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體內新生命的方式,原來是嘔出一團混亂,喉嚨深處傳來的氣味,聞起來像失去的自己。
綠色嘔吐物旋轉著進入深黑污穢的下水道,帶氯味自來水捲起令人作嘔的旋風,從那天起,安娜知道自己體內住了個了不得的「什麼」。肚子是她自己的,成天瞅著逐漸漲大的肚皮,吃喝拉撒都在一塊,除了裡頭兩個小傢伙可能存在的真實對話外,她沒有什麼不清楚的。那些咕嚕咕嚕,偶爾帶點塑膠袋擠壓過度的刺耳聲響,就是漂浮在她肚裡的雙頭怪喊叫。
「同學會要來嗎?我們好久不見。」透過電話傳來的電子音,像夢。
「不了,害喜嚴重,最近連出門都沒辦法。」安娜平心靜氣在說謊,夾著話筒摳手指甲間的髒污,腳指甲修不到,中間擋了個大肚皮,總是丈夫捧著她像長在地球另一端的腳掌,細細為她除去增生的硬皮。
「婆婆在叫我了,下次再聊。」又一次,安娜平心靜氣的說謊,屋子裡沒有別人,婆婆和丈夫兄長一家遠在美國養老,絕不可能出現,安娜並不是刻意要說謊,只覺得聽對方叨叨絮絮抱怨她的不合作,很煩。
打開銀色冰箱門,一鼓涼寒直竄入衣領。鮮採番茄汁、現榨柳橙汁、微波義大利麵,保證里肌又大又厚卡路里極低的便利飯團,紅黃白褐鮮豔滿架,卻帶著極度的靜默;昏黃的冰箱世界裡,一切既冰冷又僵硬,死死的等待持續進行,這些帶著些微白霜的速成食品,唯一的命運就是被安娜肥厚的手掌翻、撿、挑、選,接著吃下肚去。
捏了捏塑膠盒,安娜握住空氣與麵條比例失衡的義大利麵,摸摸自己幾乎脹裂的肚皮後站起身,拉直的背影就像一條軟綿白皙、通體晶亮的甲蟲幼蟲,連她貼耳的長髮,都像極了團團肥嫩幼蟲的頭部,搖晃著蠕動牽引全身;孕婦裝繃得像紮緊的麻袋,而她發脹鬆弛的胸部,幾乎垂到腰間。她想起上回出門時,在大樓電梯內碰見的短髮高中生,跟電視明星一模一樣的齊耳鮑伯頭,水藍制服和修改到大腿上五公分的褶裙,筆直小腿上沾染夕陽的金黃,腳下踩著破爛褪色的帆布鞋,鞋帶鬆鬆的塞在裡頭,像朵盛開的菊花,而她塞著耳機的小臉只在安娜進電梯時分神瞥過一眼,理直氣壯的年輕讓身軀龐大的安娜禁不住瑟縮起來。
如果是幾年前,安娜一定會對自己現在的樣貌感到絕望,甚至會因此不顧一切當街搶去警察的配槍只為消滅自己,然而現在她卻與豐厚軟塌的自身相處得宜,偶爾還會抬起手臂查看因細胞急速脹大而出現的蒼白裂痕,試圖從中分辨出芬蘭的地理位置。安娜的右上臂住著塊小小地球,而她幾乎以為自己能就此掌握全世界,除了在冰箱即將淨空,不得不步出大門採買的時候。久未出門的她見到太陽就會頭暈,排隊搭公車時總是繃得滿身汗,而她具份量的存在,往往為她在人群中闢開一條寬敞大道,安娜使勁心機想讓自己變得小些,黑色上衣黑色褲子黑色外套黑色洋裝,而她腦後的一把烏黑更是長度驚人。然而,層層疊疊的衣物掩蓋不了安娜胖大的身軀,即使處在最深的夜裡,她身後也拖著甩不開的巨大黑影;即使處在最靜的時刻,安娜也無法關掉來自體內隨血液搏動的雙頭怪嘶吼。
「肚子這麼尖,一定是男胎。」等在路邊過馬路,偶然一起停紅綠燈的婦人,用羨慕的眼神掃視她傘般撐開的肚皮。「幾個月啦?」婦人神色欣喜好像懷的是她的胎,撐的是她的腹,安娜低下頭來,有些彆扭的說:「七個多月了…。」
「真好,我努力了十幾年…」婦人的眼睛從頭到尾沒離開過安娜隆起的肚子,帶笑的臉龐上一雙晶亮的黑眼,裡頭閃爍著叫人恐懼的忌妒,而安娜像頭被嚇壞的棕熊,挺著巨大的身軀搖搖擺擺穿越斑馬線,拐了個街角再回頭看,那婦人還在原地,畫像般對她笑。
「真好。」婦人的身影幾乎被車潮蓋過,都市的噪音很快將距離拉大,然而安娜卻仍然能清楚聽見她輕緩的話語,讓她打胃裡直涼上來,接著一口吐在道上,嚇得路邊賣紅豆餅的小姐直嚷。
義大利麵在微波爐裡,跳著穩定而單調的迴旋單人舞,安娜杵在一旁發呆,惺忪的雙眼盯著機器內看似溫和的光線,沒發現一撮乾而毛燥的髮被自己含進嘴裡。肚皮輕輕響了兩聲,安娜低頭,只見到外凸偏尖的半圓,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不見雙腳,她拉長脖子,好不容易見到水腫變形的十根腳趾頭,灰黃無光澤的指甲深陷浮起的肉裡,像是嵌在肥豬皮上的訂書針。
沉悶帶水的響聲又來,大概是誰的哪雙腳正在踢她,緊接著「叮」一聲,廣告上有著光潔下巴五星級廚師特別推薦的墨魚義大利麵終告完成。打開爐門,一股人工的海洋甘味襲來,反胃與飢餓同時翻湧,她閉口吞入一些熱辣的酸液,肚裡的居民仍執抝得近乎頑劣,不斷拍打她擠成一團的腸胃,焦躁任性的惡意隔著肚皮揮打,形成偶爾能見到的,凸出半圓外覆著層皮的手形與腳形。
安娜尖銳無聲的朝那些包著人皮不成人形的東西咆哮,卻只換來一陣被羊水暫時毒啞的訕笑,而墨魚海鮮義大利麵的氣味與顏色,就像社區外的非法排水溝,充滿了各式化學物質。各種顏色匯集成流,在最後形成整條的烏黑腥臭,裡頭沒有生命,只有暗藏伏動的黑暗,以及逐漸擴散的某種侵占。她曾經的年輕曾經的一切,都像流入沙漠的河川,乾涸在體內雙頭妖毫不節制的口中,為了餵養牠們,安娜覺得自己正逐漸枯萎衰弱,很快的就要殘敗下來。
前些天,她窩在沙發上看了部電影,裡頭有三個女人被外星人寄生的男性注入了外星種,她們的肚皮短時間內變大、變圓,最後大得變形、大得幾乎把人壓垮,接著,渾身爬滿皺摺皮膚青綠的外星寶寶,就這樣張牙舞爪的衝破肚皮爬了出來,那瞬間的特效做得噁心至極,又紅又綠又橘,迸射的血漿和沾黏成一團的胎盤,間雜大小不一的血泡。安娜一面啃雞排一面觀賞,最後無法避免的進了廁所大嘔特嘔起來,丈夫跟在她身後,拎著啃剩的完美雞骨,團團轉著尋找可犧牲的毛巾。
唉唉吐吧。吐完就沒事、吐完就沒事了。才怪。
很多時候,安娜認為丈夫與她之間隔了第三個世界,她見到的自己與丈夫見到的她肯定南轅北轍,是安妮皇后與烏蘇拉的天差地別。否則,他怎麼會沒注意到她日見鬆弛的手臂、層層疊疊的肉頸環,還有那大得失控的肚皮呢?丈夫對她與日壯大幾乎與門框同寬的身體不發一語,甚至溺愛縱容加倍奉獻,而安娜則越來越搞不清楚,如果沒有這顆肚皮,沒有子宮裡的雙頭怪,他看她仍然是原來的安娜嗎?丈夫的眼眸一直以來深幽純粹,初識他時,安娜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然被裡頭餵養的火熱穿透,然而現在,她卻覺得被穿透的是自己的肚皮,那層層的脂肪、混濁的羊水、交纏紮扭的臍帶,還有尚未出生就擺出猥褻姿態的雙頭怪。
「我覺得自己好醜。」安娜死屍般仰躺在床,講給身旁蜘蛛般靜悄悄爬上床休息的丈夫聽。
「妳想太多了。」丈夫說了些安慰的話語,伸手拍拍她最近不大安分的肚皮,接著就是關燈睡覺,從頭到尾沒正眼瞧過她。
當晚,安娜夢見睡在丈夫身邊的自己突然開始大量失血,黑暗中腥熱的液體從腿間崩盤湧出,她能感覺到體內有兩個蠕動著的物體,隨血流漸漸冒出頭來,一邊爬動還一邊發出細小的,幾乎聽不到的咯咯笑聲。滿身大汗卻感覺到將死的冰冷,安娜的尖叫隨著洶湧淚水一同迸出,失控的紅流仍不間斷,她覺得自己正失去什麼,不僅是狂馬奔騰般的血潮,某部分也是說不出來的自己,而無論她扯著喉嚨吶喊多久,尖叫著直到喉嚨裂出血腥味,身旁的丈夫仍是一動不動,只兀自輕聲打酣,而她像是被活活釘在棺材裡,在滿是恐懼硝煙味的黑暗裡逐漸死去,直到她最後一分溫度被抽離身體,丈夫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背她而眠。
第二天,安娜早晨沒起床,一直等到丈夫跳起身匆匆出門上班,她才勉強側過身,抱著為自己帶來無限驚駭的肚子嘤嘤啜泣。想起懷孕前照的一張相片,她與丈夫都很滿意,還加洗了許多張寄給要好的親戚朋友,然而現在的安娜不要說照相了,她連早上起床照個鏡子都成問題,她能與變形的自己相處得宜,能在洗澡時細細觀察肚皮上西瓜般的妊娠紋,甚至替每條綻裂的紋路起名字,但不代表能就此正面接受事實。
她還幻想著尚未懷孕的自己,腳步如此輕盈,體重只有四十二公斤,除此之外,她還對自己子宮內裝載的新生命體感到畏懼。
懷孕後,她總覺得自己不大對勁。起初,安娜還能將異樣感當作是懷孕初期,體內多了生命的不適應感,但時間一久,她就知道那不完全是真的。她體內的確有個「什麼」,但並不是血肉相連的生命,而是雖與她千絲萬縷相連,卻完全違背安娜自身的一團不知名產物。
怎麼解釋才好?安娜知道沒人會了解,她曾嘗試著說給閨中密友聽,然而那位密友只是章魚般擁抱著她的三胞胎不停搖哄,並時不時的投出過來人專業卻全無擊中要害的意見。密友與她坐得極近,一張方茶几的距離,中間卻隔了一整座株穆朗瑪峰,她在這頭吶喊,卻宿命性地為風雪掩蓋,甚至連她們過去長年一起翹課看電影的交情,都沒為這過度生活的情況派上丁點用處。
「肚子裡有新生命是太奇妙的一件事,妳只是還不習慣而已。」密友看著她,輕蔑的眼神像在譴責她的不是,看得安娜不由自主縮起腳趾。
妳懷孕前,不也是滿心期盼的嗎?母章魚張開嘴,吐出一連串令安娜失望的湛藍水泡,接著從身後膠皮脫落的矮櫃中拿出三瓶泡好的牛奶,紅色、藍色、綠色的標籤上分別寫著一、二、三…安娜覺得她背後似乎藏有更多柔軟而豔紅的手臂,否則在懷抱三胞胎的同時,是怎樣變出原本不存在的奶瓶?而密友哺餵三張飢餓小嘴的姿態,就像煎餅工廠裡高效率為麵團翻面烙印的女工。安娜覺得,這些從小就被標籤了的生命,是工業化社會的一小部分截景。
三胞胎同時爆出哭喊,而她的母章魚密友,就這樣坐在原地成了一朵蠕動著綻放的向日葵,顏色鮮麗,然而盛開的時日卻不長久,幾個月後她乳癌病發,在一次端滷肉燥上餐桌的短短五步裡毅然離開人世。
油滋滋的肉末灑了她一身,深深浸入她的眼鼻口唇髮,她的皮膚她的毛孔她的身體,自浸讓她變成另一塊黃褐噴香,萬里綿延的香味怎樣也洗不掉,據說弄得殯葬人員苦惱不已。在葬禮過程中,由於滷肉飯的氣味實在太強烈,他們甚至點了濃烈薰香予以抗衡,但會場中包括安娜,即使眼看著那位密友端正慈愛的四方遺照,卻禁不住胃裡一滾,就將餓起來,腸胃垂涎的歌唱難以克制,誦經台上法師微駝的身影背後,將近五十個胃袋接續奏出鳴響。
葬禮上的一切看來虛假,如夢的哀嚎、如夢的誦經、如夢的致詞緬懷、如夢的呆滯丈夫、如夢的三張小臉擠在一塊、如幻的目光緊盯她高聳隆起的肚皮—如歌的行板,帶著必然和腸胃翻滾的可恥噪音飛往天堂。
安娜始終覺得,體內的肉團或是靈魂的聚合體,是雖然與她血肉相連、雖然與她擁有大半相同基因,嚴格說來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卻又完全截然不同的未成形個體,詛咒般存活在安娜體內洶湧的浪濤中,被血潮安穩餵養著。她開始覺得體內的存在是災厄,因為安娜殘酷的察覺,自己一點沒有初為人母的喜悅,遑論為將新生的感動。
醫院裡的醫生都一個樣,他(她)們蒼白,靜脈直浮到皮膚邊上,貼著皮層樹枝狀延伸,一邊在你肚子上塗塗抹抹的同時,還能喃喃自語講著瑪法達星座運勢。安娜的醫生,蒼白如他肩披的白袍,總愛在觀察她腹內時對見到的景象穿鑿附會;一會唉唷這兩個小傢伙在笑,一會唉呀他們在說今天天氣真好,而安娜知道那全是睜眼說瞎話,因為黑白雜訊畫面上呈現的,根本是兩個類人型胚胎抓著彼此器官互相撫慰的畫面!看那四雙沾黏在一塊,小兒麻痺般的彎曲手指交叉伸向彼此下體,隨著水流及她的心跳晃動,再看到他們尾椎上凸出的一小截,安娜覺得,自己正目睹兩頭困在人體內的山羊,在狹小而躓礙的斗室裡交尾。
她體內的羊水和她的血液,安娜想,一定既骯髒又噁心,也許滿是沒有尾巴的精蟲漂浮,或是沒有耳朵翅膀歪斜的精靈瀕死墜落,到處長滿紅草灑滿羊水的山丘,以及不斷在胎盤上上下彈跳的黑羊群,黑暗中閃爍微光的眼睛巴巴看著,就等衝破圍欄長出翅膀,正式降臨世界。
「阿姨妳肚子好大。」一位盤腿坐在等候椅上的小女孩,用好奇的眼神盯著安娜象背般的肚皮。
「因為裡面裝了兩個人啊!」等不及安娜回答,一旁的護士給小女孩作了解答,而她跟著那位護士一起微笑起來,就像每位溫情滿溢的母親一樣,笑得像畫作上的聖母瑪莉亞,平和、溫柔、無止盡的虛偽。
只有她們知道,自己體內懷著怎樣的一種生命,也只有她們才清楚,這種生命在體內所代表的意義,不僅僅是神聖的誕生而已,同時還帶有與前者同質性的毀滅。
想她肚皮底下,昏暗嘈雜充滿器官搏動聲響的世界。如果神話的源頭就在這裡,那麼裡頭肯定裝滿不可理喻的光怪陸離,而她那一對無中生有的生命也許正躺在祭壇上,扭曲著四肢嘗試逃離神的掌控。
沒有光的世界是一片純粹黑暗,而安娜在腦中為它漆上顏色,就像大學時她一筆一畫塗上畫布的鮮豔;朱紅外牆、血橘裝潢、純白裝束的祭司,還有身著紅袍手持招魂幡的長臉道士。歪斜的步伐踏在火裡,焰星迸發後噗滋熄滅,在場的所有人海草逐波般搖盪著,合十的雙手因太過用力而顫抖不已。圍觀的群眾身著青布長衫,腳踩白布鞋,靜默的靠攏成一圓,安娜也在其中,挺著她絕世無敵的大肚皮,嘴裡含著晶亮豔紅糖葫蘆,目不轉睛瞪視祭壇上陷入半瘋癲的道士。
紅衣道士舉起招魂幡,在空中畫著看似有意卻雜亂無章的圖形,煙塵捲起一如鳳凰振翅,乾燥的竹葉沙沙作響,襯上越唸越急越急越尖銳的咒語,週遭的影子逐漸凝聚起來,竄動的光火在其上點開幾簇蓮花。相較道士的激情狂態,白衣祭司們只是雙手垂落身側,恍若無意識枯站。隨著儀式的進程越烈,道士揮動他的紅袍角,在場中宛如紅眼鬥牛,也像醉酣起舞,開始舞動手腳衝撞場邊將他團團圍住的白色障壁,而他們則機械性的伸出雙手,將不知是真降神還是假作戲的道士推回場地中央,一推比一推用力、一手比一手無情、一次比一次更近火窟。道士被他們推得衣斜帽歪,最後連鞋也掉了,袍角燒焦了好幾塊,而他雙眼翻白,滿面潮紅得幾乎滴血,嘴裡的舌頭不斷蠕動,只是已無半點殘音,直到最後寫滿扭曲文字的招魂幡掙脫紅繩,降落在滿是踏印的泥地,他不可思議的以腳尖站立,傾斜四十五度角向前半漂浮空中,就此沉入靜寂。
沒有呼吸聲,沒有談笑聲,沒有一位女子嘴角綻開牡丹的和煦,衣料摩擦的窣窣聲,像從山對面烽火台傳來的塞外消息。安娜啃咬糖葫蘆的紅脆糖衣,喀喀喀的悶響在嘴裡迴盪,想起過去母親放在客廳一角的鐵灰縫紉機,她彎駝的背影,以及總穿著高跟鞋,頭也不回喀喀喀蹬出門去的自己。
夜晚丈夫敲她門,指關節擊在門板上,發出喀喀響音;沒肉的骷髏咧嘴大笑,上下排齒列相互撞擊,也是發出喀喀響音。人群抬起她,搖著輕柔的波浪將她送上前去,而安娜一如徜徉溫暖洋流,絲毫不覺恐懼。她想詢問跟在身邊的白衣祭司究竟發生什麼事?卻只能從喉嚨深處發出喀喀喀的單調噪音,節拍器打拍子般規律平板;她想起身,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裝入一襲巨大套袋中,豔紅的底,布面上以金線繡成女媧圖形。安娜覺得自己是被完整打包的金華火腿,正往送命的刑場而去。
四十五度角漂浮半空的道士動也不動,安娜被安置在他下方的祭台,躺在其上她只感覺無盡的孤寂冰冷,發出喀喀聲的嘴裡還殘留著糖衣的味道,安娜用舌根抵著總卡菜渣的牙縫,轉著眼珠凝視紅衣道士全白的雙眼。
喀喀喀喀喀,她轉著眼珠發出彈簧壞掉的機器聲響;喀喀喀喀喀,紅袍道士翻著白眼,高揚一把亮火光的利刃;喀喀喀喀喀,圍成一環的祭司們肩頸抽畜,骨骼伸展成奇異的形貌。群眾拖著腳步擠上前來,成群的臉孔繞著安娜,所有青布長衫的形體都在微笑,彎曲的線條充斥視野,而安娜瞪大雙眼,由喉嚨深處擠出更多帶著顫抖的單音。歡心喜悅的一張張臉環繞著她旋轉,安娜不知為何想起兒時在自家走廊上玩的梅花梅花幾月開,蹲在地上雙手遮臉的鬼,能隨意挑選月份蹦跳起來,揪住四散奔逃的其他人作替身,而安娜往往是出了中間的位置又回來,不斷不斷重複作鬼,最後她甚至因此被同伴冠上「鬼王」的封號。
安娜隆起的肚皮,像妖道電影裡將要生出鬼胎的形貌,浮動不定的物體在內裡鑽動,試探性靠向外邊,隔著一層障礙在表皮烙上推擠的痕跡。即使安娜脖子以下覆蓋著紅豔套袋,她還是能知道肚裡的雙頭妖正隔著肚皮向她展露微笑,無論如何,她就是知道。
道士慎重的將身體往後彎折,直到呈現一彎漂浮下弦月,紅袍在身後飄揚,像是一面旗子。他潮紅的面龐終於滲出血來,沿著凹陷的眼眶流入眼裡,而他骷髏般細瘦,長滿怪異斑點的手,就這樣握著刀柄毫不猶豫的刺將下來。
安娜尖叫,實實在在的吶喊沖散一切,而她睜眼就見到熱騰騰黑呼呼的義大利麵翻在地上,海神的嘔吐般令人不快。
恍惚中一陣劇痛,真真正正的椎心刺骨,安娜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像給人澆了鹽酸,燒灼得不像話。啪灑一聲有什麼濡濕了她的雙腿,淅瀝瀝的響音就像廁所時聽見的小便響,安娜撫著自己沒法環抱的巨大肚皮,無法見到自己的腿間究竟發生什麼大事,只是痛得雙腳發軟,幾乎無法站立。
就在她覺得自己就將倒下一如非洲象被獵人用繩子困住翻倒,丈夫拎著油亮一袋的外食回來了,顯然裡頭裝著她最愛吃的油炸雞排、酥炸百頁,還有脆感四季豆。安娜見到他張大嘴巴,荒謬的僵死在門口,深幽的雙眼淺近得幾乎透明,瞪著她肚皮遮蔽下一方天地的濕黏混亂直瞧。見不到自己的腳趾,見不到腳下地板的安娜,在又一陣劇烈絞痛中嗚嗚的哭了起來。
丈夫扔掉油膩的袋子奔向她,雙手前伸一如擁抱的姿態,而安娜只是像尊雕像般釘死原地,抱著那顆不聽使喚的肚子哭泣;瞬間,安娜覺得自己巨大的形體小得不能再小,柔弱無助得幾乎回到六歲零五個月時,在遊樂園迷路的自己。瘦弱的丈夫不知從何而來后羿的神力,竟一把將她抱起往門外走,安娜在淚眼迷濛中攀著丈夫緊繃僵硬透著高熱的肩膀回頭,終於見到了剛才在肚皮遮蓋下無法親眼確認的地板。
一灘透明帶黃的水漬躺在原地,好像是誰一把拔起蝸牛留下的痕跡。安娜想起帶著滷肉飯味下葬的密友,想起黑白畫面中相互依偎的雙胞胎,想起電梯裡偶然遇見的短髮女高中生,想起那碗被自己打翻的墨魚義大利麵,還有青綠色的嘔吐物,想起葬禮會場上,三張小臉擠在一起,盯著她隆起的肚皮看。
安娜知道,她將產下連自己也無法掌控的未來。
有史以來最折人的一陣疼痛狠狠撞上她,就像山崩地裂,或是有人正徒手拉扯她早已被擠壓成一團的糾結內臟。扭曲著嘴唇額角冒汗,安娜怎樣也不肯閉上眼,只在丈夫肩上晃動模糊的視野中,緊緊瞪視地面上變形蟲般緩緩流淌的體液,在一次又一次扭攪心肺的陣痛裡,像嬰兒一樣哭皺了臉。
想起病房中母親一頭硬直白髮,不容忽略的真實般扎眼,而她痴呆的容顏,總像錄音機播放的波羅密多心經,持著相同的單調調性。是氣候異常的三月,安娜挺著她還沒過分巨大的肚皮靠在床邊,颱風雨一陣陣打在窗戶上,嗚嗚的風聲流竄大樓與大樓間,像無家可歸的哭號。
「媽,生下我的時候,妳開心嗎?」
而安娜,前不久才因猥褻超音波照片去廁所吐得一塌糊塗的安娜,見到腦子逐漸萎縮而越變越小的母親,皺著那張酸梅乾似的臉、縮著肩膀,大把大把的眼淚掉在丈夫特地從家裡帶來的純棉印花被單上,一朵盛開向日葵的花心。
生命就這樣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