲、五聲、八聲。
鬧人的鈴響如他所願,斷了。但不一會,又響了起來。
深知他脾性的人,都曉得他不到萬不得已不接電話的怪癖。為此,他們總不厭其煩的撥打一遍又一遍,讓警報般的鈴響在四壁間來回衝撞,最後全數在耳道深處嚥了氣。

一聲、三聲、五聲、八聲、十二聲。
「來了,來了。」
大夢初醒般的嗓音有些喑啞,他不耐的邁開步伐,往擾人噪音的源頭而去。
太濕了。
只要空氣一濕,他就犯病,膝蓋骨中心偏右處,總微微地,滋長尋常沒有的感覺。還不到疼,是連抱怨也不值得的異樣,一條狗尾草輕輕刮著的搔癢感,接近疼,但離疼,卻又差了臨門一腳。
電話鈴還響。

「來了、來了,這不是來了嗎?」
蠕動著的不耐,竄過腦門。
朋友都笑話他,說這年頭,誰還像他一樣,成天在家顧著一具電話?但手機嘛,反正是太擾人的玩意。與其在窮山僻壤裡手忙腳亂地,接起一通可疑的茶葉產銷班電話,不如什麼也不接,清清靜靜的,多好。
他至今忘不了,朋友在幾乎能採星子的高山巔,在銀河燦爛的映照下,尷尬詢問電話那頭的推銷小姐怎麼拿到他電話?對方突然硬起嗓子粗喝的那一聲:「幹!」
多粗野。

他一直覺得,女孩子的嘴巴看起來雖然美,卻堪比雨日下水道口打著漩渦的浮油泥水。男人如他,總是忍受不住要以自己的嘴去攪和,非得弄得口裡辛酸鹹辣苦樣樣不少,呼口氣便能燻死三甲地上茂美的稻米不可。
六十好幾了,他至今仍然渴望有一張那樣的口能攪和。
或至少,沾沾口水也好。
只是,似乎再沒機會。
生斑的手臂,鬆垂的頸項。就連自己不經意的隨手搓揉,都能蹭出老的酸腐味。

他想起週五闖進他辦公室求情的女學生。
不知,她有沒有看到,他打在網頁搜尋欄裡那令人害臊的關鍵字?
健腎固精。
回春。
不老的方法。

一聲、八聲、二十聲。
電話鈴鍥而不捨地響。
他不當人的,縱使她期中考的成績再怎麼慘不忍睹。那位女學生怎麼不知道呢?
也許,她也不知道,學生們說他這隻關在學院裡過久而羽毛盡落的老鳥,全身上下唯一的優點,就只有髮量豐厚。
這世上不存在回春的方法。他也該知道的。

離開書房前,他瞥見房間東南角有抹影子一閃而逝,鑽進了衣櫃與牆壁間狹小的縫細。
也許,是凝視天空過久造成的視覺暫留吧?畢竟天空留在他眼裡太久了,遺留些許殘像片影也沒什麼大不了。又或者,是他馴養多年,從不需費心思照料的寵物起了變化吧?那小小的黑傢伙,養在眼裡。飛蚊症。
朋友告訴他,看到飛蚊還行,若見閃光便不成了。
人哪,像套著口棺材活著。
他將話筒貼近耳朵。

「喂?」
「……」
「喂?」
「……」
「喂喂?請問找誰?」
「……」
「怎麼又是你啊?」

他受惡作劇電話叨擾已一個月,不分晴雨,不分時段。
電話那頭總是沉寂。有時,他甚至懷疑,對方是從一個沒有空氣、沒有水、更沒有春夏秋冬的地方打來的。
無聊。
他掛掉電話,轉身欲走,鈴,卻又響了起來。

「喂?」
「……」
「喂?」
「……」
「怎麼,又是你嗎?」
「……」

雖然輕,但他,的確聽見了緊貼話筒的鼻息,聽見嘶嘶呼氣,和壓抑著的淺淺吸氣。
據朋友說,這類打無聲電話的變態以男性居多,受害者往往是不做激烈反抗的女性。打這種沒用的電話幹什麼?幹什麼?朋友瞪大眼看他。你問我幹什麼?當然是慾求不滿啊!
他日常的確也有那麼幾個,就那幾個時刻,極想極想自成堆文件中,翻出幾年前一時情動,自深夜不入流節目上抄下的付費電話,但他每次僅作勢將手指按上了電話機上的零,便已全身漲紅,無法再進行下一步。
他忍不住想著:同一時刻,這島上有多少像他一樣半老不衰的老頭,在這歲數了還想播0204,聽一句愛、你、唷──而這島上,又有多少無處可去的精子,在馬桶中浮游?
虛擲、得不到滿足的欲望,到頭來竟是幾句愛你唷能安慰的嗎?
愛愛愛愛愛你唷。
那套亮粉色泳衣,閃耀著粗野光輝的銀色高跟鞋。
抽屜中,那串與這一切連線的號碼,肯定是過了期的。
「你打個屁電話!」
塑膠製的話筒,在他繃緊喉嚨的狠勁下驚縮。
掛上電話後,手掌心竟微微發麻。
「屁電話,打個屁……」
有那麼一瞬,他決定了,要將那位女學生當掉。

2.
無數個重複的下午,他在書房裡坐著,手腕下待批閱的學生作業還是一般厚。紅筆尖在紙上點了又描,始終描不出個實際的分數,只一再想起那些話筒彼端喧鬧不已的沉默。
那樣靜,卻又躁動,那樣遠,卻又親密。
彷彿只消伸手,就能撈到點陌生的鼻間濕氣,觸到寒毛上浮著的汗水。
像許久以前留在枕上的髮香。
像內衣肩帶上洗不去的黃褐汙漬。
像上回在擁擠捷運車廂裡嗅到的,那件薄背心與肌膚之間的距離。
隔壁鄰居的廚房裡,一條貴極的白鯧滑入白鐵鍋,銀亮魚腹很快焦黏在鍋底。
令人受不住掩鼻的煎魚腥,傍晚五點半。

他起身去洗澡的時後,藍天白雲般的平靜生活突然裂了開來,自空隙間伸出了一隻蒼白而細長的腳來──當他將手搭在衣櫃門把上時,意外在衣櫃與牆壁之間狹隘的黑暗中發現了他。
驚懼著探頭,他屏著氣,大睜著眼窺探衣櫃後那不過幾空分寬的黑暗。
說來怪,明明如此狹小的長形空間,他卻能像在空無一人的觀眾席觀賞足球賽,直視無礙。
膨脹了的黑暗中,一個泛白帶青的瘦長物體被時間與空間拋在那,形體的邊緣罩了層白霧般朦朧。它仿若三峽峭壁下的一棵小樹,巨大的黑暗強烈對比渺小的青白物體,令人不解它暴露在衣櫃外的那隻腳,怎會如此巨大?

是三腳男。

他這麼想著,罩在物體外的白霧漸漸散開,三腳男的形象也清晰了起來。這東西大致有著人類的身體構造,不過青了點、白了點、僵硬了些。腹部下銜接著的,是三角椎形的肉塊,其下生了稱不上雙的三隻長腳,像隻身軀梢長的青白色蜘蛛。
他有雙妖怪的眼,墨黑眼白與純白無垢的瞳仁,空白的視線瞪得他一愣一愣。
他,會在深而綿長的夜裡,結一張寬闊的網嗎?

「你好。」
三腳男開口,空洞的眼珠轉了轉,笑了。

出乎意料清脆的嗓音,讓他不自覺朝三腳男點了頭。頓時,週遭刮起了微不可察的風,有什麼塵埃落定的感覺,在空氣中瀰漫。
三腳男就這麼住了進來,未經許可擅自入住他老舊的衣櫃後方,泰半時間都屈身在那一方看似小卻無限大的幽影中,維持相同的姿勢。偶爾,天氣好時,他會伸出一腳或一手,有限度地追逐曬進窗口的太陽。

牠只開過那麼一次口。
後來的日子裡,無論他朝裡窺探多少次,對他說了哪些渾話,三腳男都只睜著空白的雙眼,偶爾朝他笑笑。
三腳男似乎專心於他的黑暗。
他忘了問他為何到這來,也忘了問他從哪裡來,又為什麼潛居在如此窄小的暗影裡?
太多生活上的瑣事讓他煩不勝煩,根本無力去釐清衣櫃後莫名的存在。每回打掃房間,他大汗淋漓地提著吸塵器四處肆虐,消滅沙塵,吸盡他自頭頂掉落的灰色年歲,唯獨跳過三腳男棲居的衣櫃縫隙。
他總自動避開那方幽影。
如山如海,如靈魂,如精子碰撞卵子,如精子和精子的相擁而亡。這些都是此世不得質疑、不得言語之事。如他,如神。
一直以來,他凝視天邊雲朵慵懶的舒展。
如此安靜,如此隱蔽。
然而,生命總有異相。
異相在衣櫃後,某日現出了淺淺陰影。三腳男長而青的手指,沉默的扣在櫃緣,中指指甲陷進了受潮而剝落的廉價木頭間。
頭呢?腳呢?也許他後背有雙翅膀。
他若行走起來,不知是怎樣光景?

會和他一樣安穩嗎?

可惜,那天三腳男只將手指擱在衣櫃邊緣,偶爾,以蝴蝶振翅的力度輕輕顫動,製造日光燈下的小小幻影。
臨睡前,他坐在床緣,歪著身子凝視黑暗中眼睛眨也不眨的三腳男。
三角男將昆蟲般骨節突出、脂肪薄如保鮮膜的一隻手掌掛在衣櫃邊緣,整個身子側過一邊,奇異的三隻腳蹲踞著,像穴中伺機而出的深海怪魚。
牠不做任何表情,只間隔幾分鐘緩慢地眨眼。
他迎視牠眼內的空白,發現,自己竟一點不怕。
當夜,他就這麼睡下了。
像被塞滿墨色緞面絨布的萬花筒,夢境綿長、安穩。
漫漫延伸的黑。

3.
無聲電話停了好一陣子。
他忍不住猜想,將他家電話號碼記得滾瓜爛熟的對方,究竟是出國去了,還是終於決心斬斷這小小的變態興趣?
也許,他躁熱湧動的沉寂,早已爬入另一個不知名的人耳裡。
這世界上,肯定不只他一人的日常與話筒裡的靜默連線。
三腳男還在。他青白色的指尖現在時不時會輕叩泛黃的白漆牆,而他早已習慣如此風景,也習慣了週末夜獨自一人對著這異相小酌。
他拿學生交來的一疊報告尖角碰牠。
青白的手指們先是頓了下,縮成了一球茉莉花苞般的拳頭,接著緩緩綻開,以極慢、極慢的速度,抓握起皺的影印紙,很快便又鬆開、縮回。興趣褪盡的白色掌心,凋萎不過瞬間。
他不知道牠要什麼。他拿過各樣東西試探,鈔票、硬幣、香噴噴的乾拌麵、蘋果、一瓶酒、原子筆、塑膠袋,甚至是一隻誤闖進門的麻雀,三腳男仍不改他清淡的態度,一握即放,接著便再不提起手來。他只知道,同樣的物體,牠決不碰第二次。
也許,他猜想,也許當牠對外界的認知豐富到足以消融不安,便會輕巧的靈動手腳、活動身軀撤出黑暗。牠將靜悄悄地,在無聲的夜晚步至他身側,斜著牠青白、光滑的腦袋,空白的眼凝視熟睡的他。
凝視他一身垂皺,和身上凌亂的被褥混在一塊的衰老時,牠也許嘆口氣,也許咯咯笑起來,而眠床上的他只一個勁做夢,夢見令人驚疲的道道白光,刺穿厚重烏雲,砸在晦暗的大地上,砸進潮黑湧動的大海。

他始終沒讓三腳男碰自己。
他想像了無數次,想像牠凍透蛇瓜般堅硬的白青色手指纏繞上他的,但總止於想象。
畢竟,像牠始終無法透過窄縫摸清他的世界,他始終無法透過狹小的窺眼,看清牠的全面。
一個下著小雨的清晨,鈴響又來,他又開始與不知春夏的彼端通信。

「喂?」
「……」
「喂?」
「……」
「喂?老趙啊?你又不小心播給我了嗎?」
「……」

話筒彼端異常的靜默,似乎正騷動著,以強硬的姿態對他說:「不,才不是。」
他聽見他的躁動,便掛上了電話。
朋友告訴他,你該去買個有來電顯示功能的電話機,說不定就能知道是誰打的騷擾電話。
電話鈴又響。
他想了想,還是接了起來。

「喂?」
「……」
「喂?」
「……」
「喂!你怎麼又打這種電話?」
「……」

他又想起朋友說的,打這類變態電話的通常與他們同性別。但,打無聲電話給個沒耐性又老不接電話的老頭,究竟有什麼好?難道,對方在聽他說「喂」時,腿根真會一陣戰慄嗎?
他幾乎忘了那種感覺。
還沒退休前,有個學生老坐在在課室最角落看他,耳朵年輕而有彈性,在斜陽的暖煨下,透著橘裡帶紅的光。蔓爬的微血管張成了網,網住他說的每句每詞,盪漾著以火熱的血流融開,轉化為直而不諱的一雙目光。
火辣辣釘子似的,刺得他皮肉麻癢,根根寒毛綴著火熱。
每回講課,他都因他,在台上多搚了幾次汗。
那些不入流小說裡,是怎麼描述這種情況來著?
白襯衫下,青色幻影閃動的年輕肉身?
一把火,自彼心蔓燒。
今晚的月亮,真美啊!
青春的暗光鳥。
但他僅有的,是一學期三回點名和發試卷時,小心仔細、刻意清晰口齒唸出的三字名姓,和那句不長不短、不親不疏的「謝謝老師」,像流過暗影的一道螢光。
叫什麼名字啊?
他。
「你不要再打這種電話了。」
掛上電話,彼端話筒裡的沉默,逕自流了一地。

3.
三腳男窺探著他,空白的視線不知情緒、不明目的,什麼也沒有。
他被框進兩瞳杏形的空白。
期末,他沒當掉闖進辦公室求情的女學生,卻要她在假期開始前找他單獨補考。
「妳要知道,沒有正當理由,是不能補考的。」他在信裡反覆反覆,不斷強調她的特殊,和他的為難。
「謝謝老師、謝謝老師,老師,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麼的……」
「不要再說了。」補考當天,他打斷女學生一報到就滔滔不絕的說詞,厭煩似的揮揮手,領她進辦公室。
他示意她坐在辦公桌旁一張平時堆滿過期報刊和學報的小桌旁,女學生於是拘謹地垂著頭、彎著腰,抱著包包小心翼翼的入坐。
從他這端,正好能見到她露出小桌邊緣的一雙腳。穿著羅馬式的綁帶涼鞋,深咖啡色的條帶在腳背上交錯再交錯,橫出了爬蟲類鱗片上冰冷的菱形美艷。那褪得差不多,姆指尖上的紅色指甲油,像蛇信。

「五分鐘後開始考試。」
女學生點點頭,慌慌張張地拉開椅子坐下,撫平了膝蓋上的裙面。
他側眼看著她有些顫動的眼睫,想起那位耳根透著橘紅光暈的男學生,他好像同她一般白,也同她一般纖瘦,只是和他不同,她從未那麼認真而肅穆地望過他。
「準備好了嗎?」他按了按隨年歲一同不修邊幅的灰白眉毛。
女學生頷首,他便遞出手裡那張其實不怎麼樣,但卻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製作的補考考卷,接著沉默地坐在她對面,看她拿出原子筆和修正液,開始振筆疾書,很快地便洋洋灑灑寫過半張試卷。

騷擾電話有兩天沒響了。他在沙沙叩叩作響的細碎作答聲裡,讓思緒飄上窗外的藍天白雲。
不知道他是不是病了?
他和那位騷擾狂彷彿共有一段還算漫長的關係,他打電話給他,而他在家裡等著他的電話打來;兩人靠著一線電纜,每隔幾日就確認對方還存在這世界上,還呼吸、還說話、還沉默、還罵人。
朋友說,他的生活太安靜了。的確有些安靜,但他這些年來毫無覺察、不以為苦,明明他早年的日子過得也算有聲有色,發展過幾段深刻的關係,這些年來培養了不少持之以恆的興趣,朋友也不算少。他不過跟著歲月平穩而安定地向前流動而已。

女學生寫完了,提早五分鐘交卷。
「妳等等,我馬上改好。」他阻止她離去,
女學生顯得有些侷促不安,坐在原位看著他拿紅筆塗塗改改。他以為是因為她的緊張來自期末成績就要在片刻後定下,便開口打算安慰眼前的年輕人,想發慈悲地告訴她,老師不當人的,妳放心,補考只是為了讓妳的分數能好看點。妳看,人生不難吧?
然而他才正要開口,她口袋裡的電話就嗡嗡響了起來。
「喂,我剛補考完……
他透過幾根長得足以遮眼的眉毛,看她像驚弓之鳥般肩膀一跳,忙亂地自外套口袋裡找出電話接聽。
……沒有,我剛剛真的在補考。」
她的唇肯定塗了極鮮豔的色彩,否則此刻該是慘白的吧?
女學生的手機通話音量忘了調小,但也許是辦公室裡太安靜的關係,在時鐘的分針的答答聲及他揮動紅筆摩擦紙張的聲音之間,是另一道緊繃而燃著怒火的女聲。
「妳不要騙我!」
「我幹嘛騙妳?就真的在老師這邊補考啊!」
她試圖壓低聲音,但還是掩不住高昂起來的情緒。他看著她露出羅馬涼鞋的足尖因此扭曲。
「妳不要每次都這樣……我沒時間準備考試還……不是都在照顧妳的心情?
電話那頭憤怒的女聲開始咆哮,罵了幾聲破麻、公車、賤女人等等的粗話,接著嚎啕大哭起來,說著妳不要我了妳不要我了拜託妳走罷──
「妳不要又來了。」她冷著一張臉,「我掛了。」
叩一聲被放在他有些生灰桌面的粉紅色手機像是還在啜泣,兀自閃爍了幾點藍光,接著待機相片閃了出來,是她親著她臉頰的照片。
……抱歉。」察覺他沉默的目光,女學生一把撈回手機,視線垂到了膝蓋上。
「來,妳的考卷。」他不動聲色地少替她扣了幾分,當作同情。
她拿過考卷,原本該就此離去,但因為剛才那通尷尬的電話,似乎覺得自己該向他解釋些什麼,然而一張嘴開闔了幾次,卻什麼也說不上來。
……很辛苦吧?」於是,他決心當一次善解人意的老師,盡盡責任。
她微不可查地點點頭。
「但也不是妳的錯,有些事情就是沒辦法,」他的右手安慰性地朝她的方向前進了幾公分,「妳回去和她好好談。」
「老師雖然沒有和同性交往的經驗,不過也是有談過戀愛的。之前有碰過一個性解放的女生,也是很難相處,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這樣也能跟我交往,還交往了五年,妳看這奇怪不奇怪……
她試圖朝他笑笑,但中途打消了念頭。
「後來她跟我分手,去跟女孩子在一起,跑到美國去念書,結果那邊的朋友說她不只搞女女關係,還同時搞出很多男女關係,沒人知道她到底想幹嘛……」說實在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對她說這些。
……後來據說還開始進行奇怪的性表演,收門票錢,在不認識的人面前脫衣服,然後要求她的朋友都去支持她,跟她一起寬衣解帶。所有人都覺得她起肖,可能是腦子不正常放電,她以前就有過那種問題,可能長大了之後又復發……」他滔滔不絕,「我好幾年沒她消息,後來有人告訴我,她異想天開到街頭去體驗阻街女郎的快樂,結果不小心染上性病,就這樣死掉了。」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
「後來有人告訴我,同性戀因為生不出孩子,不必負擔生命的責任,在性愛上會更開放,很多人有奇怪的癖好,像我那位前女友,就是喜歡多重的性關係……雖然這樣講有點粗俗,但當時我被告知的是她喜歡濫交……妳應該不介意這種說法吧?那是別人跟我講的。
他看著她,看不出她低垂眉眼下是什麼表情。
「我實在不是很了解她,但是同性之間互相欣賞的情感的確很有意思,而且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喜愛癖好的自由,這世上有人喜歡男生,有人喜歡女生,有人兩種都愛,也有人只喜歡男生或女生當中的某一種人,變性人也是一種選擇……」他嘴動得快,舌面乾燥了起來,「我曾聽過男學生愛上女同性戀,也聽過女同性戀愛上男老師,喜好這件事真的玄妙又有趣。妳知道嗎?我也有一次懷疑自己……
他頓了頓,突然不明白自己即將要說什麼了,於是話鋒一轉,肅穆而裝重地凝視始終低垂著頭的她,說:「聽說妳們有人喜歡老人。」
…………
「妳知道嗎?專門喜歡老人。」
「老師。」
「就是那種專門找老人去公園……」
「老師。」
「………………
「我有事,先走了。」
放下補考考卷,她起身離去,表情木然。

4.
當年在課堂上定定凝視他的男同學,後來愛上了一個學長。
這件事,他是透過教師間的八卦得知的,因為那學長惹出了一點亂子,跑去性平會告狀,說上課時某老師專挑性別歧視的古代神話來講。
「你能怪他嗎?神話不都是那些故事?」被告狀的老師本人沒表示什麼,倒是身旁看熱鬧的同事激動得緊,「地母、天父、陰陽交合,不都是這些東西?」
但他的世界該是陽陽交合的吧?
有人接在他話之後說了這麼一句,眾人笑了起來。
他也笑了。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存在十分蒼白,幾乎要像一個菱形的缺口。
性平調解會的風波結束後,他再沒聽見男同學的消息。
結束女學生補考的那個下午,他提早回家,有些脫力地癱坐在床上,外套和鞋也沒脫,只是定定地看著衣櫃後那窄又細的黑暗,想著,這麼一縫空間,連生物都不容易進,哪容得下什麼三腳男呢?
一定是他腦子老得出問題了。衣櫃後肯定什麼也沒有。
正想起身去確認,電話久違地響了起來,像命運之鼓連環敲響的節奏,震得他一顆心左右劇烈擺盪起來。
這些日子以來,有好幾次,他希望接起電話時來電的會是他,但從來只有沉默。
他每次期望,每次落空,但同時卻又因那端異樣的沉默而充滿希望。如果那是他,而他只是不願意講話。
這是多麼浪漫的想法啊,但他竟然就這麼浪漫著,不願意照朋友的建議,搜證後去警局備案,請警察處理這個騷擾狂魔。
雖然萬不可能,但萬一是他,是他打的電話呢?
他的腦子肯定老得瘋狂了。
就這一次,就這一次吧,他接起電話,是為了要了斷。

「喂?」
「……」
「喂?」
「……」
「喂?」
「……」
他聽見嘶嘶呼氣,靠得極近,彷彿貼面上耳,對方的牙齒正輕觸著耳壁上的寒毛。
一直以來,他都在這時截斷通訊,好似這麼一來能留住一點他的可能性。

「喂。」
「……」
「喂,你。」
「……」
「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
「不是叫你不要再打這種電話了嗎?」
「……」
「你知不知道我朋友怎麼說你的?」
「……」
「他說你啊,是『慾求不滿』。」
「……」
「我不在意你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搞的……」
「……」
「能別再打電話來了嗎?」
「……」
「我只是一個老頭子,你也是知道的。」
「……」
「老頭子有什麼好喜歡的呢……」

然而,電話彼端的沉默仍持續著,不溫不火、不疾不徐。

「喂你……」他頓了下,「你痛嗎?」
「……」
「我是說那裡。」
「……」
「就是尿尿的地方。」
「……」
「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
「喂你,真的很痛嗎?」
「……」
「我是醫生,我幫你看看好了。」
「……」
「免費的。」
「……」
「把褲子脫下來就可以了,很簡單。我幫你看看好嗎?」
「……」
「不好嗎?」
「……」
「以前,也有學生脫過褲子要我看。」
「……」
「我沒答應。」
「……」
「但現在想看了。」
「……」
「喂?」
「……」
「喂?」
「……」
「喂?你有在聽嗎?」
「……」
「……」
「……」
「…你…」
「變態。」
嘟──────────────────────────────。
罵他變態的,確實,是個好聽的男聲。

當夜,他在夢中驚濤駭浪。
激烈的汗水淚水以吶喊鍛造的鐵鎖串連,就在三腳男所在的這房裡,他被面貌、性別不明的物體吞食,手腳交疊、髮絲糾結,發出聲音的器官哀鳴著,身體扭曲成奇異的弧度。
他看到自己、看到他,看到那個曖昧不明的生物,又從他的眼裡看到自己、從他的眼裡看到激烈翻騰的肉身。誰扮演誰?誰又是誰?從神的角度往下看,兩百八十六個攝相鏡頭組成壯麗的全景,而那塊風景中有他、沒有他,有他、又沒有他。似夢,非夢,又絕對虛幻。
移動筋疲力盡、汗水淋漓的雙手,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切實的虛浮。抓住他或他或他們的手指,他或他或他們發現彼此下半身連結得如此緊密,以至於融合在一起。
三腳男那奇異的下身,瘦長的三隻腳。他們同時並存得如此不思議。
有什麼正騷動著。在他們平坦的三角肚腹之中,有什麼正騷動著。
結了果嗎?他望向靜坐影中的三腳男,驚慌而疲憊地。
牠輕輕眨了眨眼。
第二天早上,三腳男的左手探出了陰影,勾住衣櫃邊角,暴露在陽光下。
他叼著牙刷,滿嘴泡沫,凝視那青白得幾近透明的掌背。
其上的指甲大而堅硬,閃著拋光後的圓潤光澤,指骨則硬挺突出,彷彿皮膚缺少血肉的緩衝直接觸及骨頭,除此之外,沒有一絲皺紋與人類該有的手紋,沒有一點歲月的刻蝕與生物的特徵,光滑平坦一如玻璃鏡面。

「喂。」
「……」
「喂。」
「……」
「喂。」
「……」
「喂,叫你呢!」

他看著他,而他看著他。
他在衣櫃前蹲下。

「你這妖怪。」

幾點白沫濺入黑暗。
三腳男笑了,轉動白得虛幻的瞳眸,竊竊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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