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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疑的忠明市場內部一景。
這是一篇曾經送去給林榮三文學獎審,連初選也沒進的落選作品。
我只是想寫一些會讓人自然而然聯想到真實事件的事。
而且看了我親愛的漢尼拔(喂!)。
修改後,這篇的字數變得哪裡也容不下它。 |
1.
「要成名呀,就該趁早。」
在耀美夢正美的年代,這話幾成她貼人生門楣上的標語,紋在了她聲帶上,使她每回啟口便呼出紅粉透白的幻夢,在無日月星移的舞台上團成蒸氣四溢的雲朵。
我告訴過她,這話分明是「那個」作家說的,在她極年輕、眼光極高、夢正起飛的時候,告訴她:「妳這擺明了抄襲,真沒格調。」但耀美從未記住。
那作家並非耀美的偶像,她不崇拜,也稱不上有多喜歡這位在文青圈締造傳說,時尚極了的枯骨作家,只因她是個膚淺十分的女人,蘊藏的內涵從來僅與一身嫩皮薄膚相等,不多、不少,卻塗裝鮮麗。
就我所知,這句名言之所以常掛她嘴上,賦予她幾乎蒸乾的點滴涵養一點色彩作偽裝,純粹憑依世上最普遍低級的偶然。而且,這偶然,還是在她大學時第四度重修中文課時迷路進她腦裡的。
對耀美而言,作家那番話不過就是那麼輕輕的,像鴿子身上自然剝落的絨毛,像她對這世界的認知。
若要隻狗,耀美會把牠買來,替牠備齊所有物品、疼愛牠,但她窄扁的腦從不曾想過,懷中這毛茸溫熱的生物也會老、會死,會拿她心愛的坐墊當廁所,時常需要嚴格管教。
思考時,她是腿距固定的圓規,一支腿上的鐵針扎入她小小腦袋中心,另支腿挾筆芯畫出毫無偏差的完美一圓,世界就此設下突破不了的透明屏障。耀美腦神經鋪展範圍與屏障覆蓋的領土相當,無法深入、無法拓展,不多、不少,同理,她的心,和她所有的愛也是。
那隻耀美買的,毛色鮮白的狐狸犬後來死了,死於肺炎。
耀美沒想到原來一隻狗也會感冒,當牠打噴嚏,她帶牠去收驚。
這便是她。
我眼中的耀美俗艷、耀眼,有預示將被注射大量玻尿酸,兩端些微下垂的豐唇,和被過多腦液醃漬萎縮如酸梅的大腦,擁有易於給探照燈挑逗得妖嬈扭動的軀體和暴露的渴望。
幸而這個開放的世界,耀美能在各式長、寬、扁不一的液晶螢幕裡販賣自己;幸而這個意志自由的世界,人們能評判每面液晶螢幕裡的耀美而不擔負由來蘇格拉底的動亂罪。
也許,無論此際於四方框裡搔首弄姿的表演者是誰,我們都能產生面對耀美時激情的反應,只要那人取代耀美的位置,如同耀美填補了前位業已失去名姓,或名姓業已不重要的任何人。
耀美就是這樣。
她天生有種驚人的美,過於粗俗、濫造,身體蓄滿下一秒便會隨時坍塌的青春,過盛而渾圓的生命力在衣服下氣球般緊繃。
若要我畫張她的像,她將擁有頭髮梢金黃的烈焰般紅髮,任何布料都無法包裹、無法抑制的膨大胸部,細如一只明朝花瓶頸的纖腰,和剛自尼羅河水裡抬起,河馬渾圓而濕漉漉的臀部。
不同於軀體的鮮活細節,她雙眼將飾以乾燥皺縮的無花果,鼻將替以切半葡萄,至於她的嘴,我會搬來達利那張瘋狂沙發,將它歪斜地掛上。
耀美的臉,將是一切構圖最無關緊要的部分。
我必須確保還呼吸這地球上空氣的任何一人,任何一人見到這張畫像,都只會留下一對豐乳肥臀的印象,讓近乎暴力的柔軟鑽進夢裡螫伏。
事實上,耀美不存在。她不存在在我,不存在在我們,不存在在所有人眼中。她是道劈入前額葉的電光,令人抽搐、顫抖,在狂喜瞬間因失控的慾望與暴力狂亂伸手撲抓,卻注定撈回豐饒的虛空。
你我都明瞭,她不過是煙花般短暫的美麗,是活躍的生命,像任何一名登上雜誌紙頁、站在舞台邊作背景的年輕女孩,長髮、大眼,特意托抬的胸像蝴蝶翅上的假眼,熱辣的視線穿透肉身,直瞅你靈魂。
常常你看她,卻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看著她,你欣賞她,卻不知自己欣賞的究竟是她,抑或是她的意義。
她盈盈雙眸內的燁燁靈魂,彷彿為了被觀看而活。
她出生,似乎是為了絢麗的墜落。
「成名要趁早、要趁早。」閃動的電視螢幕上,耀美邊脫衣裳邊輕聲對你耳語,頰邊蜷曲的烏黑髮絲勾起一彎可人弧度。
畫面右上角,模特兒經紀公司的名稱被打了馬賽克,記者短促尖銳的嗓音嗡嗡作響掩蓋畫面上的一切美好,但你仍記憶猶新,記得耀美真正誕生這世界、走入你心的那支選秀會廣告,記得透過一方方螢幕風暴般席捲每一吋土地的她,和自她髮間散放的幽香。
誰都罵過她。
罵完後,誰都對著她的相片,對著她的臉,愛過她。
而現在,她死了。
2.
現代人習於浪費大好光陰在敲擊電腦鍵盤上,我也不例外。每天,我總會花上段放在長遠人生來看不太長,積累起來卻十足驚人的時間蒐尋耀美,摸索她活在世上的每道痕跡。
在搜尋引擎首頁的欄位上鍵入關鍵字:耀美。搜尋欄下蹦出的自動建議選項純潔白底上,便會毫無隱瞞將世人對她的興味、期許與慾望攤在我,與你面前。
最初,與耀美名字相連的關鍵詞,是她以雜誌模特兒出道時編輯部起的名字:粉紅太陽花。那時的耀美姿態做作且面部線條臃腫,塗著不合時宜的黑妞妝,眼皮上刷兩道濃而厚的鮮黃,上頭種著染得鮮綠的睫毛,是一次季節花朵特輯裡的重點新人。
為與她幼稚且詭怪的稱號相襯,耀美穿鮮粉色平口泳裝,在微凸胸口以塑料太陽花的花瓣黏了PSF(Pink Sunflower)三個大字,十足欠缺品味。若讀者將這一切當笑話看倒也還好,真正最要不得的,是任一個門外漢都能察覺耀美拍照時長長伸出臉孔、蓄滿驕傲的凸下巴。自側面看,她是條彎又長的發黑香蕉,自正面看,她天生美(?)的面龐,則令人忍不住想起當時一名以下顎凸出作笑點的男明星。
究竟有誰會喜歡她?
粉紅太陽花從未盛開,評價低得讓人在網路上怒罵(媽的!一打開雜誌就看到妖怪!要不要臉啊?這世上的女人都死光了嗎?爛貨!)甚至因此上了網路搜尋排行榜第一名。那時,與她名字相連的關鍵字是「噁心」、「醜」,和「妖怪」。
出道作受惡評如潮的耀美,就此消失了三年。
三年後,她作為電視特輯「我有一個明星夢」的受訪角色之一重新受到注目。
此時,耀美已毫無雜誌出道時期的俗氣,她全身都真正替未來的自己打下了基礎。她的黑膚褪白,不再畫面具般的濃妝、穿著樸素,也許特意以清爽的白作基調,至於過往那以負面形象紅極一時的失敗造形,則成她在鏡頭前聲淚俱下訴委屈的大好題材。
「造型師說那樣很適合我,但我自己知道不是。」
我記得她在記者麥克風前精湛的演技,那惹人憐愛的緋紅眼角,和左眼適時滑落的一顆晶瑩淚珠。鏡頭拉近、拉近,再拉近,她周身風景模糊、模糊,再模糊,就這麼瞬間,你的世界彷彿僅剩耀美的楚楚可憐,而她顫抖著的唇似乎只向你訴說冤屈,像你是她的救世主,像你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當然,你的確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你曾經使她的青春蒙塵,也可以選擇賜她桂冠,而我們最不欠缺的便是正義感和天生的憐憫。
特別節目播出後一星期內,耀美的名與「被害」相連,重登網路搜尋榜首。
當時替耀美做造型的造型師是誰?記者如吸了尼古丁農藥自巢穴噴射出的發狂蜂群,團聚耀美的經紀公司所在的大樓,競相伸長麥克風好奇追問,鑲在麥克風上的各台標誌牌撞成團,肩與背、鞋尖與腳後跟的親密度更勝大選與貪汙案爆發時,有人還因此打了一架。
後來上遍各大談話或廣播節目暢談演藝圈新人黑幕的耀美,只平靜地說:「希望大家給他一個平靜。」展露寬宏的溫柔。
缺德造型師的身分始終成謎,不過幾日就成了退流行的話題,人們將注意力轉向耀美,滿心雀躍地觀賞她自事業與聲明谷底升起的萬丈光火,而耀美的身段與面孔則在金燦的輝芒襯托下,漸成矗立在名聲之巔的一抹剪影。
曾辱罵耀美是妖怪、是醜女、是失敗品、是鼻涕混屎的人們開始反省自己,在網路上發表無數道歉留言祈求她的原諒。為此,耀美特地設立了粉絲團,成日張貼她收到的歉意,並附上她持信件貼靠面頰自拍的可愛照片,典型不過的那種,臉四十五度角上仰型,鏡頭聰明裁切斜分瀏海覆蓋的額頭,僅露出下半,使戴了虹膜放大片的眼更有存在感,讓顴骨替代擠不進畫面的胸。
她不露齒,僅彎起嘴角拉伸笑肌與口角提肌。
笑,化作柔和的搔癢,躺進你與我心窩深處拿食指指尖輕摳心壁,人們對耀美的好感在虛擬世界裡掀起滔天巨浪。
有少許清醒(比如我)的人曾作文分析,耀美的「被害」也好,失敗的造型也好,與她受訪時誠懇的態度都是一次精湛的演出。畢竟在人才輩出的演藝界,耀美擁有的實力是驚人的少,更別提她不甚天使的臉蛋和沾不上魔鬼標準的身材。
其實,耀美一點也不上相。她的「美」,必須調和燈光、攝影與己身極度的精神集中才能稍稍出色。
不受電子器材注目時,耀美總塌著張臉,支撐面部的臉骨彷彿融化了般,現出骷髏或任何天生畸形者會有的模樣,大眼小鼻、小眼歪鼻,或歪嘴白眼。我這麼說並非歧視先天的基因缺陷,而是在普羅審美觀裡,耀美放鬆時那些歪斜的樣貌並不在「美」的狹窄範疇。
也許她出道時的做作轉為較聰明的表現,她笑裡不再有無禮的自傲,下巴也在攝影師正確的指導下不再凸出,但她不過爾爾,不過是眾多茉莉花裡黃得稍慢的一朵。
除去緊繃、猛烈燃燒的生命光彩與眼中飢渴,耀美不過是個普通人,但她最不需跟上流行,因為她本身就是永不退潮流的一部分,她就是流行,腰細、胸大、平均值的娃娃臉,活脫脫雜誌上每月更新的典型。
對人們來說,若去了「被害」經驗,耀美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平面擺飾品,是市場來的一只花瓶,是大賣場來的一只馬克杯,是大特價時你會收購的成堆零點三八原子筆中的其一,是肉攤老闆自鉤上扯下的廉價塑膠袋。但人們(包括我)卻自認有責任去維護她的「生活」,愛護她、監控她、參與她的一切。
有了話題性的耀美開始寫她關於「美」的證明題,於是她的搜尋關鍵字逐漸頻繁與雜誌名稱相連,替各路平面雜誌或網站拍攝寫真。
我最印象深刻的一組雜誌照片標題是「其實我不美:耀美楚楚可憐大告白」。企劃團隊十分聰明,將耀美打扮作「比普通人可愛一點」,攝影師則以朋友般的拍照角度,呈現她彷彿近在你我身邊的生活氣息。
那份雜誌至今仍被我好好收藏著,放在隔絕空氣塞滿乾燥劑的夾鏈袋裡,供在書櫃最上層。它神聖,宛若慘澹真實人生裡的一道光。
對我,對許多人而言,自那期雜誌發售,耀美就成了你每次出門最可能有機會偶遇的公眾人物。你會幻想,幻想耀美穿著普通大學女生常穿的棉質小短褲自巷子那一頭走來,頭上也許別個豹紋鯊魚夾,也許綁著馬尾。她肯定會戴上那副再普通不過的粗膠框眼鏡,不,也許她剛結束工作,臉上只有自然的妝,兩副長睫毛在路燈下搧啊搧……。
就在該年,耀美拍攝了那支轟動一時的模特兒甄選會廣告。
廣告開頭幾秒,輕柔的鋼琴樂攀附移動的鏡頭自一處無名海岸疾速前行,奔過波浪、繞過座長滿椰子樹的小巧海島,來到鋪著白沙的海蝕洞,來到耀美的所在。
「成名要趁早、要趁早。」她說,輕輕撩開水藍襯衫,笑眼凝視鏡頭,凝視鏡頭後的你和我。
衣服落地的瞬間揭開了一頁傳說,她岔開腳佇立在受過影像處理的海濱、迎風,一襲豔紅亮面泳裝呼吸著,活物般密貼身軀。
她身披勝者的金黃腰帶,一頭層次染過的褐髮飄在身後舞出朵誘人的花。
霎時,我錯為自己嗅到了自她髮間散放的幽香,和海潮。
那年,耀美作形象代言的模特兒甄選會空前成功。沒人料到她這種曾經「被害」的普通女孩也能變得那樣美。她讓所有容姿平凡的雌性動物充滿希望,她們成群結隊遞交報名表、拍攝檔案照片、上電視,為了成為另一個耀美。
「成名要趁早」成了時下年輕女孩的口頭禪,她們在記者的麥克風前,在攝影機的四方視野裡搶著裸露肌膚。
耀美對外宣稱,是她向廠商建議了那句經典台詞。於電視台外匆匆受訪時她表示,十分懷念大學時唸的,一個女作家的幾個故事,但無人關注她究竟了解多少那位作家,又真正記得幾個故事?皮囊上的華采未褪前,她的浮誇與小謊都值得被原諒、被忽略。
3.
你我都知道,耀美締造短暫的傳奇是一時的風潮、從來的膚淺,但我不喜歡的是潛伏眉下的青春痘,是淋巴結裡竊笑的腫瘤,我傾向愛一瞥即明、毫無深度,軟塌攀於生活表面的生命意義,譬如耀美。
若不特意翻攪腦袋,你想不起耀美的臉,但她是一抹影子,是時刻出沒的形象,伴你身邊、住你腦裡,控制你撲騰跳動的心。
人們愛她,但他們像我,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愛耀美的故事,還是愛她給予的幻想。她死後,這些困惑於我們更難解。
我常想,也許耀美生來就只是個形象。
若她無血無肉僅有豐饒的皮囊應能保有幸福,但可惜的是她始終會呼吸、會排泄,需要透過咀嚼攝食,需要蠕動腸道吸取營養,她的基本構造也許和一隻紅毛猩猩相差無幾。就像你,就像我,會隨時間的點滴死亡枯萎凋零。
幾年後,幾乎退去「被害」光環的她,在搜尋引擎上的關鍵詞開始改變。
關鍵詞:耀美 粉絲信 限制級
二零零八年五月,始終無法在平面以外媒體有好表現的耀美,開始拿粉絲信遮蓋裸體作為表演。自手臂、腳掌起始,接著是小腿、大腿,在人們目光逐漸聚集的短短時間內,
她屏棄原先塞滿粉絲頁面的自己笑臉,改填塞以割裂的肢體換取粉絲狂熱按讚。
有陣子她常在頁面上發文問:「猜猜我今天拍的是哪個部位啊?」和粉絲互動,引起狂熱而氣血充腦的搶答。公布答案後,她會在原先拍的身體照片下再加一張,在那個部位上寫下第一個猜中部位的網友名字。
我曾經,被寫在了她的右腰側。
關鍵詞:耀美 半裸寫真
二零零八年十二月,拍過各式主題寫真照的耀美為求突破輕解羅衫,以僅用兩封粉絲信輕掩胸部的照片重新出發。
為趁勝追擊,她在接受雜誌採訪時笑說:「其實我和粉絲信之間毫無隔閡!」一句話引爆討論,成了該時期各大新聞間的一小段專題,更在久違的著名談話節目上大聲疾呼自己崇尚自然美,每晚都會脫光了衣服裸睡,讓肌膚呼吸天地正氣。
顯然,著名談話節目的主持人(一個兒子成群的半老徐娘,和一個老得幾乎動不了的Gay)不欣賞她,明指她在扯謊,但耀美還是得了個小品牌乳液代言和張網路上病毒般擴散的合成照。
當我把年輕好萊塢影星的胸部剪貼給耀美,調整光影與色彩使它們融合時,是真正相信,粉絲信遮擋下的她就是如此美麗。
關鍵詞:耀美 色情片 露點
二零零九年六月,人們對耀美的半裸或合成照失去了興趣。這時,她在經紀公司建議下參與了國外小成本電影的角色甄選。
那是個無台詞的角色、純粹的花瓶,他們相信耀美會做得很好,耀美也的確做得很好。事實上,她不過就做了件遲早要做的事--安靜地、柔順地獻給攝影鏡頭一個完美的胸部全景,不再有薄如紙的比基尼,不再有裝模作樣的粉絲信做阻隔,終於回歸原點,重拾她最初「受害」的楚楚可憐形像。
那部電影並不賣座,DVD銷量也始終不佳,但一段展示耀美胸部的剪輯影片倒在各大色情網站上踞居觀影榜首。
每回在網路上見到那段剪輯,我總是一播再播,而它總是在,總是讓我遇見。
關鍵詞:耀美 狗 死/耀美 狗 精神病
二零一零年八月,被外界盛傳已墮谷底的耀美,事業上除零星通告和幾張團體寫真照外毫無進展。這時期,一位大牌女歌手與她家淺棕色長毛臘腸狗嘴對嘴的舌吻照,成了各大媒體的熱烈報導對象。
不知是誰對耀美說了什麼或是她自個胡思亂想,她突然覺得自己需要隻毛色雪白的狐狸犬。她在三天內買了狗、備齊用品,並拍了無數張她與狐狸犬嘴對嘴,甚至以嘴餵食的親密照片。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耀美一張埋鼻尖入狗嘴的模糊照。即使像素低且成像因拍照時的震動喪失了原比例,狐狸犬眼中閃爍的驚慌和恐懼仍是把迎面劈來的利劍,深刻得足以在靈魂上留下傷痕。
耀美到哪都帶著那隻狐狸犬,無論是出門踏青、赴約會、上健身房還是洗澡,只要是她嘟嘴睜眼的自拍照裡,都能見到那隻可憐的狗兒瑟縮在她懷裡,又無奈又懼怕地被夾在她日漸肥厚的手臂與越托越高的胸部間。後來,那隻狗似乎是被耀美抱擁得太過,就連在平地上四腳著地走路都要弓起背脊,純白蓬鬆的毛髮漸漸變得蠟黃而稀疏。
某日,耀美上傳了張狐狸犬入院的照片。牠側躺在冰冷的金屬台上,細瘦而毛髮梳落的前腳插上了點滴針頭,一袋尿黃色的輸液正緩緩流淌,脊骨仍維持給耀美雙手塑出的弓形,狗頭上除去雙耳的短毛外是一片光禿。
「狗狗似乎給壞東西嚇得禿頭了,怎麼辦才好呀?」耀美說。
禿得幾乎不成犬型的那只動物雙眼空洞,黑眼珠上倒映著裝扮得一身粉紅的耀美。
關於牠的下場,我想,你們都已經知道了。
4.
我想談談耀美,關於她的墮落。
我還記得她初次上傳自己被鏡頭截斷的肢體,那段橫在螢幕上閃柔光的手臂有些曬傷,像場狂歡盛宴上以最精美瓷盤盛裝的珍饈。
盛裝打扮,以面具作偽裝的與會人團繞她,為她迷人的色、誘人的香、豐富的味瘋狂。在這段被迷幻霧靄壟罩的歡樂時光裡人人都能得到她,但僅能掌握一小部分,觸碰到她的一塊肌膚,嚐到一小口。
淺嚐即止,然後你會要求更多。
耀美為什麼這麼做?粉絲頁面上不再有開朗笑顏,她甚至不再上傳自己的臉,所有照片都只是她身體一部分的裁切。一小截手臂、一截大腿、一截腰、一截頸,有時,甚至是一截胸。
也許,是她發現了我們較愛她還是只個形象的時候。
當耀美躍出平面媒體與「受害」身分,群眾擁護她的熱度便明顯下降,使她宛若後仰栽入一座無邊際冰湖。
為了趁勢利用「受害」的名氣,耀美開始在些需成天穿泳裝的遊戲節目中任挑戰者,但她肢體不靈活,下水後面孔更嚴重扭曲變形。在水沒鼻,氯味竄腦門的驚惶失措下,耀美不得不誠實洗去所有營造的「美」,脫出她骨骼半融化的原形,眼上假睫毛總會意外沾在唇邊。
有人說在遊戲中被推下水的女明星分兩種,簡單而殘酷:妝花掉還漂亮的,和不漂亮的。很遺憾,耀美屬於後者。
你會說,至少她還是個努力的好女孩吧?但她在談話節目上的表現著實令人失望。
耀美最初曝光率大增是因人們想聽她訴說「受害」,聽她哭訴至今為止的心路歷程,滿足付出憐憫的渴望,但她的故事,她這個人本身卻只有那唯一一件事值得被說、被討論、被聆聽。在「受害」事件範圍外的議題,耀美從來只有安靜的份,並非她不發言,而是她的發言丁點趣味也沒有,和你,和我在電梯裡交會時說的敷衍應和無別。耀美雖渴望出名,但她似乎不了解,做自己,並無法真正擔起名人的責任。
是的,她丁點看頭也無,只貪圖眾人聚焦身上的灼熱視線,享受身為明星的這一秒。
我們再尋不著視線所及處以外耀美的價值,甚至於懷疑她此生再無值得暴露的精采。也許她只是學不會表達,但更令人信服的是她天生如此貧乏。
關於耀美的真實令人沮喪,我自己就曾因此心痛消沉了好一陣子,但事實擺在眼前,耀美殘酷十分,她不擁有與她豐富象徵相合的內涵,只是張薄薄的糯米雕花紙,一浸水,就化得無影蹤。
她很快自實鏡節目退下,上了談話節目也不過是充當稍微美些的背景。任誰都能查覺,耀美的所有演出都是C級品,她薄如蟬翼的內涵和大量殘渣類的發言,使得主持人面對她時甚至能邊打呵欠邊錄影。我甚至曾見過一場錄影裡她只說了一句話、被特寫了一次,彷彿她參與節目的目的就只為了在開場與結束時向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揮手微笑。
人們並不以耀美的微笑為食,她很快便失了在公眾前暴露自己的位置。
我,是個誠實的人。
在我所知的人們中,我始終是最勇於說真話的那個。
鑑於對耀美的一切失望,我在她當時仍充斥盲目崇拜的粉絲頁上張貼了則檢討她的文章,誠實列出我眼中所見她的所有失職,包括她遇水便融的妝、事實上太胖的腿、幾乎擠出泳裝的腹腰肥肉和呆滯的應答。
「說真的,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這裡還有這麼多瞎了眼的人這麼愛妳,明明妳就浪費了所有人對妳的愛。」在文章最末,我這麼對她說。
我的文章雖引起了耀美粉絲之間的爭鬥辱罵,但的確起到點實質上的作用,終於讓耀美清楚明白,比起擁護她,真正對她失望的人要多得多。
一星期後,激烈的討論終歸平靜。正是那日,耀美上傳了自己曬傷手臂的照片,上頭躺了封幸運的粉絲來函。
有時,我會覺得一切是自己造成的。
但一張粗劣的合成照(有為數不少人認出照片上她的胸部嫁接自某外國明星),幾句毀謗的留言和無數次性幻想,又算得了什麼?
我還是愛她,和大多數人一樣。
除了青春,除了漸衰的形象,除了漸敗的聲名,耀美不具任何才能。這,才是她墮落的真正主因。
5.
二零一一年值得紀念。
腦子滲水的富豪爬上高台散財,監獄高牆內傳來久違的槍聲三響,高樓種人類坐在金馬桶上捏緊錢包,俯瞰一座花不紮根擠滿人潮的鋼鐵庭園(聽說,進園買票有特殊門路)。園裡,蟻般的他們與她們手上是一杯杯雲霧滿裝的有毒化合物,在一條以諂媚命名的道路上共聽轟隆一聲來自頂頭雷響,共賞一具龐大方正、螺絲未栓緊的蜘蛛倒地,啃食四散的殘肢斷體。遠方,一管煙囪猛烈爆炸,一個偉人倒在舞台,一顆患病的心臟,住進一個愛人甜蜜的胸腔。
二零一一年下半,這豐富世界演奏交響,每一天、每一秒,都為耀美瘋狂。
她倒楣地,或者該說如預料地,捲入了Motel搖頭派對事件。
二零一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星期天,耀美與我共居的城市下了三十九點五毫米的雨。晚間九點十九分,南投縣政府東方三十一點九公里處,漫遊於岩脈與岩漿間的地牛自地下十四點八公里的深度抖了抖脊梁,造成芮氏規模五點零的山河震盪。
耀美被破門而入的刑警逮捕那刻,地牛正甩最後一下尾巴,將自己浸入一千度的紅流。
也許,是牠,是牠把來自地底的災禍甩上了耀美的身。
如同所有與毒相關的意外事件,耀美初次交保時壓低了鴨舌帽帽沿,淡妝的臉藏在半圈陰影裡,靈魂在深棕色墨鏡後蒙昧不明。遠看,幾乎成了兩窟窿的眼窩邊緣滲出一顆她當初以「受害」姿態誕生時,右眼不及滑落的淚。
「朋友說這是熟人的派對,很安全,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她說,蒼白且浮腫的下巴顫抖著。
交保候傳第四天,耀美的尿液檢驗報告為陽性。
「是朋友說飲料沒問題,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會變成這樣!」她說,更添浮腫的下巴是吹脹的氣球,自她從未完美過的顏面凸出,穿刺入我眼,在水晶體裡打著混亂的旋。
我想除去視網膜上她歪曲的影像,於是短暫閉起了眼。
開過道歉記者會,摘下墨鏡盡情流了淚,耀美被經紀公司冷處理,冰封一年。但她未熬到可自寂寞的孤獨國辦理遷戶,二零一一年九月十九號,星期一,晚間十一點二十五分,耀美被查獲在另間Motel裡進行毒品交易。
刑警入房時,她那曾締造史上最高點閱率的一對胸部,一雙曾以羞答粉紅羅紗遮擋,在小成本電影裡若隱若現盛放的百合花,以最不堪的形態暴露,在閃光燈下皺縮、蜷曲,成了情色的罪證。
聽說,前鋒員警破門而入後,耀美還貪婪的握著毒針,急著把救她也害她的仙丹注入身體。
聽說,只是聽說而已。毒品和絕望令她當場休克。
我想像耀美眼珠上翻的面容,醜惡得令我胃液翻攪、幾乎嘔吐,但我也想像她那對蝴蝶翅上假眼般的豐厚脂肪,想像在她抖動身軀甩開意識的時刻,她們尖而挺立,宛若含苞待放的山百合。
耀美又重回鎂光燈下,但這次無人在意她乾裂的口唇又吐出哪些褐黃腥臭的真相,他們就像我,就像你,視線只膠著在她日漸伸長,終於在頸脖處拉出把黑色鏟子般陰影的下巴。
二零一一年十月三十日,因不堪媒體鎮日監視而暫居公司宿舍的耀美,在風暴漸息後悄悄搬入新家。
十一月一日,二零一一年。
我透過職務之便,取得了她的新住址。
6.
耀美在牆的另一側。
似乎是為了降低與人打照面的機會,太陽自地平線露臉時她匆匆入眠,夜幕降臨大地時她驚惶轉醒。
每天四次,我觀察她擺門口,鞋跟被踩扁的外出便鞋。
一早出門上班,我用眼給被踢歪的它們照相,在出勤時抽空回來,於電梯門口匆匆瞥一眼,下班回家,再在屬於我的那扇門板前駐足幾秒,把那雙身扁頭圓的麵包鞋深深刻入靈魂。
傍晚六點過後,她起床。在刻意保持安靜的我房內,耀美輕聲開門和顫抖著將鑰匙塞入鎖孔的金屬撞擊聲,彷彿深山寺廟的洪鐘,臨頭澆下無法與他人訴說的感動。
我為此掠過心頭,一隻紋白蝶撲拍著的幸福頭暈目眩。
耀美似乎對隔壁住著像我這樣身分的人感到既安心又驚恐。入住首日,我曾與提著晚餐(但根據她後來顯現的日常作息,那該是「早」餐才是)的她一起,擠在裝滿我私人物品的電梯裡。她顯然飽受壓力,原先豐實如灌飽羊腸的手臂消了氣,呈現一把枯骨的憔悴,就連在最後記者會上凸出的鏟子下巴也被重新鍛造,成了精緻的鉛筆尖。
耀美瘦了,瘦了十公斤、二十公斤,或更多。
黑色粗膠框眼鏡後,她因過速消瘦而失去彈性的雙眼皮癱積在眼角,黑白分明、失去灰色虹膜放大片的眼驚恐地瞪著我,同時,她稍失血色卻仍不忘妝點的唇,卻在薄透的一層橘紅油脂下微笑。
我忘了自己有沒有先向她點頭示意,告訴她,我是今天剛搬來的新住戶,很高興認識妳。畢竟在這粉灰瀰漫的城市,鄰居實在難費心交往,常常你只是不記得,或下意識將他們的臉塗上水泥。他們是你居住的建築一部分,而我也是。
這幢大樓就像其他設備稍微好點的新建設,一樓大廳最外側有間以玻璃帷幕區隔的獨立警衛室。每日換三張臉的小窗口裡有位滿頭花白、頸側生顆指甲大黑痣的職員,喜歡在碰面時和我聊兩句。他說,他年輕時候也和我幹同樣工作,難做啊!但卻有機會捍衛正義。
他同我說樓裡大小事,包括管理委員會裡的誰與誰鬥爭,哪樓太太總任孩子在泳池邊撒尿,那位小腹結實、垂垂如胡瓜的先生,則愛藏在交誼廳裡偷吃宵夜。
他也和我談耀美。
「那麼年輕一個女孩子,真可憐。」
我輕點頭,看他試著濕潤皺紋滿佈的柔軟眼眶。
耀美活在我牆的另側,隔著薄薄一道水泥牆,幾層欲蓋彌彰的米白塗漆。
每天,我抽空花幾小時站她房門口,點燃一枝菸,讓抖落的煙灰積在她螢光粉色地墊上,為她殘存的粉紅幻夢灑點墓土。
我哀悼她死去的白色狐狸犬。
耀美帶牠去收驚後的隔天早晨,名為「Honey」的牠便是嘴角流沫死在了這塊地墊上。
一如以往的每天,一如以往的風與太陽。
耀美幾乎已被世人遺忘,關於她的報導老早退燒,就連她粉絲頁面上的攻擊言語也再不見,只有些不堪寂寞的網友還在問:耀美還會拍裸照嗎?聽說妳要去日本拍AV,是真的嗎?
我不知耀美對此作何感想,也許更傷心吧!但她必須明白,自己該負起責任傷一輩子心。
某個下小雨的清晨,我開始擺弄耀美昨晚匆匆踢落房門口,一反一正的便鞋。
灰綠天光下,我擺正它們,關愛如導正行入偏路的中學生。我蹲下身,拉挺被踩扁的鞋跟、讓鞋頭朝外,並考慮門內住戶的步伐大小,想像耀美邁出大門時最適宜穿鞋的距離,替她擺好穿鞋的位置。
遊戲持續了約一星期,直到耀美將鞋穿入了室內。她留給我空無一物的地墊,我便用菸灰缸裡累積的灰在她地墊上作畫,畫了隻癱倒而嘴角留沫的狐狸犬。
耀美發出獸般哭嚎,在無人長廊上顫抖著打電話不成,最後扔開手機讓恐懼追趕時,我正執夜勤,正胡亂轉著無聲電視收看缺少耀美的新聞。
隔日,白髮警衛面露愁容地為我轉述了一切。他說,那麼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被嚇得尿失禁,一路跑一路尿,真的喔!是很可憐。
掃地阿姨正清理大廳,她急速趨近,迫不及待警告我電梯裡還有點排泄物氣味,最好不要搭右手邊那台。她今天已刷了整天,用光整瓶清潔劑。也許,耀美排出的液體是滲入電梯地板下了。
「你喔!住在她隔壁也要小心,什麼瘋狂粉絲的很恐怖!」
我依掃地阿姨的建議,入了左手邊的電梯,按了非我目地的樓層,轉搭右手邊那台。
空調嗡嗡運轉的狹小箱型空間內,的確有股潮濕的腥味。
我在被擦得晶亮的地板與四壁環繞下,輕抽了下鼻。
昨夜瘋狂奔逃的耀美闖入電梯時是怎樣一種光景?她是背靠我此刻安適佇足的角落,邊哭泣邊排泄嗎?也許她雙腿一軟,跪在了密室正中央,無法收束的透金泉水自她胯下漫開,暈染出朵褪色向日葵。
她的淚水滴在花心,灼熱而惹人憐愛。
步出電梯,不見了耀美地墊與拖鞋的長廊單調得令人無法忍受。時間似乎隨著空洞的步伐聲拉長、變窄,凝成地裡僵硬的結晶岩。
停在屬於我的門板前,我伸長手臂輕叩耀美房門。
當她瘦得骨節異常凸出的手指搭上門把戒慎地開門,會聽聞塑膠袋摔落磁磚地、災禍被拋出的「啪」一聲。當她身盜冷汗,探出血色全無的蒼白臉蛋時,會見到包原先掛門把上,卻因她自裡側下壓門把而跌落地面,被困在塑膠袋裡的向日葵,鮮黃瓣上猶帶水氣,葉上留有幾圓新鮮蟲洞。
已經很久、很久不曾令我專注的電視新聞上依舊沒有耀美的影子,但耀美在哭泣,在我簌簌吸食麵條、呼呼喝湯,甚至激烈綿長的打飽嗝時在牆另側狂烈躁動。
缺少言語的空間裡我點起一盞壁燈,讓自敞開落地窗流入的微風沉澱,營造禮拜堂裡的安寧。
耀美在哭泣。即使不耳貼牆,我也能清楚聽見她摔破了幾個玻璃杯或碗盤,折斷曾習過的烏克麗麗,將一顆求來的開運晶石砸地上。
米色的磁磚受了傷,她撫著裂紋嚶嚶哭泣。
我可以感覺,感覺她的悲傷。
那甚至不像感覺,像我是她的心臟,正為她搏動身軀。她感受哀傷,而我,製造她的哀傷。
耀美喊著些什麼。她不斷重複的台詞簡單十分: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呢?我問耀美,話語是溫柔水流,包裹她的狂怒,但生活在白牆另一面的她是怎麼也感受不到的。
我收看缺少耀美的無聲新聞,不知不覺已重複看了三次同個女孩受記者採訪的畫面。她塗著橘紅油脂卻仍嫌扁薄的唇下撇,話以默劇形式演出,她「說」道:「這太不合理了吧!」
我忘了自己有沒有回應她,說她腳下道路過去三十年從無平整的一天,即使不合理,我們也還在上頭走著、跑著,而道路仍讓各式輪胎壓過、各式鞋踩過,留下草葉化石般的淺印。這並非合理與否的問題,而是一段真實堂堂橫躺著呼吸。它活著,而且會繼續活著。
凌晨兩點零五分,一聲巨響跌入室,摔爛了肉身。我放輕腳步走至落地窗前,輕輕推開紗窗探出半面窺視。隔鄰的陽台上,一只石造煙灰缸毫無感覺的倒覆在一只乾枯了的盆栽上,破裂的玻璃隨著落地窗大力開啟的震盪成片傾落。
被風暴烈扯出的淺藍窗簾於風中掙扎,洩漏我的形跡。
耀美沒察覺,秀髮蓬亂的她踩過遍地碎玻璃,踩過一段短小的銀河。她異常安靜,面上滿是水痕,雙眼中卻無淚,獨立於黑暗中的她,彷彿離一切閃爍霓虹的星系非常遙遠的一顆流星,黯淡而滿佈坑疤。
她攀上從未擦拭過、沾滿塵泥的圍牆,滲血腳掌在平鋪的白色磁磚上留下生命印痕,在時明時滅的月光下是深而沉的黑色調。
撫過她纖瘦身軀的風滑過我耳際。
凌晨兩點二十分,三十六秒。
「耀美、耀美。」我輕聲喚她,聲帶幾乎沒有震動。
「我愛妳。」
她展翅飛翔。
7.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十五日,凌晨,耀美結束她絢麗、短暫的一生。
我又開始收看有耀美的新聞,聽許多人上節目暢談她親切的為人,表達對她誤入歧途的慨歎。
不知這些耀美的好友在她於大樓內四處失禁時,都在哪些地方?
人人都說耀美可憐,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震動無節操的聲帶,在網路上堆疊無意義的零與一就只為了趕上風潮,喊句:「這麼年輕的一個女孩子,真可憐!」而我則退出了耀美突然被人們思念之情淹沒的粉絲團,因為前來朝聖的他們竟叫她天使、最親切的女神,和永遠的青春偶像。
耀美雙親曾造訪她的房間幾次,替女兒殘破的屍骨招魂,收拾她為數不多的家當。他們和任何人打照面皆低臉垂面,說很少的話、流很少的淚,好像他們不過是受雇替過氣女明星處理身後事。
耀美躍入死亡後不久,某個輪休的星期五我起得過早,在大樓對面冷氣強得使人眩暈的便利商店裡翻開報紙,一眼迷上了排在耀美身亡新聞後續報導旁,一張自藍海浮出,眼睫上猶掛水珠的新面孔。
我凝視她,想在她面上找到點耀美的影子,但耀美,是無論如何也不在了。
我並不哀傷。也許有些惆悵,有些慨歎,但並不真正在乎。
我知道,自己會以驚人的速度代謝對她的迷戀。
腋下挾著報紙步向大樓門口時,我瞥見警衛室外頭花圃裡有個雪白的後腦。
「早安。」我揚起手中報紙招呼。
六旬白髮警衛舉起手中鏟子回應,他正頂著烈陽賣力幹活,身邊靠了台社區公用的平板推車,上頭放滿剛離開泥土根莖濕漉的日日春。
他作業著的那塊花圃,正是耀美身亡的地點。
「管理委員會說這裡的花會有晦氣,過幾天要請人來全部換掉,我覺得有點可惜。」看我沒有要走,白髮警衛吁了口氣,對我說起話。
「而且,說晦氣怪可憐的。」
「誰怪可憐?」我問,邊看他一鏟鏟挖起黑泥。
「花也是,她也是。」警衛衰老卻仍肌肉精實的手頓了下,又繼續動作。
我想起耀美。
誰都不知她真正因誰、因何事,又為何想死?但耀美的死,的的確確複製了每個她們。她們共有一種淒美的死,她們如花、她們是花,被期待在盛放的瞬間枯萎,在巔峰的美麗中死去。
我們總是期待一場暴雨的摧殘,而雨後,你與我能決意睡眠,毫無顧忌窗外破碎的春天。
如果可以,我想為她獻上一個吻。
吻在她血絲漸漫的唇角,吻在她迸破的腦。
「這麼一個年輕女孩子,真的、真的是很可憐。」警衛放下鏟子,滿是泥汙的手捏起垂掛頸間的毛巾,將前額的汗抹到腦後,將腦後的汗抹入前額。
「你又不認識她。」我說,突然嘶啞著嗓音、語調冰冷,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年老警衛錯愕著一頓。
一串汗水流過頸上汙點般的黑痣,他靜默地重新握緊鏟子,挖著泥裡未被摧折的花株。
台車上,乘載悲劇的日日春正迎著太陽,毫無顧忌綻放生命的紅粉豔彩。
「我的確不認識她。」他說。
「但是有人死了,總是讓人覺得難過。」
烈烈豔陽下,藏在區公所贈送的鴨舌帽陰影裡,他一張給影子吞融得模糊的臉,似乎作出了個哀傷的表情。